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慕尘。
他坚持要陪我回来。
“我不放心那个姓梁的。”他说。
此时的他,穿着一套已经过大的西装,胡髭没有刮,令人难过。
我真希望秦阿姨能够看到,现在我们相处得多好。也许,我们能够和好是她在暗中帮忙,她一向不都是这样的吗?
回星辰居的路上,由田蜜开车,我和慕尘坐在后面,当他悄悄握住我的手时,我没有挣脱,任他紧紧地握着,我甚至希望被他握住就再也不要分开。
那感觉既甜蜜又辛酸。
但一到星辰居,所有的感受又被破坏,巳有闻风而来的记者在屋外等我们。阿唐不许他们进屋,他们就站在花棚下,一见车子便围了上来,照相机劈哩叭啦地乱拍。
我跟慕尘连忙逃回屋里。
我们不该以这副德性见报的,尤其是慕尘,他是知名的公众人物,这对他的形象有损,但他仿佛并不在乎。
阿唐高兴地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恨不得把所有的好菜都立刻端来给我们吃。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衣服与头发都巳别上了白花。
她替秦阿姨戴孝?
“阿唐!”我跟着她到厨房,把那朵白花从她发上拿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念太太——”她的眼圈一红。
“可是你的父母还健在——”
“老太太疼过我,你让我尽点心,可不可以?”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我只好把白花还给了她,她洗过了手,站在玻璃柜门前,仔细地别好了花。
“阿唐。”我拍拍她。
“老太太回来过。”她悄声地说。
我一惊。
“真的。”她把声音压得好低,眼泪跟着掉了下来,“就是前天晚上,我听到声音……”
“你一个人,不害怕?”
“怕什么?老太太生前我天天伺侯她,我还巴望她能跟我说几句话,交待一下,但她没有,她悄悄地又走了……”
荒山野外的,只有这么几户人家,白天很静,到了夜晚野风呼啸,分外凄凉,更何况是丧家,阿唐肯一个人守在这儿,真是难为她了。
“谢谢你,阿唐。”
“谢什么,应该的。”她咬住唇,不肯哭出声,许久才说,“这些天我在家没事,用白毛线钩了好几束花,你去问问少爷,如果他肯的话,就给他戴。”
“他会肯的,可怜他——唉,除了你之外,恐怕也没有人会给他钩这些。”
“这儿一共有五朵,”她拉开抽屉,“我可以把花缝在他常穿的衣服上,如果需要再钩,不费事的。”
“可以给我几朵吗?”
“你——也要?”
“我生病了这些天,疏忽了。”
“你不能戴,小姐。”
“难道秦阿姨没有疼过我吗?”
“可是你不一样!”她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什么不一样?”
“我觉得……觉得……”她吞吞吐吐。
“你到底觉得什么?”
“你跟慕尘少爷——”
“怕我会跟他吵架?放心,我们已经讲和,这辈子再也吵不起来,谁吵,就是对不起秦阿姨。”
“可是——”
她还在“可是”个没完,我摇摇头。算了,阿唐,我想到了,我抽屉里还有白花。
那是慕竹去时留下来的。
我上楼去拿时,才想到我当时应该把白花烧掉,不该留下这些不吉祥的东西。
我坐在床沿,对着那朵白花发呆。
许久,慕尘来敲门,我让他进来。
他一身宽大的衣服更显得形销骨立,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他眼中有泪。
“慕尘。”我走过去,心痛得无法遏止。
“江枫,”他哽咽道,“所有的人都离开我了,你不要走……”
“我不走。”我轻轻靠在他肩上,“慕尘,我不会走,就是你赶我,我也不走。”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从今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他的泪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是哄我,等我相信了再偷偷溜走?”
“慕尘!”我叹了口气,“你变了!”
“什么地方变了?”
“变得丧气、丧志,如果秦阿姨看见你这样,一定会很难过。振作起来!秦阿姨去了,你还活着,你懂吗?”
