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安把鹰安置在床上,随手拉了张被子给他盖上,又把床上多余的东西扫到地上。他的床上什么都有——诸如喝空了的啤酒罐、电视遥控器、打火机一类——看不见的人也许会伤着自己。然后他又接了杯温水放在了床头。老姜说过,鹰失血太多,多饮水对他有益。
但是该不该把他叫醒呢?家安犹豫着。
鹰睡得很沉,就像是一种绝望中对自我的放纵。按说像他伤得这么重的人,总应该辗转呻吟两声才对,但他没有,除了在回家的路上意义不明的呓语了两声外。而到现在家安也没能想明白他是在叫“哥”还是什么。
看他身上的伤疤,家安叹了口气想:不排除他已经习惯了痛苦的可能。
他习惯了痛苦,也该习惯失明了吧……
“啪”,家安轻轻的打了自己一记小耳光,习惯个头!他又不是瞎了十次二十次。
因为老天只给了每人这么一次机会,所以,眼睛才显得分外宝贵。
盲了的眼睛怎可能像断了的手脚一样慢慢愈合、复原呢?
大约是耳光的声音惊动了浅睡在床上的杀手,他动了动,含混地说着什么,在床上摸索着,似乎想要起身。
“要什么?”家安忙握住他的手,询问道。
“……”杀手挣脱开他,焦急不堪地四处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手镯!
他一定在找那墨玉手镯!
家安心念一动,忙从衣兜里翻出粘“好”的残次品塞到了鹰的手中。
果然,拿到了镯子,鹰立时平复了下来。家安把水杯递到了他的唇边,他也老老实实地张口喝了下去。好像只要把手镯还给他,即便让他服毒他也不会推辞。
真是个奇怪的人。家安叹道,坐在沙发上,放松了身体。现在的鹰神志不清,等他真正清醒过来会怎样呢?算了,离他清醒好像好有一段距离。
家安打了个呵欠。
夜,漫长的很……
枪,火花,飞溅的鲜血!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家安的眼皮上时,他的脑海里还在盘旋着这些血腥恐怖的画面。他觉得像是做了个令自己精疲力尽的长梦,所以用力的伸了个懒腰,他才睁开眼睛。
“早。”
一个清亮的声音道。
这是谁……我的天!家安一个鲤鱼打挺打算从沙发床上弹了起来,哪成想用力过猛一脚踢在茶几上,进而滑倒在地,发出“扑通”一声巨响。
头磕在茶几上有些眩晕,所以他一时不敢确定那个比太阳还耀眼的笑容是不是真的。
他怎么可能笑得这么灿烂,就好像眼睛没盲,右手没废,腿没中枪——这一切惨痛的故事不曾发生在他身上?
家安不是没想象过鹰醒来之时的反应,他或许会很痛苦,或许会消沉,或许会崩溃……有很多或许,而昨夜入睡前他也准备了许多用来安抚他、劝慰他的话,但唯独没想过怎么面对一脸轻松地坐在床上笑着的鹰——这家伙清醒得也实在是太早了!
“怎么?”鹰笑问道,摸索着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着家安跌倒的方向走过来,似乎受伤的腿对他的影响并不大,但目不能视物确实是个不小的障碍。他走的缓慢而谨慎,当然,地上的障碍物也确实太多了点。
家安的大脑暂时停摆,懵懂地爬了起来,扶住了鹰在空中摸索的手臂。
“谢谢你,”鹰侧过头来面对着家安道,笑容单纯的像个孩童。虽然他的眼部缠着绷带,但家安依然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个。”他从老姜宽大的睡衣兜里掏出了家安粘好的手镯,托在掌心。
家安看着他那毫不参假的笑容,木然地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管是否笑得好看,他还是盲的,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动作。
“我好像还未听过你说话?是不方便还是……你是哑巴?”鹰猜测道,言罢,又似乎有些懊悔自己说的莽撞了,会伤对方的心,忙又补充道:“其实不能说话也没什么不好。就像我是瞎的,但瞎了却未见得是件坏事。”
家安忽然有种放声大笑的冲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啊?他怎么好像不认识这人!依旧是那优雅的薄唇,而带来的却是另外一种感觉。
“出去的门在哪里?”鹰打断了家安的思忖,忽然问道。
门?
找门做什么?
家安开口想问,但转念一想,何不就做个哑巴?他不能确定自己开口鹰会不会认出自己,毕竟那场面应该让他刻骨铭心!
