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亦寒就去了医院。并且马上陷入了诸多事务的包围之中。他一阵左右开弓,口讲指划,到下班时分,才总算理出些头绪来。这一天,忙得他团团转。
本来他今天坚决要带母亲来医院检查,但拗不过,母亲就是不肯。文玉一口咬定,自己没病,只不过身体有点弱而已。
亦寒一到家,她精神果然好多了。今天早上,离开躺了十多天的病床,比亦寒起得还早,而且显得并不勉强、费力。
亦寒无奈,只得让步,说先观察两天,如果还是不好,就由不得她,一定要去医院了。
在医院里,他在百忙中都耐不住想给风荷挂电话。哪怕能听听她的声音,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也好。
昨天分手时,风荷的神情令他不安……
当他帮风荷披上斗篷,准备离开老宅时,风荷站在天井里,久久地凝视着那棵梧桐,喃喃说:
“哦,又掉了几片叶子,黄叶无风自落!”
亦寒说:“风荷,我看你很喜欢这儿,以后就拿这里做新房好吗?”
“只要你们喜欢,”风荷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但却掩饰不住有一种意兴索然的味道。
“‘你们’!怎么是‘你们’,这是我俩的事!‘你们’指谁?”
“喔,我的意思是说,只要你喜欢……”
风荷忙忙地改口,似乎怕亦寒继续追问,她改变话题说:
“今天过得真快,在火车站接你的时候,太阳还老高的,现在已完全落下,月亮都升起了。”
“太阳今天落下,明天还会升起,”亦寒说。
他的潜台词是:何必忧伤,我们的生活还长着呢。
刚刚升起的月亮,黄澄澄的,把它淡淡的光洒在风荷的脸上。她郁郁地说:
“但是,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月亮却又落下了。太阳和月亮,永远也碰不上面。”
亦寒没想到,风荷的思绪从时间的飞逝,又联想到太阳和月亮的永远分离。这是因为她今天有点伤感的缘故吧。
亦寒轻轻揽过风荷的肩,说:
“怪我不好,我们的这次离别,把你变得伤感了。以后,我不允许自己再离开你了。”
风荷在亦寒的臂下,静静地一动不动。她把脸藏在暗影里,竭力躲避着亦寒的目光。
一阵压抑过久的长长的抽泣从她心底冒出,两颗晶莹滚烫的泪水滴落下来。她颤动着双唇,想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紧了紧斗篷,挣开亦寒的手臂,风荷率先走出天井。
分手时,亦寒告诉风荷,自己明天就去医院处理些事情,问她能不能抽时间去医院看他。
风荷摇了摇头,说:“明天,我有点事,医院就不去了吧……”
“哦,你还是要去恒通上班,对吗?那好,下午五点我到恒通去接你,我们在外面吃晚饭。”
“不,不,”风荷连连摇手,“还是,还是等我和你联系吧。”
“那也好,我等你电话。”
两人站在风荷家门口,忘记了夜幕正在慢慢降临,非常困难、非常依恋地告别着。
亦寒在心里说:该结婚了!该结束这样的痛苦分手了!
风荷没说“再见”,只是那么轻柔、深情地凝视着亦寒,很久,很久,才霍然一个转身,向家门奔去。
这眼光,实在使亦寒担心。回到家后,他捉摸了半宿,总觉得这眼光里,除了深情外,还有着点儿别的什么,是浓浓的忧郁,还是……
今天尽管医院里这么忙,但风荷的眼光仍不时闪烁在他脑中。
一个难得的间隙,亦寒拿起了电话,恒通服装设计室的电话号,他是牢记着的,拨了头上两个字码,他的手停在那儿了。
风荷说过,她会来找我,还是尊重她吧。
忙了一天,回到家中,亦寒看到母亲和绣莲一起,正在厨房里帮着大阿姨弄晚饭。
母亲的气色果然比昨晚他刚回到家时好多了,人的精神一作用果真那么巨大吗!亦寒一高兴,一天的疲劳顿时全消。
“妈,我上去洗个澡,换换衣服,”亦寒脱下外套,跑进厨房说。
“好,等你下来,我们就开饭。你舅舅一会儿就到。”
“表哥,你可快一点啊!今晚给你接风,你要下来晚了,我可就不客气先动筷啦!”绣莲调皮地说。
亦寒笑笑,刚要走出厨房,大阿姨想起什么来,叫道:
“亦寒,这儿有你一封信,邮差刚送来的。”
她把手在围裙上擦擦,然后小心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亦寒。
亦寒看了看信封,字迹一笔一画写得端端正正,似熟悉又陌生,没有寄信地址,落款只有“本市内详”数字。
他疑惑地走进客堂,坐到沙发上,拆开信,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上是他所熟悉的风荷那绢秀的字迹。
亦寒:
我猜,你一定对我昨天的表现感到奇怪不解,疑团累累。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不在的这二十天中,我已经彻底弄清了自己的过去,找到了一真正的自己,也就找到了我的病根。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是从前那个脆弱的有病的风荷。
但是,从此以后,我们也就不能再在一起了。我必须离开你,你也决不能再要我,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是命,这是天意,这是上帝的安排。
我们无法抗拒,我也不想抗拒。
我决定远远地离开你,我要去找我的哥哥。你知道,他现在在伦敦,已经定居下来。我在哥哥身边,你也可以放心了吧。
不要找我。昨天我说过,太阳和月亮,永远不会碰面,我想到的,其实就是你和我!
忘掉我,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我衷心地为你祈祷!
原谅我,为了我的无知和无情,为了过去所有的一切。
风荷即日
读第一遍时,亦寒只看到一个个独立的字在眼前跳跃。他读着,可是却茫茫然地连不成句子,头脑中根本形不成任何意义。
再读一遍,他的心砰砰乱跳,感觉到灾难降临,但还不太明白信上的话。
读了第三遍,他才算有点儿明白。但是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于是,他又读了第四遍。他终于弄懂了一件事:风荷,他最爱的,已成为他自我的一半的风荷,离他而去了……
昨天他们在老宅的情景突然一齐涌上了他的脑海。他现在才知道,分手时风荷的眼中,不仅是浓浓的优郁,比这要严重得多,那是告别,永远的告别——永别!
“不!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不能!不能!”
就像一头悲愤而狂暴的狮子,亦寒怒吼着、暴跳着。
他的嗓门是那么大,声音是那么可怕,文玉、绣莲、菊仙,都丢下手中正做的事,奔到客堂里。
她们立刻惊呆了。只见亦寒衬衣领口扯开,领带歪扭着,双手紧紧抓着自己莲乱的头发。他的脸上涕泗横流……
看到面前出现的这三个女人,亦寒那混乱的头脑,恢复了思想。他强咽下一口气,顾不得眼泪还在往下流,喑哑着问:
“我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你们发发慈悲,告诉我!”