“你这样说,不觉得太残忍?”他痛苦地闭起眼睛。
“现实本来就是残酷的。慕尘,从今天开始,我不许你再纵容自己。”
“你呢?”他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
“我想通了,我承认我一直很脆弱,很不理智,甚至完全不能接受秦阿姨的——死。”我的声音又哽住了,好半天才再出声。
“也许这便是所谓的顿悟,事实上,我是回到星辰居才猛然醒悟,悲痛——并不能使死者复生,也不能带给我们幸福。”
“幸福?”他冷笑了两声。
“是的,幸福!难道你认为秦阿姨对你最大的期望还会是别的吗?”
他默然。
“如果你继续怀忧丧志,你永远追寻不到幸福。”
他看了我一眼。
“慕尘——”我对他复杂的眼光有些难过,或许,我扮演的不是什么好角色,但我已成功地击败悲伤,我不能再让任何没有意义的情绪打垮我,我也希望他跟我一样坚强。
“我在听。”他的目光柔和了。
“我很没趣,对吗?”
“你像个老师。”他微微一笑,“你一直都像个老师。你跟慕竹在一起时,也指导他的人生?”
“你哥哥接近完美,永远不要任何人指导他。”这是我第一次平心静气地跟他谈论慕竹。
“原来是他指导你。”他哼了哼。
“他也不指导别人。”我摇头,“我之所以说他有完美的人格,便是他的人格能给别人相当的影响力,潜移默化。”
“你说的好像是个圣人。”
“对我而言,他就是圣人。”
慕尘没有再说话。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慕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是我心中的一个精神象征,但经过了这许久我也体会到一件事,我应该把这精神象征尽量升华。不再拿任何人与他相比。
“我很遗憾我不是圣人。”慕尘黯然地说。
“你也不需要做圣人。”
“哦?”
“一个家出一个圣人,巳经够了。你生来是该做出色的音乐家。”
“对你这点我倒是能够勉强称职。”他微微一笑。
我们挑了个日子,替秦阿姨移灵,又选好黄道吉日出殡。
慕尘和我商议除了星辰居的邻居外不惊动任何人,当然包括无所不知的记者。
但他们非但无所不知,还无所不至。
丧礼当天,记者们又出现了,但幸好他们对于亡者还存相当的敬意,只站在远处,以望远镜头捕捉所需要的画面。
在慕尘回来的这段日子中,再迟钝的人也能发现他的转变。这天早上他来敲我的门时,我惊奇地看着他的黑西装、白衬衫。
他的面容上依然有着哀伤,但英姿勃发的气质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嗨!”他轻声对我说,“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
“谢谢你,江枫。”他的语意诚挚。
“谢什么?”我突然害羞起来,不敢看他。
“谢谢你为沙家所做的一切。”
“我并没做什么!”
“你做的每一件事对我都有特别的意义。”
听他这样说我很高兴。
但当我领悟到他在对我做什么时,我呆住了。他的上身往前倾,双手捧住我的下頦,柔软的嘴唇轻轻地吻了我。
放开我!我的心中叫,但整个人却有如化石一般动弹不得。
“别这样看我,我会觉得有罪。”他的手抚摸着我的长发,那么地温柔.好似抚摸着的,是一个梦。
我不能回答他,也不能思想,仍是发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泪珠沿颊而落。
“你哭了?对不起,是我冒犯了你……”他慌了手脚,急忙替我拭泪。
我很难为情自己怎么还像个小女孩,仍会为感情无比的悸动,仍会为一个温柔的吻痕、一个可爱的手势落泪。
我握住他那只替我拭泪的手。
阿唐就在这时侯来敲门,催我们下去。
丧礼的仪式很简单,但是很隆重。
谷风新村的居民差不多全来了,他们都认得秦阿姨。秦阿姨也是第一个离开这世外桃源的人。仪式进行时,不少人红了眼睛。
我没有哭,慕尘也没有。
天空那么蓝,太阳那么好,如果秦阿姨活着,她一定为这样美的天气欣喜。她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好天气、好朋友、好的食物……
牧师在为她念《圣经》时,我望着天空,不知为何,竟然觉得一阵晕眩。
等到丧礼结束,人都散去时,我发现梁光宇也来了;站在最后一排。
