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家安探头看时,才发现天看似还黑着,其实已然不早。这就意味着,他该动身了。
他起身,认真的洗漱了一番,穿好衣服,一身利落地就打算出门。然而,人到了门口,手已经扶在门把手上时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他将额头抵在门板上,沉吟了一会儿,才有抬起头,半转了个身儿,目光落到了桌上放着的手机上。
“跟老头汇报……还是不?”他喃喃地道,伸手在衣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出枚一元硬币,目光迷离地注视了半晌这半新不旧的硬币,才抬手颠了颠,屈指一弹,看着银色的光圈在空中翻着花,快要落地了才一把抄了过来。
攥紧的拳头就在眼前,而那枚决定着家安命运硬币就在他的手心里。
这一刻他还有的选择,退出或者继续。
三十秒后,他举起手,腕子一甩,将没看过的硬币仍在桌上的电话旁,然后,把房门重重的关在身后。
这幢老楼的电梯一如既往又在维修,家安别无选择的走了楼梯。
“操,还真他妈的照顾我的心情,知道我不想去,关二爷就搞坏了电梯……”他一边自嘲地想,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安……安哥……”
蓦地,一声略带稚嫩的、呐呐的招呼从楼梯拐角冒了出来。
“嗯?”家安一愣,才看到正是楼下的那个男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那里,“妈的,不去上学你还打算拦路抢劫啊?”
男孩深吸了一口气,明显在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后才抬头看着家安:“安哥,我想跟你混。”
“……”家安觉得自己快要晕倒,“混?混你妈个头!你没毛病吧?”他伸手在男孩头上来了一下子,“滚滚滚,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安哥,我不想念书了,我要跟你混——”男孩子显示出了以往不具备的勇气,急步赶上已经转身欲走的家安,拦住了他。
家安意识到这孩子是认真的,或许他这辈子还从未这么认真的决定过一件事。而这一次,说来好笑,他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用最认真的态度决定要当个矮骡子。
可是,他是真认真的。
“为什么不念了?”家安也认真地问道。
“没劲。安哥,我想像你这么威风。”
“威风?”家安失笑道,“你是说抢你手机吗?”
“也不……全是。安哥,想抢就抢了,想还就还……对了,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男孩思索着道。
家安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小子,想跟我混就先考个律师执照来吧。——不,我不是在开玩笑——今后你安哥会需要你帮忙的——替我打官司。”
“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等家安坐在出租车后坐上,抹去脸上的雨水时,在心中补充道。
***
雨势渐大。
码头仓库是大君团伙权利的象征。只有在帮中威信达到一定程度的人才有资格进入。而据老头的其他线人提供的消息说,数次大宗毒品交易大君都选在这里进行。所以,家安进入黑社会时,给自己制定的目标就是——进入码头仓库。而今,他确实是来了,只不过,整个事件看来如此诡异。
依旧是老规矩,在进入仓库之前武器已然分到了手。而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除了有马刀外,竟然有四把枪!
家安心中一震,抬眼向小元看去。后者也正茫然的裹着马刀,遇到了他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此刻家安的头比来时又大了三倍!
妈的,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他忽然觉得之前自己猜测的可能通通不对劲!
械斗不会选自己家门口的,若是连枪都用上,重案组非出马了不可;清理帮中叛徒也至于这么夸张啊,一人一枪就够了;按现在佩的武器看来,倒像是毒品交易。但依照他之前的表现,在帮中作打手或许有余,但进入核心参加毒品交易还不足。
家安的大脑转的跟马达一样,近日到底什么值当大君动这么大干戈?
思忖间,大君已经匆匆从车上走了下来,身前身后立刻呼拉一声围满了与他衣着相似的保镖!
他怎么如此夸张?
家安吓了一跳。
过多的打手,夸张的武器,奇怪的地点,相似的衣着,这些看来诡异的一切全部串了起来!
莫非……难道……
是为了对付他?
大君出动了大批人马,莫非是要猎鹰?
大君要将刺客引入绝境,然后来个瓮中捉鳖,但他又忌惮鹰的身手,不得不谨慎行事。一则集中了全部精英大手;二则夸张地坚固他的保安系统。
他已经知道了鹰的行踪了么?他怎知鹰会在这里动手呢?
他……难道……龚家兄弟这一次竟然把消息直接地给了大君?