文玉、绣莲、大阿姨似乎都畏缩了一下,她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既不看亦寒,也没有相互对视一眼。
亦寒等了几秒钟,屋里出奇地静寂,静寂得令人恐怖。
他一个转身,拳头狠狠地砸在方桌上,咬牙嘶声道:
“我要去弄个清楚!”
玻璃桌面砸碎了,亦寒那被碎玻璃划破的血淋淋的手抓过桌上的信纸,冲出了家门。
叶家,夏亦寒熟悉的地方。
阿英默默地为亦寒开了门,又默默地引他走到二楼风荷的起居室门前,推开房门。
亦寒往屋里一看,心凉了。那曾经使这房间充满了愉快的童话气氛的各式各样的娃娃都不见了。
只留下了一个“芙蓉”——他在城隍庙买了送给风荷的那个娃娃——孤零零地靠坐在正对着门的那扇窗户的窗台上。伴着一屋子的寂寞、凄恻。
阿英又打开了起居室通往风荷卧室的房门,示意请他进去。然后自己就低着头退下去了。
亦寒跨进门去,看到伯奇夫妇并排坐在风荷的床上。
他们弯着腰,塌着肩。神情犹如枯木死灰,往日的风采与精神都不见了,露出一脸一身的老相。
“坐吧,亦寒,”伯奇招呼了一声。
亦寒突然觉得精疲力尽,两腿如铅,他靠坐到扶手椅里。
叶太太毫无表情地朝亦寒扫了一眼。亦寒今天才明白,没有表情有时就是一种最痛苦的表情。
“我们知道你会来,我们正等着你,”伯奇话枯燥无味。
“伯父、伯母,风荷出了什么事?她是真的出远门了吗?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走的?请告诉我,我要马上去追她!”
亦寒的嗓子干得要冒火,但他还是像发连珠炮似地,一口气提了一大堆问题。
“风荷出了什么事,我们正想问你,”伯奇说,他看到亦寒惊愕的脸色,又补充道:“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出门在外,不是你的责任。这个,我们暂且先搁在一边不谈。”
他见亦寒敞开的衬衣领口处喉结上下滚动,不停地在干咽着唾液,于是递了杯凉开水给他说:
“就在你电报到达的那天晚上,风荷突然提出,要我给她订一张星期六的机票,她要到令超那儿去。我和淑容再三追问她原因,她就是不肯说出实情。”
犹豫了一下,伯奇又说:
“我们最终同意了她的请求,给了她机票。”
伯奇的声音和双手像发冷似地在颤抖。而他的鼻尖上却如出了一粒粒的汗珠。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先不和亦寒提关于那张机票的来历。他忘不了那威胁的话语: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更不要追究我们是谁。否则……
为了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他两手交叉叉着握成拳头,继续说道:
“星期五,就是昨天,她到火车站接你,很晚才回家。到家后她对我们说,她改变主意,不去令超那儿了,她不想再一次带给令超痛苦,而且,她说,她也不能亵渎了你们俩之间的这一段感情。她当着我们的面撕碎了机票。我们还以为这是你起了作用。”
伯奇苦笑了一下,这笑是那样凄然。
叶太太已低声呜咽起来。她用手绢擦着眼泪,说道:
“今天伯奇去银行了,妇女会有个活动,本来我不想去。但风荷一定劝我去……我真糊涂……”
伯奇轻轻拍拍叶太太的膝盖,劝慰道:
“这不能怪你……”
叶太太抽泣稍停,又接着说:
“我一走,风荷就把外屋她的那些洋娃娃全装到一个大提包里,吩咐呵英送到‘育民孤儿院’去。阿英觉得不对头,风荷说:‘我长大了,不再是玩娃娃的年龄了。你要不肯去,我自己送去。’于是,阿英也被她支走了。我在妇女会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午饭前就赶回来,比阿英先到家。可……风荷已不在了,只在屋里留下了这个……”
叶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亦寒。
字条上写的是:
爸爸、妈妈,我走了。请你们放心,我不是犯病出走,而是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不想说什么感谢养育之恩一类的话,因为我知道,你们不需要。我只想再叫你们一声,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我只想再说一遍,我从来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我盼着有一天,能再回到你们身边。
请求你们,当亦寒问起我时,就说我去美国了。一定要让他对我死心,一定,这样他才会去寻求他的幸福!
保重!
女风荷叩上
亦寒读完字条,霍地站起身来问:
“这么说,你们也不知道,她现在去了哪儿?”
“能打听的地方都去打听了……”伯奇沮丧地摇摇头。
“我要去找她!”亦寒抬脚就走。
“等一等,亦寒,”叶太太叫住了他,“有些话,我考虑万三。还是要对你说。因为我们知道你和风荷之间的感情……”
“请说吧。”
“风荷的出走,也许和你们家有些关系。在你去广州的日子里,有一次她去你家老宅看书,几乎半夜才回家。自那天以后,她就一直闷闷不乐。”
“去老宅?她一个人去的?”
“是的。”
“谁给她的钥匙?”
“我们没问,我们以为钥匙是你留给她的。”
不,我没有给过她钥匙,亦寒想,我已怀疑风荷与老宅有神秘的联系。但风荷又为何要出走?难道这也与老宅有关?
昨天我一下火车,风荷就要求去老宅。我真糊涂,和她一起在老宅呆了不短的时间,而且感到了她情绪不大对头,竟没有认真追究她的心事,没有估计到她会采取这样的行动!
她昨天始终没有和我说起曾独自到老宅看书的事,这是为什么?她到老宅果真是去看书的吗?亦寒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和风荷前两次去老宅时发生的种种奇怪的巧合……
“去过你家老宅后没几天,就在这个星期二,接到你电报的那天,听阿英说,你的表妹严绣莲来过一个电话。风荷接过电话后,情绪很不正常。当晚,她就提出要去英国的事……”叶太太继续说。
亦寒纹丝不动站着。他想,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风荷和我们家确实有着我不了解的关系。
“你再看看这个,亦寒,”叶太太拉开风荷书桌最下层的抽屉,“这是风荷留在家里,未带走的,我也是才发现。”
她拿出了一个大纸夹。
这是风荷用来夹剪影作品的那种纸夹。亦寒接过来打开一看,就知道这并不是风荷曾拿给他看过的那个纸夹。
在这个纸夹里,有好几张剪影,剪的是同一个女人,虽然姿态各异,但无一例外地披散着长发,模样显得狰狞恐怖。
“你再翻到最后,”叶太太提示他。
最后一页,只夹着一张,那是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女人肖像剪影。看过前面的,紧接着再看这一张,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个梳着高髻的女人,与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侧面轮廓十分相像。
亦寒细细一打量,不禁大惊失色。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又一阵红得发烫。
妈妈!毫无疑问,这是妈妈的肖像,那些披头散发的也是她!