他来做什么?来告诉我,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真可笑。我想起前几天他在医院的失态就皱眉头。
他自己倒是一点也不难为情,还对我微笑致意。
当陈岚和另几位从山下来为秦阿姨送行的朋友到星辰居时,梁光宇也进来了。
我没有邀请他,但他既然来了,也不能推他出去,只有把他当客人。
他没有和大家坐在一起谈沦秦阿姨的生平,而是自己一个人推开玻璃门,站在露台上,态度从容,自然,就像这是他的家一样。
阿唐端了小点心去招呼他,他很客气地吃了一块。
然后我从窗里看见张大夫的车上山来了。
“张伯伯。”我迎了出去。
他的形容憔悴,不再像从前那个生气勃勃的名医。他也老了,我心中一阵恻然,我还一直以为他会永远年轻,却不料他也像个平凡人步入他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对不起,我没有来参加葬礼。”他颤巍巍的握住我的手。
“我明白。”我当然能够明白他为何颤抖,他爱了秦阿姨一辈子,秦阿姨也矜持了一生,直到逝世都没有接纳他。秦阿姨去时,他也病倒了,他的爱太深,情太切,恐怕一生都无法复原。
“我很抱歉。”他咬住唇,大太阳下,他竟在流冷汗,我发现他的脸色坏极了。
秦阿姨去世时很平静,他不需要抱歉什么,不论是站在医生还是在朋友的立场,他都尽力了。
“张伯伯,请进来坐。”我把这个可怜的老人扶进屋。
我原以为梁光字就要在露台上站一辈子,但他在张大夫进屋时,竟快步趋前。
“张医生。”梁光字神色兴奋如遇故人。
“你是——”张大夫视茫茫,根本想不起他是谁。
“梁光宇,还记得我吗?”梁光宇不知为何如此激动,“我是梁素美的先生。”
“梁素美?”
“我们以前住你隔壁。”
“小梁!”张大夫这才想起来,跟他握手,“你好吗?”
一个60岁的老财阀被称做“小梁”,我真不知以梁光宇目前的身份地位该怎么对付这种场面,但他却一点也不以为忤。
“还好。”
“你太太呢?她好吗?”张大夫这一病已经病胡涂了,他到现在还没发现未发迹前的小梁和目前的梁光宇有何不同。
“她——去世了。”梁光宇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张大夫张口结舌。坐在一边追悼秦阿姨生平的人们被这对老友的乍然相逢吸引了,全停止谈话。
“我听你的劝告,带素美去日本谋发展,一晃眼都快30年了。”
“对了!在你们走之前,我还帮素美接生过一个孩子,是女儿,你们后来有几个孩子?”
“没有了,就这么一个女儿。”
“这次跟你一起回来了吗?还是留在日本?”
“她一直待在台湾。”梁光宇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好她没跟着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张大夫谨慎地问,我发现当他有件事可做时,比呆呆地思念秦阿姨时要好。
“我们托养的人待她很好,让她受了高等教育,她目前拥有一份好工作。如果当时我们带她去了日本,她根本不可能得到这些,那时侯我们自顾不暇,更谈不上栽培她,让她受教育了。”
我希望他指那个人不是我。
“如果可能,我想见见她。”我相信张大夫说的是客气话,他此时不可能有心思去看谁。
“你巳经见到了。”
“你带她一道来了?”
“她一直就在这里。”梁光宇用一种充满感情的声音说。
我希望梁光宇能够停止这种无聊的认亲行动,他总不能看到每一个跟梁枫一样大的女孩子,就趋前大叫:“我的女儿!”
但他似乎认了真,连张大夫都跟他站在同一阵线上,这一点令我相当难过。
张大夫说:“小枫,你长得真像素美,你跟你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甚至给我看梁素美年轻时的照片。我很惊讶她是一个美女,她有双明眸、漂亮的鼻子、瓜子脸,但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我不是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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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去上班时,田蜜紧张兮兮地问我:“大家都说你发财了,你真的是梁光宇的女儿吗?”
