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人家、吃人家,工作也是应该的。不打紧,我去就是了。”骆从信很潇洒,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这个条件,每天早上跟着一些佣人打扫庭院、房子,连拔草、挑粪也没有丝毫怨言。
只要在一天的工作之后,能回到房里,跟少爷一起吃饭、说话,其余的一切他都不在乎。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对韩仰玉最重要的人对彼此的存在都有着敌意,能不见面就尽量不见面,让韩仰玉当中间人传话。
他几次想拉两人见面,或一起吃个饭,但总是被两人拒绝。李婉英摆明着不喜欢骆从信,也要韩仰玉别理他;而骆从信则是一脸客气地说,以他的身分不配跟千金小姐走在一起。
李府的总管将他丢给一个叫苏醒的怪人使唤。
骆从信初次见他时,他背上正扛着一捆巨大的木柴,弯着身子看他。
“你就是那个韩少爷带回来的小孩?”
苏醒的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健壮,最初一看果然勇猛骇人,吞了一口口水后继续走近,发现他有一双锐利如刀的眼睛与刚硬深刻的轮廓。
难怪每个人都怕他。
骆从信已经十六岁,处在少年与成人之间,最忌讳人家叫他小孩。
骆从信也学着苏醒冷冷的口吻:
“我不是小孩,我叫骆从信,熟识的人叫我从信,不熟的叫我姓骆的或浑小子、王八蛋,你随便选一个好了。”
“难得!一个跟在女人裙子后头跑的大少爷居然养得出这么个勇敢的下人。”发觉自己都快将鼻头顶到骆从信脸上了,骆从信还是直直瞪着他,苏醒终于笑了。
“不准说我家少爷的坏话,否则吃我一拳!”骆从信装模作样地挥着拳头说。
虽然他也不喜欢少爷对待李婉英的态度,不过那是私人因素,他暗自眼红是他的事,在外人面前,他要维护少爷到底。
“年纪小小的,颇有志气。好!我不骂你家少爷了。不过你有空提醒你家少爷几句,那个女人不是他要得起的,还是早日撒手吧。”
如果能讲,他早就讲了!
骆从信皱皱鼻子,不以为然。
苏醒并不像外表那般的凶恶,他很少说话,对骆从信也没有多余的关爱照顾,跟着他搬柴、砍柴、做些杂役,工作吃重得很,却不用跟其他人啰嗦,有利有弊。
在李府最下层工作后,骆从信逐渐看清李府的一切。
李成书五年前痛失爱妻,留下了一个爱若性命的独生女儿,所以上上下下都得看李婉英的脸色,偏偏李婉英任性娇蛮,稍有不如意,轻则惩罚一顿,重则撵出府去,所以众人对这个大小姐莫不是战战兢兢的。
李成书之所以没把家道中落的韩仰玉丢到街上去,下人们之所以没敢对韩仰玉有丝毫怠慢,都是托了李婉英的福。
在李家,人人都知道,李婉英对未婚夫婿是发自心眼的喜爱。
韩仰玉因而才得以在一文不名的情况下寄住下去。
李家待下人刻薄,一整天没得半会儿空闲,骆从信每天都累到全身乏力,入睡前怀疑自己第二天有没有爬起来的勇气。
但他却从没对少爷诉过苦,就算挑粪挑得一头栽进粪坑当中,或是拔草拔得腰都直不起来,他也没有丝毫怨言。
骆从信总是咬紧牙关撑着,这是他跋涉千里才得到的报偿,他不能轻易放弃。
他的信念始终没变。付出一切代价,所求的唯有留在少爷身旁。
☆☆☆
工作完后,通常已过了晚膳时间,但少爷总是会留几叠菜在房里,可以与他共饮共食,畅谈一番。
月色皎洁,也照得骆从信的笑容晶亮,脚步敏捷。
正要转过最后一个弯,回到他与少爷合住的房舍,他听见几个声音在讨论着,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将身子缩在墙角的一棵大树后。
“仰玉,其实你何必如此勤学?入赘李家,一辈子尽可以吃喝不尽了。这里样样比南方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天到晚念着荣归故里、光耀门楣……”说话的是少爷的朋友,骆从信不知道他的名字。
“南边还有些亲戚在,我得回去照顾他们……”韩仰玉的声音有些迟疑。
“你还想着回去?你也只剩一些穷亲戚了吧!回去徒增肩上的负担。说真的,你家发生了那些事,将来即使高中,还是得提防朝廷知道你的背景,那些亲戚,能撇清就撇清,别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
“见勋,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们来,是来跟仰玉切磋诗文,不是学那些妇人嚼舌根。”
“别说我多事,除了我,还有谁敢直接给你忠告?听我一话,你那个南方来的下人,能打发的话最好早点打发走,你不知道外面传得多难听!”