“亦寒,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和你母亲见过面,你不觉得这剪影和你母亲……”
叶太太的声音变得那么遥远,那么迷朦,亦寒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下沉,下沉……
半年以后,在山东济南远郊的一个村庄。
站在村外的斜坡上,远处影影绰绰可见一抹青山,
脚下不远处,是一片被高大的树丛围绕隐翳着的瓦房茅
屋。
放眼看去,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今年春来风调雨顺,麦子长得出奇的好。
村边上一条小河静静地流过,一群小鸭子在水边嬉戏玩
闹。
夹着泥土清香的和风,吹拂着风荷长长的黑发。如今她一身村姑打扮,家机布的短衫长裤,蓝底上印着白花的胸兜,和一双手绱的搭攀布鞋。
如果不是她皮肤特别白哲细嫩,风吹不皱,日头晒不黑,如果她把头发梳成一根大辫子或盘成发髻,那么,就纯然是个乡下闺女或者小媳妇儿了。
太阳辉煌地照耀着,农人们在田里辛勤劳作。风荷负责给小姨一家人做饭,现在时间还早,她深吸了一口气,迈着轻灵的步子向坡下走去。
离开繁华的上海,离开那个温馨的家,已经半年了。半年来,她从江南水乡的严家塘辗转到了这儿。
离家越来越远,但心中的思念却如系风筝的细线,线轴还停留在当初的出发点,握在她无法忘怀的那个人手中。
哦,他现在怎么样了……
但是,风荷并不后悔自己的出走,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感谢绣莲带她打听到了姑姑严氏的家乡。那当然也就是她真正的故乡,她那短暂的童年,就是在那儿度过的。
当她风尘仆仆赶到苏州,又赶到严家塘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片湖塘。那在睡梦中,那在玄想里无数次出现过的湖塘。
她终于找到了那幅水乡风景画,原来画就在这儿,存在于大自然中。
虽然当时已近冬季,湖里的荷花、莲蓬,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发黑的、枯萎的残枝败叶,她还是感到无比的亲切。
这就是割不断的乡心乡情吗?这就是使一个游子梦魂牵萦、永难割舍的乡土之情和他心中的根吗?
故乡毕竟是故乡!在严家塘竟还有不少人记得当年的那个小绣莲。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大家叫她小牛娘的,一把拉住风荷的手,哭了起来:
“绣莲,我的小绣莲,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寄姆妈呀!”
寄姆妈?怎么会在这儿?寄姆妈应该是在上海,在夏家的老宅呀!
风荷一时被弄糊涂了,经小牛娘一说,她才明白,这是她第一个寄姆妈,是她在这儿生活时的寄姆妈,而不是上海的那一个。
怪不得我会对“寄姆妈”这个称呼印象那么深,虽然人的形象是那么模糊,捉摸不定。
小牛娘一把夺过她那小小的皮箱,一定要她住到自己家中。
当晚,小牛娘几乎与风荷谈了一夜,又是抹眼泪,又是叹气,又是拉着风荷的手哈哈笑。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陈年旧话,仿佛风荷的来临打开了她久已封存的许多记忆。如今这些往事一件件都活起来,都争先恐后地要跑出来了。
风荷最关心的是她的爸爸和妈妈。
“你爸爸是个老实人,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一天到晚,只晓得拚死拚活做。可惜呀,可惜他没能看到你落地,就两腿一伸先走了。”
风荷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默默低下了头。
小牛娘看得心疼,赶紧换个语调,谈起了她的母亲:
“你妈妈是方圆百里出名的心灵手巧的漂亮媳妇,又绣得一手好针线。那时说起严家塘的绣娘春芹,附近没人不知道的。
“可她的命也真苦,年轻轻的守了寡,拖带一个奶娃娃,族里边不但不肯帮忙,还老打她的主意,要她那几亩薄田,那几间草房。那个族长最不是东西,三天两头派人来逼债。她的日子过得可艰难啦!”说到后来,小牛娘的语调又低沉下来了,低沉里还含着些激愤。
当谈到绣莲的出生时,小牛娘的回忆就更加滔滔汩汩不可收拾了……
当时,小牛娘还被人叫做阿发嫂,阿发还在世!她与春芹是村里最要好的姐妹,春芹怀孕以后直到生育,得到她不少照顾。女儿一出生,春芹就让女儿认她做了寄姆妈。
那正是湖塘里莲花盛开的季节,春芹给女儿系上绣着大莲花的肚兜。看着女儿胸口那颗花形的红痣,与阿发嫂一商量,决定给女儿取名叫绣莲。
绣莲这个遗腹女,是靠着母亲绣花做针线挣来的一点儿钱和寄姆妈经常不断地接济,才活下来的。
那时候,绣莲躺在摇篮里,妈妈一边绣花,一边用脚踏着摇篮,哄她睡觉。
另一头的一张草席上,爬着阿发嫂两岁的儿子小牛。阿发嫂跟男人下地去了,春芹帮她看着孩子。阿发嫂也真心喜欢绣莲,每次从地里回来,她总是先抱起绣莲亲亲,并马上解开衣襟喂她吃奶,倒把小牛放在了后边。春芹体弱多病,几乎没什么奶汁,绣莲那时候真没少吃了寄姆妈的奶。
春芹在月子里就熬夜做针线,她身体弄垮了。绣莲出生后的那年冬天,她得了咳嗽病,越咳越厉害,到来年春夏都断不了根。终于有一天,她看到自己的痰中带着血丝,知道自己活着的时间不会长久了。
从此,除了帮人做活外,她几乎每晚连眼都不闭,赶着给女儿做衣服。一年的时间,她给女儿做好了从二、三岁穿到十岁的衣服鞋帽。
她做一阵咳一阵,咳停了再做一阵,她是用自己的命在做这些衣裳啊!
