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届满周岁的班羽被带进皇宫,长相可爱的他偎在母亲怀中,圆滚漆黑的大眼好奇地四处探望。
今天是他要抓周儿的大日子,戴着小锦帽、穿着锻面小棉袄,模样讨人喜欢极了,加上他不怕生,只要有人一逗就漾起天真灿烂的笑,将与宴宾客的心全都收得服服帖帖。
“谨王爷,不是我要说,幸亏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您,您瞧瞧,皮肤白细细的、眼睛又圆又亮,长大后不晓得要迷倒多少姑娘家了。”打从一踏进宫殿班羽就成了目光焦点,看到那玉一般的可爱娃儿谁也舍不得离开,一层又一层的人海将他们一家三口团团包围。
“哈哈,我家夫人生得好嘛!”谨王爷非但不生气,还开心大笑,瞥见一旁备受冷落的恭王爷夫妇,带笑的脸庞更显得意气风发。“来,羽小子,跟叔叔阿姨们问好。”
小班羽很给面子,原本攀住母亲的小小手臂松开,大方地转向众人,咧了嘴笑,露出短短的小门牙,煞有其事地用力点头。“好——”
“哎呀,好想把他抱回家啊!”虽然只是一个简单音节,那可爱的模样仍惹得大家兴奋地尖叫连连。
哗众取宠。一旁的恭王爷心里暗哼,头也不抬地专心逗弄妻子怀里的儿子,对那边的热闹置若罔闻。若不是皇上看好日子,坚持要他们这两个“结拜”兄弟一起抓周儿,他才不想和班家有什么交集。
小小聂安怀好奇地朝那群人看去,湛黑的眼眨呀眨的。他也不怕生,乖巧安静,有着父亲温文俊秀的轮廓,算是个相当讨喜的孩儿,但比起笑容满面的班羽就是少了股魅力,也难怪原本是众人争抱的主角,在班羽出现后立刻被抢走了风采。
“朕来迟了,快,快开始吧!”主导大局的皇帝赶了来,赐众人平身之后,坐在上位催促。
打从这两个义子出生,他就想尽办法要让他们相聚,结果一下子是班卿说班羽发烧,一下子是聂卿说安怀染到风寒不宜出门,明明交恶的两人对于此事偏又极有默契,延宕了快一年,他都各自和两名义子见过不少次面,班羽和安怀却连见过一面都不曾。
不想再这么拖下去,他趁着抓周儿的仪式将他们全召进宫里,这等大事,还是由他这个九五之尊亲自主持,谁敢缺席就是没将他放在眼里,让他们找都找不到借口躲。
众人退至一旁入座,空出中间的场地,那里早已铺有锦席及矮案,桌案上头摆有各式玩意儿,从文房四宝、印玺到首饰、玩具都有,一个个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古物。
在皇帝带领焚香祭拜后,仪式开始了,恭、谨两位王爷将孩子抱进锦席中央的米筛端坐,原本热闹的殿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直瞪着那两个小小的人儿瞧。
刚刚还被人众星拱月,如今却单独被丢在中央,小班羽有点不知所措,看到身旁坐了个和自己一样小的人,他歪头打量,最后总算认清这小东西抱不动他,他爬呀爬的,想往母亲的方向爬去。
突然被扔下和一个陌生小孩相处,聂安怀也有点不知所措,拧起小小的眉头犹豫了会儿,正想倾身朝他靠近,却见他爬走了,他只好又坐回原位。
“不要来,回去,抓印玺,快、快点!”顾不得不能出声影响的规矩,谨王爷急喊,手还拚命挥。抓了印玺代表以后会官运亨通,这个最大奖千万不能被聂小子抢走!
“安怀,去桌子那儿,别坐着不动。”见对手违规,恭王爷也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爹不抱他?班羽困惑停下,看看爹、又看看娘,小嘴瘪了起来。
而此时听话的聂安怀在父亲的指示下已摇摇晃晃地走到桌案旁,手一伸,左手抓了笔,右手抓了书,一屁股坐下,学着父亲平常的姿势有模有样地画着。
“好啊,安怀以后一定学富五车,不愧是书香门第之后。”皇帝赞叹道,众人也纷纷鼓掌道贺。
“给你老子过来!”见班羽还愣在那儿,谨王爷又窘又急,冲到桌旁指着那颗玺印,脸色凶狠得紧。“伸手,快!”
