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对他说啊?
开门见山,直来直往?
……算了吧!
凭她的烂口才,只怕还没结结巴巴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将顾先生突然冒出来的爸爸和有着一点点血缘关系的弟弟交代给她的话背个开头呢,就怕顾先生已经龙颜大怒怒目而视摔手离去了啊。
要不,迂回转折,试探试探?
……可怎么迂回转折先行试探啊?
从什么上找出开头,再怎么将话题往深刻的内涵上引申啊?
她从小语文就不好,作文从来没上过八十分,哪里能想出什么有深刻涵义的名言啊?
头疼死了头疼死了!
“头疼?”
她呆呆回头,那个让她头疼的预定谈话对象正淡淡站在她旁边一米处,有些皱眉地瞪着她,手,不耐烦地扯着领带。
“你、你回来了啊?”她愣了一秒钟,而后立刻跳起来,很迅猛地跨上一大步,双手很谄媚地去接他随手丢的领带。
他终于不再小心眼地肯理她啦?
“发什么呆呢,我喊了你好几声了。”男人将领带随意地丢到她很恭敬地平胸托举着的胳膊上,突然带了一分淡淡的笑意,微眯眼打量打量她,“今天怎么这么……殷勤?”
“向你赔罪嘛!”她很亲切地将唇角上弯六十度,虽然技术上有点难度,但有难度才能更好地展现自己的诚意嘛。
“哦?”他再将外套挂在她的手上,见她态度非常好,索性拎起已经躺到沙发上的公文包再挂上去,很心安理得地将她当作活动衣架。
“真的真的!”她继续亲切笑,右手却偷偷下降一厘米,面不改色地将所有重任重担重量都托付给自己忠诚可靠的伟大左手。
“你有哪里对不起本人了吗?我怎么不知道?”他再解开三颗衬衣扣子,而后靠坐进身后的沙发,闲闲地跷起二郎腿,两手再环胸,仰头……睥睨她。
她咳嗽一声,还是努力地笑,眼角却有点受不了地微微扭曲了。
……差不多就差不多了啊,气势高她一等,很得意吗?
“小北?”偏偏男人很满意目前的形势,继续仰头……继续睥睨她。
“我承认我那天在上海玩儿疯了忘了同你报告更断了联系没记得你担心是我错了。”她低声下气,可是肚子里勉强压制了两天的怨气还是有一点重新升温,不过这时候……还是别没眼色地提起的好。
“还有呢?”
“还有?”她顿时头皮发麻,托着他的领带西装沉甸甸的公文包偷偷后撤一厘米。
“齐放妈妈?”他闲闲提醒。
“……那又不是我乐意的!”她是被逼上梁山的好不好?“再说我从头到尾都坚决否认了放哥的造谣之词好不好?”
“可你偏偏收下了齐家的项链!”男人冷冷斥责,“你既然不乐意,却干吗不拒绝齐阿姨的意思?”
“我……”她傻眼,“我当时完全蒙了好不好?”
“当时蒙,那过了当时呢?”男人提高音量:“现在项链不是还在你手里吗?”
“是放哥说怕人多挤丢了才托我暂时保管的!”她冤啊!
……咦,等等,等等!
“顾……你怎么知道项链的事?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和放哥妈妈见面的事?”他难道派人偷偷跟着保护她来着?……呵呵。
“齐阿姨没等上飞机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向我通报好消息了!”他简直是……揉揉额,他哼:“还说要我多关照你一点帮你在公司调个职位最好调到齐放办公室!”
“……我?”她更傻眼。
“齐放告诉他妈,说你是我的秘书!”额头的青筋都忍不住要爆炸了。
“……哦!”她突然眼前一亮灵光闪现,偷偷乐。
“你还敢乐?!”他学张军爆句粗口,恼道:“你明不明白齐家妈的言下之意?”
“不就是怕你兔子吃了窝边草先下手为强近水楼台先得月吗?”她很胆大包天地直接呵呵乐给他看,“原来我真的很优秀嘛!”
“……章小北,你……”他却被她的乐呵呵恼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给我记住,以后少给我做这种白痴的傻事!你以为你是谁?齐放的事你少操心!”