春芹还在每件衣物上,都绣上了她专门为女儿设计的花样:荷叶、荷花和莲蓬、嫩藕。
这花样可有讲究了。春芹亲口告诉阿发嫂说,她绣这个花样,是要她的女儿像荷花那么美丽,将来能有个好丈夫,终生像荷叶那样托护着她。祝愿他们多子多福像莲蓬,祝愿他们壮壮实实、恩恩爱爱像那一对嫩藕。
哦,亲爱的、苦命的妈妈,你的祝愿本来是可以成为现实的,可谁知……你的一番苦心白费了!
风荷珠泪涟涟,她忘情地啜泣着。
小牛娘用自己那粗糙、厚实的手掌抹去风荷的眼泪:
“你妈妈到死也不闭眼,她不放心你啊。我向她发誓,我会把你好好带大,就像我亲生女儿一样,将来帮你找个好人家。她这才轻叹一声,合上了双眼……
“把她葬了以后,我把你领到家中,日子虽然紧巴巴,可也不多你一个,我们过得很快活。直到你被老族长硬抢去,送到上海他女儿家中。”
小牛娘自己也抹开了眼泪,硬咽着说:
“打那以后,我一直记挂着你。大约在你走后三年光景,好不容易凑了一点钱,你寄爹阿发总算被我催着动身去上海看你。他回来说,费了不少劲,找到夏家,一打听才知道,你大姑已病死了。想见见你吧,人家说你在学校呢,没让见。你寄爹是个老实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就把带去给你尝尝的那点菱角、莲蓬留下,自己回乡下来了。
“唉,没过多久,你寄爹得病死了。我拖着十二岁的小牛,糊口都难啊,更没法再去找你,只好慢慢地断了再见你的念想。一晃又是十年!不承想,你又回来了,真把我高兴死了……可惜,你寄爹阿发,还有当初送你去上海的阿庚。都没福气等到这一天……”
风荷在小牛娘家住下了。
她不愿给寄姆妈母子俩增加负担,好在她身边带着钱。从上海走时,她把这些年来父母给她的零花钱都带上了。用这些钱在乡下过些日子是没问题的。
但是,风荷还是要求寄姆妈给她揽些绣花做衣的针线活,她不能无所事事,而且也得为长远考虑啊。
小牛娘并没有细问风荷为何离开上海。她想,事情明摆着,总归是夏家那位扶了正的姨太太待她不好呗。
风荷也不想向她多解释,何必把心头还在滴血的伤口给别人看呢!
宁静的乡村绣娘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奇怪的是,在城市生活十多年的风荷,对乡下生活竟能如此快地适应下来,而且还能发现其中的乐趣!
上海那些精美考究的饮食,自己那优雅舒适的卧房,家里那永远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抽水马桶,现在都变得那么遥远,那么缥缈,好像整整远隔一个世界!
可是风荷对这些物质生活并不留恋。她已经受上了这里潺缓的小河,弥漫的炊烟,清晨小乌的啁啾和黄昏满天的彩霞。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农家生活,习惯了农妇们琐碎无聊的谈天……
可是,不久以后,一个新的麻烦又来困扰她了,以致于冬天还未过完,风荷就感到,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小牛娘那个比风荷大两岁的儿子,也就是风荷幼时的玩伴小牛哥,如今已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但还没有娶亲。这如花似玉的过房妹子从天而降,简直把他的眼都弄花了。这个单纯的乡下小伙子,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对风荷的爱慕。
终于有一天,小牛娘吞吞吐吐地试探说;
“绣莲,你晓得伐?你妈妈把你给我当过房女儿时,还说过,将来你和小牛都长大了,就让你们……我们两家就真成一家了……”
风荷的脸色刷地变了,不是变红而是变白。
小牛娘忙又陪笑说:
“当然,那时只是说说笑话,当不了真,当不了真。”
这一夜,风荷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等小牛下田后,她拿出一叠钱,压在堂屋长条桌上的一只瓷罐下,然后
对小牛娘说:
“寄姆妈,我想回上海……”
“怎么,你要走了?”小牛娘急得眼圈一下红了,“都
怪我这个老糊涂,昨天晚上说了那些该死的话……”
“寄姆妈,这是我早就想好的。我知道,你待我好,喜欢我,小牛哥也是好人,”风荷忙安慰她,“我回上海看看,还要回来的。”
小牛娘抹了好一会儿眼泪,但她没再说阻拦的话。
风荷说走就走。小牛娘把风荷送到村头时,拉着风荷的手说:
“好女儿,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这里原本也不是你呆的地方。寄姆妈老了,我只求你,想得到的辰光,再来看看我……”
风荷离开严家塘,却并没有回上海。
她一直朝北,来到了山东济南郊外的一个村庄。
在严家塘时,她打听到,母亲春芹的妹妹、她的小姨,就嫁在这儿。前两年,严家塘有人去江北山东跑单帮,还见到过她。
小姨从来没见过这个外甥女,只知道姐姐死时,这个外甥女还不满三岁,没想到如今已长得那么大,出落得那么清秀标致了。
风荷向小姨简单扼要地讲述了前来投奔她的原委,说得她双泪涟涟,好生伤心。
小姨一家虽是务农,但由于男丁多、劳力壮,家境不错。风荷那楚楚动人的风韵,一下子博得了小姨全家的好
感,小姨和姨夫热情接待了她。
小姨可谓是“二十年媳妇熬成了婆”,如今公婆去世,
由她当家。当年慑于公婆的威势,她一个刚过门的媳妇,不敢提出要领养姐姐遗孤的请求,心中总觉对姐姐有愧,因此
现在对这外甥女格外亲热。
风荷本来还想重操绣娘生涯,但小姨一定不让她再做针线活:“我姐姐,你那个可怜的妈,就是做这活送了命,你还要做?我们家人多事多,你就帮着我做饭料理家务,也够你忙的了。”
话是这么说,但小姨心疼她那娇嫩的模样,一开始几乎什么事儿都不肯让她动手,风荷成了个闲人。唯一可做的,就是在厨房当当下手,或帮小姨记个账什么的。慢慢的,经过风荷一再力争,小姨才把给家人做饭的事交给了她。
离上海越远,思念的情愫就越浓。
风荷想得最多的,当然是亦寒。她不能想象。跟自己分开的这半年之中,他是怎么过的,他会不会到处去找她?