班羽好委屈,抿着嘴爬到了桌案旁,桌上琳琅满目的物品让他看花了眼,他伸手一抓,抓下了他觉得最漂亮的东西。
“你……”看到他竟抓了一个镶有翡翠的胭脂盒,谨王爷当场变了脸色,气到说不出话来。没抓印玺也就算了,居然还去拿女人家的玩意儿?
“这是不是代表这孩子以后是流连花丛的个中好手?以后家里有闺女的人可要当心喽!”恭王爷还凉凉地补了句,更是气得谨王爷七窍生烟。
“风流对男人可是件好事啊,会选上这个翡翠盒子,也算班羽有眼光,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无瑕珍品呐!”皇帝赶紧出来打圆场,怕恭王爷又说出什么落井下石的话,连忙用闲聊引开他的注意。“聂卿,你平常都会将安怀带进书房吗?看他拿笔的架势挺纯熟的……”
原本被人冷落的聂安怀因为成功抓下代表文采的事物,再度聚集了众人的目光,大伙儿全拥了过去连声称赞,没人理会一旁的谨王爷父子。
“被你气死了,亏我还拚命训练你。”谨王爷俯瞪眼前的小娃儿,喷气低怒道。这算是天性吗?啥都不抓,偏偏抓胭脂盒。
疼他的爹爹怎么变那么凶?班羽低着头,眼圈儿红了,一副快哭了的模样。
“你敢在外面哭试试看。”谨王爷沉声威吓,在家宠孩子宠上天的傻爹爹,一出了门就成了拉不下脸的大男人。“你抓周儿输了人,现在还想让你老子颜面扫地吗?要怪就怪那个混小子,都是他,害惨了咱们……父子。”最后那两个字,他说得很僵硬。
虽然那些话班羽都听得似懂非懂,但小小心灵已经尝到“既生瑜,何生亮”的痛苦。坏,爹爹坏!他倔强地抿着嘴,即使红了眼眶,仍死都不哭,转头看向被人包围的聂安怀,嘴抿得更紧。坏,他也坏坏!
“安怀和班羽这两个结拜兄弟第一次见面,让他们好好﹃聊一聊﹄,哈哈~~”皇帝自认讲了有趣的笑话,笑得开心不已,招呼其它人到一旁喝酒食用长寿面。
两位夫人将孩子抱到一旁的小榻,先前挨了骂的班羽还是很不开心,看到那个害他被骂的人也被抱上榻,他抗拒地往旁挪坐。
“来,班羽,叫哥哥。”班夫人将他拉近,柔声哄道。
“安怀,这是弟弟,你要疼他哦,两人要好好相处,别像你们的爹爹一样幼稚吵架。”聂夫人也微笑叮咛儿子。
虽然丈夫交恶,但两名夫人的感情仍像以前一样好,她们都不希望上一代的恩怨延续到无辜的孩子身上。嘱咐宫婢小心看顾后,她们回到丈夫身旁作陪,留下两个娃儿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的。
不知道什么叫弟弟,但小小安怀知道什么叫疼,因为娘都会将他抱在怀中疼惜。瞥了他一眼,那张着大眼的可爱模样足以撤除任何人的戒心,聂安怀慢慢挪坐靠近,想要踏出友好的第一步——
回应他的却是狠狠一推!
聂安怀毫无防备地被推得往后仰倒,头撞上榻褥传来“叩”的一声,他呆呆地睁着眼,不懂为什么事情会变这样。
“哎呀。”宫婢闻声赶紧将他扶起,紧张地朝主子们望去,见没人留意这儿,这才松了口气。“我的小祖宗,你要坐好啊,不然你受了伤我们也吃不完兜着走了。”
他坐得很好啊……聂安怀朝罪魁祸首看去,却见班羽像没事人样地东摸摸、西瞧瞧,仿佛连他仰倒都没注意到,他还扬起好可爱的笑容,朝靠近的宫婢伸出手。“抱抱——”
那颠倒众生的魅力当然无人能挡,宫婢将他抱起,咕叽咕叽地逗着他。
没有人推他吗?聂安怀困惑地抚着后脑勺,一抬头,却看到小脑袋枕在宫婢肩上的班羽对他咧了个得意无比的笑。
他愣住。
个性温和的他,古灵精怪的他,注定结下了不解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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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去,我不要去!”
往皇宫驰行的马车里,十岁的班羽正在发脾气。
即使小嘴儿翘得老高,脸颊气鼓鼓的,那唇红肤白的漂亮小脸仍让人很难狠得下心责骂,更何况是疼他入心的谨王爷?
