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出,三军士气大振。
第二天开始,派出去的探子陆续发现小股狄支军队在附近百里之内出没,想必是对方的探察小队了。大军每日行军,向着剑门关的方向越行越近,只是一直找不到对方主力的所在地。
与此同时,关于擒杀察木尔当时的情况,军营里也有一些流言陆续传开了。
“当时啊,察木尔的身边有足足五百轻骑兵!”帐外的大个子绘声绘色的对周围的士兵们描述着,“察木尔站在成群的尸体中间,得意洋洋的大喊道‘谁敢杀我!’,就在这时,昭将军应了声‘吾来杀你!’拍马疾冲过去,黄鬃马腾空而起,只一下就跳过了十丈宽的河!五百轻骑兵只来得及眨了一下眼,只见那刀光一闪,察木尔的首级就被割下来了!”
大个子每说一句,周围的士卒们就‘哗’的一阵惊叹。
身边的莫炎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挑开帐帘轻咳两声,大帐外面围成群的士兵们急忙丢下空饭碗,各就各位。
放下帘子,莫炎依旧走回来坐下,吩咐亲兵把碗筷收拾出去。
“这两日你的名声已经在大军里传开了。”
他盘膝坐在地上,盯着面前展开的地图半天,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是么?”我随口应着。
他笑了,“你没听到刚才外面的说话么?单枪匹马冲进五百名轻骑兵的阵营,一刀杀了对方大将,全身而退。”
我没吭声,几下把饭扒完,丢下碗站起来,“当时的真实情况,莫帅应该知道的很清楚吧。”
事后在大营中清点人数,十人中折损了三人,其余七人安然归营。在当时的情况下,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莫炎的亲兵小伍,也在安然返回的七人之中。
有小伍在,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莫炎果然只是笑了笑,没反驳。
过了片刻,见我开始穿战甲,他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眼角瞥他一眼,“末将兼任十夫长,隔日巡逻。莫帅亲自交待的任务,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莫炎一愕,突然大笑起来。“你这是存心要我好看么?”
“末将不敢。”我不冷不热的说着,用力的扎紧盔甲上的系带。
挑开帘子,就要走出大帐的时候,莫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别出去了。你十夫长的职位于今天卸任。”
我的手在半空中一顿,随即用力的摔下帘子,几步走回他面前。
“这么瞪我干什么?”莫炎笑道,“勇杀敌方前锋大将的昭将军,如果继续做一名小小的十夫长,岂不是说我莫炎帐下屈才了?今天以后,你就随我在中军帐中听号令吧。”
我冷冷的道,“末将还是宁愿做十夫长。”
在他面前僵持了片刻,他叹口气,“怎么,放着将军不做,做十夫长的感觉就这么好么?”
“说的好听。”我冷笑,“你敢说你不是拿我做提升士气的手段么?”
莫炎眼睛里光芒倏然一闪,摸着下巴半天不说话。过了一阵,笑了。
“不错,黑鹜军最近大败,三军士气低迷,自然需要一个军中偶像的出现提升士气。偏偏这时候察木尔耐不住性子出去打秋风,倒是成全了你的威望,不知道是你运气太好还是对方的运气太差——既然你明白,那我也不说废话了。”
莫炎的视线转回去,依旧盯着地上摊开的地图,语气却倏然强硬起来,“你愿意也好,不愿也好,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你用我,当心后果。”我冷声道。
莫炎不以为然的道,“我既然敢用你,自然会把可能的后果也计算进去。”他的话锋一转,“不过我也提醒你一句,以后在我的帐下听令,需要时刻记着我的军法才好。”
我硬邦邦的回了句,“不必你提醒。”
莫炎的脸色倏然一冷,丢下手里的地图,站起身。
面对面互相瞪视了半天,他的脸色渐渐和缓,最后竟笑起来,“还是这样感觉自然些。你每次自称‘末将’的时候,眼神都恨不得吃了我。”
说着,居然还伸手碰碰我绷紧的脸。
我气得发晕,一把挥开他的手,狠狠道,“没有事的话,末将告退。”
窝着一肚子火出帐去,背后传来一阵大笑。
不想在大帐里面待,在军营里闲晃了半个时辰,一回头,却看见小伍喘着气跑近,“昭将军,莫帅有令,中军升帐!”