还是在严家塘的时候,有一天小牛从田里回来,告诉她,上午村头来了两个年轻人,到处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上海来的姑娘,还问起绣莲父母的情况。小牛马上猜到,他们是来找风荷的,便上前一口回绝:绣莲一家死的死,走的走,早已没人了。我们村里也根本没有什么城里人来过。
严家塘的人早看出风荷是从家中逃出来的,当然都不会心向外人,一个个附和着小牛的说法,那两个男人一无所获地走了。
“那两人长得什么模样?”风荷感谢小牛为她保密的一片好心,但忍不住想证实一下,这其中一个是不是亦寒。
“什么样?我也说不清,城里的小白脸呗!”小牛鄙夷地说。
风荷不再问什么了,但她相信,那其中一个一定是亦寒。亦寒一定已知道,她并未去英国,亦寒一定在到处追寻着她。呵,可怜的亦寒。
唉,乡下没有报纸,连个寻人广告也看不见。风荷相信,亦寒不会就此罢休。可自己又实在不愿再露面,她要让亦寒死心,彻底死心,让他跟别人,比如绣莲,结了婚。这时候,自己再出现在他面前,也就无所谓了。
但有时候,她对自己的感情,也变得不能肯定了。风荷啊风荷,你到底是希望亦寒找到你,还是希望他永远找不到你?你到底是希望别见到亦寒,还是渴盼着马上见到他?你到底在希望什么?
她不知自己在村外的小河边倘徉了多久。庄子里,家家屋顶上都袅袅地飘起了炊烟。暮归的农人扛着锄头、犁耙,正陆续地走向庄子,走向各自的家。
家!亦寒曾说过,那感情的纽带,是透出温馨、和睦、欢情气氛的地方。我的家在哪儿?我的归宿在哪儿?
风荷悲哀地想:我的童年随着亲生母亲的去世而过早地飘走了,我的青春因为失去亦寒也已过早地凋零。现在,我在没有亦寒的生活中生活,那不是生活,只是捱日子而已!
从山坡那边吹来的晚风,使风荷感到一丝凉意,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这一刹那,她的心被后悔攫住了。她后悔自己不该去苦苦追寻那失去的记忆。这种追寻带来了什么结果呢?除了自己终身的孤苦、寂寞外,就只有那将永远缠着自己的、比寒风还难斩断的离情别绪!
然而,这种后悔的心情只一瞬间就过去了。另一个念头占了上风:与其当个糊涂人,不如作个明白鬼!
如果浑浑噩噩地跟亦寒一起,生活在杀死姑妈的凶手身边,那么,不但姑妈会在阴间诅咒自己,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这种懦弱和背叛!
让亦寒和绣莲结合吧,他们会成为很好的一对。绣莲虽然拥有我的真名,但她毕竟没有我和亦寒母亲那种不可调和的关系。
暮蔼渐沉,归人已少。风荷带着山风吹不散的悲凉和凄恻,慢慢地向小姨家走去。
拐过一条山路,她就看到,小姨家那排新砌瓦房的围墙外,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在红砖的衬托下,他那一身白色的衣装分外显眼。
风荷一眼就认出来了,亦寒!他是亦寒!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她像触电般全身一阵战栗,然后就麻木地呆站着,再也挪不动步于了。
亦寒也已经看见了她,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夏亦寒明显地瘦了,黑了,眼神却更深邃,整个神态在成熟中添上了几分苍凉。
风荷出走的那天,当他从叶家回来时,文良舅舅和菊仙大阿姨在客堂里等他。
菊仙大阿姨哭着说,她已认出风荷就是严氏的本家侄女严绣莲,但她因为还不敢十分肯定,又觉得这事情对大家,特别是绣莲和风荷,都非常尴尬,所以一直没敢说。
文良劝走菊仙先去休息。于是,甥舅之间在客堂进行了一番认真而严肃的谈话。
“你你妈妈身体不好,再经受不了什么刺激了,所以,我来把过去的一切告诉你。”文良这样开场。
经过舅舅的解释,亦寒明白了:原来幼小的绣莲(也就是后来的风荷)在严氏发病的当晚,把舅舅和妈妈抢救病人的场面,当成了恐怖的凶杀场面,把舅舅和妈妈当成了杀人凶手。偏偏这记忆又牢牢地留了下来,当她自以为弄清一切以后便决定要回避妈妈,也回避我!真是个小傻瓜啊!
从此,亦寒就踏上了追寻风荷的漫长道路。他想尽一切办法,到处打听,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立刻不辞艰辛跋涉而去。他只有一个心愿:找到风荷,把误会弄清,把幸福追回来!
亦寒和在国外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令超,曾四次出入严家塘。他们的诚心,终于感动了小牛娘。从她那儿,打听到一些线索。接着,又跑了几处,都是失败而归,最后只有山东风荷小姨这儿一条线索了。
亦寒先给他在济南的一个同学去了信,得到回信说,已从侧面打听到,郊外确有个邹庄,庄里是有户叫邹诚厚的人家。而这户人家,前不久真有个从上海来的亲戚,是个年轻女子。庄里人对她的评价是“俺们从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大姑娘,像从画儿里走出来的”
接到这封信的第二天,亦寒就带着大阿姨风雨兼程地赶往山东。这次令超没有同行,因为从那位同学的信中,亦寒和令超都确信,这女子不是风荷,又会是谁呢?!为了亦寒能单独和风荷见面,令超借口回避了。
经过了比一千年还长久的六个多月,一对生死相恋的情人终于又见面了。
现在,站在小姨家围墙外,两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口,一时间,谁都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默默地站着,站了好一会。
最终,还是亦寒梦呓般地喃喃说道:
“太阳和月亮终于碰面了!”
当他看到风荷抖动着双唇想开口时,又立即阻止道:
“先什么也别说,你跟我来。”
不由分说,拉过风荷那冰凉的小手,亦寒一直把她带进屋去。
宽敞的房内,坐着一个女人,那是菊仙大阿姨。小姨家的人,都早已识相地避开了。
风荷和亦寒一进屋,大阿姨就颤巍巍地站起来,说:
“孩子,我的小乖乖,我就是你的寄姆妈啊!”
