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敢这样在外头无视礼范喳呼喳呼的女子恐怕找不出第二人。
“离休,你病了吗?”宫仲修将腿上的藤盘放到桌上,起身到门口相迎。
“呸呸呸,我离休才没那么娇弱。”素手挥开他没好意的霉话,离休越过门槛和宫仲修,玉臀落座于上门求诊的病人才坐的木椅,双腿不合仪地交叠,一手托颊抵在扶把上,似笑非笑地睇凝着请她进门后、又回头做自个儿事连杯茶都没给的宫仲修。
“不问我的来意?”捺不住性子的离休首先发难。
“既然不是病,我何必问。”
“啧啧,敢情只有病和药草才能让你宫大夫、宫名医看进眼里?”
宫仲修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这样想来,屠允武那小子还真是可怜透了。”完全没有一丝同情的笑语逸出绯唇。“现下他八成躲在将军府的棉被里抱头痛哭哩。”
躲在棉被里痛哭?宫仲修顿了顿手,凝眉一想,说什么也无法想象那么高壮的屠允武会躲在棉被里痛哭。“你在说笑。”
“那小子的性情你还不了解吗?”媚眼打量药堂一圈,呵呵,风唳行说这里新添的药柜全出自屠允武那小子之手,还真看不出那傻里傻气、粗手粗脚的莽夫会有这么出色的木工天分。“啧啧,那小子就算不做将军也可以当个木匠。”
宫仲修被她的话吸引,双眸忍不住跟着望向出自屠允武之手的药柜,那是因为他一句无力更新腐朽的药柜,更不想拿他的银两添购下,他索性自己动手的结果。
如果自己动手做,你只需付材料的银两而已,你总该买得起木材吧?就是这么句出自他口中的挑衅话,让他一气之下买进木材,也给了屠允武天天来串门子的机会。
想了想,他真不知道是该为新添的药柜高兴,还是要对蠢到让他逮到机会天天上门打扰的自己气恼。
“他之所以要我随他到州是因为军营里缺个大夫。”宫仲修瞥见药柜上突起歪斜的木钉,愣愣地走向前,伸手碰触,想起这根歪斜的木钉是屠允武敲下的第一根钉;篇此,那莽夫还不小心敲到手指痛了两天。
“很好啊,你不就是个大夫。”
“是啊!”宫仲修心里老大不高兴地回应,可却连自己为什么突然感到不悦都不知道,语气透出酸味:“我就是个大夫。”
“你是大夫,他营里缺个大夫,那不正好,真不懂你为何拒绝跟他一块儿到凉州去?”
“离休。”宫仲修突然转身,黑眸认真地盯着她。“你可有亲人奉命到战场上杀敌?”
“没有。”
“那你如何能懂希冀亲人安全归来的心情。”认真的眸光流转,随即又闪过一抹黯然。“在战场上非生即死,然而在后方为战场上的人担心受怕也不好过,他只知道营里少了个大夫需要有人来代替,却不知道这种担心受怕的感觉有多噬人,而我——”
“你的意思是你会为他担心受怕?”离休瞪大媚眼,乖乖,她还以为他没啥感情哩,原来……“呵呵,屠家小子竟然能让你挂心,了不起、了不起。”
“我担心的是上战场的兵卒!”宫仲修急嚷辩道:“他根本就用不着被担心,该担心是面对他的敌人。”
“说的是、说的是。”慑于他难得的气势,离休颇有同感的点了头。
宫仲修瞟了她一眼,美丽的脸孔根本看不出有任何赞同的意味,他索性不理她,继续之前摘除地黄须根的动作。
“那小子回将军府哭前还到我春阁坊来过。”啧啧,她瞧见宫仲修的手突然顿了一下。“放心,他才不是那些个到我春阁坊只想着浑事的臭男人,那家伙只是来找我诉苦。”
诉苦?宫仲修不悦地蹙起眉。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老是被他冷言冷语一激就跑到春阁坊向离休诉苦,好像自己有多委屈,他宫仲修有多恶劣一样,根本就像是个长不大的孩童。
不,论个儿,他的确长得够大而且高壮;但那心性……唉,实在是十成十的孩子心性,真要不得。
“他到你那儿诉什么苦?又说我欺负他?”他宫仲修哪来的能耐去欺负大唐将军哪,唉!