※※※※
“据刚刚传回的消息,狄支有大军整合在西北方,距离我们大约50里。具体数量不明。”
透过营帐的缝隙,可以看见莫炎站在长桌前,指着摊开的地图上标出的一点,“方位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三处。”……
后面的声音倏的小了下去。
在中军帐外等候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我被传召进去的时候,军队下一步的行动已经部署完毕了。
莫炎看了我一眼,对周围的诸位将领道,“各位,今天就到此为止。请各自回去准备。”
将军们齐声应了声“遵令”,纷纷起身从我身旁走出去。
“昭将军,过来坐。”莫炎还在研究着那张地图,只是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坐下。
他的视线从地图上挪到我脸上,微笑道,“你们易水的风俗真的很奇特。在我们兀兰,直呼主将名讳是大忌讳,你们那里却反其道而行之。”
“很奇特么?”我语气平平的道,“你们兀兰动辄屠城,这个风俗在我们看来也是很奇特——”
脸颊突然一痛,下巴被用力抬起来。
“今天第二次了。”莫炎左手撑住桌面,身体倾到眼前,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记得我说过,你最好不要轻易挑衅。我的脾气并不是太好。”
我偏过头,盯着桌面热气腾腾的杯子,“莫帅在会议结束后招末将进来,莫非是请末将喝茶么?”
他缩回手,若无其事的坐回椅子里去,道,“怎么,就不能请你来喝茶么?”
我二话不说,端起桌上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喝完了,告辞。”
莫炎气得反倒笑了。
“站住!”他喝道,转头吩咐亲兵,“小伍,小期,你们两个把东西拿出来。”
我站在桌前,注视着那两名亲兵转到帐篷后面,蹲下去翻箱倒柜的找什么东西。不多时,一人端着一样东西走回来。
定睛望去,我不由怔在当场。
名叫小期的亲兵手上提着一个箭壶,而小伍的手上提着的,赫然是我的擎日弓!
小心的把擎日弓捧在手中,指腹轻轻的抚摸着弓沿每一道熟悉的花纹,我低头凝视着这个陪伴我多年的朋友,恍若隔世。
“怀念完了么?”莫炎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怀念完了就坐回来。”
我冷冷望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下。“莫帅有何吩咐?”
莫炎望着我怀里抱着的金色大弓,沉吟着,手指不知不觉的交叠着撑在桌上,若有所思。
隔了半晌,他道,“你的擎日弓让人印象深刻。当日那一箭,我至今记得。”
我一挑眉,不出声的望着他。
“听说过望夫崖么?”他忽然问。
我摇摇头。“那是什么地方?”
“我们兀兰西北的一处名景。位于剑山山脉的某一处,离我们现在驻扎的的地方不很远……”他在桌上的地图仔细查验了片刻,指着一处小黑点,道,“就在这里。”
“这座山顶上有一块石头,面朝剑门关的方向,形状看起来就像盼望征夫远归的妇人。山下的军队来来往往久了,几乎每个军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于是望夫崖这地方就很有名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灼亮的光,“明日日落之前,我要你到那里去。”
※※※※※
太阳在头顶缓慢的移动,我躺在草地中,眯起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
已经是下午了。
我瞥了眼忙碌着发信鸽的小伍,又看看不远处悠闲的吃着草的两匹马,把头扭回去,继续盯着天空发呆。
小伍却回过头来,呐呐的道,“昭将军,抱歉……”
我挥挥手,“不关你的事。”
平心静气的想来,莫炎的做法也无可厚非。如果不是让小伍这么监视着我,随时通报进展,他也不会放心让我单独行动。
策马急奔了大半夜加一个早晨,于午时提前赶到莫炎所说的望夫崖。
只是等了那么久,眼看就快到了日落时分,周围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让人不由怀疑起远方的战事到底怎么样了。
洛河高地的天气仍然非常寒冷,但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已经透出一丝暖意来。
赶夜路而疲惫的身体放松的躺在草丛中,人不由的有些昏昏欲睡。
眯起的眼睛渐渐的合拢,正半梦半醒间,平静的大地突然一阵震颤。那种有规律的,千万只马蹄同时踏在地面上引起的狂暴的震动——
我倏然张开眼,翻身一跃而起。来了!