“……哦。”她有些受伤地应一声。
她也知道她帮齐放欺骗齐妈妈是有些不对,可这个男人这么说,却是很伤人的吧?
她是谁?她是他好朋友好哥们好同乡的……
“顾……你都没告诉过我你是上海人!”她突然记起这件很重要的事。
“胡说八道什么?”他瞬间沉了脸色,冷冷望她,神情竟是疏离得可怕,“不知道的话少说!还是你真的把你当成什么人了?我的事你少管!有这个闲工夫操闲心还不如去找个工作实在!总靠别人养你不觉得很丢人吗?”
“……”
她,这一次是真的愣住了。
顾……竟是这样看她的?!
她立刻摇头。
“顾……不是我乐意操闲心,是……你父亲和你弟——”她努力不颤抖,努力心平气和。
“章小北,或者我该提醒你,你要不要去问问你大哥,问问他和他妈妈:当他们知道你妈妈出了车祸你更不是你父亲的亲生血脉时,他们是为了你妈妈和你伤心,还是……说一句,报应?”他冷冷望着她,冷冷地笑了笑。
那笑里毫不遮掩的讥讽,在刹那将她撕扯得粉碎。
原来,原来,原来。
她努力想弯起唇笑一笑,双唇却颤抖得僵成了冰块,渗人的冷,渐渐从她的唇蔓延至双手,双足,躯体,最后缓缓逼近她的心。
“……顾……”她渴望地祈求地乞望着他。
男人却不再看她,似乎对她失望至极,或,不屑厌恶至极,冷冷站起来,扯过他的公文包西装领带,头也不回地进了他的书房,将门“砰”地狠狠一关。
独留她托举着双手,僵硬地站在沙发前。
心,终究还是被渗人的冷灌注进了去。
天,渐渐暗了下来,未拉窗帘的落地窗外,映进别人家的热闹灯火。
她的家,却是夜了。
夜,黑黑的黑夜。
黑黑的夜,她却视而不见。
黑黑的夜,却阻不住她凝着那隽刻心中最深深处的身影。
还记得她难堪难受难熬的那一刻。
紧闭上眼,狠跳进地狱的黑暗世界,猛撞上他的车。
轻视的话语,施舍地扔到她身上的刺目颜色。
膝盖上丑陋的伤疤,永远盘踞在她的心,永远永远。
还记得她被张军认出的那一日。
惊慌失措,恐惧,羞愧。
如果不想你的毕业证有看不见的缺陷,就答应我的提议。男人淡淡说。
她的黑暗世界,微微的光如闪电滑过。
救赎之门,缓缓在她面前打开。
还记得她为这男人准备烙饼的那些时光。
战战兢兢,怯懦畏缩。
谢谢。举举手中的烙饼,男人淡淡道谢。
她的心“怦怦”狂跳,为这,开枷之锁。
还记得她强迫自己去相亲的那个下午。
毫不留情的嘲讽,货物般被讨价还价。
伤心,难堪,麻木,痛苦。
滚。男人轻轻吐出的淡淡的一字。
仓惶而走的阴影,还于她严寒里暖暖的阳光。
她竟不知哪里生了勇气,竟向这个自己其实没一分熟悉的男人,道出了她内心最最裂心的痛苦。
我娶你。男人还是淡淡的。
她迟疑地睁开眼睛,暖暖的,是她那时唯一的感受。
还记得去为他送U盘的那个午后。
气喘吁吁,拼命寻找。
然后,敞开在她面前的,电梯门口。
我的太太。男人微微笑。
那柔柔为她顺发的手,那热热拂进她心头的气流。
还记得他深夜去接她的那个时候。
月沉星淡,风儿却最是温柔。
以后上晚班,打电话给我。
再不能止的羞涩,再不能忽略的心情。
人间美丽四月天,她的情,由此,再不能止。
还记得那个梦想消失的上午。
灰色,黑色,绝望的颜色。
没有任何人,可以委屈我顾天明的妻子,我顾天明……深爱的女人。
坚定地让她依靠的安全怀抱,男人,冷冷地宣告世界。
她惊愕抬头。
向往的那一个崭新世界,缓缓在她面前,如画卷,慢慢展开。
还记得回家,决绝转身离开的那个时候。
并肩的深跪,毫不犹豫的三叩首。
紧紧的拥抱。
以后想做什么也没关系。
什么也不要考虑,只要你觉得快乐,就好。
男人轻轻地说给她听,只轻轻地说给她听。
那一刻,她的心,彻底沦陷。
从此,便是这个男人,便只有这个男人。
从此,她属于这个男人。
那一夜,她呆呆地立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他关在书房整整一夜。