“他说啊……呵呵呵……”
“你别光是笑,有话就快说。”
“你想听吗?”玩心大起,突然想吊吊人家胃口的离休移坐到宫仲修身边,纤手爬上他臂膀。
“离休!”宫仲修以袖拂开她的手,厉声提醒:“男女有别,请自重。”
“长安城里有多少人想要我离休亲近,只有你这傻呆的正人君子才会守什么礼仪把我隔在天边远,当我是毒蛇猛兽似的。”
“他人作何想我管不着,你若再如此无状,我立刻扫你出门。”
“是,宫大圣人。”离休调侃似地一躬身,坐到最角落那张木凳上。“这样可以了吧?”
宫仲修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拿她故意小题大做的调侃没辙。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也没做什么,只是来说屠小子的糗事而已。”
糗事?“他哪回不干些糗事娱人。”
真毒。“你嘲讽人的功力快和鸿翼不相上下了!”
“他在幽州好吗?”一年多前奉命驻守幽州,临行前两人彻夜相谈甚欢,却因为同属性情淡漠而少有联系,就此断了音讯。现下听她提起,才想到三个月前她曾向大家辞行说是要到幽州一趟,想必是见到鸿翼。
“很好。”只要她帮他让治宁公主香消玉殒,他就会更好。离休暗想,并未将这事告诉任何人,她与西门独傲的关系是彼此的秘密,没有道出的必要。
“那就好。”宫仲修点头,为友人的安然感到庆幸。
他的朋友不多,一是因为天生淡漠,二是因为无心交友;多年前与他们相遇,意外成为朋友已是难得。
说到底,还是由屠允武起的头,强拉他与他们认识。
“看来鸿翼倒比屠小子还得你关注。”这下子屠允武又得吃醋了。
“那又如何?”宫仲修摆明无意与她谈及西门独傲与屠允武在他心里孰轻孰重的问题。
“算了,废话也不多说,还是老实告诉你那莽夫在我春阁坊说了些什么浑话。他啊——说他执意要你跟着去州其实是他私心自用,不想把你留在长安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州跟长安城相隔百里,不是说想回来看你就可以回来的,所以一定要把你带在身边才能天天见到。
更有趣的是,那小子说一日没被你骂就像一日没练过兵似的,会浑身不舒服。呵呵呵,你说屠小子是不是疯了?这么喜欢挨你的骂。”
宫仲修抿紧唇不语。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什么一天不挨骂就不舒服。疯子一个!
“不过——”柔媚的面容上泛出一抹狡诈的诡笑,在他就要看见的瞬间藏回娇丽的容颜之后。“他到底还是希望你与他同去州,一来有你在可救回更多人的命,二来看见你他才能安心上战场杀敌制胜;他可真缠你,像蚌壳似的,一咬紧就不松口。”
俊冷的面具被敲下一角成了破绽,面无表情之后是一张复杂难以厘清是何情绪的脸色。
“刀剑无眼哪,万一哪天那个笨小子就这么呜呼哀哉的往生,想再见上一面就真的是天人永隔。”
“离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少胡说八道。”
“还是劝你一句,跟他去州,长安城里有太多人想得到你,现下他们因为屠小子的名号不敢妄动,但他一走,那些人恐怕没这么简单就放过你。这几年下来,你难道不明白你的太平日是因为有他在吗?”