紧贴在那块望夫石上面,大石的阴影完全遮住了我的身体。我微微的侧过身,往下面望去——
一望无垠的荒原上,无数的茅草在风中飒飒的响。擂鼓声沉闷不断的回荡在广袤大地上,比擂鼓声更为沉闷的马蹄声如狂风骤雨般的从天边响起,随之响起的交错喊杀声响彻天地,血红色的旗帜和青色的苍鹫旗帜混杂在一起,刺目的颜色在大地上组成凌乱的方块,无数的步兵在对方骑兵的马蹄践踏下倒在地上,数不尽的长枪高举穿刺,战马哀鸣着倒下,濒死的喊叫和杀红了眼的大吼混在一起,迎风送到几里外的地方,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屏息凝视,混战的阵型就仿佛牛皮糖似的扭住了双方势力,保持着僵持的形势,双方加起来过十万的大军在眼前疯狂的厮杀着,一时分不出胜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混战两方的兵马在拼斗的同时,似乎在朝着望夫崖的方向没有行迹的缓慢移动着。
正注意观看的时候,一道金色的光芒跳入眼帘。
青色的苍鹫帅旗之下,身处在中军队列的前端,那抹金色的身影看起来如此的扎眼。
莫炎驻马立在一个小土坡之上,谨慎的注视着眼前的局面,身边的亲兵忙碌奔走发布命令,力图打破这僵持的局势。
突然间,对方的号角吹动了几声,前方的狄支军队如劈开的浪涛般向两边散去,凶悍的气势瞬间压住两旁兀兰士兵的攻势,于此同时,从分开的狄支士兵中,一名执枪大将大吼着冲上来。看他的方向,竟然是直接向着莫炎所在的小山丘而去!
“孟敖!”身边的小伍惊呼一声,手紧紧的扒在石头上,神色紧张无比。
“好勇猛的一员大将。”我忍不住感叹道。
早就听说狄支人性格勇猛好斗,今天看了两军对阵的状况,果然悍不畏死。
相比于狄支军队来说,兀兰军虽然也是骁勇善战,但单兵的力量明显就差了一截。
不过片刻间,孟敖的坐骑已经冲到了小山坡两百步的地方。莫炎似乎吃了一惊,带马向后退了两步,抬手往下一挥。
霎时间,乱箭齐发。
说时迟,那时快,孟敖一个迅捷绝伦的翻身动作,整个人竟然躲在马腹之下!
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无数的箭矢射到战马身上。但孟敖的坐骑身上竟也披满了战甲,黑色锁子甲从马身直裹到马蹄,只露出两只眼睛,高速奔驰之中,两边的弓弩手一时射不倒那马匹。
眨眼之间,孟敖已经冲到眼前。他迅疾翻回马上,大吼一声,一枪竟然将两名阻拦的骑兵挑飞。
“当”的一声大响,莫炎拔刀,架住挑过来的长枪!
两军厮杀缓和下来,大部分的士卒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屏息注视着两边主将对阵。
我凝神看着,问身边的小伍,“依你平日的观察,你们大人有几成胜算?”
过了片刻,没听到回答,我瞥了小伍一眼,却看到他面色煞白。
“怎么了?”我有点吃惊。
小伍红着眼睛回道,“狄支蛮子出了名的骁勇,我们通常要两个人才能干掉他们一个,这个孟敖又是狄支国纳歇族的第一猛士。我们大人的武艺虽然算是高,但是……”
“哦,就是说莫炎单打独斗是打不过孟敖了。”我随口道。
小伍恨恨的道,“大人身为一国元帅,论的是运筹帷幄,又不是凭仗武力的蛮子!”
望着荒原上的局势,我漫不经心的道,“真不幸。看眼前情况,你们大人似乎就要输给凭仗武力的蛮子了。”
莫炎擅长的确实不是临阵对敌。两名主将缠斗在一起,旁边的弓箭手害怕误伤,也不敢动手。和孟敖对阵了不一会,他的情况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斩出一刀,用力拨开横扫的枪尾,两马交错的瞬间,莫炎突然抬起头,向我身处的方向盯了一眼。
下面的那段时间,他且战且退,两边士兵紧张的分开道路,簇拥着对战的两人,不知不觉的就从荒原中心地带退往望夫崖附近。
我心念微动,瞄向小伍怀里的擎日弓。
小伍似乎也察觉到莫炎的意图,脸上的颓丧表情一扫而空。他猛地站直了身体,把擎日弓塞到我手上,冲到马前从行囊里抽出一支擎日箭,又小跑着回来。
“昭将军!”他喘着气,兴奋的手脚都在发抖,“到了昭将军行动的时候了!”
我不吭声的接过那支箭。
一箭壶的擎日箭,却只给我一支,莫炎做事倒真是防备的很。
弯弓搭箭,藏身于望夫崖的巨石背后,瞄准鏖战中的人影,引而待发的时候,心念间倏的又是微微一动。
在我的脚下,无数士兵引颈注视着主将对阵。如此僵持的局面中,我清楚的知道,如果一方的主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亡,对士气将是怎样的打击。
主将战死,军心瓦解,士兵败逃,一溃千里的场面就在眼前!