“见勋,你住口!”另一个男子动怒了,将书册打在桌上,拦住说话的人。
“怎么?你也知道不是吗?为什么不告诉仰玉?”
“你们知道些什么?”韩仰玉急急追问。
“别人都传你跟那个骆从信有些不清不楚,我瞧久了也是觉得不对。你没看到他的眼神,前前后后的跟着你……像是要吞了你似的。”
听到这句话,骆从信整张脸轰地臊红起来。
他真的用那种眼神看少爷?
“我想你是误会了。从信他还是个孩子而已。”
“他多大?十五?十六?早就不是孩子了。”
“仰玉,这些都是多事的人传出来的闲话,你别多心。其实主仆间亲近些是常有的事,只是令尊……让人多了些联想,以后你远着点,别让外人瞧见你们主仆在一起就是了。”韩仰玉的父亲在家里养男宠,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说话的人迟疑半晌,也就大胆的说了。
“你们真的误会了,从信跟我从小一块长大,我们的情分不是那样的。”
“你问过吗?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
“见勋,别这么审问人!真是无礼!”
缩在树荫下,骆从信痛苦到呼吸困难,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被人几句话掀出心事,自己的思绪被外人言之凿凿地说出来,绝对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情。
骆从信难堪得想死,怕少爷将这些话听了进去,从此之后远离了他。
他没有,他真的没敢有任何痴心妄想!
他唯一的希望,不过就是伴随在少爷身边而已。
骆从信听到客人告别的声音,也听到几个人走出房子的脚步声。
少爷客气的送客,然后转身回房。他将身子缩成一团,躲在树后不敢出来。
一直到许久许久之后,他才从树后爬出来,蹑手蹑脚地躲在暗处,往屋子里望,第一次不敢面对少爷。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镇定一些后.骆从信迈步进屋。
韩仰玉手持一册书卷,坐在门边不远处等他,见骆从信进屋,马上站了起来。
“今天怎么回来晚了些,工作累吗?”韩仰玉笑了,眼露关怀,指着桌上的饭菜。“你瞧,饭菜都凉了,要不要叫厨子重做一份?”
“少爷……”骆从信眼眶一热。
没有变!少爷没有因为那人的话而改变对自己的态度。
他就知道少爷不是那种人。
他不会因为别人的闲言闲语而抛弃他这个兄弟。
“从信,是不是太累了?为什么不说话?先坐下再说。”韩仰玉指着椅子要他坐。
“不累、不累!”骆从信拼命摇头。
“那你在发什么呆?”韩仰玉宽容地笑。
若不是骆从信撞见方才尴尬的一幕,他绝对不会察觉少爷曾经面对过什么窘境。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少爷一定也悄悄扛着什么压力,而用笑容面对他,不教他担心。
想着,骆从信越发心痛!为了自己,少爷不知道捱了李家及外人多少白眼。
“少爷……”你知道我的心了吗?
少爷一直都是温柔的人,没有脾气,没有架子,甚至从来不曾提高声音说话,温柔到有些软弱的地步。但有几次他却为了自己,不惜对抗母亲,最后被韩夫人一怒之下远送到洛阳求学。
不知道也没关系,不知道最好,他就可以一直这样待着,伺候着少爷。
骆从信怔怔望着韩仰玉。
突兀地,他上前抱住了他,将头倚在韩仰玉的肩膀上。
“咦?怎么了,从信?发生了什么事?”
骆从信没说话,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了等,韩仰玉像是了解什么似的没再追问,只是抬起手,像安慰小孩似的抱他。
静默间,两人的拥抱越来越紧,月光从窗外射入,两个影子叠成一个,像心上不为人知的阴影。
☆☆☆
流言传得比任何事都要快,不多时,下人们开始拿谣言当作取笑骆从信的题材。
“听说你们老爷家里养了一堆男宠,每个都比女人要美,是不是?”