他们疯了不成!
……不,不,龚家兄弟买了这么重要的情报,定是要得到更大的好处……他们已经勾结在一起了吗?!他们要联手除去黑子!
当这个猜测撞进家安的脑海中时,冷汗登时顺着他的鬓角滑了下来。
惨了,一场腥风血雨怕是止不住了。任何一次改朝换代,大规模的灭口和清算立即就会随之而来!
只能尽快——越快越好——赶在腥风血雨泛滥之前瓦解大君的贩毒组织!没有时间了,这次是真的没时间了!家安心中一团混乱,茫然随着众人鱼贯进入仓库。
“小心点,看来要来一场大的。”小元走到家安身边,低声道。
家安除了点头也无话说,一双眼睛一刻不停的扫描起整个仓库的布局。等下已经由不得他。
仓库大约有千多平方米大小,高约三层楼,窗户极高,此刻外面大雨倾盆,仓库内的数十盏灯泡齐齐打开也难以照亮每个角落,更何况东一堆儿木头箱子,西一堆儿铁皮集装箱,这里简直就是个绝佳的阻击乐园,要找到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谈何容易!
“后门在哪儿?”家安压低声音对小元道。虽然没有看到,但他深信必定是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的。
“我来的次数并不比你多。”小元笑嘻嘻地回答道,“怎么?已经打算退路了吗?”
退路?倘若今日没有上层的表现,我才真正没有退路了!家安冷笑了一声,尚未回答,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仓库南侧传来。
“什么……?”在他身子一震,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前门的电子防盗门已经自动降了下来。几乎与此同时,消音过的枪声敲打着家安的耳膜。
鲜血瞬时就如同电影片场的道具一般飞溅开来!
纵横的子弹以鲜血和脑浆划出轨迹,抑郁的空气骤然充满了腥膻的味道。
家安的身体先于大脑扑倒在一排箱子后。
操!
他的头一阵眩晕。
这还是头一次,他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子弹穿透头骨,并在激射出头颅之前炸裂。
就像气球忽然爆炸似的,红红白白的粘稠液体夹杂在头骨碎片中从不堪高压的后脑暴了出来。
他妈的,家安的胃里发虚,背后生凉。
一枪一个,弹无虚发。
原来这就是金牌杀手的含义。
家安原本笃定的,今日定能擒鹰的念头忽然动摇,他看了这瞬间产生的数具尸体的形象尤且如此,只见过砍人,没见过爆头的初级打手们更为心惊。
人群乱了,乱的简直像一群惊马。像家安这么训练有素的人并不多,是以不少人没有躲在掩体后面而是跑向大门,更有人不知好歹的拔刀四顾!
大君在哪儿?
家安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四处搜寻大君的身影。妈的,若是他死了,那就什么戏都不用演了。
俯卧在地上的几具尸体皆与大君打扮相同,但所幸其中并无真正的大君。想必他当时站在人群中间,子弹是无法拐弯儿的。
前后门处又都传来巨大的砸门声响,所不同的是前门是仓库内惊慌无措的打手想要夺门而逃,而后门却是不知哪路人马想要破门而入!
家安盯盯的看着门口,虽然不会傻到去砸门,而且心中也明知道就算躲过这次,只要鹰存在便等于埋了一颗定时炸弹,但他心中仍暗暗盼着能真正破开大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出这人间炼狱再说——还没投保呢呀。
可惜,在短暂的停歇之后,子弹再次呼啸而出,这一次并非消音手枪,而是火力强悍的自动步枪扫射向门口那些企图破门的人。
在那里吗?!
家安扭头顺着弹道望去,只见几只摞起的的木箱子后露出了正在喷火的枪口。
发现火力点的人并非家安一个,在家安躲躲藏藏的向木箱子挺进的时候,已经有人踏着门口惨呼的节奏从另一侧冲了上去。
“咻~”
依旧是那种带着死亡气息的消音枪声划过大半个仓库送来死神的邀请函。
一枪爆头。
依旧是一枪爆头。
只不过,这发子弹是从火力点之外的方向射来的。
难道……不是鹰?
还是……他有同伴?
家安背倚着一个集装箱不停思索。
子弹渐乱,似乎从几个角度射来。但不可能啊,家安暗想,资料上说过此次受雇的杀手只有鹰一个。莫非来的不是鹰,而是另外一批人?
