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寒意,乍然袭至。
那不是雪所带来的寒意,而是,杀气。
娘亲!
一片昏暗中,烛光掩映间,双眸陡睁,望见的,却是本来一直信任着的身影手持长剑,朝母亲的后心直刺而入的画面――
连警告都来不及发出,冰冷长剑已然贯穿那温暖的躯体。
“冽儿……快……逃……”
“不――!”
终于脱口的声音,却是为时已晚……伴随这长剑的抽离,鲜血喷溅四散,素雅淡香沾染上血的腥味……血花于胸口扩散开来,染血的躯体随之倒落。
母亲美丽的容颜就那样枕上了胸口。容颜之上没有分毫对死万的恐惧,只有满满的担忧,对他。
“娘……”
望着那张熟悉的容颜,泪水,无法遏止的自眼角滑落……
**
乍然,转醒。
那是个……太过熟悉的梦境。
即使是在过了八年余的今日,梦中的一切仍无分毫褪色。床帷的鹅黄、利刃的银亮、鲜血的殷红……以及,母亲逐渐苍白的容颜。一切一切都仍历历如绘,甚至连剑身的寒气、鲜血的温热亦是如此。
而那份痛楚、那份自责懊悔、那份恨,也一并延续至今日。
所有的一切,都始于八年前的那个雪夜。
便在那个雪夜里,他失去了挚爱的娘亲,因为他的错信。
便在那个雪夜里,他第一次了解了欺骗,第一次了解了恨,以着最直接的方式……
双眸,缓缓睁开。
眼眶仍残留着些许微湿。白冽予唇角勾起苦笑,以指拭去残留的水珠。
而后,眸光移向身侧。垂落的床帷是洁净的浅蓝,而非记忆中染血的鹅黄。
同样的院落,同样的内室。而昔日那个在病弱之时彻夜守着自己、抱着自己的美丽身影,却早在八年前便已不复存在……
他对母亲的最后记忆,停留在八年前的那个雪夜,停留在那张没有恐惧没有憎恨,只要担忧的美丽容颜之上……
指尖触上床帷,而至紧揪。眸光忽尔一转,冰冷杀意一闪而过。
自己铸下的错,就必须由自己亲手弥补偿还。正是以着这份意志,他没有被自责与那个男人的欺骗击垮。他努力锻炼自己,直到能以自己的力量亲手报仇。
对那个男人,天方四鬼之一,以“潜入擎云山庄暗杀庄主夫人”而闻名的杀手青龙严百寿。
擎云山庄,江湖四大势力之一,与流影谷、碧风楼、柳林山庄等组织并称,居东,人称“东庄擎云”。
势力遍及长江中下游,基业庞大。庄主白毅杰更是天下有数的绝代高手。擎云山庄由他一手创立,早在八年前便已确立“天下第一庄”的地位――而青龙能够就这么潜入山庄之中取下庄主夫人的性命,便是利用了手段,其能耐也绝非一般。
“传言”说,他不但杀了兰少桦,更毁了白毅杰次子白冽予的身子,令他从此不能习武,形同废人。
正是因为如此传言,“白冽予”成了擎云山庄的弱点。即使是山庄内部也仅有极少数人知道白冽予确实曾经成了废人,可如今的他,一身功夫直逼兄长白飒予。
之所以任由谣言漫天,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能耐,为了欺敌,为了报仇。
于是,八年来,擎云山庄虽曾几度围捕青龙,却都仍棋差一着,让他“侥幸逃过”。
没有人知道,看似严谨的围捕之计实则留了活路;没有人知道,青龙每一次的脱逃都被详细的记录分析,由白毅杰亲自送往于东北潜修的次子。
如今的他虽仍有所欠缺,却已离大仇得报之期不远。张了八年的网也到了慢慢收紧的时候。待时机到来,他要用那个男人曾毁去的双手,亲手了却那个男人的性命!
