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身子一僵,还从来没有人将他当成孩子来看待,就算当年在皇宫里,自他有记忆开始,父亲就很少再与他接触,更别说抱他哄他。寂寞深宫里的一个人,要学会的东西太多太多,只可惜他还没领悟到,就已经被驱逐出境。
所以他并不习惯别人对他流露出如同对待孩子一般的感情,在他身为孩子的那个年代,被一场大火毁得彻底。
下意识地,他就想要推开她,谁知那姑娘仿佛知道他的别扭,他的动作,反而紧紧搂住他,甚至伸手去抚了抚他的长发,得寸进尺地嘿嘿傻笑。
她在偷笑,却笑得很满足,凤兮愣了愣就不再挣扎。桑枝,你这么容易,就可以满足吗?他轻轻摇头,因为桑枝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这个世上有更多更好的东西,等明白了,也许就不会再这样笑了,这个世上还有很多复杂的残忍的东西,明白后,也许她还会哭。桑枝不是傻,她只是那种,为了很小的事情,就可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上面去做得很莽撞的人——突然他觉得怀里这个人还有难得的痴,所以他不再挣脱,就让那个傻姑娘多维持着她的满足好了。
桑枝果然是个傻瓜,凤兮不挣脱,她也抱着不肯撒手,直到那男子实在忍不住肩膀的酸痛轻咳一声,“桑枝,很晚了,你该回家了。”
“回家?”桑枝揉揉眼,恍然睡意朦胧。
这丫头就趴他肩上睡着了?
凤兮松开她,拉她起来,她的衣裳半湿,抱着凤兮半日,凤兮的衣裳也潮湿了。她不好意思地赔笑,屋外的雨小了很多,只是飘着雨丝,桑枝红着脸点点头就要跑出屋子去,出门的时候顿住了脚步转身。凤兮抬头,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手正扯着衣角。
“怎么了?”他依旧安静地站着,声音轻柔。
桑枝咬咬牙,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般,狠狠呼出口气,“那个……桑枝,很喜欢凤兮呢。”她说完就跑得没影没踪。
第二章城春草木深(2)
凤兮被她那句话惹得笑了起来,傻瓜。
他知道,她对他并非男女之情,她只是喜欢对她好的人,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厉害的东西,比如御梨栖的风怜懿。
“我也很喜欢桑枝呢。”他对着空气轻轻地道,有些放纵,好像这一晚,他蓦然释怀了很多的感情,窗外的杨柳被风吹得狂乱,却乱不了一室安宁,有淡薄的花粉味被雨水打湿。
这也无关,男女之情。
清晓半破。
被桑枝打扰了大半个夜晚,凤兮没有睡好,雨已经停了,他躺在床上却闭不上眼。一入黑暗,那些妖孽魔乱的画面就好像会重现,原本那些东西已经被他逐出了自己的世界,他早该释怀了,昨日那人半首《从军行》,还有桑枝无意中随口的一句“妖怪”,竟然直直打破他压抑维持了十几年的平静。他以为他忘记了,他也相信自己可以忘记,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自怜自哀的人,右手手腕的伤口明明已经愈合,在这刻竟然像被火烧一样灼痛,谁知道那种骨子里带出来的不甘阴冷——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一开始已经是一个玩偶,操纵的线一直都在别人手中!
一声轻哼,让他不甘地重新拾回那些尊贵,那些容装,他竟然去回忆曾经的风华容貌——是因为恨吗?
不是的……他很明白,昨日半首《从军行》,这个平静的日子,兴许就要到头了,所以,他愿意去对桑枝好,愿意去给她一个梦,愿意去低声说,喜欢。桑枝——无意中成为他压抑感情宣泄的一个出口,只是,这样而已。
其实,这个——叫做利用吧。
利用这个无知的丫头为自己留下半分情感,证明自己并不是真的定了心性——大概,换了任何人,他都会那样做的吧。
他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屋檐下滴滴答答地漏着水,他抚了抚额头,轻轻道:“你还要等多久?”