左右这场战争胜败的关键,竟在这一念间——
手中的这支箭……射谁?!
小伍已经察觉出不对,从刚才一直在不停的叫我。声音从诧异,到惊疑,到警惕。
“昭将军,请快点。”“昭将军?”“昭将军,为什么还不动手!”
“闭嘴!”我冷冷的道。
箭尖指向的方位,两个人影一直缠斗不休,莫炎频频注视望夫崖的方向,动作显出他的焦躁。
你也有这一天么?
注视着那个焦躁的金色身影,左支右挡,已经快抵挡不住对方骁勇的攻势。
率军攻下易水都城的时刻,多么的意气风发!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的狼狈?
“早就提醒过了,你用我,当心后果。”我喃喃的道。
收起擎日弓,正要起身的时候,后腰突然一凉,有个冰冷的物体划破软甲,顶在腰间。
我也不回头,径自站直身体,“小伍,不要对我动手,我不想杀你。”
“易昭·岚,莫帅有密令!”因为紧张,小伍的声音都变了。
我冷笑,“不听号令就让你杀我?”
“‘如吾于此战身亡,兹密令震林将军展云即率左军原路返回,戮尽易水城。莫炎。’”
迈出的脚步僵在半空中。眼前猛然一阵晕眩。耳边回响的语句如轰轰雷鸣。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伍逼上一步,“昭将军,请遵莫帅号令。”
握紧手中的弓箭,我沉默了许久,“……遵令。”
木然走回去,单膝跪在大石旁,对着脚下征战正酣的大地,弯弓,搭箭,瞄准,凝神。
擎日箭如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一道笔直冷厉的光,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倏然插入孟敖咽喉。
战马于那个瞬间交错。
血光冲天而起。
孟敖的尸身还坐在马上,莫炎已经一刀斩下他的首级。
三军的欢呼声与惊呼声同时响起,十几万人的声鸣如震雷般,地面上的茅草簌簌抖动。
我垂下眼,望着手里的擎日弓。
小伍的佩刀还抵在我的腰上。
“莫帅吩咐,如果事态到了不得不说出密令的地步,就请昭将军自缚回营吧。”
啪的一声,一捆绳索丢在面前的地上。
我僵立半日,把绳索捡起来。
山下的荒原响起了兀兰军总攻的号角声。
※※※※※
三月的洛河高地,夜风冷得刺骨。
得胜归来的军营中四处一片欢腾。
我坐在马上,小伍在前面牵着缰绳,在沿途士兵惊异的神色中摇摇晃晃的穿过营门,停在中军帐前。
下马的时候,被缚住的身体掌握不住平衡,狼狈的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
小伍通报进帐,不久又走出来,挑开了帐帘,肃然道,“请昭将军进帐,莫帅在里面等候多时。”
两名卫兵走上来,一左一右的跟在背后,我深吸口气,大步走进去。
帐中烛火忽明忽暗。莫炎斜坐在议事桌前,手指撑着下巴,微微冷笑。
膝盖窝被身后的卫兵踢了一脚,我不由自主的单膝跪在地上。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和昭将军独自谈谈。”
莫炎站起来,把‘昭将军’三个字的音咬的很重。
周围侍卫亲兵全部退下去,他的脚步停在我面前。
“怎么,我的靴子比我的脸还好看么?”声音倒是平静的很。
我抬头,面无表情的望他。
对面视线放肆的打量着周身上下,他啧了一声,“昭将军,你这样子真狼狈。”
我淡淡的说,“对阵的时候,莫帅的样子更狼狈。”
莫炎听了居然大笑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笑声倏止,他浑不在意的道,“胜者为王败者寇,样子狼狈不要紧,只要胜了就好。”
他弯下身,又看了我几眼,厚茧粗糙的手指轻轻擦过我的脸,叹了口气,“我就猜到你会这样回来。”
“所以连绳子都预先准备好了?”我侧头避过他的接触,冷冷回道。
手指的力量猛地一紧,头被迫仰起,对上他倏然转寒的视线。
“从擎日箭架在弓上开始,直到射在孟敖咽喉,间隔一刻时间。”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那一刻钟的时间,你在想什么?”
我抿紧了嘴不答。
他的声音严厉起来,“回答我。”
我干脆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又叹了口气,他放和了语气,“那你告诉我,现在你在想什么。”
我睁开眼,慢慢的道,“我在想——当日易水城上那一箭,真可惜。”
莫炎勃然大怒,倏然站直身子,喝道,“来人!”