“乖嘛,下午就去接你回来了,很快的。”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勇猛武将面对这个小娃儿,什么剽悍气势全都施展不开,只能陪着笑脸劝道。
“我不要!”班羽扭过头,下颔仰得老高。
“不是爹爱逼你,只是你让爹很没面子嘛!”谨王爷为难地抓了抓头。“你默书默不过人,吟诗作对也没人家文采好,再不去上课,不就差得更多了吗?”
从小皇帝就要班羽和聂安怀一起进宫念书,自然而然,两人的学习成效也会被拿出来做比较。他实在很不想承认,但人家书香世家的资质就是不一样,古书史籍一点就通,相形之下连字都写得像狗爬的班羽就显得很驽钝。
“反正怎样都赢不了聂安怀,去了又有什么用?”班羽干脆捂住耳朵,整个身子背了过去。
他讨厌爹,讨厌聂安怀,讨厌死了!从小到大都爱拿他们两个做比较,偏偏聂安怀又聪明绝顶,他怎么努力都赢不了,师傅总是夸聂安怀,而爹爹不但不安慰他,还一直怪他,弄得他闷极了。
昨天师傅还说他不学无术,这句批评引爆了一切,他受不了了!不学总成了吧?他是不想跟他争,不是比不赢他!班羽恼怒闭眼,大受打击的他只能用这种逃避的消极方式,否则长年累积的郁闷根本无法排解。
“咱们班家的强项在武嘛,偏偏你娘又打死不肯让我教你武功,白费了你这一身好资质……”谨王爷越说越怨,粗犷的五官皱成一团。“为什么?为什么会生出一个女孩儿啊?我明明拜得很虔诚啊!”他将脸埋进掌中哀叹。
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就算之后妻子再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仍弥补不了这个憾恨——因为他必须将班羽当成男孩扶养,想到一个原该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却得一直扮着男装,他就好舍不得。
但他不得不啊!要他眼睁睁看着班羽一生下就成了聂家的媳妇,这股鸟气他说什么也咽不下,等他回过神智,这漫天大谎早已传到皇宫和恭王府去,成了既定的事实。
妻子说要她一个女孩子家穿男装已经够荒唐了,怕她变得更粗鲁,拚死不让班羽习武,让他连唯一能赢聂家的胜算都没了。
闻言班羽回头,原本满是叛逆愤怒的晶灿大眼顿时被不安和惊惧占据。“您明明说只要我当男孩儿就会一直疼我的,您不要我了?”
从小爹爹就常在她耳边叨念怨叹,叹她不是男孩,叹她比不过聂安怀,可、她已经很努力了呀,弟弟们玩得怎么野,她就跟着怎么野,没人看得出来她是女孩儿,但……她真的没聂安怀聪明啊……
发现眼泪就快滚出眼眶,班羽赶紧咬唇拚命忍住。不能哭,男孩子不能哭,她就从来没看聂安怀哭过,要是再哭出来,爹爹会对她更不满意的。
“爹怎么舍得不要你?”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谨王爷一阵心疼,大掌一伸,将她抱上膝头。“你是爹爹的心头肉啊!”
他知道他的固执和骄傲害苦了这个孩子,班羽的一生就让他的一念之差给整个扭转了,为了这件事,温柔婉约的妻子不晓得和他吵过多少次,要他想办法让班羽恢复女儿身。
但他根本拉不下脸将这场骗局拆穿,一拆穿班羽就得嫁给聂安怀那小子,而姓聂的也绝不会放过这个讪笑他的好机会,只要想到这辈子可能从此都抬不起头来,他就死都要将班羽当男孩子扶养。
班羽埋首在那宽阔的胸膛,惶然的心被那坚定的怀抱平抚了,她吸了吸鼻子,把盈眶的眼泪逼了回去。
“我知道,爹很疼我,要不是恭王爷和聂安怀,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这都是他们害的,我不怪您。”小手在他肩上拍拍,还反过来安慰他。
一定是聂安怀不好,如果没有他,爹爹也不会逼她做她不爱做的事,她喜欢爹爹,讨厌聂安怀!脑中浮现那抹熟到不能再熟的身影,班羽恼怒地嘟起嘴,把所有的愤恨全推到他身上。
“羽小子啊……”谨王爷感动得一阵鼻酸,差点没哭出来。小小年纪就懂得是非对错和同仇敌忾,真不枉他的一番教导。“记得哦,要和聂安怀保持距离,别让他碰到你,其它人你也得防着点,千万别被人发现你的秘密,懂吗?”
