被看见了!被看见了!元胤昀心慌意乱,脸色惨白,心猛烈地往胸骨撞击,撞得他隐隐生疼。
他痛恨白昼,所有在夜晚才能得到安息的自卑与愤惫总是被天光唤醒,所有勉强算得上是愉快的心境转变,在天亮后都会扭曲成自己对自己的嘲讽。
他不应该心软的,让这小丫头有机会嘲笑他、恐惧他,然后她将会打死不再接近麒麟阁一步。
明冬青皱着小脸,抱着差点裂成好几片的小屁股,可怜兮兮地挨到床边。
“我在帮你吹吹。”她受伤时奶娘都帮她吹吹。
元胤昀的脸僵住。如果她是成年人,或许他该嘲讽她假惺惺,再对她虚伪的同情大加嘲讽一番。可是他怀疑这丫头知道什么叫同情、什么叫虚伪。
“你不怕吗?”他闷,声音竟然有些颤抖。那日他换药,一个新来的小牌女吓得惊叫出声,他知道自己的模样很可怕,房里从此不摆镜子。
她怎么可能不怕?他自嘲又心酸地想。
人的美丑观念从何而来?黄口小儿从何处理解美与丑?
美大抵不脱赏心悦目,丑则不脱与众不同、畸形古怪,或者人生中那些不愉快的经验。三岁奶娃哭闹不休时,家人可能吓唬他,鬼会冒出来把他吃掉,于是孩子便自小认定面貌畸形与众不同者是为鬼,而且是会吃人害人的鬼。
而明冬青打出娘胎起接触的人不多,两个最亲的人自然影响她最深。父亲身为太守,最忌为官者不体会民间疾苦,明家姊妹难得出门,若看见伤残者、路边乞丐而露出鄙夷惊恐神色,定要挨罚挨骂,而奶娘在围城饥荒前茹素,笃信佛法,更常说世间万物没有美丑之别。鬼可怕吗?恐怕没有人可怕。
明冬青知道那是烧烫伤,她趴在床边,眼露哀愁,“我跟姊姊捡到来福时它也是这样……”
不知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恶棍,连一只小狗都不放过,明夏艳和明冬青捡到来福时它已奄奄一息,小丫头虽然帮不上忙,但仍然和姊姊轮流照顾来福,后来康复的来福成了她们姊妹俩第一只宠物,虽然因为烫伤的地方长不出毛来,丑得紧,但两个丫头求了好久才让明相梧答应在府里养它。
难得看她眼露忧愁,他竟然无法不在意,“那来福呢?”话出口,才发觉自己不该问的。
小丫头原本面无表情,最后还是忍不住,垂下头,嗫嚅着:“吃掉了……”眼泪滴答直落。
元胤昀胸口一紧。是啊,围城饥荒九月,哪有闲粮喂狗?人都活不成了,恐怕最后再不得已也得宰来裹腹。
“不要哭。”他不懂得安慰人,何况他一直认定自己才是最悲惨的,怎么现在得轮到他安慰人?
第3章(2)
不要哭?奶娘那时也对她这么说。当时一锅肉端上来,许久没饱餐过的她吃得开心极了,奶娘不敢说那是来福,后来她知道了,哭得气都要断了,差点把食物呕出来,奶娘抱她回房,对她说,来福让她吃饱了,她要感谢它,她这般哭闹,要是还吐出来,是让来福平白被宰,血肉还白白成了秽物!
真的是饿久了,她也知道很多事情由不得她使性子,眼泪擦干,从此不再平白掉泪。
“不准哭!”元胤昀有些慌乱了,这丫头一哭,他竟然呼吸一紧,有股冲动想命人把所有好吃的全端上来让她破涕为笑。
她也不想哭,她梦见过来福,和来福约好不可以浪费它的肉换来的力气哭泣,可是这会儿回忆一冲破堤防,泪水止都止不住。
“呜呜……来福……呜哇哇哇……”
“小姐叫我吗?”门外,总是大清早起床等待伺候元胤昀的阿福和两名牌女在门边探头探脑,没得元胤昀指示不敢随意进入。
元胤昀连当初小毛头一个就必须独当一面管理元府都没这么手忙脚乱、心浮气躁过。突然,他灵机一动。
“小鬼,你喜欢吃什么?”