而后,天亮。
男人走出来。
她怔怔凝着这个不知不觉却蛮横地占据了她所有心神的男人。
“天明,我们离婚吧。”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最后一次。
然后,就如同五个月前她与这个男人去登记结婚时的情景重现,或者是时光逆流,一个钟头,六十分钟,他与她,重新变回了单身男人,单身女人。
陌生的男人与女人。
陌生的人。
停车入位,熄火下车。
有些苍茫地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
身后,还是这个男人,却在法律上现实上,同她再没有一点关系的男人。
一个轻飘飘的小本子,将他与她联系起来,成了最亲近的家人;再一个同样轻飘飘甚至更轻的一个小本子,将他和她,完全地隔离。
拎着小背包的手有些颤抖,她却只固执地瞪着电梯指示灯,什么也不要再想。
叮,电梯下来。
她一步跨进去,男人紧跟其后,甚至还抢在她之前关门按下楼层。
小小的空间,电梯迅速上升的失重感,让她眼前黑了一下。
但也仅仅一瞬间而已。
出了电梯,进了家门。
呵,不再是她的家门。
换拖鞋,将背包放到置物柜,依然遵循五个月了的习惯,去小浴室洗手洗脸。
梳洗台上,她的洗发水,她的香皂,她的牙刷,她的杯子,她的梳子,墙上,她的毛巾。
一切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不假思索地从小柜子扯出一个黑垃圾袋,将这刺眼的所有呼啦扫进去。
拎着出了小浴室。
临出门,她无意识地回头。
镜子里的女人,竟在安静地笑笑。
走进客厅,男人正坐在沙发上,微皱着眉,见她拎着大大的垃圾袋出来,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她更不说话,将客厅垃圾桶中的垃圾袋丢进自己手中的袋子里,再去到厨房,如法炮制,视线无意扫过窗台上,已经发芽长出小小叶片的丑丑的果汁盒花盆,安安静静排在窗台上,接受阳光的沐浴。
还记得那个制作花盆的日子,更记得那些天每天浇水的时光,甚至,五一出门游玩,还特意将它们都泡进了盛水的盆子里,生怕她不在的时候发芽的它们会因为无水而夭折在小小的花盆。
自己那时候的担忧,甚至还惹来这个男人受不了地笑。
几乎已经遗忘了的事啊,如今才看到,便突然想笑。
笑一声,还是舍不得,舍不得。
索性不理会了,她再次走过客厅,出门丢垃圾去。
男人没有动,只那么坐着。
电梯上来,下去,再上来。
进门,男人还是原先的样子。
她扫了眼墙壁的挂钟,时针分针正向正中央靠拢。
中午了啊。
她立刻惯性地走进厨房,洗手,打开冰箱察看。
然后又有些发呆。
自己,如今,还做这些做什么?
却还是叹了口气,和面,切菜。
就算是最后一次,为这个男人。
脑子中好像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却又似乎被什么塞得满满的,随着时间一起往外溢。
还记得那些日子。
两情相悦的?
她忍不住莞尔一笑。
好吧好吧,就是那些两情相悦的日子吧。
那些两情相悦的日子,男人偶尔会跑到厨房来,笨手笨脚地帮她择菜洗菜,甚至还尝试着自己动手烙烙饼,却总是不成功,男人拧眉瞪着他焦黑的劳动成果,她却呵呵乐到不行,于是一个瞪一个乐,瞪到最后乐到最后,总是,总是会闹到床上去。
不是笑我不会烙饼吗,不是笑我笨蛋吗?
男人毫不在乎地笑,很冷血地拿她当作实验品,在床上将她烙来烙去,烙来烙去,烙成一池再没力气笑他的软软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