但不管来者是谁,大君不能死!
在打手和保镖渐渐放弃为大君送命——大君不是天,只当真的卖命吗?——之时,家安却开始蠢蠢欲动。
在自动强火力点前被击毙的那名保镖距家安不远,而尸体的手中还握着只枪。
没枪在手家安知道自己肯定不够看了,但是,有枪在手……方云飞也曾经是警校的神枪手,不差鹰什么的。
实战不是奥运比赛,计较的不是那零点几环。
家安伏低身子,匍匐着爬向尸体。距离稍近,他能看到尸体的右腮附近碗口大小的一个窟窿,子弹应该是从他的左太阳穴射入,从右腮穿出。枪枪爆头,行,行啊。不过……家安斜了一眼大门口,几名冲上去砸门但却被打中的兄弟正在哀号。虽然叫声惨了点,但看样子却不致命。这伙人中也有枪法不济的的吗?从这个家伙这里击破是不是能安全些?
他抬起头,只见累累木箱子上,枪口仍然支在上面,露出少许。看样子这名阻击手并未移动过。
等……等等!
他不移动,他想要做什么?
这个方位的射击范围仅止于大门。他一直瞄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口做什么?难道他只是防止有人外逃?
家安把脸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倾听着远没有先前密集的枪声。
有三四个人……不,应该说有三四个火力点……但是,移动的却仅有一人!
只有那个枪枪致命的家伙在移动!
为什么?
到底……有什么……蹊跷?
家安的头脑中乱哄哄的,似有什么已经连成了一条线,但却想在浓雾中一样影影绰绰。
有三四个火力点……只有一个在移动射击角度……只有一个能移动……
他豁然抬头,凝目在天棚上逡巡。果不其然,正对全自动步枪的天棚上隐藏着一支摄像头!
靠!我知道了!只有一个人!家安卧拳捶了一下地板,不错不错,其实只有一个人,只不过他很聪明,在几处关键点架了枪。如此一来一则方便监视大门口等处,二则也可以混淆视线,使大君对敌人的人数不明,藏身之地难作判断。要想远处控制那些枪支不是不能,只是射击的角度却实在无法改变。所以……他其实……
他其实……就在……上方没有摄像头,射击角度会发生变化的那个阻击点……他其实……在那只铁皮集装箱后!
这一刻心中膨胀起来的满足感简直无以伦比!
抓到他了!这次抓到他了!
鹰带来的压力越大,恐惧越深,布置得越聪明,家安在窥透他的战略战术时获得的快感就越多。
所以,在几秒间,家安已经把鹰神乎奇迹的枪法遗忘在脑后。
“咻~”
他听到了死神的哨声。
几秒之后,他才感到手臂火辣辣的痛。
在家安确定自己还活着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回到掩体后,把自己从头到脚摸了一遍!
还都在,还好,虽然胳膊被子弹划了一道。他大口地喘气:“靠,怎么他妈的忘了自己还在摄像头的监视下!谢谢关二爷,谢谢谢谢……”
不过为什么别人都一枪毙命,自己却能逃出升天?家安摸了摸脸,自己凭什么得到照顾?他定了定神,偷偷从箱子后面探了头出去。
看了一眼之后,他发现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并非鹰不想射杀他,而是他的身子伏得很低,从鹰的角度射击确实很难把他钉死在地上。
靠,这么只挨打不还手,关二爷也罩不住啊!家安揉了揉鼻子,又抻头探了一眼。
尸体手中的那支枪还寂寞的躺在那里。
怎么才能在鹰的枪下拿到它?尸体周围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做掩护!
家安挠了挠头,蓦地跳了起来:“妈的,跟我斗,也不撒泡尿照照!”说着,他卷起了袖子,从身后的货堆上搬起一个木头箱子振臂扔到了自己面前的掩体跟尸体之间。
“我怕你?靠,我就现场挖个战壕给你瞧瞧!”说干就干,家安立刻化身成为一个卖力的搬运工,将身后的木箱转移到了尸体旁边。眼见箱子的高度能够藏人,家安扑了过去,伸长了手臂,抓住尸体脚踝,用力向自己一拉。“关二爷保佑,枪里有子弹!”
“啪!”