倒不如省事些,就装两天哑巴直到想好了妥善的处理方法,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什么处理方法才能算是“妥善”呢?家安满腹心事地引着鹰来到房门口。
“其实我想不需要我嘱咐你的,既然你能到仓库去,就说明也是黑道中人,但我还是想说一声,救人是好事,但救错了人却是祸事。你就当没见过我,希望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麻烦。”鹰一边摸索着开门,一边笑道,“自己保重。”言罢,他推门出屋,扶着走廊的墙壁竟然就要离开!
家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鹰居然要离开!
他昨夜失血过多,现在面上仍是一分血色也无,脚下飘忽,若不是扶着墙壁只怕早就瘫倒在地,又是眼前一片漆黑,更糟糕的是满街的对头,他居然还要离开!
家安的手快过大脑,一把拉住了鹰的胳膊,塞进门内,“嘭”的一声紧闭了大门!
“怎么?”鹰的声音较之前又低沉了些,好像储蓄了一夜的力气已经被适才的动作消耗的七七八八。他用力一挣企图把胳膊从家安的手中抽出来,但家安更紧了紧五指,没有让他如愿。
“你可知道,现在黑白两道有多少人在追杀我?”鹰轻声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他渐渐地感到难以支持自己的身体,背靠着墙壁慢慢坐倒在地,“我是个被主顾背叛的杀手。”他冷笑了一声,喘过一口气,“人人都想把我除之而后快。你还敢收留我吗?”他仰着脸,“盯着”家安道。
家安低头看着鹰。
原本在他心中,杀手这个名词就是个血淋淋的符号,而鹰本身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典型。
他有双锐利、嗜血而张扬的眼睛。
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个人,眼前覆着纱布,脸色苍白,漫不经心的微笑里带着掩藏不住的落寞。他同样会伤,会痛,会死。
家安实在弄不明白,没有了那双眼睛,鹰怎么看来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灵异!他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他!
鹰再一次想要推开家安,而家安依然没有让步。
“我不想连累你。”鹰垂下头,以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或许你是天生聋哑,根本就听不到我在说什么……”
好在自己现在装哑巴,家安想,不然这种时刻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他胳膊用力一抬,将鹰从地上拉起来,不容反抗地搀扶着他回到床上。
虽然家安没说话,但见了他的举动,鹰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好。”他笑了笑,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说着,他伸出左手摊在家安面前。
家安会意他是想让自己在他掌心写字,否则一哑一盲,两人怎么沟通?于是以食指在他手中画道“能”,动作极慢,生怕鹰反应不过来。
“好极了。”家安的最后一画刚刚完成,鹰便说道,“可不可以帮忙买点东西?”
“说”,家安写道。
“帮我买些鸡肉,还要……黄芪二两,当归三钱,人参五钱。”鹰迟疑着说,“大概也就这些了。我得尽快恢复,不然我们就有麻烦了……你身边有钱吗?”
靠,我都快穷死了!家安心道,这时心中不禁略为后悔,一时情不自禁留住了鹰,可是自己本来已是处境危险、三餐无着,现在更麻烦了!他的眼睛四下乱转,搜寻屋内是否有什么值钱的事物,当视线落在桌上的手机时,他忽然心中一动!
怎么不去“借”两个花花?
鹰见他久不回答,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落脚的酒店恐怕不能去了……现在是什么时辰?离入夜还有多久?”
家安在他掌心写道:上午。我有办法。
鹰默不作声地等他写完,忽然反手抓住了他不及离开的手掌:“不急,等入夜我再安排。”他的语声沉稳而笃定。
安排?什么安排!
家安忽然意识到,鹰已经开始反击!
而他,将亲眼见证这场反攻!
可是,以鹰目前这残缺之躯,怎么跟黑白两道对抗?
还是说,他只是在寻求一条脱身之路,离开香港这个是非之地?
但就算离开了,以他一个双目具盲的人又怎么独立生存?
家安的脑中已经乱成一团,忽然,一个新的、而又不容忽视的问题越众而出:如果鹰的“安排”包括杀戮,那我该不该通知洪爷?!
简直全乱了!他只觉得头晕目眩。
便在此刻,桌上放着的手机忽然叮叮咚咚唱起了歌~
有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打来了电话!
家安心中正烦躁不堪,顺手拿起电话,上面的号码却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这会是谁?他刚想接通电话,忽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哑巴,怎能讲电话?!