那瞬,屋顶上“喀”一声,有身影翻窗而入,那身衣衫锦绣华丽,只可惜潮湿半干,很显然——这家伙在屋顶上蹲了一晚上。
那人容貌秀润,与凤兮不同,可两人一对视,竟有些莫名相抵的贵气。
凤兮并不惊讶,来人正是昨日不屑轻哼之人。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那人声音清朗,不同于凤兮的轻幽,“全天下,恐怕只有傻瓜会这么解释。”他退开一步,抱拳一揖,“大哥。”他正是朱允炆的次子朱文圭,被朱棣关禁于紫禁城的“建庶人”,这一声“大哥”很是生疏。
凤兮点点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侧过身,去看窗外,凤兮是朱允炆所赐,火烧明宫,逃出生天后,凤兮只能是凤兮,是未了的愿,也是永远不可达成的障。
朱文圭看着他平静的脸色,他们十多年未见,说感情着实是谈不上多少,昨日半首《从军行》他知道凤兮已经猜出了他,那么自然也猜出他的来意。凤兮半眯着眼,那个姿态有些怪异,记忆中的大哥其实早就没了印象,听到的都是旁人说的那个孩子时的他,却绝不是如今这番姿态,他原以为他们会兄弟重逢,高谈阔论一番。
一时间,有些陌路的尴尬。
凤兮眼眸微黯瞥向朱文圭,被朱棣软禁的“建庶人”,朱棣从来没有减少半分防范,“昨日与你一同前往御梨栖的九公子,就是朱棣最喜爱的九千岁,东厂督主的义子吧,名为陪同,实则监视。”他说着叹息口气,“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些年,委屈你了。
朱文圭呆了一呆,心头一热,但他还没忘记是来做什么的,“朱棣生性猜疑,急功好利,他早就怀疑你尚在人世,东厂如今逐日扩大,首要任务也是追查你的下落……”
“是我,还是御章玺?”凤兮突然开口打断,那声音轻浮如尘。
朱文圭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大哥,御章玺可真的在你手上?”
凤兮望了他一眼,那一眼并没有什么不对,也不是什么犀利的眼神,却让朱文圭不敢正视地低下了头去,“东厂不是已经知道我的下落了吗?”凤兮没有回答御章玺的问题,而是问了别句。朱文圭与东厂督主的义子在一起,既然他能找到这里,只能说明东厂定也知道了,他奇怪的是为什么东厂和皇宫没有任何动静。
“哎?”朱文圭笑了笑,“东厂督主并不知道,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九千岁。否则你以为这京城还能如此安宁?”朱文圭说到这里的时候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很不解,“不过,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说了这么一句,“他与朱棣提出要我陪去御梨栖,就是为了让我见你。”简而言之,一切都是那个九千岁隐瞒了所有人在幕后策划。
凤兮有些错愕,“他不是朱棣的人吗?怎么反而要帮你?”
朱文圭摆摆手,“他只是个孩子。”他说得很自信,就好像在说,那个孩子很单纯很好骗。
是么?孩子?
一个孩子能够悄悄查出他是和简太子朱文奎,又能安排一切隐瞒过东厂和皇宫的人,让他们兄弟两堂而皇之地见面?
那么这个孩子,已经不简单了。
这些凤兮没有说,他转过身,看着朱文圭,那样子不是见到了多年兄弟的宽慰,也不是为着天边眼前的危机,他只像看个陌生人般看着他,“我不想当皇帝。”他眨眨眼,端庄高贵,“你既不想夺回江山,也不是为了让我当皇帝,十九年前朱棣没有放你,那么十九年后他也不会放你,不管朱文奎还在不在世上,或者不管他的目标是谁,他都不可能放了你——他的对手,从来就不是你。”凤兮垂下眼,“文圭,你委屈,我知道,你不想这样被囚禁,我能理解,但是——他从来没有把心思放在你身上过,他就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而改变对你的判决,你明不明白?”作为一个耻辱而存在的“建庶人”,在宫内受尽冷嘲热讽十九年过去,活着——就是耻辱,这样的生活想来比他要难以忍受,可是——谁不是为了活着而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