哦,多么熟悉的称呼,小乖乖!对,不错,那是寄姆妈在叫我。
风荷腿一软,赶快把身于倚着墙。亦寒在旁扶了她一把,他真怕她会跌倒在地上。
“我姓季,在夏家当佣人时,夏家上上下下都叫我季妈。你刚从乡下来上海,叫不来季妈,一口一个‘寄姆妈’,大概因为你在乡下本来有个寄姆妈,叫惯了。我也乐得白捡了一个乖女儿……”
风荷的泪水涌上眼眶,但是她仍靠在墙上,没动弹。
大阿姨从桌上的一个包裹里掏出一件东西:
“小乖乖,你看,这是什么?这次,我特意在老宅的床底下拿来的,你没忘了我给你钉的放娃娃的木板吧。”
这就是那个躺在床底下的娃娃!这个秘密,那天在老宅时,风荷连绣莲都没告诉。知道的,只有她和她的寄姆妈。
“寄姆妈……”风荷猛地扑到大阿姨怀里。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放声痛哭起来,仿佛要用泪水把分离十五年来的痛苦都冲刷个干净。
亦寒俏悄地走出屋去,让她们俩人尽情地谈吧。
大阿姨从风荷三岁时被接到夏家说起,回忆了她在夏家将近两年的生活。
“你姑妈身体一直很坏,为人又严厉,你一来就怕她,不敢近她的身。这使她很气恼,对你的心也越来越淡了。后来除了教你读书识字外,干脆把你交给我带着。小乖乖,你和我有缘,一进夏家,就和我特别亲热。”
大阿姨又说了些风荷小时候的趣事,话题终于转到了姑妈去世的那一晚。
据大阿姨说,那大晚上,文良跟着文玉去送药,是想向严氏要回白天被她无理抢走的手镯。可谁知严氏偏偏心脏病发作,等他们兄妹俩慌忙叫来医生,严氏已昏迷不醒,不久就断了气。
“当时家里那忙乱劲儿。谁都顾不上你了,”大阿姨把风荷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我还以为你一直在自己屋里。直到第二天中午,去叫你吃饭时,才看到,你床上空空的。我们在那大宅于里到处找呀,喊呀,哪里找得到!”
大阿姨告诉风荷说,这以后的两天,她和文玉、文良简直像在油锅里煎熬那么难受。夏老爷不在家,他们一面要忙着料理严氏的后事,一面到处跑着,想找到绣莲。大阿姨还催着文良去捕房问过,但文良回来说,也没打听到下落。
那时候,夏老爷已接到太太亡故的电报,回电说,马上赶回家来。算算日子,顶多再有半个月,他就该到家了。
文玉焦急万分,因为老爷早就从太太给他的信中知道,太太已把本家侄女绣莲接到上海领养。回来必然要问起这孩于,那可怎么交待?
文良出了个主意,实在找不到,只好去孤儿院领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来冒充绣莲了。好在夏老爷从来没见过绣莲,不要让他看出破绽就行。
于是,事不宜迟,愈快愈好。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孤女被领回家来,成了绣莲的替身。几天下来,这孩子就熟悉了这里比孤儿院好一千倍的生活环境,也熟悉了自己的新名字:绣莲。
夏老爷回到家里,做梦也想不到绣莲是冒名顶替的。他要忙的事多得很,几天也难得见这女孩一面,当然丝毫看不出破绽。一年服丧期满,就把文玉扶了正,亦寒也被接回夏家。夏老爷和亦寒从未怀疑过这女孩并不是真正的绣莲,而绣莲也完全忘了自己在孤儿院平淡无味的生活,成为这家庭的一员。
“十五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拜菩萨保佑你,到一户好人家去过日子。看来,菩萨是听到了我的话,你真的找到了好爸爸,好妈妈。”大阿姨又是伤感又是欣慰地说。
风荷却在细细回想着刚才大阿姨所叙述的种种细节,她有点疑惑地问道:
“那么说,我姑妈并不是亦寒的母亲和舅舅害死的?”
“当然不是。医生当时就说,她是死于心脏病。不过,这十多年来,文玉和文良的心里也够苦的。他们总觉得,你姑妈死的那天,他们去向她讨还手镯,和她争吵过,所以他们自觉有罪。文玉从此吃素念佛,来赎良心上的罪过。”
但是,自己明明看到披头散发的文玉,而且脸上有血,还有文良那用力掐姑妈头颈的背影……这一切寄姆妈却并没有说到,这一切又应如何解释?
风荷没有发问,但她的眉头皱紧了。
小姨来叫她们去吃晚饭,风荷说她不饿,让大阿姨快去。然后,她一人呆坐在屋里。
这时,亦寒推门进来了。
在门外等待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仿佛已把半年多分离日于的阴影抹去。就像他和风荷昨天才分手,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图纸说。
“风荷,你来看。”
这是一张楼房建筑设计图。
“老宅的房子我准备拆掉,在那地基上,重建一幢新楼。辛子安已答应,由他来帮我建造。你看,这就是他设计的。”
亦寒根本没注意,风荷还在呆呆地思索着什么,他只顾充满信心地说:
“不过,你放心,我保留了老宅的一样东西,就是你最喜欢的那棵梧桐树。”
他把楼房设计图摊在风荷面前。他多么想马上把风荷从过去、多难而苦涩的过去,领到未来、幸福而甜美的未来
呵!
“明天我们就回上海,立即着手改造老宅,好吗?”他充满柔情地问。
然而,风荷并未去看那张图纸,而是认真地凝视着亦寒说:
“让我再想一想。”
“好吧,再给你想一夜,”亦寒又开玩笑地说:“反正,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大不了,你再出走。那么,我就再一次出发追寻!”
风荷心情复杂地低下头去。
亦寒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脸正对着自己,神色严肃起来,坚定地对风荷说:
“我说过我爱你,我就担得起这份爱。自那以后,我生活在这世界上,就是为了追寻你!而且我也总能追寻到你!”
风荷有意躲开亦寒炽热的眼光,她的思绪还在心中的那个疑团上。她随口问道:
“绣莲知道这一切后,她怎么想?”
她很想告诉亦寒:绣莲可是亲口对我说过,她已证实文玉是杀死我姑妈的凶手。但她还是忍住了。
亦寒摇摇头:“不清楚。她从没有和我谈起过这件事。”
他们俩都还不知道,当亦寒终于打听到了风荷的踪迹,带着大阿姨出发去山东的第二天,绣莲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没有给夏家的人留下片言只语,就永远离开了这个本来就不属于她的天地。
夏亦寒做梦也没想到,昨晚他对风荷说的玩笑话“如果你再出走,我就再一次出发追寻”,竟会成真!
实在是因为日夜兼程,旅途太劳累,昨晚又与风荷彻夜长谈,亦寒和大阿姨都一觉睡到第二天将近中午,风荷小姨一家陆续从地里回来吃午饭的时候。
这时,大家才发现,风荷并没像往日那样在家烧午饭,而是不知上哪儿去了。
大人、小孩一齐分头寻找,莱园于,鸡棚,村头,河边,都找遍了,哪有风荷的影子?
一直到下午,风荷最小的那个表弟,才从自己的一个小伙伴那儿打听到:一大清早,看到有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带着风荷姐从菜园子出来,向村外走去。
亦寒真正要崩溃了。
但是,他咬咬牙,对自己说,别忘了,你亲口对风荷说过,我生活在这世界上,就是为了追寻你,而且我总能追寻到你!