家安只觉得拉着的尸体一顿,尸体手中的枪竟然被空中飞来的子弹打飞!原来鹰竟然冒险爬上了集装箱顶部,在这个位置家安面前的一片地区再也不是死角!
“你有没有搞错啊!”家安缩在掩体后怒道,“你他妈的要打不早动手,等我累得跟狗一样都搬完了才打!”
空中似乎传来了清冷的笑声,但周遭的环境仍然极为嘈杂,家安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不过有一点他真的能确定,那就是,鹰盯上了他。只要他企图离开掩体,凌厉的子弹立刻呼啸而来!
“他爷爷的!我身上有宝啊?”家安狠狠的捶了捶地,“算你狠!我搬!……大家看清楚,袭击者只有一个,就在西边的那个集装箱后面,其他的枪后都没人!”他扬声叫道。
就在家安倒换着木箱做移动掩体向前门靠拢的时候,枪声又密集了起来。此时剩下的都比猴还精,被家安一语点明,越来越多的人看出了门道,胆气一壮,慢慢向鹰的藏身之地围拢过去。怎奈鹰的枪法实在厉害,又没人肯真正舍了性命往上冲,包围圈虽然渐成,却仍无法奈何他。
现在家安明白自己已经被鹰盯上,让他逃脱了要倒霉的可就不止大君。可是人家拼的是火器,而自己还生活在冷兵器时代,自己就算近前了也没用。这可怎么办?就这么傻看着吗?他的目光习惯性的逡巡在身周。
而他身前除了箱子别无它物。天棚上的灯泡被震荡的空气推动着,光影流动,箱子的阴影也摇曳不止。
箱子……箱子是肯定不行了,就算我他妈的气壮如牛,能当铅球似的投掷出去,鹰也肯定能躲开的。什么才能又快又准呢?
除了枪……
除了枪……又快……又准……
家安的眼神落到了墙壁上固定着的,又黑又粗的电线上……
鹰伏在铁皮集装箱上……
电线……
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家安一咬牙,伸手一把拉断了电线!
仓库内忽然一暗,半面灯全息了!
习惯了光亮的眼睛对突如其来的黑暗难以适应,大家立刻缩回掩体,静待其变!
“啊!”
一声短暂的惊呼夹杂在电火花“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中,从集装箱后传来,接着,是重物跌落的“扑通”声!
家安站在集装箱旁,手中的半截冒着火星的电线早已扔在地上。
一名清俊的年轻人眼睁睁的就从集装箱上跌落在他面前。
这并不是一个自我保护很好的落地姿势,所以他手中的GLOCK也脱手飞到了一边。
但年轻人的反应很快,仅用了一两秒就翻身站了起来,虽然看来身子还有些麻痹无力,但立即就伸手去捡那把枪。
家安也只是比他快了半秒,一脚踏在枪上!
这一次他真的赢了。
年轻人就着弓着的身子,抬头看着家安。他的四肢还麻痛着,不足以从家安手中夺枪。
借着后门处的微弱灯光,家安与他对视。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柔软的刘海下的那双眼睛。
似惊似怒,又似大势已去的绝望,更或者是这几种情绪的快速流转。
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会栽在这么一个人的手里,但他知道他肯定活不了了。
所以,家安最后能看懂的是带着一抹微笑的淡定。
家安忽然明白,游戏结束了。
两个人的对峙中,他是赢家。所以他判了鹰死刑。
这一次,赢得彻底,但是,快感却远不及适才窥透了鹰的计划的那股得意。
眼睛习惯了黑暗的打手像狗群一样的围了上来,鹰站直了身子,转身迎了上去,把后背留给家安。
你手里有把GLOCK,送我一程。
他的肢体语言这么说。
我宁可死在我的枪下。
家安把脚拿开,慢慢弯腰捡起了那把重逾千斤的的凶器。
此刻鹰已经跟打手们斗在了一起。
虽然脚步还有点虚,但拳脚干净利落,一时间还能支持,尽管终究是要败落。
家安慢慢地举起枪。
“留活口。”
大君和他的两名近身保镖也已经来到了近前,一名保镖的嘴上还叼着跟牙签,颇似小马哥的风范。
妈的,刚刚你们跑哪儿去了?自打第一枪响起,大君就乌龟一缩头,人影不见!