“祖上积德,留下大把家产的人真好!”一人抱着胸,不胜唏嘘的模样。
“从信,你没有去伺候你家老爷呀?”
不理他们,那些话就越说越夸张,骆从信从长及膝盖的杂草堆中抬起头来,冷冷地回答:“没有。”
冷做不屈的态度是他从卫大哥那儿学来的,但他漠然的眼神井没有吓走他们。
唉!功力还是没有卫大哥好。骆从信暗自叹息。
“瞧我们从信一张脸俊得很,说不定是年纪尚小,再养个几年,老爷才要收你。”
“没有这回事。”骆从信反驳。
“那少爷呢?你们每晚睡在一起,究竟谁上谁下?”
众人哈哈大笑,一些不堪的言语冒了出来,骆从信双手握拳极力忍耐。
他越过众人的包围,看到苏醒一个人抱着双臂,远远地看他,他的目光沉稳而幽暗,冷冷地不带情绪。
想当年,陪着少爷上学堂的自己不也是被拿来当打趣的对象?
年幼的他被羞辱得掉下眼泪,少爷气愤的与发言者理论,两方一阵扭打,最后闹到韩夫人那儿去,一屋子风风雨雨,最后是卫大哥代替韩老爷出面,双方才各自让步和解。
现在不一样,少爷是作客的身分,他不能给少爷惹麻烦。
“听不懂吗?”一个人大力拍了骆从信的后脑勺,让他往前跌了一下。
“你家少爷细皮嫩肉,该不会是这个吧?”说话的男人翘起小指头,怪腔怪调地哼起曲子。
“当然不是。”骆从信严词反驳。
“我看他像得很,一张脸白白嫩嫩的,跟我们家小姐站在一起可丝毫不输呢!”
“若他没有那张脸迷得小姐团团转,你家少爷早就被扔到街上要饭去了。学问作不好,粗活又不成,真是废物!”
骆从信愀然变色,事情牵涉到少爷的时候,他的自制力就不堪一击。
本来就握紧的拳头这下可派上用场了,他一拳打倒那个折着指头唱歌的蠢蛋,然后一脚踏上他的胸膛,教他呼吸不得。
“少爷才不是那种人!你骂少爷?去死!”
既然要出气,索性把这些日子以来受的气全部发泄出来。骆从信左右开弓,将他压在地上狠揍几拳,口里骂着:“喜欢男人又怎样?老爷又不是见人就爱,你们这些丑八怪,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还有少爷,少爷长得好关你们什么事?!自己长得塌鼻子歪眼睛,就嫉妒人家?”
骂完,他还狠狠啐了一口,以表达自己的不屑。
“我们韩家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们小眉小眼的批评!”
才骂完,就有一个人接口:“骂得好!他人背后道短长,李家有你们这些下流胚子,真丢人现眼!”
被打倒在地的蠢蛋跳起来,怒气冲冲。
“谁?哪个王八蛋敢接口?”
众人转头,一个人从房子后头绕了出来,正是韩仰玉。
韩仰玉从容微笑着,指指自己:“不是我这个废物,还会有谁?”
韩仰玉在李家再没权没势,至少也是未来姑爷,众人拔腿就跑,生怕自己的长相被韩仰玉记住,找李婉英代为出头。
“哼!就这样就想走?”
骆从信不甘心,拔下两只鞋子奋力一扔,准准的砸到某个人头上,那人脚步绊了一下,摸摸头很是疼痛的模样,但逃命要紧,还是飞快地往前窜逃。
骆从信毕竟年纪小,童心仍在,拍手哈哈大笑,韩仰玉瞧他笑得开心,也助他的兴,从怀中掏出一物,用力往前扔掷。
说也巧合,又正好砸在方才那人头上。
这次,他直挺挺跌在泥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一班见高拜、逢低踩的家伙!”
这班人,比当年在学堂中恶斗的学生们差远了。
要骂人,也要当着人前面骂才是好汉!韩仰玉拍拍双手,不以为然。
“少爷,方才那是什么暗器?”骆从信啧啧称奇,没想到一别数年,少爷连暗器都学了,可以在弹指间伤人,佩服、佩服!