心绪瞬间有了难得的激昂,却旋即恢复了平静。
白冽予俊美端丽活路容颜上瞧不出分毫起伏。年方十七的他,交错着利落与柔和的轮廓让承继自父母的容貌更添了一分纯净的气息。
似浅实深的眸子偶尔会露出属于少年的张狂与傲气,却更多的是无从揣度的深沉难测。
他松开了原先揪着床帷的指,转而起身下床梳洗。
回到山庄至今,也已是十多天过去。
将长至背脊的长发束起、着上一身素雅长衫。闲淡出尘的气息漫开,先前的杀意恨意仿若不曾存在。
八年来,对于心绪的掌控,他早已收放自如。
打理好后,白冽予取过长剑正待院中稍作练习,却在望见被置于角落的书册时停下了脚步。
册子的封面简单的书了“冷月”二字。对外人而言或许会摸不着头脑,但身处山庄核心的他不会不了解这二字代表的意义。
将册子收入怀中,而后,推门出屋。
一如山庄内苑的众多院落一般,他所居住的“清泠居”也是由一个相当雅致的小园与屋子结合而成。屋前有一块不小的空地。自三岁开始逐步学武,他几乎都是在此练习父亲所授的剑法……直到他因青龙下的毒而倒下为止。
那时,没有人察觉到他体内的毒,连八大护卫之一的毒君于扇也没能发觉,只以为是莫名其妙的怪病。
他的身子一天天衰弱,高烧不断、咳嗽不止,连经脉也禁不起如此摧残而欲断未断。而山庄的众人只能努力的寻找名医名药,却始终没能治好。
时逢柳林山庄老庄主六十大寿,白毅杰自也在受邀之列。可他眼见次子一天天衰弱,又怎忍心离开?但妻子兰少桦却希望他能藉此次江湖豪杰群聚之时,探听“医仙”聂昙的下落。白毅杰几番思量后终于还是选择前往。其中,八大护卫去了六个,只剩毒君及万志云留守。四个孩子也去了三个,仅留下兰少桦照顾病重的次子。
这,正是青龙千方百计制造出来的机会。
就在那个飘雪的夜里,他杀了兰少桦、毁去白冽予幼小的身子。他甚至企图在那幼小的身子上头留下一生都无法消去的印记,对那个一直信任着他的孩子――白冽予的资质太过优越,青龙容不下这孩子的存在。
那一夜的一切,几乎让整个山庄笼罩于绝望之中。
直到先前寻觅已久的医仙聂昙出现。
聂昙接回了白冽予的手脚筋、消去了他身上的伤痕,甚至给他恢复经脉的可能。为了恢复武功、为了亲手报仇,白冽予拜聂昙为师,离开故乡前往其所隐居的东北潜修。
一去,就是八年。
八年来他从未回过山庄,自也有八年不曾在这屋前的空地习武。
而八年之后、回到山庄这些日子以来,他又开始了以前的习惯。所用的兵器,也一如当年的选择了他最为喜爱的“剑”――纵然即将踏入江湖的“李列”用的并不是剑,而是他四年前另学的鞭。
对于打小修习的剑,白冽予一直有一份感情在。而之所以习鞭,则是为了在踏入江湖之后以另一种形式隐藏之计的实力。
望着眼前开阔的空地,白冽予握上剑柄。
此剑名月魄,是八年前离家前父亲让他挑的,出自名匠冯二之手。
微一使劲,月魄乍然出鞘。清泠幽光笼罩剑身,不寻常的凉意透出,而在真气贯入剑身之时转为透骨冰寒。
八年相伴,月魄早已不仅是一把配剑,而几乎成了白冽予身体的一部分……
剑身忽动。
脚步迈开,躯体随之移转。清冷幽芒仿如流光,身形畅如流水。剑法随性施展而出,人剑为一。刹那间仿佛化为一泓清流,奔流于山林叶影间。
人剑流转灵动,没有分毫杀气,只有一份出尘脱俗。闪动的银芒映上俊美端丽无双的容颜,说是练剑,却比任何舞姿都来得撼动人心――
却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道掌劲挟势闯入剑网,朝白冽予胸口直袭而去。察觉到来人的身分,唇角因而微扬。毫无滞涩侧身避开掌劲,身形一旋,足尖一点,已然飞身而起朝来人袭去。
流光化作白虹,依旧看不出杀意的一剑,却已凌厉迅疾的直取对手咽喉。
那人不是别人,却是白飒予。见弟弟此招来势凌厉,他也不闪避,沉稳如山静立原地,双掌劲力暗蓄,而在长剑触上咽喉的前一刻身形一沉。
长剑掠顶而过。不等弟弟收剑回防,双掌已然趁此空档朝其腹部击去。
他的时机抓得可说是准确之至。
先前那一沉若是早了,便是给了对手回剑变招的机会;而晚了,不用说,自然是饮恨剑下的下场――而他竟能如此准确的掌握到时机并随之行动,眼力和身手之高明由此可见。
见兄长掌力可说是避无可避的直袭而来,白冽予眸中掠过一抹赞赏,随即,凌于半空中的身子以着令人咋舌的流畅一个回转。白飒予的一掌因而落空。
当下真气一转正待变掌击出,畅如流水的身影却已飘了开来。
白冽予落地之时,白飒予也收回了先前蓄于双掌的劲力。
“没想到你竟能凌空转变方向,这招实在高明。”
“因为真气特性而有的小伎俩,刚好用上罢了。倒是飒哥的那一沉,时机之准令人敬佩。”
隐含笑意回应了兄长的称赞,白冽予一个踏步重整身势,澄幽的眸子带上一抹难见的锐利:“继续?”