这件事只有他们夫妻和几名忠心的老仆知道,也多亏班羽这孩子长进,除了长得漂亮些,那股子顽皮和活泼完全不输一般男孩儿,倒也没引起任何疑窦。
“我知道啦。”想到还是逃不过上课的命运,班羽不由得哀怨地叹了口气。
哼,聂安怀会读书就了不起啦?还不是书呆子一个,学问上输他,其它的地方可没输他,等着瞧吧,她找到机会一定要整整他!
漆黑灵动的大眼闪过一抹黠光,衬得那张唇畔噙笑的小脸是如此可爱,十足一个淘气小男孩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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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间的休息时刻,班羽和聂安怀被赶到花园里玩。
这是皇帝的要求,重视教育的他同时也相当赞成孩子活泼好动,加上希望两个孩子能培养友好的关系,藉此改善上一辈的恩怨,皇帝费尽苦心想让他们有多一些共处的时间。
一听到师傅说休息,静不下来的班羽就飞也似地冲出书房,聂安怀则是规规矩矩地将书本收好,这才快步追了出去。
看到前面那个好动人儿一下子看看旁边的花,一下子追扑跳跃的蟋蟀,聂安怀只是缓步跟着,视线丝毫没离开他身上,与其说是玩伴,倒不如说是保护者还比较贴切。
虽然同龄的聂安怀长得比班羽还矮小一些,但那超龄的沉稳和内敛让他犹如小大人似的,加上他所展现的聪明才智,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安全感,只要有他相伴,就算让两个孩子独处也没人会担心。
“待会儿师傅要考默书,你准备好了没?”任他玩了一阵,聂安怀不忘负起提醒之责。“要不要我帮你复习一下?”
他知道班羽很介意这件事,每当师傅用“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表情对班羽摇头,班羽那眸光一黯的沮丧神情也会让他觉得很难过。
他并不喜欢师傅老是夸他而轻蔑班羽,每个人的才能本来就不一样,没道理因为班羽书默不好就否定他的一切,但他没办法指责尊长,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帮班羽能让师傅刮目相看。
正忙着追蜻蜓的班羽笑容僵住,眼中原本闪耀的喜灿光芒顿时被恼怒取代。看到自己的衣袍因方才趴在地上而染了尘土,再看到身后的聂安怀净秀得像刚刚沐浴完毕,活脱脱就是皇上嘴里赞不绝口的温文尔雅模样,心头的不满更甚。
“不用你假好心,谁不知道你是想装乖孩子讨人喜欢?我才不会让你如意。”班羽皱鼻嗤哼。
她最讨厌他这样了,明明和她同年纪,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没看他动怒变脸过,也没看他兴奋欢呼过,脸上最多只挂着淡淡的笑,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皇上说这是谦逊,是难得的美德——骗鬼啦!装模作样才是真的吧,她敢打赌,聂安怀只要一回到家,绝对都笑得合不拢嘴,和恭王爷一起嘲笑他笨。
“我没这么想过,何况讨人喜欢的是你才对,你没发现皇上只要一看到你心情就很好?”对他的敌意早习惯了,聂安怀微笑,心平气和地说出事实。
其实班羽很细心、反应很快,他只是定不下心背书,但这掩盖不了他其它的优点,开朗活泼的他跟任何人都能很快打成一片,他还没见过比班羽更有人缘的人。然而总是笑脸迎人的班羽,只要和他独处,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但说也奇怪,尽管爹老是在他面对说谨王爷和班羽的坏话,他还是觉得这个弟弟很让人疼惜,就连任性蛮横的小缺点都显得很可爱。
“心情好有什么用?他们还不是只夸你不夸我?”先入为主的观感作祟,她就是认定他是在假惺惺,聂安怀越和善,班羽就越气。
“在乎这个做什么?”聂安怀无谓一笑,小小年纪的他已有豁达的胸襟。
班羽气鼓鼓地瞪他。样样比人强的他当然不在乎,要是老被唠叨叮咛的人换成是他,看他还说不说得出这种风凉话!
“不跟你说了。”她扭头快步奔离,心烦气躁地一边走、一边用力踢着小径上的石子,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左脚的鞋子飞了出去,落进一旁的草丛里。
搞什么?连鞋子也要跟她作对?班羽不可置信地瞪着草丛,懊恼抿唇。
“怎么了?”聂安怀随后追上,关心问道,看到他脚上的白袜,眉宇拧起。“你的鞋呢?”