家安扫视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又看了看大君不带一丝伤悲的面庞。“操,你们死了就他妈的明白了吧?什么老大,狗屎!为他死了也白死!”他心中暗道。
“小伙子干得不错。”大君看他正望着自己,点了点头道。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家安心中一震,手也微微颤了颤。
鹰还在勉强支持着。
在大君的催促下,家安把枪口放低,瞄准了人群中独力支持的那人左腿扣动扳机。
警校神枪手方云飞……
鹰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但他为人极为硬朗,伸手在地上一按又站了起来。但已经太晚,大君身边保镖之一手中的枪已然抵在了他的后脑上。
真的大势已去。
他没再反抗。
家安被那道目光逼得抬不起头。其实他不欠这杀手,真的一点也不欠。就凭着仓库里这些尸体,判那年轻的杀手死刑一百次也不多。而家安自己也几乎死在他手里。
目光里已经没有什么不甘心了,不管死于谁手,死于何时,这就是杀手的宿命。
杀手从家安身上撤回了视线,把清澈而温柔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腕上。腕间,一枚墨玉手镯隐隐透着血光。
但很快,他的双臂就两人被拗到了背后。有人顺势踢了他膝弯一脚,使得他别无选择的跪倒在地。早已俟候在侧,叼着牙签的保镖顺理成章地踩在杀手受伤的小腿上,把枪插回到腰间,空出手来抓着他的黑发向后一拉,迫他仰起清俊的面庞迎向大君。
“你的雇主是谁?”大君踱着方步来到杀手面前,笑问道。
杀手以锐利的目光迎着这本该死在自己枪下的家伙:“行有行规。”他冷冷地道。杀手的规矩就是不透露雇主,无论刺杀成功失败。
“噢……”大君抿着嘴点了点头,忽地一脚狠狠踹在杀手的小腹上,厉声道:“在我大君面前,没什么不能破的规矩!”
杀手摒住气,把一声痛呼咽了下去。然而这一脚着实不轻,半晌他才能把气喘匀。看样子一番逼供势必难免,他也懒得再开口,只是静静的看着大君。
尽管这危险人物已经在付出不少代价后被擒,落入自己的掌控,但他锐利的目光还是让大君心中一寒!比心寒更令他焦躁的是不久的将来要进行的地盘划分。他并不想容忍鹰的张狂!
“不错,不错……”他微笑道,一伸手,从押着鹰的保镖口里夺过了牙签。
不只是保镖,鹰也愣了。
就在大家发愣的工夫,大君手腕一翻,两指捏着牙签直插进了鹰的左眼,又在他没能抑制住的惨呼中慢慢拔出了带血的牙签!“你们的规矩是什么呀?”他悠悠地问。
家安忽然觉得腹中一阵恶心!
出来混了这么久,缺胳膊断腿儿,甚至是跳楼撞车这样血腥的场面他都没少见过。刚刚也看过更恶心的爆头尸体,但没一样让他觉得像现在这么想吐!
让他难过的并不是血腥本身,而是活生生的折磨。
不管鹰下手有多辣,他的受害者没有受到过这么大的痛苦——他一枪毙命,干净利落。这是刽子手的仁慈。
原本家安也该为他做一次刽子手,但他没有。他看到鹰在巨痛下挣扎不已,但此刻在三个壮汉的禁锢下他又能挪得了几分?
细细的血线沿着优美的弧度划过了他惨白的面颊,就像是一道血泪。
倘若刚刚没有迟疑那两秒……
就在家安心潮起伏间,后门忽然“咣当”一声巨响,倒在了地上。随即一队人马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阮南!
原来一直在后面砸门的竟是他们!看样子大君想要兵分两路,前后包抄鹰,却被他发现,并抢先锁住门,大约他是想逐个击破,杀出一条血路。怎奈半路杀出个方家安……家安暗忖道。
“君哥,你没事吧?”阮南入眼的就是几具尸体,忙大声询问道。
“嗯。”大君心中对他们自然是不满已极,但也只是含笑点了点头。
阮南走到大君面前才看到被迫跪在他身前的鹰。
看到这个架势,他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了一想,他伸手接过了大君手上的牙签,以两指抬起鹰的下巴:“这就是传说中的金牌杀手……鹰?我听说他有一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现在这是怎么了?”说着,他伸手按上鹰受伤紧闭的左眼。
鹰的身子似乎有些痉挛,但却退无可退。痛固然是痛,比痛更难以忍受的是阮南的话。
他是鹰啊,有着比鹰还锐利的眼睛。而今,他被废左眼!