“五分力如何?”
“小心了。”
算是应答的语音初落,身形一飘已然再度上前,而在距离拉近之时足尖点地一旋。剑势搭配步法化为弧光,冰寒真气透剑而出。白飒予微微一惊,身形微一往后,以退为进运起掌法攻上前去。
剑与掌之攻守范围各有不同,能掌握到适当的距离,自然便是取胜关键。招来招往,气劲交击之声不时传出。白冽予畅如流水,剑法灵动有致;白飒予则稳若磐石,掌法气象万千。二人各自搭配身法迎击,转瞬间已是数十招过去,各有攻守,却始终没能确实有个胜负。
虽说是只用五分力,可彼此额际却都浮出了一层薄汗,而在又一次的掌剑相交之后双双后退。
两人相视一笑。
“好久没打了。”
看着弟弟还剑入鞘,白飒予撤回掌力带着感慨如此说道:“你的剑法当真高明至极,畅如流水,而又无处不渗――再打下去,估计我是防守不了的。”
“那倒未必。纯以功力而言,我可是逊于飒哥一筹。”
他胜在招数,兄长则胜在本身的修为。白冽予言下之意在此。
却见兄长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神情转带上一分落寞寂寥。
如此变化令他先是一楞,而随即明白了过来。
“光磊离开了?”
口中提及的,是与白飒予同年,多年来寄居山庄的书生于光磊。他是白飒予的童年玩伴,也是三弟白炽予的启蒙之师,和四兄弟之间有相当深厚的感情在。
白飒予闻言有些讶异:“你早知道了?”
“推测出来的,因为时机。”
便在他们商量完如何应付那傲天堡后,经过三日的准备,白炽予于昨天混于陈飞星所领的镖队中离开,展开他的第一个任务。他自小便极黏于光磊,故于光磊若想离庄上京赶考,势必得趁这个机会才成。白冽予口中指的时机就是这个意思。
白飒予如何不懂?笑容却因而添了几分无奈。
“昨日是炽,今日是光磊。而你,估计也会在这几天内离开……难得有了个勉强的团聚,却又就这么散了,实在令人感伤。”
“人生总有聚散。”淡淡一句回应了兄长的感叹后,白冽予语气一转:“找我,不会只是为了抒发感伤之情吧?”
“你不提我还真忘了。爹让咱俩过去用膳。”
“公事?”
“冷月堂。”
“看来是不好耽搁了……我搁个剑。”
知道“冷月堂”三字所含有的重要性,白冽予回房放了剑后,立即同兄长前往父亲的居室。
***
冷月堂,擎云山庄的地下命脉,一个完全位于台面下的情报组织。
如今掌控了长江中下游民间势力的擎云山庄,其经济来源乃是庞大的水运生意及与各商家的合作。能有今天的成绩,靠的是山庄在江湖上的声誉;声誉来自于信用与实力,而这些少不了情报的支持。
如果没有冷月堂的存在,擎云山庄很难有今日的成绩。
可知道冷月堂的人,便是在擎云山庄内部也只占极少数。清楚其运作情况的,除去冷月堂的核心人物外,也仅有庄主白毅杰及被父亲任命接手的白冽予了。便是长子白飒予,对于这个组织也只是大概了解其概况而已。
而掌控冷月堂之人的身分,更是连白冽予也毫不知情。
冷月堂便是这么个隐密至极的组织。当然,“擎云山庄没有情报部门”这种话任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用作障眼法的“情报部门”也确实有模有样的存在、运作着。江湖中人多半为此所欺,仅有流影谷及碧风楼等组织或多或少曾察觉其存在。
这正是白毅杰会选择次子接手的原因。被谣言隐蔽了能耐,才智心计皆为一绝的白冽予,毫无疑问的是接手情报工作的最适当人选。
白飒予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弟弟被召去谈冷月堂之事本就在意料之中,却没想到父亲也算上了他。
“这么说来,你回来后,爹还是第一次同时召我二人前去商谈公事。”不晓得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用意……眼见父亲的居所就在前方,他若有所思的开了口。
白冽予自然清楚兄长未出口的疑问。神情无改,双唇淡启:“也该是时候让下一任当家清楚冷月堂的真面目了。爹大概是这个意思。”
“下一任当家?”
