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一划,琴声嘎止,黛青衣袖掩着琴弦,司非情微微仰脸,让日光透过竹林照在略显苍白的面颊。接连数日春雨,今天方始放晴……突然捂嘴轻轻咳嗽起来。
旋开瓷瓶倾了几粒药丸在手心,正待送入口中,却又放下,司非情一声喟叹,出生至今已纠缠了自己整整十九年的痼疾,根本药石空投,要到几时才休?……还有一年寿命么?他微眯眼——从小到大,双亲已请过无数大夫,诊论却如出一辙:“令公子是天生心脉有缺,再多药物,也不过延得几年性命……能活双十就算天幸……而且还得忌情戒欲,免得伤心劳神……”
一侧腕,便想抛落药丸,但双亲日夜怜忧的容颜浮现脑间,司非情终是吞下那些无用又昂贵的丹药。抱起琴,穿过竹林,向自己卧房走去。只是在外弹了片刻琴,病弱的身子却已禁不住林间湿气开始酸痛,他涩然一笑:除了让双亲担惊受怕和浪费大把银两药材,自己还真是百无一用。身为江南巨富司家独子,却丝毫帮不上家中生意,倒是连累只比自己大得一岁的姐姐整日抛头露面,助父亲打理产业,以至早已订下的婚期一再拖延,但年内,姐姐终究要出阁了。到时,谁来襄助父亲?
沉重的思绪陡然间被一声凄厉尖叫打断,司非情变了脸色,叫声正是从隔壁小院姐姐房中传出。随后又隐约听得阵阵恸哭。
尚未奔近,已然心跳气喘,推开簇拥在门口交头接耳的下人,司非情冲进房,一下全身冰冷,琴掉落在地,断成数截。那躺在满地血泊中的正是姐姐司青袖,心口一把匕首直至没柄,生前美艳的脸上犹带一丝扭曲笑容。她的贴身丫鬟正跪地痛哭。
“怎,怎么回事?”司非情一晃,撑在桌边,浓烈的血腥味飘进鼻端,刺激得他本就虚弱不堪的心脏不住痉挛。
“小姐,小姐她自尽……”丫鬟抽噎着。
怎么会?姐姐年内便要与孟御史的公子完婚,正是满心欢喜待嫁之时,怎会自寻短见?
这时门外一片混乱,司夫人得了讯,哭天喊地赶来,一见爱女惨状,一口气转不上,竟自昏厥。司非情连忙去扶,他天生体虚,一蹲下身子,血腥味益发刺鼻,头脑又是一阵晕眩,再也无力站起。耳际轰鸣不已,隐隐约约听得父亲惊痛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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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棺木停在阴森空旷的灵堂正中,夜风穿过窗户,将白幡吹得胡乱招扬,冥烛闪灭,映着司非情苍白孱弱的容颜。
独自一人怔怔跪坐着,面前铜盆中烧着冥纸,火舌吞吐。慢慢展开掌心,司非情望着手里白纸,上面沾了几点已干涸变褐的血迹,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凌霄。
娟秀的笔迹,刺眼的血迹,这张纸,姐姐至死都紧紧捏在手心,似乎那两个字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凌霄!司非情凝视着,耳边仿佛又响起之前父亲悲痛欲绝的话语——
“爹真的想不到你姐姐竟会做出这种事来。几天前从洛阳回来后,居然为了个只在花会上见过一面的男子擅自向御史退婚,还想离家出走……”父亲脸上热泪纵横:“我自然不允,要你姐姐闭门思过,谁知,谁知……”他痛苦地摇头,再也说不下去。
司非情酸涩地垂眼,原来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都不知道。就因为不想刺激到体弱需要静养的他么?所以什么事都瞒着他。肩头微微颤抖起来,他好恨自己的无用。
目光再一次移向白纸,司非情苦苦一笑:凌霄,姐姐应该是为你而死的!而你,大概什么也不知道罢,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姐姐为仅有一面之缘的你殉情!
姐姐……
手一伸,将白纸投进火盆,登成灰烬,唯留一缕青烟袅绕飘散,宛如司青袖已然消散的生命,随风而逝。盯着灵柩,司非情捂住心口轻咳不已——我一直以为能无病无灾地活下去,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只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可是姐姐,你为什么要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真的不明白……或许,是我不懂感情,因为我的病不容许我有七情六欲来伤神损心,双亲给我取名非情,也就是要我无情无欲安度此生。可为了一份情,真的能令人甘愿为另一个人舍弃自己生命么?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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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礼已结束了,可司家的麻烦却似乎刚刚开始。司夫人那日受惊晕厥,醒来之后便成日胡言乱语,状若癫狂,连司非情也不认得,请来的大夫个个摇头叹息。司老爷正自心烦意乱,下面各处商号告急的书信又如雪片般飞来。却是司青袖生前退婚,令孟御史大失颜面,他位高权重,怎忍得下这口气,便暗中扶持司家的商场对头大肆排挤,又指使漕运接连扣了司家数单货物。司老爷三番四次托人赔罪说情,都被拒之门外。
司家虽然在江南富甲一方,但自来民不与官斗,怎经得起这般恶意折腾。不出一月,司家旗下的产业已尽数被他人收购一空,连番打击下,司老爷急怒攻心,竟就此一命归西。
司非情又一次守在灵堂前,他素来只在自己竹林小居内鸣琴养心,几曾遇到这等大变故,但觉心力交瘁。老管家见他气色极差,便炖了参汤送来与他。
刚喝得两口,外面一阵嘈杂,服侍司夫人的丫鬟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一迭声哭道:“公子,夫人她归天了……”
什么?汤碗滑落地上砸得粉碎,参汤溅了司非情一身,他也不觉烫,心头却绞痛起来,脸刹时雪白:“怎会……”话未说完,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得苏醒,已是第二日晌午。司非情张开眼,见睡在小居自己房中,当是昏迷时被下人送回。他神智稍清,叫小厮去把管家唤来,细细问他详情,原来昨日司夫人竟突然清醒,见老爷已过身,她连遭失女丧夫,旧疾发作,当场撒手而去。
那老管家已伺候了司家三代,一月之内见主人家如此惨祸接踵,也不禁伤怀,道:“公子,老爷同夫人的身后事,老奴已自作主张请人来料理,只是,只是如今却连坟地都尚未着落……”
司非情一直在轻轻咳嗽,此刻倏停,皱眉喘息道:“帐房难道没有银两可支了么?”
