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早就挂在了天上,晴光朗朗,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祭祀队伍辰巳相交时便来到无尘山下,皇家独有的明黄旗幡迎风招展,在猎猎声响中迤逦朝着山顶移去。
江鶦打开了所有的门窗,风灌进来,纱帘舞动。多日不见的强光刺痛了江琮的眼睛,他挡住眉弓努力地想要撑坐起来。
江鶦急忙过来扶住他,“屋子太闷了,我通通风,冷吗?我拿件衣服给你披上。”
“不冷,就这样开着吧,好久没晒太阳了,我还想出去走走呢。”
江鶦一笑,“你是该出去走走了,今天是皇陵冬祭的日子不说,明天又是元宵节,外面有多热闹,想想也羡慕,谁让你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呢。”
“你会陪着我吧?”江琮倚靠在她胸前闭上眼,嘴角浮着一抹笑意,“皇陵冬祭你怎么没去?玉书去了吗?”
“玉书去了,父亲也去了。”江鶦淡淡开口,微微一皱眉头,随即舒展开来,抬手抚上江琮的额角,“家里不能一个人没有,我就留了下来。”
“你可是太后呢。”
“这个太后任性妄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看来都是我不好。”江琮笑得更深些,抬起头来,“冬祭还有好几天吧,过两天我好些了,我们再上山去。”
江鶦轻轻嗯了一声,别开脸去看着外面的阳光,“真希望花能快些开。”
“怎么了?”
江鶦低头,目光交汇后微微一笑,“以前都是我陪你看,这次也该换你陪我了。”
“你想去哪里看?”江琮伏在她的膝头,轻轻闭上眼。
“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吧……”江鶦有些出神,喃喃自语了一句,“江南好吗?”
江琮一怔,睁开眼来,太阳穴突突地痛起来,他没想到江鶦会突然提及这个地方。长久以来江南好像成了他们心头的一根刺,一块不愿踏足的禁地,因为陆抉微的缘故,他们宁肯将那里独有的温柔和旖旎从憧憬中抹煞。
“为什么?”
“我去的时候是深秋,气候清爽,那里的环境很适合养病,春暖花开一定也很美,我回来的路上都在猜你会不会喜欢。”
“那里太远了……我怕我撑不到。”江琮苦笑一下,还想说什么,猛烈的咳嗽突然冲出喉咙,胸膛一阵急剧起伏,下面的话已无力说出。
江鶦惊醒,连连拍抚他的背,却一个安慰的字也说不出来,江琮轻轻抓住她的手,“你实在喜欢……就多去去吧……想待多久都可以。”
“好了,好了,我哪里也不去,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了。”江鶦一阵酸楚,眼泪又要涌出,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变得这样软弱,更不敢相信江琮会变得这样虚弱,连江南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其实你说得对……江南是个好地方,尤其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应该去看看的。为什么我以前还走得动的时候没有去呢,现在想起来真后悔。”江琮的声音又平缓下来,只是更低了,自言自语似的。
江鶦害怕地俯下身,紧紧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唇贴在耳边,不让自己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还来得及的。”
“是吗?”
“嗯。虽然路途遥远,可我们这就动身的话,一定能赶在花开之前到。我回程路上经过一片林子,马车走了三天三夜,我猜都是桃树,你想想,那些花全开起来是什么样子。”
江琮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是她说话的气息轻轻吹到脸颊上,那些话像响在了心里,不知道内容,只觉得温柔。实在是困了,可他不想睡,也许一睡就再也睁不开眼睛,因为这份值得眷恋又近在咫尺的温柔,他从没有如此恐惧死神的来临。
江鶦低下头,他的脸藏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像被庇护着一样,多年前他们在家中闯了祸,江鶦都会下意识把他拉到身后,而他总是挣扎着跑出来顶撞父亲,没有哪次是安安静静的。江鶦忍不住轻轻笑出来,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竟是如此漫长。
“你等我,用不了太久我们就能动身。不管成功失败,至少我们不用再分开。”
此刻,冬祭的队伍已经到了皇陵,无尘山最核心的部分,安睡着圣朝开国以来所有尊贵的灵魂。宣读祝文的声音和风一起回荡在上空,没有人察觉到其中隐藏的异样,就在百尺深的地下,锦军第一支精锐部队正和那些贵族的棺柩相伴,等待起兵。
冬祭第一个夜晚降临,寒风呼号,隐隐传送一丝不祥,江鶦的轿子趁着夜色上山,皇亲国戚都已歇下,没有谁知道太后驾临。轿子是玄色,不甚起眼,加上夜深人乏,几个值更的侍卫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不必声张,皇上呢?”
“皇上在寺里。”
江鶦嗯了一声,走出去后又突然回身,“摄政王呢?”
那侍卫长愣了一愣,“王爷应该和住持在一起。”
执事僧引江鶦来到门口,屋里,玉书早已睡熟,江鶦在床沿坐下,静静凝视着,仿佛看不够一样,目光不移,眼也不眨,直到有人进来,才慢慢回头。
“卑职已经查问过,神威军和神武军都在山下驻扎,留守皇城的只有龙武军和神策军。”
江鶦略微思吟:“龙武军本职是维护皇城治安,大可以巡夜的名义派出,分散戍守街巷,如此一来只余神策,十卫禁军中,以神策兵力最强,而且全军上下又只听命于摄政王一人,连枢密院的兵符也无法调动,颇有些麻烦。”
曲清皱眉道:“卑职本以为摄政王一定会带神策随行,毕竟这支禁军追随他多年,部将都是心腹,谁知……”
江鶦摇一摇头,“临时改留神策,一定是因为江琮的缘故。”
曲清敛神一想,试探说:“若是如此,恐怕只有想点办法让世子出宫了。”
江鶦一怔,断然拒绝:“不行!他身体很弱,必须静养,根本不能挪动。”
曲清跪下苦劝:“太后明鉴,如果不能引开神策,等于夺宫无望,大家多日来的努力付诸东流,多少人将因此丧命,皇上也难逃此劫,事已至此,求太后三思!”
江鶦突地一惊,回头看向榻上的儿子,许久没有说话。
曲清轻唤数声,她才缓缓转过来,烛影在她脸上晃动,一如飘摇难定的决心。
“……好,我想法子带他出宫,明天是元元宵节,燃放烟花宫灯的人一定很多,为免混淆,改以烽火和狼烟为号吧。”
曲清领命而去,江鶦又坐了一会儿,觉着到了不得不走的时辰,终于站起来。佛瞻寺的长廊上一片昏暗,江鶦跨出来时隐约意识到什么,但退回去已不可能,心里不知该怎么面对,索性抬起头,直直朝来人望去,迟疑半晌,轻轻喊了一声:“父亲。”
“我听说你来了,就过来看看。”江寄水向屋里一望,“玉书睡了?”
“嗯。”
“一切都很平安,你放心。”
“嗯。”江鶦低下头去,不看他的眼睛,要面对的不是他,而是整个现实,“江琮……也很好,您放心。”
“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
江鶦摇摇头,黯然地别开眼去,“父亲……连父亲也没有办法救他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这沉默令人难以忍受,江鶦抬起眼,却发现江寄水没有看她,记忆中继父一直有着鹰一样犀利的眼,温文平静却能穿透一切,从不曾像现在这样,也有混浊暗淡的时刻,良久,江寄水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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