“回去告诉他,我的安全不劳他费心!”他当然知道这几年的安适生活全赖他替他撑腰,于情于理,他该答应跟他一起去州作为报答;但是,这保护并非他所想要或向他要求的,他为何要回报?是他自己多事,他根本不欠他什么。
“敢情你在怪他多事。”
“他的确多此一举。”
“啧啧啧!”好一个固执的宫仲修,难怪把那小子整得死去活来、叫苦连天的。“这话要是被他听见,他一定会哭给你看的。”
宫仲修按着发疼的额角,不愿去想屠允武孩子心性极重的性情——聒噪、冲动、死缠烂打、说话不经大脑……唉,愈想头愈痛。“别告诉他我说过这话。”
“你是决意不去州了?”
“不去。”宫仲修绝然地道。
“唉。”离休重重叹了口气,起身往门外走,嘴里喃喃自语:“真可惜,我前阵子听人说州有种药草名为蛇总管,能除各种蛇毒;谁知道你竟不到州,真是太可惜。”
“离休!”宫仲修突然喊住她。
“嗄?有啥事?”离休倏地转身,诡计得逞的愉悦被藏在茫然神情之下。“叫我作啥?”
“你确定州有蛇总管这味药草?”
“哎呀呀,我春阁坊的消息还会有假吗?这么信不过我啊?”难不成还要她拍胸脯保证不成?“不过你又不去州是不?就算知道有这药草,没得摘还不是一样。所幸你医术精湛,各种毒物在你眼里必定是不当一回事儿的,听听就算,别在意。”
语罢,心知这趟路没有白走的离休莲步轻移地离开庆善堂,徒留宫仲修一人垂首默念她方才提到的药草名。
“蛇总管……”
???
唉,果然真的不来送他,唉!
虽然他之前说过他可以不用来,但也别真的就不来啊!就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不让他再多挨几回骂,好抵过以后不知道有多少时日的分别,真是无情无义的家伙!
“将军。”副将林进策马接近主子附耳道:“您振作点,别教城里的百姓看了还以为咱们大唐威武军虚有其名,根本就是气若游丝的颓兵。”
“什么气什么丝,我管他个什么气,别打扰我闹脾气。”
“这……”能把这种话说出口的人还真少,偏他主子就是一个。“您别任性了,堂堂威武将军,哪能在百姓面前使性子呢,咱们正要出城到州去哪。”
“将军就不是人,就不能使性子是吗?”屠允武白他一眼。“那将军换你当,我不干了。”
“这怎么成!”林进急叫出声,让在街上左右两侧排成列送行的百姓狐疑之外,还对这七万大军的主帅此刻的一张臭脸很感兴趣,私下议论纷纷。
“您到底是怎么了嘛?”唉,三岁孩童都没他麻烦。
屠允武抬眼看向副将,“说了你也不会懂。”双脚一夹,拉开与下属的距离一个马身有余。
他不说不就更不懂了吗?林进忍不住摇头叹气,到底该拿主子怎么办?他一个人不高兴,可全军上下都看见他那张臭脸,怎么会开心?瞧瞧,手上有矛的,那矛柄都在地上拖来拖去,颓丧的气势快和散涣军有得比,未上战场就一脸打了败仗的模样,要真上到战场怎么办?
见鬼的,他们可是向来威风凛凛的威武军啊!猛鹜如虎的气势正是为他们独有,现在却是奄奄一息,全因为主帅在闹脾气,唉!
浩浩荡荡的军队跨出整齐一致的步伐出城,七万大军人数之多,险些将长安城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无精打采的眉目在人群中梭巡熟悉的身影,可惜……唉,别提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就在队伍转出弯口,直抵城门前,一顶四人扛的锦轿笔直地朝他们优闲走来,完全不把壮观的军伍放在眼里。
眼看锦轿就要撞上领军的屠允武那一刻,两方同时迅速停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闲来无事只能拿趣闻打发时间的百姓们好奇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轿内何人?竟敢挡我大唐威武军去路!”林进上前叫唤,没一会儿,轿中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让林进错愕地瞪大眼。
乖乖,春阁坊的主人挡住他们的路做什么?