“自然是指飒哥了。我负责地下的情报工作,你则掌理整个山庄的营运。一暗一明,以你我一辈而言,是最合适的打算吧。”
“一暗一明……等等,冽!”察觉二弟隐藏于话语之下的心思,白飒予当下便是一惊。脚步因而停下,他一把拉住仍欲前进的弟弟。“冽,你难道打算一辈子都像这样任由那些谣言侮蔑你?”
“我不在意那些。何况那正是隐藏我身分的最好方式。”
“话不是这么说!要想要隐藏你的身分还可以有很多方式。没有必要任由那些谣言……你的实力才智皆为一绝,又岂能就此……”
话说到一半便停了,因为想起二弟化名踏入江湖的决定。
打一开始,他就没有替“白冽予”三字“洗刷污名”的意思。
他打算让“白冽予”这个人一辈子活在暗处。
眸光对上眼前澄幽的眸子,坚定的意志深处,有着难以察觉的阴影。
太深,也太重。
呼吸因而一窒。“冽,你还……!”
“时间不早了。”
淡淡一句打断了兄长未竟的话语,深眸瞬间再也瞧不出分毫破绽。白冽予技巧挣开了兄长的手,径自朝父亲的居所走去。
前行的背影仍旧带着那份蛊惑人心的出尘,却又更添了分孤傲。
白飒予一阵苦笑。
是他错了……他不该以为经过八年,冽心里那份自责便会有所减退。恨仍然持续,自责又怎有可能就此消失?冽的责任感,一向是他们四兄弟中最强的。
冽……从来就不曾原谅自己。
可他却对此无能为力。
挫折感因而涌升,可他终究是什么也干不了的……当下不再多想,加快脚步追上前方的弟弟。
此时的白冽予早已站定于父亲居所门前,有意无意地等着匆忙赶上的兄长。
倒不是动气什么的,只是清楚话题一旦持续下去,也不过是围绕在他原不原谅自己上头。可是非对错他心中自有认定,又岂是因为兄长的三言两语而有所改变?
多说无益,自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
见兄长跟了上,白冽予淡淡启唇:“以后别再提那些了。一起进去吧。”
“好。”
因而一阵苦笑,却终究是应了声后,和弟弟一起进入了父亲居住的院落。
四周下人早已被摒退。整个园子里除了他二人之外,便只剩屋舍中两道缓长的气息。
两人因而一个对望。
父亲召二人来此本是为了冷月堂之事。由此推想而下,屋中另一人只怕便是冷月堂的重要角色了。更甚者,或许就是他们一直不得而知的、那个建立了整个山庄的情报网并一手掌控的人。
虽未言语,彼此心下却已有了同样的念头――当下由白飒予为首推门入屋,可随之入眼的身影却让二人同时一怔。
那是名相貌风采皆不逊白毅杰的中年文士,一身气息温雅,举手投足间却另透着几分游戏人间的潇洒不羁。
他正是八大护卫之一,以过人才智闻名天下的“玉笛公子”莫九音。
二人对父亲这位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拜把之交自然十分熟悉――可也正因为这份熟悉,让二人对眼前的情景更觉吃惊。
难道……莫叔便是那位他们始终不得而知的“冷月堂主”?