我怎么会是?不论梁素美是个女佣,抑或旅日侨领的夫人,都与我无瓜葛。
可是田蜜不肯相信:“做梁光宇的女儿有什么不好?反正你的双亲都已经去世,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
“责怪我什么?”我对她的大胆十分诧异。
她的脸红了:“枫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富人。”
我告诉她,这类的谈话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否则她最好到别的办公室去工作。
田蜜一下子呆住了,我从未对她如此严厉,她满面通红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低着头工作,一整天都不敢主动和我交谈。
我也变成了公司中的特殊分子,无论我走到哪个角落,原先的窃窃私语立刻停止,化成一片空白。
他们都在讨论我即将成为庞大财产的继承人的事?如果最后他们发现我只是个被梁光字误认的冒牌货,我该怎么办?
我因此而沮丧不巳,没想到这时最支持我的,反而是张飞龙。
他对这种现象忿忿不平,也对梁光宇很不能谅解。
“他凭什么一口咬定你是他女儿,使你如此难堪?”
“我不知道。”我猛喝咖啡提神,最近又接了一个示范社区的规划,其中的庭园有两千多坪(一坪合3.3057平方米),除了草坪、花圃,还要做运动设施、儿童游乐器具。整个设计使人忙得晕头转向。
“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打算?”我茫然地抬起头看他,我前天才回办公室,但一回来便进人战斗,连进人状况的时间都没有,就得鼓足了力气来打这场仗。
张飞龙对我的答复不满意,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走得人心慌。
“有了。”他忽然叫。
其实我很不希望他在这儿穷搅和,他根本帮不上忙。就算他有再大的能耐,也不敢去梁光宇面前替我打抱不平,更何况这种事根本扯不清。
“你还有什么亲戚没有?”他问。
“没有。”我父亲母亲在1949年时随国军渡海来台,能保命巳是万幸,哪有什么三亲六戚一道来?
“连一个伯伯、叔叔、舅妈、阿姨都没有?”他在叙亲属篇。
“没有。”我叹了口气,也许慕尘说得对,无论梁光宇说什么,不去搭理他就算了,他有通天的富贵,也没法子拿我怎么样。
“你父亲工作的地方,总有几个长官、朋友吧?”
我摇摇头。
说也奇怪,从我懂事起,我们就不断在搬家,从这里搬到那里,从南部搬到北部,父亲也老在换工作,我有时不禁要怀疑,我们到底是因为他换了工作而搬家,还是因为要搬家他才换工作。
在印象中,他也没什么朋友,而且从不把外人往家里带。在我考上大学那年,有个小时候的邻居看见了榜单,从电话簿上找到父亲的名字,打了电话来向我恭喜,父亲突然告诉他,没有江枫这个人。
他似乎很孤僻,而且孤僻到不近情理的地步。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没有朋友,是不喜欢吗?他回答,不是不喜欢朋友,而是知音难寻,与其滥交狐朋狗友,受到连累,不如洁身自好。
我当时觉得他回答得很牵强,难道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世界上连一个好人都没有?
但我不敢反驳父亲,他疼我、爱我超过别人的父母,我岂能够忤逆不孝。我也是打心底的尊敬他,希望将来能够孝顺他,真可惜……
“你母亲那一方面呢?”恍惚间,张飞龙又问。
“她——很早便过世了。”
“对不起。”
“不要紧。”
我们又陷人沉默。我希望他能赶快离开,我还有一大堆工作要赶。
“枫姊,你的电话。”田蜜走过来。
是慕尘,他约我中午去律师事务所,秦阿姨的遗产已经清理出来了,要我一起去听遗嘱。
“我走不开。”我告诉他忙极了,工作堆积如山就是从现在赶到年底也赶不完。
“你一定要来。”他很坚持,“我母亲把星辰居留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