提到春阁坊,哪个人不知道,那是朝廷官员个个趋之若骛的地方,进得了春阁坊的不是高官便是达人,能让春阁坊的当家主离休姑娘亲自会晤,那标准更是高上一层;他身为副将连进入都不够格,更别提那昂贵的花费。可他们将军就不同,是离休姑娘亲自接待的人哪,虽然他挺不懂为何她会中意他们孩子气重的主子。
“你来送我?”坐在马背上的屠允武俯首看着站在坐骑前头的离休。
“瞧你这张是什么脸,活像打了败仗似的,教你手下兵卒如何自处。”不过是宫仲修不跟着一块儿去州而已,看看他这是什么样子,笑死人了。
没错、没错,林进点头暗自在心里附和。人美见识又广,不愧是春阁坊的主人。他感动涕零地想着,莫怪文武百官以得到她青睐为荣,果真是名奇女子。
“要你管。”他已经够愁云惨雾,她还出现在他面前做什么,故意要提醒他昨儿个她从庆善堂带回来的话不成。“让开,我要出长安城。”
“出城就出城有啥好了不得的,不过可别直的出去横的回来呵。”离休移身到马侧,招手要他弯腰,待屠允武照做后,她附耳道:“旁的兵卒死光都不干我事,就你得给我活着回来听清楚没?”
“你这是哪门子的要挟法啊?”屠允武大嗓门的直嚷,还未直起身,正好让离休动手拧着他耳朵直叫疼。“喂、喂!离休!痛、痛啊!”
“大男人怕什么痛。”哼,要他活着回来他当是要挟,分明是皮痒欠揍。“要是敢出什么事,就算是鞭尸,我离休也照做不误,听清楚没?”
“听……听清楚了啦!”痛啊!要他小心点就说凡事小心就好了嘛,干嘛一副母老虎吃人样。屠允武抚着发红的耳朵想着,一脸招谁惹谁的无辜样,看了就好笑。
“回春阁坊。”离休转身入轿前交代四名轿夫,不一会儿,锦轿消失在行伍前头,让屠允武得以策马再度上路。
出了城门不过几步,一抹伫立在驰道树旁的人影吸引住屠允武的目光,再定睛一看,那是——
“将军!”林进急嚷,不知道主子因何突然驱策着坐骑往路边冲去。
“仲修!”马未至声先到,屠允武连让马停下来都等不及,脚一跨便飞跳下马冲到宫仲修面前。“你来送我了!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嘴里说的是无情无义、冷血难听又没心肝的话,可心里还是舍不得我对不?我就说嘛,你不可能不来送行,不过我仍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州,嗯……算了,这段期间有离休照应我也比较放心,但你还是得小心何达那家伙,这几年有我在他不敢放肆,之后的日子就——”
“我要去州。”真吵,为什么他一开口就吵个没完?能不能静一静听别人说话?宫仲修不悦地暗想在心里。
“你一个人要特别小心,不管是什么事,大事还是小事都要——”叽叽喳喳的话被压挤双颊的掌终结。“唔……”干嘛不让他说完?
“屠允武!”真是吵!心中的怒火被叽喳个不停的话语点燃,直到确定他不能再说话,他才缓下不悦的脸色。“我说,我要去州。”
屠允武拉下他的手直点头。“我知道你要去州,所以要——什么?你说什么?”
天,真是笨。
“我要去州,唉!”宫仲修将脸埋在一掌里深深叹息。
“你……你要去、去……”喜形于色的屠允武反倒说不出话来。
“去州。”
“太好了!”屠允武兴奋地一拳轰上身旁大树发出巨响。
“屠允!”骂人的话来不及出口,翠绿的叶片因他的撞击自两人头顶直落下,夏绿的树木顷刻间只剩三三两两的绿叶还死撑在枝芽上坚持不落地。“你这笨蛋!”
“我又怎么了?”屠允武点着自己鼻头,表情很是无辜。
不过,嘻嘻,又被骂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