呃……那是……
咳了咳,韩仰玉尴尬地说:“那是我的名帖。”
☆☆☆
“我们李家,从来没有闹事的下人。我们李家,也没有会跟下人厮混的主子。”李成书如是说。
快意揍人之后,两人都付出相当大的代价。韩仰玉被李成书叫去“好言相劝”了一顿,骆从信则被驱逐出韩仰玉房间。
他假装不在意地收拾东西,搬去下人住的房舍,嘴巴还要安慰难过不已的韩仰玉。
“少爷,没关系啦!住这、住那还不是一样,以前在韩家我还住过柴房。”
“那次是你被娘罚,所以才让你委屈几天。后来你不也回来跟我住了?这怎么同?”韩仰玉手里拿着书,却怎么也念不下去。
“少爷,您也当我只是去住个几天,等李家老爷不生气了,你再把我叫回来就是了。”
逞强地安慰完主人,骆从信搬去与苏醒同住。
不知道为什么,苏醒对着几帮平日猖狂的下人宣称骆从信在他的管辖之下,不许其他人动他。
也曾经有几个不怕死的试着找骆从信的碴,在惨遭苏醒的修理之后,再也没有半个人质疑过苏醒维护的态度。
连骆从信也感到奇怪,为什么苏醒要帮他。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喜欢有骨气的孩子。重要的是,你笨得很可爱。”苏醒哈哈大笑,换来骆从信的一脸不解。
他到底哪里笨了?
如果他的笨,是指对少爷的一片忠心,那他就认了。
而即使自己再笨,他也清清楚楚地发现自己对李婉英逐渐燃起的恨意。
这种愤怒越来越强烈,直到有一天,他的恨再也无法压抑。
“婉英,你真的还要嫁给那个韩仰玉?不会太委屈自己了吗?”
“没家世、没才华,连财产也没,这种人怎么配得上咱们的婉英?”
“东城那儿的张家少主放出消息,说要向李家提亲呢!婉英,你看看情况吧。有个什么中意的,就允了婚事,别把自己的终身误在这种没用的男人身上。”
一堆清朗的少女声音从牡丹花环绕的院子里传出,秋千摆荡的声音在风中摇晃。
骆从信因为这几句话,在百忙的工作中停住脚步。
他想要听听李婉英怎么说,但应该发言的人却始终沉默着,庭院里弥漫一阵尴尬。
一个女人干笑几声,又说:“婉英,你该不会真的想要嫁给姓韩的吧?你可想清楚,韩家现在什么都没了,你是千金之躯……”
“别说了,大家还看不出来吗?这小妮子动了春心啦!我们还不识趣,说了她意中人,人家心理有疙瘩呢!”一个女孩半嘲笑半解围的替李婉英讲话。
“胡说!我哪看得上什么韩仰玉啊,只不过看他可怜,让他留在这里,我们两家是世交,人家一有危难就弃之不理,别人会怎么看我们李家?就像你们说的,韩仰玉现在自然是高攀不上我,留着他,不过是解闷用的。你们看他人前人后的跟着我,替我做这做那的,不是很有趣吗?
他啊,可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我说呢!”
虽然没有看到她的模样,但骆从信想像得出李婉英此时仰着脸、骄傲的神态。
“我不过是跟他玩玩的,如果我真嫁他,岂不是叫大家看李家的笑话吗?”
李婉英娇笑地说出这一串话,教一墙之隔的骆从信听得清清楚楚,气得跳脚。
这也配跟我们家少爷在一起?骆从信忿忿不平,眼眶红了。
李婉英,你可知道你有多幸运!
少爷这些年宠你、疼你,事事以你为重,这就是你报答他的方式?
在一些外人面前嘲笑他、讽刺他?
回想自己经历过多年分离的痛,熬过一路北上的苦,好不容易到了少爷身边,却没有几天好光景,就被隔绝在少爷的生活圈外,现在连见一面都难上加难。
骆从信越想越气,转回工作处,提起一桶“凶器”,气匆匆返回事发现场。
刚刚的女孩们已经散去了,此刻庭院中只剩李婉英一人,表情复杂的坐在石椅上发呆。
“李婉英!”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念出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恨她入骨。
“你竟敢直呼我的名字!?”李婉英不悦地瞪住他。
“我当然敢!死三八!”