班羽的小脸困窘爆红,好想把那只脚藏起来。
讨厌讨厌讨厌!就不会当成没看见吗?都是他啦,害她永远都成不了爹爹满意的儿子,害她永远都像个不成材的小鬼头!
自惭形秽将班羽累积的怨怼全然掀起,激起了邪恶的念头,在她意识到自己打算做什么事之前,手已往旁边的大树指去。
“在那儿。”
聂安怀抬头看向几乎和屋脊齐高的大树,眉头拧得更紧。“怎么会在那儿?”他踮起脚尖仰头,视线在枝叶间搜寻。
这句问话只是单纯的疑惑,丝毫没有夹杂怀疑的口吻,这样的信任让班羽有些歉疚,但只一瞬,经年累月的嫉妒和不甘又凌越了一切。
“我也不晓得,踢着踢着就踢上去了。”她眨动大眼,表情好无辜。“我爬上去拿好了……”说着说着,她就要攀上树干。
“太危险了,我找人来拿。”沉稳的聂安怀哪有可能让他做这种有勇无谋的事?连忙伸手将他阻下。
“你想害我被骂啊?书没读好也就算了,还净会闯祸惹事……好啦,我知道,你就希望我失宠,去啊去啊,你尽管去告状好了。”班羽跺脚背过身去。
“我没有。”聂安怀哭笑不得,实在不懂他这些心眼是哪里来的。“不然我们找根竹竿把鞋子打下来好不?”
“要上课了,等找到竹竿已经来不及,你别管我,你先回去书房好了。”班羽挥手赶他走,再度朝大树攀了过去。
“等一下!”聂安怀又拉住他,向来平静从容的俊秀脸庞,这会儿难得浮现踌躇。“……算了,要爬我来爬。”他拉起衣摆扎进腰带,然后开始卷衣袖。
班羽没想到计策会这么容易成功,她得好小心好小心,才能忍住没让笑容浮上嘴角。
“不要啦,被师傅看到你会挨骂的,反正我被骂惯了,我自己爬。”她警告过喽,要是待会儿被骂,可别怪到她头上。
“让开点。”聂安怀没回答他,只是要他退开。
他知道班羽完全没学武,不像他还学了点拳脚功夫,加上班羽脚上鞋子又少了一只,当然是由他来爬比较保险。
看到他动作灵活地爬上树,班羽不甚服气地皱了皱鼻。她还以为他会爬得很狼狈呢,会读书、手脚又利落,老天爷真不公平。
“你有看到鞋子卡在哪儿吗?”聂安怀已攀上横生的枝干,四下搜寻。
“我也不晓得,你再找找吧。”慢慢找吧他!最好找到师傅来喊人,让他们瞧瞧那个懂事乖巧的聂安怀也会做出爬树这种粗野行径。
班羽一面偷笑,一面晃到草丛边,脚尖点啊点的,找到了鞋子勾回套上,她就故意站在草丛里,免得被聂安怀发现她脚上的鞋子已失而复得。
“没有啊……”聂安怀遍寻不着,丝毫不曾怀疑受骗的他,越攀越往上去。
等班羽发现到他已爬了多高,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离地极高的距离和摇摇欲断的细瘦枝干,让她见了胆颤心惊。
“你快下来,别找了!”班羽急喊,看到他踩断了一根枝叶,吓得脸都白了。
“没关系,我很小心。”聂安怀双手紧紧抓着其它枝干分散力道,还有余力安抚班羽。
“天呐!聂小王爷您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突然传来一声惊喊,吓得聂安怀失去平衡,脚踩了个空。失速坠下的力道加上身子的重量,让他即使双手都抓着枝干也撑不住,“啪”地一声,枝干双双折断,随即就是叶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正被那声大喊拉走注意力的班羽等听到声音已来不及,一回头,正好看到他重重坠落地上。
班羽吓坏了,只能怔站原地,看着聂安怀神色痛苦地抱着手臂蜷曲着,红艳的血缓缓自他的衣袖蔓延开来。
“来人、快来人帮忙啊!”年高德邵的师傅抱不动十岁的男孩,赶紧冲出花园喊人。
聂安怀痛到冷汗直流,但看到班羽那神色惨白的小脸,他还勉强挤出微笑。
“我没事,你别担……”在发现班羽脚上的鞋后,他的语音顿时凝住。
意识到他看见了什么,班羽的心猛然一震。她该道歉、该说对不起,但她的喉咙却哑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她甚至不敢看聂安怀的脸,怕会看到失望憎恶的神情。
“在那儿,快!”