大君退开了两步,有些事情本就不需要他亲自动手。早有人搬来了凳子,他坐了下来若有所思的看着保持着沉默的鹰。
“你杀了我们不少兄弟。”阮南沉声对鹰道,“不过我明白罪不在你。”他的话锋一转,柔声道,“他是谁?”
鹰默然不语。
阮南笑了,对鹰背后站着的保镖使了个眼色。那大个子立刻心领神会,以手强扒开了鹰紧闭的眼睛。
带血的牙签就停在鹰的眼前。不算锋利,仅能剔牙的尖端就触在他的角膜上。
“你想要快一点,还是慢一点?”阮南道。
鹰的头被身后的两人紧压着,一分也退不得。牙签近得他根本就看不清。他慢慢的蹙起眉,唇边淡淡地扬起一丝苦笑。
“君哥,摆明了是三联黑子搞的鬼!”
家安再也按耐不住,开口叫道。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愣了。
背后的主谋是谁相信对大多数人都是公开的秘密,这没什么好令人惊讶。而大家始料未及的,却是这个时刻有人敢跳出来替鹰强出头。连家安自己也明白,大君是想要迫鹰亲口说出这句话。
空气就像固体一样的凝固。
阮南眉毛一挑,面色不愉,刚要发作:现在有他插嘴的地方吗?大君已经淡然道:“小孩子,不懂事,慢慢教好了。阿南,今后你带带他。”
阮南一惊,摸不透大君此话何解,迷惑地看了一眼大君,才敢确定大君确实是对那不知名的鲁莽小子有些另眼相看。
“好。”他点了点头。
大君的话一出口,气氛顿时松弛了下来。小元拍了拍家安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站到外圈来。
家安叹了口气,垂首走到小元身边。
还没开口说话,小元先冲着家安竖了竖大拇指。
家安知道他在赞自己擒鹰擒得漂亮,论理他等了一年就是在找机会得到大君的认可,此时应该兴高采烈才对,但现在非但高兴不起来,看了小元的赞叹更觉得心中添堵,没精打采的挥了挥手。
“小安你还不明白?背后的雇主你知道我知道大家心里都知道,但事主自己不认就不够分量。还有几个月可就要开始跟三联谈判了。老大不迫那家伙亲口说出后台的话,他拿什么做证据逼黑子在地盘划分时让步?”小元压低了声音埋怨道。他年纪虽然轻,但论狠稳狡诈却均不落人后,在帮派中混得游刃有余,是个让人不敢小窥的角色。
他说的道理家安不难明白,而且家安更知道,只要鹰亲口承认了,大君和龚家两兄弟立刻就能把黑子翻下马来,而他担心的清算和灭口自然也会随之而来。所以他比谁都希望鹰封口,但现在心里却盼着鹰快说。说了这磨人的苦刑才好结束。
而鹰,他偷眼望去,却偏偏令他失望。
阮南并不经常动手,但他心狠手辣的程度却绝不亚于狂人大君。在鹰的沉默中,他将手中的牙签推进了鹰的眼中,缓慢而残忍。
家安的目光情不自禁的凝滞在了阮南的手上,心脏也不自觉地随之紧缩。那太过缓慢的速度让他几欲发狂!
太慢,他太慢!
看着鹰痛苦扭曲的面容,家安的呼吸有些停顿。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阮南他可知道,那只眼睛的主人还活生生的……活生生的体味着这如同凌迟般的痛苦!
“啊~~~~~~~~”
难以忍受的痛苦终于逼得鹰放声狂呼。
家安这才喘过一口起来,适才整间仓库安静的就像停尸房!