这句话教李婉英瞪大了眼睛。
她可是人人捧在手掌心里的千金小姐呢!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竟敢这样闯进她的院子,还出口骂人?
李婉英站起身来,插腰做茶壶状。
“这里不是你们这些粗俗的下人可以来的地方,快出去!你来这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要代替少爷教训你!”骆从信怨自心头起,他嘿嘿的发出冷笑。
臭丫头,我忍你很久了!
一院富贵繁华的景象中,传来连鲜花也为之颤抖的尖叫。
“来人啊!救命啊!”
“以为你是小姐就了不起啊?韩家比你们有钱十倍!少爷在家里,佣人比你还多几十个,也没像你这么坏!有娘生、没娘教的笨女人!”
恶狠狠地将一桶刚从粪坑拉上来的“东西”往李婉英身上倒,骆从信愤怒地大吼完即转身出亭,一边往外走,一边还骂个不停。
气死他了!这辈子还没看过这么久揍的女孩。
这时已经有不少人闻声前来,见到李婉英跺脚挥袖、屎尿齐飞,都不敢接近。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仆人倒退着问,顺便捏住鼻子。
那味道噢……吓死人了!
“快!快去追骆从信,给我把骆从信抓起来!替我揍他一顿!”李婉英被身上的味道熏得想吐,想掩住鼻子,但手上也黏着惨不忍睹的排泄物。
“哪家教出来的下人连主子都敢欺负!没教养!”忍着作呕的欲望,李婉英大骂。
“小姐,他回来了!”一个下人先发现,连忙通报。
众人回头一看,罪魁祸首居然自己跑回来了。
骆从信威风凛凛地逼近,手上又是一桶发着恶臭的液体,众人连忙回避,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李婉英。
“你刚刚骂我的主人是不是?我是少爷教出来的,你骂我家少爷?!”
他气势汹汹,手上拎着的桶子作势要倒,基于死道友不死贫道原则的下人们连忙退开。
“脏死了!离我远一点!啊……”跟粪桶一样脏的李婉英话还没说完,又是一摊脏污飞过来,这下连本来干净的头脸都无法幸免了。
李婉英不敢置信地望着骆从信,再看看一个个面部扭曲、极力忍住笑的佣人们。
她这辈子还没有如此丢脸过!
“你们还站在那边做什么!?把骆从信抓起来!”她说话的尾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是!”
看出小姐真的生气了,众家丁再也不敢对着她头发上黄褐色的液体傻笑,连忙围住得意过度、忘记逃跑的骆从信。
李婉英眼露凶光,一字一字地说:“给我绑起来打,打到他求饶为止!”
☆☆☆
醒来的时候眼前有个光亮,本以为是热辣的日头,后来才发现是少爷手中的烛光。
韩仰玉用着焦急的口气:“从信,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心被揪得紧紧的,望着骆从信身上数也数不清的青紫瘀伤与血痕,韩仰玉心酸到眼眶泛红。
“谁?是谁打了你?”
“……”骆从信不语,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没想过让少爷帮自己出头。
“又逞强了。”韩仰玉叹了一声。
他转向与骆从信同寝的苏醒,脸色沉重地问:“告诉我,是谁打了他?我去理论。”
“问他吧,他不说,我也不想多事。”苏醒走到一旁去。
在李家,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没人敢惹小姐,谁知道骆从信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直接顶撞小姐。
韩仰玉十分生气,听苏醒说,从信手也折了,脚差点被打断,现在连进食都无法自己来。
“为什么连你也不肯说?洛阳可是有王法的地方,到底是谁?竟将人伤到这种地步!”
“在李家,谁是王法?这不是很明显吗?”苏醒的声音从角落幽幽传来。
韩仰玉不笨,他听得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于是乎,他沉默了下来。
几乎是体无完肤了……本来是生气的怒视,瞧着瞧着,一滴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下来。
仅仅一滴眼泪,却比身上所有的伤还要痛,骆从信本来强硬的心瞬间软化。
“少爷……我……我没事的,你别着急。”原本已经举不起的手,现在硬是挥着,“这一点伤,躺个一两天就好。”
“叫大夫来看过没有?有没有内伤?”