白飒予的愕然是清楚写在脸上;而白冽予则是微微睁大了眸子,脑中瞬间已是万千思绪闪过。
莫九音本是天下有名的才子,即使才学冠绝、门生无数的当朝权相卓常峰都要敬他三分。二十年前,只要提到“莫九音”,便会引来天下无数女子的关注。他英俊风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所作书画更价比千金。当他开始追求才女兰少桦时,不但伤透了天下无数女子的心,也令无数企图追求兰少桦的男性知难而退。
兰少桦的众多追求者中,唯一能在相貌、名声和品德上和他相比的,也只有日后夺得兰少桦芳心的白毅杰了。
一直到二人成亲之前,莫九音都仍是将白毅杰视为竞争敌手。
之后他虽情场失意,却也自此与白毅杰化敌为友,而终成为擎云山庄闻名天下的八大护卫之一。
他才华横溢、学识渊博,翻遍整个江南只怕也无人能敌。擎云山庄不少制度便是靠着他,才能由白毅杰的一时构想化为条理规章。即使已经身在江湖,他还是个风雅的文人,时常于闲暇时吟风弄月,甚或出庄与邻近士子交游相谈。
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武功不行。相反的,八大护卫之中武学造诣最高的,正是这个一身书卷气“玉笛公子”,与白毅杰只在伯仲之间。
以其身分才学而言,这“冷月堂主”自可当得称职。白冽予虽不是不曾怀疑过,却终究仍是为其镇日吟风弄月、埋首诗句古籍之中的生活所蒙蔽。
毕竟,他记忆中的莫叔一直都是那个与“情报”二字扯不上边的文人。
思及至此,他一方面暗叹自己思虑识见都仍太过浅薄,致受表相所欺;一方面也再次对这位长辈做了番估量。
见二子虽程度不一,却都实实在在的愣在那儿,白毅杰难得笑了下:“都坐吧,早膳可要凉了。”
“是。”
两人这才回神,朝两位长辈行了礼后,各自坐到下首处。
桌上搁的不过是极为平常的清粥小菜,与一般小康之家所食无异――或许是白毅杰出身贫寒之故,平时饮食用度倒也不见有何奢侈。
倒是看着这一桌清粥小菜,此时又无外人在场,白飒予当下笑着开了口:“冽说他这几年东北学艺,连厨艺也一并精进了。不知便找一天让他掌厨,也好让爹以及众位叔伯一饱口服。”
“喔?冽儿既会主动提起,想必是有相当的自信了。”
一旁的莫九音闻言笑道,神情间潇洒自若如旧,并不因两个晚辈先前的呆然而受分毫影响――打一入屋便留心对方的白冽予自也注意到了这点。心下几分交杂因而升起。
面前的“莫九音”仍然他认识的那个莫叔,却也不仅是如此。
不让自己的思绪影响到谈话,他唇角浅扬,淡淡道:“冽予确实有把握,只是好坏与否……”
语句未尽,却是眸光一转,转而瞧向与己对坐的父亲。
在座的皆非愚人,又怎会不清楚他这个动作的意思?白飒予因而有些好奇的朝父亲望去;莫九音则是干脆一个挑眉:“什么时候饱了口服也不说一声……毅杰,你也太不够兄弟了吧?”
“冽儿当时仍在东北,我便是说了,难道你还真千里迢迢的出关……”
“此言差矣!去不去自然另当别论。咱刻下谈的,是冽儿手艺好不好,和你够不够朋友而已。”
这话用的是一派书生论理的口吻,再搭上莫九音手中不知何时取出的折扇和他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怎么瞧都像个只会高谈阔论的腐儒――一旁白飒予因而有些按捺不住的笑出了声,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白冽予则是明白了什么般,眸中锐芒一闪而逝。
倒是被质问的白毅杰有些无辜地苦笑了下,才道:“说得像是我多不讲义气似的……不过冽儿的厨艺确实堪称一绝。”
顿了顿,“这样吧,咱们就选后天中午办个家宴,由冽儿亲自下厨,省得有人嫌我不够兄弟……冽儿,你说呢?”