他振作起精神,告别了风荷小姨一家,带着大阿姨又回到上海。
沿途他们抓住每一个机会打听,但没有一点风荷的消息。
火车到达上海,亦寒让精疲力竭、失望伤心的大阿姨先回家去,而他,则直奔风荷家。
不管怎样,他得把这次山东之行的结果,告诉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的伯奇夫妇和令超。而且,他还存着一丝幻想,说不定他们在上海,倒已得到什么关于风荷的消息。即使真是遇到了绑匪,也得找叶伯奇要钱,他们总归要和风荷的家人联系吧。唉,总之,这是他目前唯一可找的线索了。
可是,他失望了。叶家并没有风荷的任何消息。
伯奇夫妇和令超听亦寒讲述找到风荷又失去了她的经过,沉默良久,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令超痛苦地离开客厅,回他自己房里去了。
闷坐了好一会,亦寒也只得起身准备告辞。
“亦寒,”伯奇突然叫住了他,“你等一等。”
然后,他回头对叶太太说:
“淑容,你回房去躺一会儿吧。我看你都要支撑不住了。”
叶太太听话地站起身,勉强拖着被痛苦折磨得垮了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
“有一件事,我本不能、也不想说的,但今天看来,不能不说了。这或许跟风荷的这一次丢失有关。”
于是,伯奇从接到那个假威尔逊的电话说起,一直讲到被迫接受机票回家为止,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那次被人绑架的过程。
“刚才听你说,村里的孩子看到有两个男人挟带着风荷往庄外走,我马上想到我自己的遭绑架。你看,会不会是同一伙人干的?”
亦寒专注地听着。他顾不得埋怨伯奇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说出这件事来,而是急切地说:
“你的估计很有可能!请你仔细回忆一下,能不能想到一些追查这伙人的线索?”
伯奇摇头叹气:“我之所以没报警,一直把这事闷在自己心里,当然主要是因为怕他们报复,危害风荷和淑容。同时,也因为对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和地点,都提不出一点线索,就是报警也没用。”
“那个坐汽车去接你的人……”
“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之处。而且他的鸭舌帽戴得很低,我也没怎么看清楚。”
“那么,他们带你去的那个地方,总该有些印象吧?”
“来回都被他们蒙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那个黑屋十,还有坐在桌后的人,也是如此。”
亦寒还是不死心,他又追问道:
“但是,那个坐在桌子后面的人,毕竟和你说了好些话呢!比如说,他的语音、语调、说话的习惯,等等,总有些特点吧?再想想,伯父,风荷的生命说不定就捏在他们的手中。”
“那人说话时,有明显的江北口音,听声音不年轻,大概有五十岁了,”伯奇两眼盯着天花板,紧皱着眉头,拚命在回想。
亦寒焦急而认真地等待着,他默不作声,以免打乱伯奇的思绪。
“还有,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伯奇痛苦地思索着,突然,他一拍额头,激动地叫起来:
“对了,当他把机票放到桌上时,在灯光下,我看到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那手套很厚,不是歹徒干坏事用的那种薄手套。可那个季节还没到戴厚手套的时候呀!所以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江北口音!五十多岁!黑色的厚手套!没到戴手套的季节就戴上了!
亦寒马上想到了一个人,他呆了。
伯奇立即感到亦寒的神情不对头,他尖锐地看了亦寒一眼:
“亦寒,当那次我听你说,风荷就是十五年前从你家出走的绣莲后,我就有点怀疑,这伙人会不会和你们家有什么关系!”
亦寒根本没听清伯奇在说什么,他已跳起身来,像离弦之箭似地冲到门外去了。
从自己家里开出那辆奔驰车,亦寒急驶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季文良。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季文良!
其它什么都不想,因为想也无用,只有找到季文良,一切才可能弄清楚。
文良的住宅锁着门,没有人。
亦寒把汽车调个头,直奔文良平日常去的那儿处地方:由他经营的商店和公司、证券交易所、与他来往密切的批发商和朋友处、同乡会,等等。
但是哪儿都找不到。
一天奔波下来,亦寒唇干舌燥,头晕眼花。
他又把车子开回到文良的住宅,停在路边,准备在这儿等到文良回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亦寒疲惫而沮丧地把头伏在方向盘上。
朦胧中,风荷出现了。仿佛是刚被汽车刹车声惊醒,她在车前灯的照射下,惶惑地眨着那双大眼睛……
哦,这多像那次在老宅门前意外地寻到走失的风荷的情景!
亦寒一个激凌,猛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去老宅找找?文良舅舅也有老宅的钥匙,虽然多年来他几乎从来都不去。
仿佛是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感应所驱使,亦寒抖擞起精神,发动汽车向老宅驶去。
刚用钥匙打开老宅的大门,亦寒的心就猛跳起来。
果然,客厅里有灯光!
他轻轻地走到客厅门前,猛一下推开房门。
季文良正背对着房门,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人独坐在大靠背椅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酒瓶和杯子。
亦寒推门进屋的响声,显然未能惊动他。他端坐着,纹丝不动。
好像背后长着眼睛,知道进屋的是谁,文良声音沉缓地说:
“亦寒,过来坐吧。”
亦寒可没那么沉得住气,他几步走到文良面前,声音嘶哑地喊道.
“风荷呢?你把风荷怎么样了?把风荷还我!”
文良没有理睬他,却对着门外叫了一声:
“阿六!”
门应声而开,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带着风荷走了进来。
风荷一见亦寒,那双忧愁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她呻吟着轻唤了一声:“亦寒!”就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已冲到她面前的亦寒怀里。
亦寒紧紧护住风荷,两眼警惕地瞄着文良和阿六。
这一天来,他是多么为风荷担心,他甚至怀疑自己再也见不到风荷了。因为他明白,从事绑架的歹徒,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呀!
他们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依偎着。他们的表情都渐渐由紧张而变得坚定,因为面前就算有个火坑,有个万丈深渊,他们也可以相拥着跳下去了。不能同生,但求同死,这不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吗?