“皮肉之伤而已。少爷,你别大惊小怪。”为了让少爷放心,骆从信扯开一脸的笑,这一笑牵动到脸上的伤口,所以笑容有点颤抖。
“别笑了,你在流血,不要动到嘴巴。”韩仰玉拉起自己的袖子,帮骆从信擦去嘴角的血痕。
眼泪本来只是一滴、两滴,最后滑下脸颊,形成一道泪痕,韩仰玉就这么边帮骆从信擦血边掉泪,又怕别人瞧见,只有在擦血的空档,赶忙将脸上的泪痕擦掉,一不小心脸上沾着了骆从信的血,血泪交织成一片。
“少爷,都几岁的人,还哭?”
“如果我们还在家里就好了,韩家比洛阳这儿平静些、没有纷争些,你也不会被欺负成这样。”也许是加上了思乡的情结,韩仰玉有些激动,他握着拳头,牙关咬得死紧。
“少爷,我不要紧的。”
“我明天再来看你。”韩仰玉站起,一脸冷然。
他决定了,管他会有什么后果,这事他是管定了!
他向苏醒点个头,挺直背脊离去。
“从信,你家少爷对你不错。”苏醒不禁啧啧称奇,猜想李家会有另一场更大的风暴出现。
“没什么啦!我跟少爷从小一起长大的,难免情分深厚一些。”嘴巴上谦虚的说,实际上笑得合不拢嘴。
“难怪、难怪!”苏醒感叹着摇头,凝视笑得傻了的骆从信。“呵!真有你的,打我进李家,没看她这么狼狈过。那女人,也有得到报应的一天。”
苏醒撒着嘴角,不知想些什么。
“值得挨一顿打吧!”骆从信想着,也开怀地笑了。
☆☆☆
在骆从信不知道的角落里,一场暗潮汹涌的祸事在李家展开。
“婉英,是你叫人打伤从信的?”在几杯茶过后,韩仰玉终于说出他的来意。
几巡酒后论英雄,他则是来论是非的。
经过他努力不懈的盘问之后,终于在一个口风不牢的家丁口中问出昨天的事,李婉英指使十多个家丁围殴骆从信,并将他弃置一旁不管。
他一直观察着李婉英的神情,确定她脸上的表情是愉悦而非愧疚之后,终于能坦然的提出指责。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懂,仰玉哥哥。”
李婉英扁着嘴,想用撒娇的口气蒙混过去,一如平常屡试不爽的招数。
“我都知道了,还想瞒我吗?”韩仰玉以往也常劝她对下人和善些,要她懂得将心比心,所以她没有注意到韩仰玉话中的怒气。
既然瞒不过,她也就不瞒了。
“仰玉哥哥,你知不知道他多过分,把那些脏东西往我身上倒,没半个人替我挡着,我好可怜喔!”她拿着手绢掩面,试着挤出掉不下来的泪滴。
“脏了洗干净就好,犯得着把人打成重伤吗?再说,要罚人还有别的手段,为了一件小事伤人至此,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吗?”韩仰玉不为所动。
“仰玉哥哥,你怪我?”李婉英不敢置信,发生了这种事,在她的认知当中,韩仰玉应该站在未婚妻这边,将骆从信赶尽杀绝才对。
“对,我怪你。”韩仰玉抬起眼睛,“从信做错什么,你尽可以告诉我,我是他的主人,我可以代替他道歉,也可以代替你惩罚他,犯得着把他打成那样?”
骆从信可是他从小到大最亲最爱的好友!
若不是他,他早已没有勇气在洛阳待下去。
表面上夸他捧他,暗地里却造谣生事,恨不得他消失,韩仰玉早就受够了这腐败的地方。
“还有,他骂我!他居然骂我是……”
“是什么?”韩仰玉冷静地站起来,他拒绝听这些指控,“不管从信说了什么,他的罪都不足以捱这一顿揍!你如果懂得尊重我,起码会知会我一声。”
“依你现在的态度,告诉你又有何用?你顶多说那小鬼几句,你连帮我出气都不会!”李婉英叫嚣着,忿忿地拍打桌面。
韩仰玉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他心中还有着从信受伤的模样,他实在无法平心静气跟李婉英说话;他心里决定,如果李婉英不对从信的伤表示任何一丝歉意,他就持续冷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