他的心顿时一颤,迅速扭头看了看鹰,而鹰也正在“看”他!
铃声响得不屈不挠,让家安有种想把电话从窗户扔出去的冲动。
“是不是不方便让我听?”鹰忽然笑道,“是你的电话在响吧?”说着,他爬起身来,“洗手间在哪个方向?”
家安愣愣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并不认为自己有手机是件奇怪的事情,因为自己这个哑巴是能听的,又说不定他以为自己跟他一样,是意外失声的,有个做联系工具的手机自然是平常事。眼瞧着鹰已经摸索着下了床,家安忙又扶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洗手间门口。
“好了,我能行。”鹰笑了笑,把家安关在门外。
他把门关紧自然不是怕家安偷看,只是告诉家安一件事:放心,我听不到。
他竟然心细如斯!
晕了,家安彻底晕了。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迷惑着按下了接听按钮,那边传来了一个家安极其熟悉的声音:“小安,你干什么呢?这么久?!君哥要见你!快点来堂口!”
说话的,正是小元!而他,不知为什么,拿了别人的电话打给家安!
有没有搞错?!
大君怎么忽然就要见我了?莫非是因为他?
家安转头看着洗手间的门发呆。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带他回来的时候被看到了?老姜泄漏了?靠!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啦?
不过也不太像,如果是发现了鹰,就应该直接冲进来把我们砍了……又或者他还是没放弃从鹰这里突破黑子的防线,所以想要不动声色的来场鸿门宴?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啊?能不能听到?……是不是信号有问题?断线了?……”电话那端允自猜测着。
家安慢慢地把手握在手机接收信号处,看着标志着信号量的梯度慢慢减少,直到通话中断。
然而事情就摆在眼前,他挂断了电话也不能掩耳盗铃地告诉自己没这回事儿。
大君就戳在那里。
香港能多大?哪里可以藏身?而且就算能藏身,叫警方恢复他的身份,把他保护起来,那他肩负的使命呢?谁来完成?那鹰呢?送他去死吗?
除了面对,还有什么办法?
家安定了定神,举起电话想要叫外卖——不管此去有什么凶险,至少吃饱了好点吧——然而接通了电话才想起来,自己还在装该死的哑巴!
当初是怎么想的?干吗要装他奶奶的哑巴?!
洗手间的门轻轻的打开,鹰摸索着走了出来。
家安关掉手机,扔在了桌上,上前扶住他。
“通完电话了吗?”鹰微侧着头问。
家安点了点头,然后想起他看不到,于是拿起他的手来,在上面写道:完了。吃什么?我去买。
“家里有什么可做?”鹰想了一想,道,“你总是买两份别人会起疑。现在我们惹不起不必要的麻烦。”
目前只有泡面。家安回答道。
“也好。”鹰点头道,“过两天添置点东西,我身体稍好便可以煮饭。”
家安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他煮饭?
别逗了,他煮饭?!
即便是他没瞎,又怎敢相信他会煮饭!
那个凶悍冷酷的杀手,他说他煮饭!
晕了晕了!这次家安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抬手便括了自己一个嘴巴!
“你不相信我么?”鹰笑道,“不会毒死人的。”笑虽是笑,但看来已经明显的神虚气短,一幅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家安不敢让他太劳神,忙扶他躺回床上,在他手上写道:我去煮面。
“好。劳驾。”鹰道,“过两天请你尝尝我的手艺。”稍后,他又有点赌气似地补充道。这样的执著看来就似孩子气的好胜。
家安有点忍俊不禁。他真的从未想过,和金牌杀手鹰在一起的生活居然会是这样。
拿过鹰的手,家安在他掌心写道:我怎敢怀疑大名鼎鼎的鹰……
一句话还没写完,鹰忽然用力夺回了手。
“我不是鹰,我叫洛彦!”他冷冷地道,不容反驳。
什么?!他不是鹰?
家安几乎没叫出声来。难道他们统统都猜错了?这个人只是被误卷进这场灾难的路人甲?
这个玩笑可开大了!
不……等等,他曾经承认过自己的杀手身份!
他确实是杀手,只不过不是那个鹰?
家安握着那个自称洛彦的男子的手,想要写字,但却不知怎样落笔。良久,他才缓慢地写道:你是另一个杀手?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鹰!”洛彦的声音冰冷,“我从来没承认过这个恶心的花名!我就是洛彦,从无更改过!”
