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图博大的圣国被战火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京城畿辅一带宁谧安详,繁华如诗,依然有夜夜笙歌。那些毫无生死观念的贵胄子弟的梦里,一定不知道他们驾着花灯漆船畅游的芙蓉江的另一头,成千上万的尸体正浮沉其中。
船舰上放出一只小舟,缓缓靠岸,圣皇熙瑞在几个近身侍卫陪同下登上江畔散心,原本水土不服的身体,几个月下来已经慢慢习惯了船身的颠簸,只是心底深处始终不能释怀,仿佛这动荡的江水就是他起伏的命运,有时汹涌,有时又是那样平静。
他知道士兵们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他,也会不经意听见那些褒贬参半的议论声音。一个来历不明的锦人,却在圣国做了皇帝,让他们血统纯正的皇太子流落在外,简直天理难容。
那又如何?那个所谓真正的皇太子,现在还不是帮着锦国在攻打我们。
你以为假的这个是心甘情愿随军出征的吗?若不是摄政王背后施压,傻子才会锳这浑水。
熙瑞沿着江畔慢慢走着,想起军中部将看他的眼光,三分恻隐,三分排挤,还有三分漠然。他不知道自己此行究竟是安定还是分裂了军心,他只能麻木地走着,走到尽头,麻木地等,等战事结束,回去心爱之人的身边,只要能回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鶦儿,你一定在等我吧。
短箫从袖筒里滑出,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心底忍不住飘起远去了很久的熟悉曲调,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干。
鶦儿,你一定知道我正在思念你,可是为什么我只能思念你,好像除了思念之外,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第三章生死茫茫,千里斜阳暮(2)
身旁侍卫急忙上前一步,拉开他按着箫孔的双手。短箫失手掉出,乐声戛然而止,熙瑞在错愕间听那侍卫厉声道:“陛下!此举或许会引来锦军刺客,万万不可!”
熙瑞低头望去,短箫坠入水中,咕咚一声,杳然无踪。夜色沉暗,江水冰冷,当然不能让辛劳了一天的侍卫去为他打捞,只能暗暗苦笑,不舍地放弃,再抬头一看,见众人脸上透着深深的疲惫,虽未尽兴却心下不忍,“诸位辛苦了,回船上去吧。”
一队人回转身来,正要踏上小舟,一个侍卫突然手按腰间,倏地拔出短刀,抢过前头数人扑向熙瑞,熙瑞只闻耳畔一道凛冽风声,下意识回头对上那人,却见迎面劈来银晃晃的利刃,惊得当场呆住,连闪躲都忘了。所幸身边一人反应极快,挥臂格挡刺客的短刀,刀锋划过熙瑞肩头,“扑哧”一声割开衣物,熙瑞只觉得肩膀骤凉,猛地醒过神来。
侍卫已制服那人,厉喝:“你是何人,胆敢夜刺吾皇!”
那人长笑,“为虎作伥,人人可诛!都是锦人,我父兄全家为国战死,你却在这里乘凉快活,我呸!”
熙瑞看他眉眼含怒,犹带稚气,分明还只是孩子。
侍卫长拔刀欲砍,熙瑞惊叫一声:“等等!”