最后的话自然是征询次子的意思了。后者闻言一个颔首:“冽予自当尽力而为。”
言罢,眸光重抬、拉回。澄幽眸子似是无意的扫过身旁勾起他万千思绪的长辈,可望见的,却是一抹过于温和的笑容。
同样温和的双眸直直望向自己……那眸中有着他所熟悉的亲切与关怀,但亲切关怀之外,那眼眸深处,却存着一抹令人难以揣度的幽沉。
合该令人心暖的笑,此刻竟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味道。
白冽予瞧得一惊。些许挫折感因而升起,却也同时明白了些什么。
阴影一度染上心头,而随着心底的明了豁然开朗。
“谢莫叔指点。”
以着相当恭维的语调如此传音后,少年不再多想,收回目光执筷用膳。方才一瞬间的惊诧仿佛不曾存在。专注于案上菜肴的眸子,是如旧的澄幽无波。
而这一切自然全入了莫九音眼底。
忆起先前与自己短暂相交的澄幽双眸,即便是他莫九音,也不禁为那眸中所存着的幽深难测所惊――差别,只在于他的历练远比白冽予来得丰富,在掩饰应对之上自然也更为稳妥。
所以那份惊讶并未被发现,而在瞧见少年眸间由吃惊挫折以至于豁然开朗、恢复平静等种种变化时,惊讶转为忧喜参半。
冽予确实极为出色。可这样的出色,太过让人心疼。
那样深沉的眼眸、那样冷静得体的应对,都不该出现在一个年仅十七的少年身上。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应当更为血性、更为活泼才是。
只是冽予的心障只有自己能解……身为长辈的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的指引冽予而已。
思绪于此告了个段落。瞧了眼正忙着给两个孩子添菜的白毅杰后,莫九音悠闲笑意如旧,这也才开始用那已有些糊了的粥。
其间众人又自几番闲聊……待到用完早膳,白毅杰才终于将话引到了正题之上。
“瞧你二人方才的样子,想必已清楚莫叔的身分了。”
“是……莫叔便是冷月堂主吧。”
白飒予是长兄,故由他为主答了话……只是这口一开,先前一直深埋于心的疑问便再难按捺:“爹,您当真要让冽就这么一辈子隐在台面下――”
“这事儿待会再谈。”心下虽对长子如此关切弟弟感动十分安慰,可白毅杰仍是一个抬手,制止了长子近乎急切的提问。“爹召你来此的用意,也知道了?”
“……孩儿同冽谈过,您的用意,是打算趁此令孩儿见识冷月堂的运作。”
“不错,爹也不瞒你,整个山庄的统筹运作今后会开始逐步交到你手中。爹退位后,你便是一庄之长,自然有必要了解冷月堂的运作。”
虽未直言,可话中的退隐之意却相当明显。此言一出,二子又是一惊,白飒予更是急急开口:“爹要退位?您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正当龙虎之年,怎会突然――”
“是因为两年后那一战?”
打断兄长急问的,是白冽予依旧无甚起伏的一句。
军都关前与西门暮云的一会他也在现场,只要略做细想,自然便清楚了其间因果。
可白飒予却不知道此事,连莫九音都是神色一变:“毅杰,那两年后一战是怎么回事?”
“我在军都关前与西门暮云相约,两年后中秋,淮阴南安寺一战。”
这事儿白毅杰仍未同他人说过,流影谷方面也尚未有消息传出,故除了白冽予,其余二人都还是首次得知此事。
江湖上比斗争胜本是寻常之事。可一旦比斗双方是当代着名的两位高手,更是四大势力之中的东庄北谷之长,这比斗自然不再寻常。
姑且不论这对两方势力之争有何影响。两人相斗不论输赢,都不可能有一方全身而退。且白毅杰是整个擎云山庄的精神领袖,即使胜了,他一旦受伤,对擎云山庄也会有相当程度的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便是先稳住擎云山庄的运作。否则万一白毅杰伤势严重,群龙无首之下,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
在场的都非愚人,只略加思索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旦山庄事务逐渐移交到白飒予手中便是南安寺一战有何岔子,对山庄运作上的影响也能降到最低。
见众人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白毅杰啜了口茶后,续道:“你们四兄弟感情融洽,又各有所好、各有所长,兄弟阋墙、争权夺利之事爹是不担心了……冽儿有自己的目标,这冷月堂也算是合了你的才智及性子。只是本身在明在暗倒无须太过拘泥。瞧着你莫叔,心下多少也该有所领悟了吧?”