家安愣愣的看着他,大脑一片混沌。他这是什么意思?一个花名和至于让他如此反感?
我去煮面。又是良久,他在洛彦的手心写道。
“有劳。”洛彦微笑道,模样十足是个谦谦君子。
家安扬了扬眉,这个世界就是这般扑朔迷离。他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两袋即食面外果然别无它物。
当面下锅的时候,窗外有点喧哗,家安心中一突,忙走到窗边向外窥去,原来是楼上又顺着窗子扔垃圾,下面的路人在叫骂。他松了口气,把身子靠在窗台上,手有点发抖。
面煮的有点过,但总还是能吃。家安把两碗面端出厨房时,有点惊讶地看到洛彦已经坐到了房内唯一的一张桌子前,没有受伤的的左手握着他刚刚扔在桌上的手机,似乎是在发呆。
“你……”嘴里已经含糊的发了个音节,家安猛然醒悟自己不能说话,忙又把舌尖的“要打电话吗”咽了下去,随口“啊”了几声,就像个真正的哑巴。
“面煮好了?”
洛彦身子一震,好似才从沉思中醒过来一样,轻轻放下手中的电话,摸索着找到面前的大碗,“好热。”他轻声道,有点掩饰着什么的味道。
那手机并没有被使用过。家安的视线从依然关机状态的手机转移到了洛彦身上,只见他有点笨拙地用左手拿起筷子,但却悬在空中,大概是不知道怎么用不甚灵活的左手夹起看不到的面条,心中不禁有点怜悯之情,想要喂他吃面,又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十分别扭。正在踌躇之间,只见洛彦已经将筷子插进碗中,两支一并,转了几个圈,一陀面条就缠在了筷子上。
“小时候这么吃面,我总是挨骂。”洛彦把筷子送到了嘴边,自嘲地笑道。
家安暗叹了口气,埋头吃面。
洛彦的小腿有伤,垂久了会胀通难忍,是以十分迅速地结束了战斗。而家安平生头一次吃饭这么安静,速度比洛彦更快。
今日洗完明日也未必有命来用。看了看久没使用过的洗碗布,家安如是想道,把两人用过的碗筷往洗碗池一扔便即折身回来。
洛彦却并没有如家安所料地躺回床上,而是手指轻抚着桌上的手机,坐在桌前出神。
他是否要打电话给谁?家安揣测着走到他身边伸指在他手背上写道:打电话吗?
“啊,不,不。”洛彦几乎是有点失措地道,“我只是习惯性地对着电话。”他匆忙起身,拒绝了家安的搀扶独自踉跄回到床前,“完成了一个委托,”他的声音有些寥落,“我还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桌前等下一个主顾。生命中就剩这么点东西可期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
他的话语不是很生动,冷冷的尾音中带着入骨的寂寞。家安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那样一幅场景:在一间颜色清冷而又空当的房间内,洛彦坐在桌前,清澈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手机,就这么静静地打法着无尽的寂寞。
不错,就是寂寞。或许那房间并非颜色清冷,又或者也不空当。不变的,只有寂寞。
所以,他确实不怕死。
因为他寂寞到根本就生无可恋。
跟家安自己不同,洛彦可以为一个目标出生入死,但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高尚的理由,也不需要明了其中的意义,他只是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做。就是这样。
在家安思潮澎湃的时候,洛彦已经轻车熟路的爬上了床,找到了被子,并且把自己盖好。对于陌生的环境,他熟悉的速度有点惊人。
我出去一会儿。家安在洛彦的掌中写道,然后等待着洛彦可能到来的激烈反应。或许真的是出于同情吧,他并没有惊诧于自己渐渐温柔的举止。
“自己当心。发现情形不对就赶紧逃吧。别把自己当英雄。现今这世界上这种生物不存在。”洛彦笑道,“天黑了叫醒我。”
你怎么……一点不怀疑我?!家安愣了三秒钟,忍不住问道。洛彦显得太过笃定了吧!
“我从来不曾见过一个怀着害人之心的人会在他要谋害的对象身边睡得那么熟。所谓心怀鬼胎你知道吗?”洛彦笑道。
他或许是轻信,家安暗道,不过我确实没有害他之心。关门时的那一停留并非他计划中事,他只是有点迟疑——洛彦的伤其实并非他表现的这般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