他在大帐里来回走了几步,猛地顿住,盯着我半日,冷冷的道,“把他拉下去,责二十军棍!”
计数的声音平板的响着,军棍落在脊背,每一下都是背过气似的疼痛。
似乎有几个人冲进中军帐里求情,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传入耳朵里,却听不清楚。
打到第十棍的时候,“莫帅令停止!”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喊道。
几个人过来把我扶起。我张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风镇羽的面孔。
我勉强抬头望去,他的身后站着的,竟然是霍平和展云两位将军。
是了,刚才喝令士兵停止的大嗓门,分明就是霍平的声音。
不过几日没见,他们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似的,居然会帮我求情?
被疼痛侵扰的大脑已经昏昏沉沉,再也想不了事情。
抬着担架被送回自己的行军床上,不久就有军医匆匆赶过来,替我涂抹上药。
天寒地冻,血迹凝固在衣服上,每动一下就牵连到受伤的皮肉,痛得钻心。军医满头大汗,费了许久功夫才把上衣褪下来,随即小心的开始在伤处敷药。
药膏清凉,敷到的地方,热辣辣的痛顿时消除了不少。我趴在床上,疲惫不堪的身体不久便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中。
一片朦胧中,隐约感到有人从外面掀帐帘子走进来。
军医停了手,急忙站起来。背部清凉的感觉顿时消失了。
我不安的挣动了几下,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个声音说了句“让我来”,然后有人坐在床边,那种清凉的感觉又重新在背上出现,说不出的舒服。
我闭着眼睛,昏沉的大脑迟钝的感觉着那只不断在伤处涂抹敷药的手,结了厚茧的手掌在皮肤上摩擦着,有点刺痛——
厚茧?!
我顿时睁大眼睛,用力的一撑床就要坐起来。
“不要动!”肩头被重重一压,身体不由自主的又倒回去。
大帐里一时没有人出声。我僵硬的伏在床上,动也不动。莫炎坐在床边,继续安静的上药。
“这么想要我死?”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比平常还要低沉。
我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床头的地面,“莫帅不会忘了吧?易水多少性命毁在你手上。”
“你易水百姓的命是命,我兀兰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想杀我,等仗打完了以后再说。”
“索性现在杀了我岂不是干脆些。”我冷冷回道。
“要杀你容易的很。”莫炎抹药的手往下重重一压,“前几日你未经召唤擅闯中军帐,我就可以斩了你。”
我身子一僵,咬牙忍住冲口而出的闷哼。
营帐里安静了一阵,他叹了口气,“易昭,你在易水时是什么样子?”
我闭上眼睛,不说话。
“你不说我大致也能猜到。身为王子贵胄,又是出色的名将,深受王家宠爱和万民爱戴的天之骄子吧。……养成这种桀骜不驯的性子。”
他起身洗了洗手,走回床边扶我坐起来,纱布绷带一层层的裹住伤处,“不管你在易水是怎样的尊贵脾气,在这里都给我收起来。这里是我的军中,和我作对的后果只是你自己吃苦头。今天的军棍是你不听号令的教训,希望你记住。”
打了个结扎紧绷带,“等伤好了,我就让你带兵。”
※※※※※
军医用了最好的药,第三天,棍伤开始收口。第七天,伤愈归营。
我被划拨入前锋营帐下,协从平虏将军霍平作战。
霍平是个性格爽直的人物,虽然不高兴的时候骂得人狗血淋头,但总的说来和他相处容易的多。
事后从霍平口中得知,当日望夫崖下的荒原大战其实有三处战场,利用狄支兵力分布较散的空缺,左军,右军分别拖住了对方两边阵翼的呼应,与此同时,中军高速突进,优势兵力包围对方主将孟敖所在之军,一举将对方击溃。
战役之后清点统计,中军虽然取得胜利,但两边战场的左右两军却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伤亡率甚至超过了狄支边翼两军,总体看来可谓是惨胜。
然而不管如何,毕竟是兀兰对狄支近年少有的胜利。孟敖死后,狄支残部主动后撤,让出了百余里的荒原,意图和驻扎剑门关的后部军队会合。
探子侦察报回,莫炎立刻下令前锋营沿途追击残部,不必追的太紧,但也不能追丢,就如层层削皮般,务必赶在会合之前削去他们大部分的力量。
前锋营得令,一路死死咬在后面,打了几次不大不小的追尾战。
阳光被高耸的剑山挡去不少,地形高峻寒冷,三四月的天气竟然赛过兀兰内省的寒冬,前锋营深入太快,加上连着几夜的霜降,跋涉艰难,军粮补给有些跟不上。