后头的话,既是答了长子先前未完的问题,也算是开导有些固执于此的次子一番。白冽予如何不知?胸口微微一酸,已是一声应过:“是。”
这些年来父亲为他作了多少,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为了他,父亲甚至得忍下大仇不报,等待他亲自动手……
可目前不该是伤感的时候。与其伤感,还不如尽快增加自己的实力,在父亲有生之年摘下青龙的头颅。
当下敛了思绪。也在此时,白毅杰将目光移向自方才就一直陷入沉思的友人:“九音,接下来的说明就交给你了。”
“自然。不过南安寺之事你我还需详谈,可别避重就轻的带过。”
由于此事兹事体大,之前又给蒙在鼓里,莫九音难得的双眉微蹙,在白毅杰起身离开前如此叮咛道。后者像是被察觉了什么似的微露苦笑:“好歹也在两个儿子面前给我这做爹的留点面子……便听你的吧。”
言罢,白毅杰摆摆手后便离开了房间,只留下莫九音同两个儿子讲述冷月堂的运作情况。
冷月堂乃是自山庄初始便由莫九音一手创建、独立于山庄之外的体系。情报网的核心是莫九音手下的二十八探,可以说,整个情报网便是由这二十八人所一步步构筑起来的。当然,结构规章乃至于训练完全是出自于莫九音的订立,可之所以能成为一个遍及大江南北的情报网,靠的便是这个二十八个探子。
这二十八个探子正是冷月堂的骨干核心,也是能否成功掌握冷月堂的关键。
将冷月堂的组织构造及运作情形大概介绍给二人――说是介绍给二人,实则主要是说给白飒予听――后,莫九音让白冽予将那本载有冷月堂规章结构的册子交给白飒予。
“拿回去好好参研,切记不可泄漏分毫。即使是其它几位叔伯及两位幼弟也不行。”
“飒予明白。”
“好了,我还有些事要同你二弟谈谈。你先回去吧。”
“是。”
珍而重之的将册子收入怀中,白飒予一声应过,却仍是在有些忧心的瞧了眼始终没怎么开口的弟弟后,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转身离去。
耳听兄长足音渐远,本自微垂的容颜这才抬起……深眸,亦随之迎向了眼前的长者、迎向那曾一度令他感到挫折的双眸。
用的,是与眸间的幽深难测迥异的……过于笔直的视线。
莫九音因而一笑。
与之相望的眼眸半点未动,神情间却已带上了几分柔和与怀念。
“这些日子以来……我还是头一次有机会这般好好看你。”
先一步开了口,用的,是多少有些出乎少年意料的、近乎闲聊的口吻:“咱们边走边聊聊?”
“……嗯。”
虽一时对眼前长辈的举动感到有些难以捉摸,可白冽予又岂是一无法掌握情况便战战兢兢、裹足不前的人?平抚思绪澹然一应后,少年神情略缓,跟在莫九音身后离开了屋子。
时序虽已入春,可迎面拂来的风却仍带着几许凉意……轻拢拢因风势而微乱的发丝,他就着林间流光略带打量地望向前方长辈的背影。
同样的悠闲自适、同样的潇洒不羁……眼前的背影与儿时记忆中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即使是已清楚莫叔并不如外表所见那般简单的此刻。
真要说改变,或许就是这身影隐添的几分沧桑与沈郁吧!
沧桑来自于岁月的流逝;而差异,却是始自于……
“你似乎十分吃惊。”
中断了思绪的,是前方长辈乍听之下有些突然的一句。
语气仍是与方才同样的轻松,可话题却已因着这一句直接切回了主题。
知其话中所指为何,白冽予敛下情绪轻轻一应:“是的。”
“为什么?”
一句“为什么”,问的,自然不只是他吃惊的原因。
莫九音留他单独聊聊,想亲近久别重逢的侄子固然是真,却更多是为的考较这年仅十七的少年,看他是否真有足够能耐接下“冷月堂”这一重任。
尽管语气轻松随意得像是闲聊,可这番“闲聊”的份量,却远重于先前在白毅杰居处的“正话”。
而白冽予自然明白这些。
直视亲长背影的眸子微凝,思绪数转间已自启唇:“直到明白您身分的那一刻,冽予才惊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莫叔……虽是受了儿时记忆的影响,可过于轻忽大意也是事实。这一切在在显示冽予不论思虑识见都仍太过浅薄――但我先前却自负于此,妄图以之纵横江湖。“
他字字清晰,语调却始终极轻、极淡,也极为平静。可这样过于轻、淡到像是不经意的话语,谈的,却全是自己的缺失。
这话若让白飒予听到,少不了又是一番焦急劝说;若是让白毅杰听到,多半也是不舍地一句感慨、一声长叹。
可莫九音却只是一笑。
那是不带分毫苦涩意味、潇洒如旧的一笑。
“年轻么,便是自负些也没什么不好。何况这‘纵横江湖’四字对他人或许遥不可及,却不是对你……既非遥不可及,又何言‘妄图’?“
语调依然十分轻松,却让听着的白冽予一时无言。
以他的性子,一旦认定了什么便不会轻易改变。可莫九音却只这么几句,便将他话中的自贬连同心底的阴郁轻易化解了开。
或许是这话有理的让他无从寻隙反驳,也或许是眼前的长辈那和自己同样深沉难测的眸子,让他就这么被说服了。甚至,某种该称之为“豪情”的情绪,也随之于心底延烧了开。
澄幽的眸子仍旧锁着前方长辈的身影,可原先的澹然无波却已为几分凌厉的光芒所取代。
“冽予……能将此视为莫叔您作为冷月堂主的认可吗?”