“聂小王爷您别怕,御医马上就来了。”
师傅带着一群人奔过来,团团将聂安怀包围,一阵嘈杂后,随即将他抬离。
班羽默默地跟在后头,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他重坠在地的画面一次又一次重演,紧紧揪住她的心口。
她没想过要害聂安怀受伤啊,她、她只是想让他被骂而已,要是他就这么残废了怎么办?班羽咬唇,心里懊悔又自责,忍不住红了眼眶。聂安怀一定恨死她了……
治疗时,班羽一直守在房外等,大家都忙着照料聂安怀,没人注意到她。从众人的细声讨论中,她拼凑出聂安怀的状况,他的手臂脱臼,上臂还被树枝划破一道很长的口子,流了很多血。
皇帝闻讯赶来,进去时太担心,并没有留意到蹲坐在廊柱旁的班羽,过了一阵出来,心安了,也忆起他的存在,视线四下找寻,终于看到他,朝他招了招手。
“班羽,过来。”
班羽知道自己逃不过责罚,认命地走到皇帝面前。
“你一定吓坏了。”结果皇帝非但没厉声骂人,还和蔼地拍拍他的头。“刚听到这件事时,朕还以为他们把你当成了安怀,没想到真的是他。”好动的班羽爬树不足为奇,沉稳的安怀爬树可就骇人听闻了。
班羽惊讶地睁大了眼。他没说吗?
“安怀说你有拦他,是他不听劝,班羽,你做的很好,已经开始懂得衡量危险了。”皇帝称赞道。“安怀需要休息,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待会儿朕会派人先送你回去,明天看状况再决定要不要上课。”安抚地按了按他的肩膀,皇帝这才迈步离开。
转头望着关阖的房门,班羽茫然又疑惑。为什么聂安怀不说是她骗他上去的?还把错都揽在他自己身上?
见大家都忙着恭送皇上,班羽犹豫了下,偷偷摸摸地推开门,闪身快速进房。
才刚关上房门,浓重的药草味就扑鼻而来,走进内室,班羽停下脚步——因为她看到脸色苍白的聂安怀躺在榻上,绵长的眼睫垂覆着,像是睡着了。
皇上说他需要休息,她不该进来吵他的……班羽咬唇,蹑手蹑脚想退出房外。
“……班羽?”虚弱的声音唤住她。
班羽回头,对上一双和平常一样关怀温和的黑眸,不由自主地,她的眼眶热了,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为什么他不怪她?为什么他还能用那种眼神看她?
“你干么掩护我啊?不会说是我骗你上去的吗?”怕被发现自己快哭了,班羽只好用任性无礼的态度掩饰,即使……她心里真的觉得好抱歉。
“是我心甘情愿爬上树的,跟你又没有关系。”聂安怀淡淡一笑。“我没事,御医说脱臼和擦伤都是小伤,大概半个月就好了。”知道他脸皮薄,聂安怀没劝他别哭,而是转述自己的状况来安抚他。
“你明明……知道我……我是骗你的……”班羽越说越小声。怎么会和她没关系?若不是她,他也不会爬上树,更不会摔到脱臼。
“但决定要被骗的人是我,害我摔下来的人也不是你,你说,跟你有什么关系?”聂安怀好笑地叹了口气。“怪只怪我爬树技术不好。”
这件事,他受的不过是皮肉伤,而班羽承受的却是自责和愧疚的心理重创,教他怎么生得了他的气?
“你干么对我这么好?”班羽不禁哽咽。她对他那么坏,凶他、骂他、欺负他,他却以德报怨,就算当滥好人也要有个分寸啊!
“我是大哥,不疼你疼谁?”聂安怀扬笑,说得再自然不过。
那抹笑击碎了她的自持,班羽再也忍不住,急忙转过身,咬唇抑住了哽咽,却阻止不了无声落下的泪。她不喜欢这样,这样让她觉得自己好坏,坏的明明是聂安怀,明明是他啊……
即使看不到脸,但从班羽一耸一耸的肩头也看得出来他在哭,聂安怀只能保持沉默,静静地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班羽开口了——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对你好,你、你……我还是很讨厌你。”夹杂抽噎的宣告,连班羽自己都觉得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听出他语里的软化,也听出他心意不坚的摇摆,聂安怀莞尔,并没拆穿他口是心非的谎言。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