阮南额头也见了汗,蹙紧了眉退开一步,厌恶地将手中的牙签扔掉。
大君暗暗摇头。如果刚刚那令人窒息的逼供也不能让这杀手开口,恐怕世间也没什么能再让他低头了。再在这废物身上花精力已经不值得,目前他要做的是好好策划怎样找到有利条件在即将到来的谈判中占上风。于是,他对阮南挥了挥手,掏出支烟来,身旁的小弟立刻帮他点上,他站起身,缓缓的走到了僻静处。阮南对身旁的打手点了点头,立刻随了过去。
见到阮南离开,鹰身后挟持着他的两人也松了手。如今他这副模样实在是够不上威胁。
鹰的双手有些发抖,慢慢地抬起到眼前——如今他再也看不到,他已是一个瞎子。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鹰的脸上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怎么办?”家安注视着鹰,问小元道。
那人有过那么一双漂亮的眼睛,锐利清澈,就在一刻钟前。现在他瞎了。
“没用了。”小元无所谓地道,“玩死他喽。”
“玩?!”家安几乎叫道。
“他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你以为呢?刚刚有多少人吓得尿裤子!不让大家玩玩怎么能够本?”小元瞟了一眼大君,“老大也明白,刚刚……”说到这里,他觉得有些不妥,收了口。
而家安已经没心思探究他那句未完的话,因为此刻就如小元所预料的,鹰已经被踹翻在地!
他发狂似的在地上摸索着,全然不管落在身上的拳脚。
“你不是很拽吗?”
家安听到有人冷笑道。
“怎么现在跟狗似的?”
鹰找得很专注,对奚落充耳不闻。
家安看到的只是个瞎子,失落了东西,跪在地上,双手摸索着焦急地寻找。
他曾经像天空中翱翔的的鹰,周遭这群人的性命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们戏弄着他,拳脚狠辣。看着他一次一次跌倒爬起,似乎就能把之前丢失的尊严找回来。
家安慢慢地走近那折翼的的金牌杀手。
他曾经真真实实的跟这杀手对抗过,他知道他很强。
鹰本来很强,但此刻他只是低垂着头,一点一滴的鲜红色液体地落在地,在他的指间。
他的身后是伤腿拖的长长一条血迹,凌乱的沾血的脚印围绕在他身周。
他的手慢慢地摸索着,在他面前散落着几片墨玉碎块,家安还记得这些碎块原本是一只手镯,环在鹰的腕间。他似乎寻找的就是这个,但他看不见,它们其实就在他面前。
就在他的指尖儿将将触到其中的一块时,突如其来的一脚将他远远踢开。
喘过一口气来后,他慢慢地爬回到刚刚的位置。他知道,这里一定非常接近他要找的东西,不然,他们也不会把他踢开。
家安想说:够了!他不过是个瞎子!还要怎样?他只不过是想要拿回镯子的碎块!要么就给他个痛快!别玩了,他毕竟是条汉子。
但他没法开口。
小元看着他,悄声笑道:“你该回家做妈妈的乖宝宝。”
“你再说一遍!”家安的一腔怒火顿时发作在了他的身上。
“……”小元呆了呆,敛起笑容,“小安,是你我才说,有良心就别混黑社会,这里就适合混蛋王八蛋。”
家安心中一凛!
鹰的安静使得这个游戏变得十分无趣。好像他根本就不在乎这点折磨和羞辱,这些砸碎在他心里根本不值一提。这种态度尤其容易令人恼羞成怒!
“妈的,都废了还拽什么拽!”一人伸脚踩住了鹰的手腕,“家安把这废物的枪给我!”
家安的大脑嗡的一声。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隐约听到他们哄笑着说“这家伙最利的眼睛已经废了,还要手做什么?咱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如果我是个警察,我就他妈的应该把这些杂碎统统铐回警察局!告死他们!
妈的,我是什么警察?
我还是什么警察?!!!
家安心中似要火山爆发!
他忍不下去!
鹰已经是个瞎子了,够了吧!就一枪打死他吧!
家安提着枪看着鹰。
鹰微微扬着脸,朝向家安,双目下的血线蜿蜒着在下颌处与嘴角的血迹汇拢在一起,就似在看着家安,只是闭着眼。
他在看着家安,面上没什么表情。
“家安~”
他们催促道。
我是警察……我叫方云飞……
家安握紧了左拳。
我是卧底……
天地似乎都在旋转。
他们在催促。
两步,家安像是走了两座山那么远。
我居然一点也帮不了他!
我竟然还算警察!
家安虽然懊恼过,但从没想此刻这么厌恶自己的身份!
子弹穿过鹰的右手深深的钉进地下。
丑陋的,微微向内收缩的伤口边缘有点烧焦,所以血流得很缓,慢慢地才在地上蔓延开。
家安有点想哭,感到从没体验过的无奈与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