音调仍旧轻淡,却已隐带上了一分迥异于先前的犀利。
闻言,莫九音转过身去,面容之上潇洒笑意依然。难测深眸对上澄幽眸子,慑人气势瞬间流泻,直逼向眼前俊美端丽无双的少年。
那是足以令人不战自退的、过于强大而凌厉的气势――但发出了如此迫人气势的莫九音却仍是那样潇洒自若,甚至是取出折扇、状似悠闲的缓缓扇动。
紧锁着少年的气势,半刻也未曾松解。
而白冽予只是毫不畏惧的静静迎向长辈的目光。
澄幽眸中没有一丝退却。仍存着几分青涩的容颜上头神色澹然如旧,他就这般动也不动地精立原地,仿佛那足以逼退一流好手的迫人气势根本不存在。
那凛然而立的身姿,带有某种超脱于尘凡之外的气息。
足以攫获所有目光、而又令人情不自禁为之迷醉臣服的……
察觉到这点,莫九音若有所思地微微瞇起了眼。
强大气势忽尔敛下;一度变得凌厉的眸光已再次转为温和。
而,隐隐带上了几分……复杂难明的色彩。
“你当真像极了他。”
“嗯?”
“没什么。”顿了顿,语气一转:“说起来……你爹虽不懂什么阴谋诡计,可若论及‘知人善任’,莫叔却是怎么也及不上的。”
“便如这次。本来莫叔是不放心由你接手冷月堂的,但今日一见,却再次证明了你爹的眼光。”
这话,自然是间接肯定了白冽予先前的一问。
但少年面上并未因而展露分毫喜色。澄幽眸子静静望着长辈,待其道出未尽的话语。
而后者一如所料的再次开了口。
“成功掌握冷月堂的关键为何,不用莫叔多言你也该明白才对。”
“是。”
“以你的才智,一旦熟悉了相关事务,要想接手整个冷月堂的运作自是十分容易。可这只是其次。如何让那二十八探真正心悦诚服地为‘白冽予’效力,才是掌控冷月堂的最大难关。”
“为‘白冽予’效力……而不是为山庄、为‘白毅杰次子’效力?”
“不错。一旦你真正接手冷月堂,届时能命令、指挥整个冷月堂的,便只有你一个人。而冷月堂将如何发展,也完全取决于你。莫叔本来不大赞同由你接手,就是担心你能否驾驭那二十八探……现下自然没了这层问题。如果是你,定能让那二十八人心甘情愿的竭力效忠。”
“冽予明白。”
淡然无改地一声应过,心底却已是几分疑惑升起――因为莫九音那句“如果是你”。
这话若与前言对照,怎么都不像是指他的才智或心计。可若非这些,莫叔指的又是什么?
但白冽予并没有问出口的打算。
容颜轻垂,他朝眼前长辈行了个礼。“如已无其它要事,请恕冽予先行告退。”
“嗯。”
该谈的都谈了,自然没必要再强留他说些什么。莫九音一个点头失意他可先行离去,却旋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他:“冽儿。”
本已转身的少年闻声停步、回眸……直望向自己的仍是同样的一双眸子,却带着不用于先前的澄澈与纯粹。
莫九音再次震惊,但也同样将这份震惊埋在了心底。他朝侄子笑了笑,脱口的却是稍嫌突然的一句:“聂前辈待你如何?”
“……师父待我很好。”
刹那的微愣后是淡然如旧的回应,眸间的澄澈却已化为幽深。
而莫九音察觉了这一点。
知道侄子已明白自己真正想表达的东西,他点了点头示意少年自行离去。
再次行礼后逐渐远离的身影,带着一如先前那般沉静、澹然而出尘的气息。
――单是背影,便足以让瞧着的人再难移开视线。
果真是像极了他……像极了白毅杰。
手中折扇悠闲晃动如旧,莫九音面上却已是一抹苦笑漾起。
尽管冽儿淡冷的性子那分心计都与其父有着极大的不同,可在他看来,这四兄弟中最像毅杰的,还是冽予。
只有白冽予……真正承继了其父那种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吸引、甚至甘愿为其效力的魅力。
而这份魅力,才是擎云山庄庄主白毅杰最为厉害的武器――虽说他本人多半对此毫无所觉就是。
思及这点,莫九音不觉莞尔,可笑容中所含的苦涩却只有更为加深……足过了好半晌,他才若有所思的一声长叹、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