几日下来,白天吃不饱,晚上冻得睡不好,军心浮动。
霍平传书中军,询问是否可以停下休整一段时间。莫炎立即回信,信中措辞严厉,责令继续快速推进,前锋营的补给早已从军中拨出,预计几日之内到位。
然而,继续追击几天之后,前锋营还是不得不停下来了。
就算军士可以节俭着用粮,战马却是一日也少不得干草的。天寒地冻,沿途的草木本来就稀少,这一路周围的草更是被狄支的战马啃食的干干净净。
补给不到位,携带的干草用光,霍平无奈之下,只得令前锋营停止前进,找当地的士兵询问,寻了处有水有草的地方原地休整。
这一下耽搁下来,向北逃逸的狄支部队再也追寻不到,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天之后,后面的大军赶到,霍平被莫炎叫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几天后,前锋营补给不到的原因查明了。运送粮草的车马在降霜结冰的高地中行走艰难,运送到半路的时候竟然又碰到了狄支的小股骑兵,粮草被全部夺了去。粮草队的百夫长害怕军法惩处,不知道逃去哪里了。
霍平听得大叫晦气,拍着桌子破口大骂。
莫炎半天不说话,最后敲敲桌子道,“霍平,你就省点口水吧。这一招釜底抽薪肯定是狄支右将军塔龙的主意。与其在这里骂你还不如想点办法对付他罢。”
他转头问展云道,“当日的荒原会战,你的左军是不是就对上塔龙的军队?”
展云沉默的点点头。
“你觉得他带兵水准比起上次交战时又如何?”
展云想了想,竖起一根食指,弯了两下,挥挥手。
中军帐里将军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看向展云身后的亲兵。
圆脸的亲兵走上一步,“展将军的意思是,塔龙带兵能力首屈一指,比上次更强。不过如果给两倍兵力还是可以抵挡的住。”
“这样啊。”各位将军看来早就习惯了展云的说话模式,纷纷点头表示了解。
莫炎想了想,站起身道,“既然追不上,那就罢了。各军抓紧时间休整,按计划推进,准备迎接下面的硬仗罢。”
“硬仗不是打过了么?”出帐的时候,霍平边走边咕哝道,“连孟敖都被莫帅一刀杀了,残兵败将有什么好担心的……”
风镇羽笑着拍拍他的肩,“霍将军有所不知。那个塔龙出身于狄支的雷裕族,若他是纳歇族人,孟敖的大将职位肯定是他的。”
说到这里,他轻松的耸耸肩,“也幸好那小子是雷裕族的。”
注意到我专注的听他们的对话,风镇羽倏然住口,对我笑了笑。
预计中的追尾战没有顺利完成,我被调回中军,军队按着既定路线谨慎的推进。
五日之后,笼罩已久的雾气于清晨突然散去,阳光毫无遮掩的从头顶射下,连绵起伏的剑山山势一览无遗,雄壮的剑门关如一柄直插入山脉中央的利剑,锐利的身姿出现在眼前。
久寻不获的狄支军队,就在剑门关外严阵以待。
咚——咚——
低沉的战鼓声在大地上回荡着,震的心肺一同随之震动。
无数盾牌组成坚强的防御阵脚,弓箭手在盾牌后弯弓待发,高举的长枪斜指天空,数不尽的枪尖在阳光下闪耀着明亮的反光。
兀兰军的对面,是一支黑色的军队。
黑色的头盔,黑色的软甲,黑底金纹的旗帜在风中飘扬,阳光映出雪亮的马刀。
这就是那支号称黑飓风的彪悍军队,狄支最精锐的骑兵军团。
时间仿佛静止了。
对峙的两军之间,涌动着不安的暗流,似乎连呼吸都停止。直到狄支的将军用力挥下手臂,彻底打破这暴风雨之前压抑的平静。
战马长嘶,黑色的飓风如一片云,带着刚猛惊人的气势直冲向前,骑兵部队迅疾逼近兀兰的阵脚。
刹那间,兀兰军万箭齐发。
激射而出的箭羽带出呼啸的破空声音,最前方的骑兵连人带马的摔倒,立刻就被淹没在后面赶上来的大军的铁蹄下。
一轮箭矢射完,兀兰弓箭手迅速的撤离战场,退向后方。阵脚向后撤退几十丈,在后方重新组成新的防御阵势,第二波的弓箭手引而待发。
一层层的防御阵型,有如海绵般接连不断的吸取着狄支骑兵的生命力,马蹄踏过的每丈土地都浸满了狄支的鲜血。
然而,两军的距离,就在这持续的冲击中快速拉近了。
第一排的骑兵旋风般的冲进盾牌组成的防御阵脚,高高抬起的马蹄带着无与伦比的冲击力直接践踏在高举的防御盾牌上,支撑着盾牌的兀兰士卒惨呼着倒下,旁边步兵的长枪随即凶狠的刺入马腹,冲进阵势的骑兵立刻滚落下来,旁边的士卒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与此同时,已经有第二批的骑兵沿着撕开的缺口冲进来,黑衣黑甲的轻骑兵以惊人的速度冲进了步兵的方阵中,就如同汹涌的黑铁洪流般瞬间冲散了整齐的队列,闪亮的马刀高高扬起,形成砍杀的姿势,迅疾的速度形成无与伦比的冲击力,鲜血喷洒着从兀兰步兵断裂的身体涌出,染红了脚下的土地。杀红了眼的双方士卒缠斗在一起,升腾而起的喊杀声音淹没了呼啸的风声。
我站在灌木林的小土坡上,凝望着脚下流血的大地。
我的身后,还有几个百夫长不断的下着命令,“后面的,快点跟上!”“噤声!”