“公子啊,眼下各地产业都已易手,莫说帐房无银两可使,还对外欠着大笔货款呢。”管家一脸苦笑,吞吞吐吐道,抬眼看到司非情怔忡神情,怕他一下受不住这打击,不由心惊,连叫了他几声。
司非情回过神,咳了两下,掀被起身,望着窗外竹林发了一会呆,回头吩咐管家设法将这司家大宅卖出。
管家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司非情幽幽一叹:“卖得多少银两,扣除老爷夫人的后事,剩下的就用作遣散家丁罢……以后,也没有什么江南司家了。”管家还想说些什么,司非情一扬袖,径自去了竹林。
林间仍微微泛着江南春日所特有的潮意,司非情坐在假石上,一手支颐,看着日色透过青翠竹影落下斑斓,淡色唇角露出一丝苦涩:一直以为身患绝症的自己会先离双亲、姐姐而去,没想到居然在一月之间看着所有亲人在面前逝去,而且连最后的栖身之所都将失去……
他茫茫然一笑,不知怎地,竟又忆起那白纸上沾血的两个字——凌霄。若不是他,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吧。凌霄啊凌霄,虽然我并不知你是何许人,但你,却已令我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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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四月,花菲草长。整个西湖掩隐在青山环抱中,烟波浩淼,潋滟生辉。司非情依旧一袭黛青衣衫,沿着湖边官道徐徐而行,目光遥望柳絮随风,飘摇无处归依。
曾经风光一时的司家应该很快被人遗忘,但留在心中的痛苦却要到何时磨灭?憎恨自己的百无一用,眼睁睁看着家道中落,却什么也做不了。司非情微吁一口气,停下脚步,望着湖面游船。两年前,他的身子还不似现在这般虚弱,曾和全家一起泛舟湖上,其乐融融,但如今,却只剩他孑然一人……
他惘然出神,竟未留意身后马蹄纷沓,一连十数骑骏马烟尘滚滚,飞纵而来。官道上行人纷纷闪避,有路人见司非情仍站在路中,不禁大叫提醒他。
司非情一惊,连忙避向道旁,但当先一马速度奇快,转眼便已冲近,劲风带动他衣袂,司非情身影单薄,一个踉跄向前跌倒。那马上灰衣汉子急忙勒紧缰绳,但马来势迅凶,仍直往前冲,眼看就要踩上司非情——
蓦地那随后十余骑中,一条人影如电自马背跃起,拦在司非情身前,一掌拍中马颈,那马连声嘶鸣后退。那人回身扶起司非情,微笑道:“没事吧?”
司非情惊魂初定,见那人锦衣玉带,面目俊雅,嘴角含着丝柔和笑意,极是温文可亲。他一时倒忘了身上疼痛,摇了摇头。
此刻那些骏马均已止步,马上人清一色灰衣装束,都翻身下马,簇拥在锦衣男子周围待命。那当先的灰衣汉子更是一脸惶恐,走近垂首道:“楼主——”
“你也太过卤莽,这行人众多之处,怎可如此策马狂奔?”锦衣男子面对他敛了笑容,不怒自威。灰衣汉子嗫嚅着,不敢回应。
“这,是我走神,阻了这位大哥的路——”司非情定了心神,反替灰衣汉子开脱起来,心想自己无端端地站在官道中间,原也有些不妥。朝锦衣男子淡淡一笑,突然胸口一阵窒闷,忍不住掩嘴低咳,一手习惯性伸进袖里,想取药瓶,却摸了个空。一呆后才想起药丸数天前早已服完,变卖司宅的银两也都用来办理善后事宜,他身边未留分文,却去哪里配制新药。不由咳得越发厉害。
他先前一笑时,原本苍白的脸庞竟微泛血色,衬着清秀眉眼,甚是神采动人。那锦衣男子正自看得一怔,听司非情咳得难受,当是方才摔倒受惊所致,他略一皱眉又展开,笑道:“是我属下惊到公子,公子若是不弃,请到舍下稍作休息,我家中也有几个医师,正好为公子解忧。”
“不,不用麻烦了……”司非情边咳边摇头,忽地一口气接不上,脸憋得通红。那锦衣男子静静地看他一会,突然拉起他,跃上马背。?司非情一愣倒止了咳嗽,随即便想挣脱他双臂,那锦衣男子却反将他搂得更紧,在他耳畔轻声一笑道:“公子执意不去,若有什么闪失,叫我如何过意得去?”也不等司非情答话,一振缰绳,策马疾奔。那班灰衣随从也纷纷上马,追随其后。
司非情隐觉不妥,却又无从反驳。他从未骑过马,阵阵疾风刮得他脸上肌肤微微生疼,也看不清两侧景物。他轻咳着,身子却不由自主靠后倚着那锦衣男子温热胸膛,只怕自己一不小心,掉落马背。耳边传来几声低笑,料想是那男子在笑他弱态,司非情面色微红,暗恼自己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