“风荷,你好吗?他们欺负你了吗?”亦寒低声在风荷耳边问。
风荷摇摇头,还对亦寒笑了一笑,尽管笑得有点勉强。
亦寒被这一笑引得心口发酸、发痛,他把风荷搂得更紧些,轻吻着她的头发和脸颊。
此时,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对方的存在。他们完全忘了这屋里除了他俩还有别人。
亦寒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扶着风荷坐到沙发上,自己就紧靠着坐在她身旁。
屋里其他人早就退出去了,只有文良仍旧端坐在那把椅子里,连姿势都没变一变。那双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面前这一对恋人。那隐藏在他瞳孔后面的,究竟是什么感情,没人能看得到。
亦寒直瞪瞪地看着文良,咬着牙狠声问道:
“你为什么要绑架风荷?你必须讲清楚!”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如此没有礼貌,不,以如此充满敌意的口吻,对舅舅讲话。
“叶小姐不是一直在追寻她姑妈死的真相吗?我把她请来,是要把真相告诉她。”文良口气平静地说。
“什么真相?”亦寒问,“难道说大阿姨讲的还不是事情的真相?”
“有些事,菊仙并不知道。我已把一切都告诉叶小姐了。”文良说。
亦寒看了一眼风荷,只见风荷回避了他的眼光,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也很简单,我一句话就能说清。”
文良迎视着亦寒疑问的眼神,又坦然地说:
“那天晚上,当那个雌老虎醒来,又在撤泼骂人,还用藏在枕头下的剪刀戳破你妈妈的额头时,我冲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亦寒惊得差点儿从沙发上跳起,文良只当没看见,仍平平淡淡地说:
“如果不是你妈妈硬把我的手扯开,也许那雌老虎当即就被我掐死了。我松了手,你妈看她昏迷不醒,忙打电话找医生,我不愿看那女人的死相,跑回去把菊仙叫回来。下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文良把茶几上的空杯斟满酒,仰着脖子,直灌下肚去。
“我不懂法律,也不是医生,我只知道妹妹受了欺负,我要保护她。我不知道,我掐了那女人,算不算是杀死她的凶手。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可恶的雌老虎早就该死了!”文良直截了当地说。
“因为风荷是你掐严氏那一幕的见证人,所以当初你就没认真找过她。后未,当我们相识后,你先是威胁她爸爸,又绑架了她,千方百计要拆散我们,对吗?”亦寒沉重而愤愤地问。
当初的事文良根本不想再提,他只是说:
“你妈妈一直在为我背着杀人的包袱,十五年来,她的心没有宁静过。当你从广州回来后,文玉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你和风荷,宁可冒被你们唾弃的危险。是我硬拦住了她。我向她保证,我会把真相告诉你们,并处理好一切。我,骗了她。”
文良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地、自语般地说:
“我只是不想因为绣莲的重新出现而挑开她心上的伤疤。我也不希望你们知道这些陈年旧事后看不起她。她这一辈子,活得够苦了!”
屋里静了一刻。
文良的嘴角抽动一下,像是笑,可更像是哭。他语调低沉地说:
“我很笨。我本来想和叶小姐作个交易:我把真相索性告诉她,让她离开你,从此不和我们家有任何来往……”
亦寒吓一跳,他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搂住风荷的肩膀。
“可是,她一口回绝了,甚至连死都不怕。”
文良抬起头,双眉一扬,目光直逼亦寒。
亦寒顿时觉得那两道眼光中露出一股杀气。
门外,窗下有什么响动。看来舅舅在这宅子里布置的手下人还不止阿六一个。
亦寒早就影影绰绰听到些关于文良与帮会势力有来往的传言,可他从不相信。现在才知道,确实如此。而且看起来,文良在其中还有相当权势。
亦寒的身子嗖地一紧,他严肃地说:
“那么,现在我也自己送上门来了。你是不是准备把我们俩都杀死灭口?”
文良的目光黯淡了。他长叹一声:
“虎毒不食子啊!亦寒,你现在大概以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吧。可是我这双手……”
他举起双手,翻来复去仔细打量着,仿佛有点遗憾地说:
“不中用阿!对无辜的人就是下不了手。其实,真要除掉叶小姐,还不是易如反掌,我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看看亦寒,又看看风荷,说:“这一次,我认输了。我没想到你们俩爱得那么深,任凭我用什么法子都拆不开了。”
这一刹那季文良忘了眼前的处境,独自黯然神伤,心里想:亦寒啊,亦寒,你对风荷,就像我当年对文玉一样!你比我幸运,因为你找到的姑娘,也像你爱她那样爱你!
他离开椅子,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头也不口地走出客厅。
风荷把头靠在亦寒的肩上,轻轻地说:
“他也够可怜的。这两天来,他把自己的一生,他和你妈妈的关系,还有我姑妈的事,全都告诉了我……”
“他是不是提出要你离开我?”
风荷点点头:“可是我告诉他,经过这半年多的分离,经过在小姨家的重逢,以及重逢后的再次分离,经过这两天来的思考,我已拿定主意,决不再离开亦寒。他说……”
风荷似乎有点犹豫,不说下去了。
叫也说什么?”亦寒追问。
“他说,如果你不离开他,我就在这儿杀了你呢,你怎么办?我说,我宁可选择死,不要活着和亦寒分离。”
亦寒感动地吻了吻风荷。
“我这么说了以后,他倒再也不逼我了。我听到他吩咐手下人,如果你找到这儿来,别阻拦你。他好像知道你一定会追寻到这儿来似的。”
风荷说完后,闭上眼,轻轻地偎在亦寒怀里。这两天的经历太紧张,她太疲劳了。她现在要在爱人身旁好好休息一会儿了。
亦寒的脑子里却继续着紧张的思索。
听季文良叙述了严氏之死那晚的真相后,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定文良的罪,也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件陈年旧案重新翻出来。但如果文良真是有罪的,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尊敬爱戴这位父亲般的舅舅吗?
只过了不大一会儿,季文良又回到了客厅。他换了装束,一身黑色衣裤,头上戴着黑色的便帽,右手戴着那只厚厚的绒线手套c
他看了亦寒一眼,但仅这一眼,仿佛就看穿了亦寒的心思。他郑重地说:
“你们为我以前的事去报警也罢,你们不想过问也罢,我都无所谓。反正从此以后你们不会再看到我了。我帮夏家经营的业务,账目全在张总会计那里,一清二楚。”
说完,他就车转身子往客厅门外走去。
亦寒和风荷不约而同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亦寒想叫住他,但声音卡在嗓子里就是发不出来,双脚也像被钉在地板上似地动弹不得。
倒是风荷,颤抖着叫了一声:“文良舅舅……”
文良正要跨出门去,听到这一声,猛地站住了。他慢慢回过身来,神色柔和,几乎是温情脉脉地看着这一对年轻人说:
“亦寒,风荷,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只有一件事拜托你们,照顾好文玉,从今以后,我是不能再保护她了……”
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文良的眼角闪烁。他返身朝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