无数放轻的脚步从身边走过,没有人敢擅自出声,就连缰绳拉着的战马都被套上了口嚼。
按照计划部署,这批兀兰骑兵的埋伏地就在不远处。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望去,是风镇羽将军。
他微笑着作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上。
我点点头,牵着坐骑走过这段狭窄的灌木小径。
一声炮响。
远方的士卒突然同时发一声大喊,震的耳膜嗡嗡作响。
“展云将军的伏兵已经出动了。”风镇羽轻声说着,望了我一眼,“昭将军,我另有任务在身,下面看你的了。”
“风将军请自便。”我目送着风镇羽带着几百士兵向另一个方向离去,队伍都是步兵,居然还带着十几辆大型马车。
……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转过身,望着周围匆匆行进的骑兵部队,低声喝令道,“加快速度。”
午时正,准时来到部署指定地。
在小山头的遮挡下,我召集了所有的下层士官到近前,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他们看下方的战场。
清晨时分,连着几日降霜而显出淡淡的灰白色的冻土大地,现在已经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
被骑兵部队肆虐而过的战场上,层层叠叠的躺满了兀兰士兵的尸体。青色的苍鹫旗帜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破碎的兵器丢的到处都是。
周围传来牙齿咬紧的格格声,四处都是亟欲喷出火来的目光,我盯着他们,缓缓的道,“这里躺着的,都是兀兰的兄弟。或许昨天你们还和他们一起,但今天,他们已经回不去了。用你们的武器,你们的手,为你们的同胞复仇吧!”
举起的手向下一挥,“全体上马!进攻!”
“兀兰必胜!”无数的嗓门齐声大吼着,疾速的马蹄如狂风骤雨般猛烈的踏在大地上,引起一阵阵心悸的震动。
我翻身上马,又望了眼脚下的土地,一抖缰绳,漠然的冲向战场。
不过是又一场战役。
骑兵从山头冲下去的位置取得刁钻,正好将对方的战线拦腰斩断,一直勉力支撑着的左军顿时大缓了口气。我随着形势掩杀进混战的阵营,避开眼前的马刀,刚刚一刀斩倒那个狄支骑兵的时候,周围突然传来一片大声呼叫,“展将军!”
我倏然抬头,透过眼前不断厮杀晃动的人马,一眼瞥见远处两员大将交错的身影。
展云背对着我的方向,似乎不稳的在马上晃了晃,就在那个瞬间,我清楚的看见对方高高扬起的马刀,对准展云当头斩下!
电光火石的刹那,我反射性的弯弓一箭射过去。
匆忙间来不及对准,那箭只射入了对方将领的肩胛,马刀斩下的速度缓了一缓。
也幸好这缓了一缓,展云已经迅速的坐稳,在头顶架住劈来的凌厉一刀。
双方坐骑乍错即分。
展云回过头来,向来不苟言笑的那张脸上居然露出一种嘴角翘起的奇怪表情。然后他对我伸出一只拇指,弯了一下,又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敌方大将弯了三下,挥挥手。
我愣了愣,不由自主的去看展云身后的亲兵。
圆脸的亲兵大叫道,“昭将军,展将军说感谢你,今天的塔龙很不好对付,请昭将军当心!”