哭声嘎然而止。
夫君哥哥问她喜欢吃什么耶!小丫头眨眨泪眼,鼻儿和小嘴都红通通,却开始认真地低头扳起手指,“烤鸡、烤鸭、烤羊肉、烤猪肉、虾卷、花枝卷、花枝丸子、白饭、炒饭、牛肉面、阳春面、云吞、包子、馒头、葱花卷、豆沙包、糖葫芦、绿豆糕、萝卜糕、烧豆腐、豆腐脑……”
元胤昀捺着性子,听了快半盏茶的时间,小丫头根本是把自己吃过的、念得出名字的食物全部数进去,他终于出声喊停。
“停!你肚子饿不饿?”
“饿!”她跳起来,声音可是精神饱满,元胤昀几乎忍俊不住。
“阿福!”他唤来门外等了好半天的仆人,阿福果然领着两名牌女很快地等在屏胤外的门边。
“把小姐刚刚讲的食物全准备好,我们要用早膳。”
受伤以来,少爷第一次主动说要用膳,这是该欢欣鼓舞的大好事,但:“呃……全部?”阿福一脸为难。
元胤昀叹气,“你记多少就准备多少,快!”
“是!”阿福领命,简直要手舞足蹈地下去了。
她真的不怕他吗?元胤昀不愿完全相信,或者是有一点害怕失去这难得的美好,如果不完全让自己相信,在破灭时或许能保留一点尊严。
但仔细计较起来,其实和她相比,他仍然是天之骄子,不是吗?
小丫头似乎还没察觉元胤昀终日躲在自己房内,头几天,李婶和周大娘带她到元家的布庄去量了几件衣服,顺道把麒麟阁右侧空的房间清出来当她的闺房,两人的房间只隔着一座有回廊相通的小花园。
难得空闲下来,小丫头就带了一堆零嘴来吵他,他表现得烦不胜烦,其实她不在身边时,他竟然已经开始觉得寂寞。
不是他太软弱,而是受伤后他完全把自己孤立在黑暗之中。如果他未曾受伤,未必会把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顶多是付出几分同情心罢了。
也许是元府差不多年纪的玩伴太少,又或者父亲让小丫头误以为他是能给她饭吃的人,明冬青很爱来缠他。
“你有自己的房间了,滚回去你的地方,别来烦我。”她不在时觉得屋子太安静;她在了,又觉得吵得很,尤其几天下来她几乎吃个不停……
别说他因为自己的颜面残缺不想履行婚约,就算他脸好好的,想到将来要娶个贪吃鬼,照她那样吃法,长大后体形可能比他庞大,应该没有男人轻松的起来。
“我不会吵你。”她又摆出讨糖吃的小可怜姿态,如果手上不要握着啃了一半的鸡腿、脸颊不要被鸡肉塞得鼓鼓的,应该会更有说服力。
元胤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个姑娘家,死命要和男人同床,你不害躁吗?”他才不管这丫头只有六岁,六岁又怎地?姑娘家十二岁就能出嫁,再六年她就不是小孩了!
明冬青嘟嘴,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连鸡腿都不啃了。她也是“食柿”所逼啊!意思大概是吃了人家的椅子,就不可以不给钱,她吃了好几只鸡腿,就更加不能赖帐了,唉!
绣着两朵小毛球的小绣鞋跨出房门外之前,又忍不住哀怨回眸,“我可以睡地板。”
元胤昀头痛极了,可是仔细想想,还不都是他老头给他惹的麻烦?小丫头也是无辜的。既然是老头惹的,反正他在家的时间也不长,不如顺他的意思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反正这丫头还小,以后再想别的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