然而已迟了,一刀下去,血光飞溅,刺客哼都没哼一声便扑倒在地,熙瑞怔住,血腥气充盈鼻腔。
侍卫长收刀道:“陛下受惊了,此处已不安全,请即刻回转船上。”
熙瑞在他们的包夹簇拥下被带离江畔,下意识回头望去,远远的那具尸体上半身浸入水中,明明是深黑色的江面,却能想象出鲜血晕开的景象。
熙瑞忍不住颤抖一下,浓浓夜色和江雾将他的前后全都吞没,忽然让人担心曙光永远不会来临。
往来的书信中,熙瑞从未向江鶦提起那夜被刺的事。信中字字,正如他自己所想的一样,除了思念,似乎什么也没有。
江鶦一字一字地读信,宫婢在一旁静静研墨。通常江鶦总是一看完就立刻提笔回信,所以深谙此事的婢女,早在信函送来时就开始准备了。
然而这次却不同。江鶦放下信纸后,只是望着窗格发怔。
宫婢不由奇怪,却又不敢打扰,直到江琮轻轻进来,发现江鶦神色有异,向旁人问起,宫婢这才去禀明了缘由。
“你去吧,这里交给我。”江琮遣退左右,把一路上摘来的秋海棠插在双耳青花瓷瓶里,又把瓷瓶摆在案头,拨弄一番。瓷瓶挡住窗格射入的夕光,在江鶦脸上投下斑驳的花影,江琮看得起兴,却只闻幽幽一叹。
“怎么不开心了,信上难道不是报平安?”
“他总是说他很好,一切顺利,这怎么可能呢?”
江鶦低头折好信笺,取出一只小盒,打开后,里面摆放着数十封相同印泥的信函,江鶦将手中信封放入,合上盖子。
江琮走到她身边,忽然打破沉寂:“我可以看吗?”
江鶦诧异地望向他,江琮一笑,刚想说只是开个玩笑,江鶦却把盒子递了过来。
“真的给我看?”这下吃惊的换成江琮。
江鶦兀自把盒子放在桌上,淡淡道:“相信这些信,摄政王在我拿到前就已过目,他看得,你又如何不能看?”
一番话说得江琮心中颇不是滋味,怏怏推了回去,“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鶦话出口时就已察觉自己的失态,只好跟着微笑,“我也不是……算了,还是不说信了。你找我什么事?”
“前阵子一直下雨,好不容易晴起来。这天再冷下去,乾湖就不能泛舟了,你要不要……”
江鶦明白过来,“我不想泛舟。”
江琮“喔”了一声,难掩失望,却听见江鶦笑道:“湖上冷,你不适合吹风,闲不住的话,不妨和我去锦绣崖廊走走。”
江琮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看到她脸上得逞的温润笑意,欣喜之余,又生出几分恍然。
宫里去锦绣崖廊的路,算起来还是有些远的,所以如果要去,一般是上午动身,下午抵达,稍事歇息后传膳。
可是两个人心血来潮,明明已经暮时,却不管宫人为难的脸色,也不要轿辇,信步走了出去,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肩而行,端看石阶的宽窄程度。工匠把这条迤逦小径修得分外精巧,江鶦叹道:“我以前坐轿子去山顶,真是辜负了那些人的匠心。”
江琮说:“这儿的景色反正也不会变,你总有一次会想着自己走上去,也就是说你总有一刻能发现它的美妙。”
江鶦静静说:“只能等待人去发现的美,岂不太寂寞了。”
江琮听出怅意,却不知该怎样回旋,思忖道:“天地万物都是如此,何来寂寞之说?”
“说得也是,寂寞的从来都只有凡人凡心。”
天色渐暗,江鶦并不觉得累,步伐轻快许多,此时已离崖廊越来越近,道路宽敞,江鶦一心沉湎周遭美景,偶尔几次回神想起江琮,却发现他总在自己身后三步之遥安静地尾随。
“不会累了吧?我走得太快你跟不上?”
江琮摇一摇头,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侧首笑起来,“我只是觉得隔远些,反倒看得比较清楚了。”
“清楚什么?”
“你。”江琮神色笃定地说了一个字,然后回复淡淡的笑,“我一直都想看透你,可是靠得越近,就越迷惑了,原来只是这么简单,来,你继续走啊,我跟在后面就好了。”
他只是不假思索说出了心里在想着的话,却看到江鶦脸上那些开心全都因此不见,笑容还在,只是有了微微淡淡的忧伤。
“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江琮靠拢过去犹豫地开口,方才刚刚获得的那种释然感觉一下子又变成了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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