我无奈的点头表示了解。
把弓收回去,腾出一只手正欲拨正马匹,周围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我抬眼望去,塔龙把肩头的箭矢用力拔出抛到地上,一夹坐骑,对着我疾冲而来!
一声大响,两刀相交,激出的火花四溅。
我的手臂猛的一麻。这塔龙好大的力气!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近到彼此能清楚看见对方的面容。
塔龙架开相交的刀锋,拖着刀柄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两马交错的瞬间,他突然反手横挥,那道白色的弧度闪着冷光,遽然又到眼前!
我大吃一惊,竟然是一招二式的连环刀!
脑子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练武多年的身体已经自动反应,也是反手一刀,“当”的一声脆响,硬生生在离腰寸许的地方格开刀锋。
急抖缰绳,坐骑立刻向前急奔,和塔龙彻底错开,迎面的寒风吹在身上,一身冷汗。
拨转马头,回望来处,塔龙勒住了马,在十丈处傲然注视。
“你就是杀了察木尔的那个兀兰将军?”他说的居然是大陆通用的兀兰语,腔调有些怪异,却相当流利。
我沉声回答,“杀了察木尔的是我。你又如何?”
“报上名!”塔龙驱动缰绳,策马迎面疾驰奔来。
双刀交接的瞬间,又是一声大响,“易昭。”我架住他的刀势,冷冷道,“不是兀兰人!”
来往几个回合,眼看着拖住的对方骑兵已经渐渐围拢过来,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格开塔龙的刀,大喊道,“走!”
周围的兀兰兵杀出重围,聚拢着向西北方向撤退。
塔龙杀的性起,果然喝令身边士兵跟随,向兀兰军撤离的方向追击而来。
我落在最后,和后面的追兵走走打打,勉强退到几里之外,身上的鲜血已经沾满战甲衣袍,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溅上来的了。
荒原的广阔地势在边缘逐渐收缩,这里虽然还是宽阔,但两边的丘陵小山增多了不少,已经远远没有原来荒原的辽阔了。拨转马头,冲上右边的一个山坡,迎面看到几排兀兰步兵站在山坡凹下去的部分。风镇羽在最前面,冲我点了点头。
我在步兵的后方勒住缰绳,驻马凝视。
在我的眼前,步兵迅速把那十几辆笨重的马车推上山丘,上百个人手动不停,瞬间就把马车四壁的木板全部拆下来,露出马车中隐藏的东西。
面前出现的,赫然是十几架火炮!
不过片刻之后,远方传来了追兵的喧哗声音。骑兵的马蹄声惊天动地。
风镇羽站在火炮旁,注视着士兵将黑色圆形的弹药装填完毕,工匠们小心调整发射的角度。
“风将军。”观察的士兵小跑着过来,低声道,“塔龙在最前面,怎么办?”
风镇羽皱了皱眉,“算他走运。”随即喝令道,“还是依计划行动。”
喧哗声由远而近,等到追击的骑兵在眼前通过一半的时候,风镇羽向下用力的一挥手。
十几架火炮同时轰鸣,长达数百丈的地面同时被冲天而起的硝烟淹没,地面出现了巨大的深坑,深坑周围的数百名黑飓风骑兵瞬间尸骨无存。
侥幸没有被波及的军队两端,战马惊的长嘶人立而起,怎样也控制不住,炸药的巨大威力之下,人类的肉体显得如此的脆弱不堪,惊恐的神色第一次在彪悍的狄支士兵的脸上显现出来。
“第二排上,装填好了弹药立刻发射!”风镇羽喝道。
又一轮的火炮齐发,荒原之上血肉横飞。
狄支的将领大声呼喝着,安抚惊惶失措的士兵,厉声命令部下有秩序的撤退。
又一声巨响。
山后数万人马齐声大喊。霍平带着埋伏多时的最后一路伏兵冲杀上去。
注视着眼前的景象,风镇羽笑了。
“昭将军。”他几步走过来,微笑道,“不必再看下去了。我们已经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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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历723年4月22日。
兀兰帝国搜集大陆最领先的技术,倾尽全国能工巧匠试验数载所制成的十五架火炮,首次出现在大陆的战场上。消息传出,诸国震动,各国主君相顾失色。
当日一场混战,狄支国五万黑飓风军折损七成以上,狄支最精锐的骑兵军团折戟剑门关。
4月23日。
兀兰军收复剑门关,收葬黑骛军将士尸骨数万,俱葬于关内荒原,首向故国。
4月27日。
兀兰军主帅莫炎亲率三军,洒酒祭奠阵亡将士于洛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