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颜善仁故意将大宅盖在城里最偏僻的角落,而且还让一条小河直接穿过家院,在小河的两边盖房子、建小桥。
后院是颜年年住的地方,一栋精巧的屋子就筑在离小河不远的竹林里,竹林里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除了小屋之外就只有一个亭子;竹林外长着柔细嫩草,一点也不需要担心风大时会卷起烟尘,草地上同样没有任何装饰或人工造景。
除了小屋外一条通往右厢房的小路之外,小屋里还有一条地道通到大厅,天寒时颜年年便不需要走过寒冷的小路,可以直接到达主院。
“这些都是哥哥姐姐他们好心帮我特别安排的,因为我的身体打从出生就跟平常人不一样,大夫说清幽的环境比较适合我,所以我住的地方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喜欢吗?我很喜欢呢!”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头,颜年年带着干将在书房里坐下,帮干将跟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的身体?”
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药香,跟颜年年身上的味道是一致的,很难分清到底是因为颜年年住这里,所以这里充满着他的味道,还是颜年年身上的味道,是因为身处在这样的地方而染上身的。
慢慢啜饮一口极淡的茶水,颜年年温和的脸上带着浅笑。“我的身体不太好。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之前爹一个武当的朋友来,说我是九阴绝脉之身,后来又有神医说我的心脏跟肺脏都有残缺,还有大夫说我胃弱。反正几乎所有找得到的毛病,我身上都有就是了,因此能活到这把年纪,是上天所赐予。”每多活一天,就像是争取到了什么一样。
“不怕?”没见过有人有这样的身体。
颜年年不是很在乎地摇首。“没什么好怕的,从我有记忆开始,便晓得自己会有死的一天,都这么多年了,该有的惧怕也都消磨光了。”有这样的身子,凡事想不看得淡然都难。
他的话干将早已了然于心,初视那一刻便已经发觉他的命不长久,这年纪本该光彩灿烂的他却显得晦暗无光。
见他无言,颜年年靠近他身边坐下。“我很高兴在我即将离世的时候,能得到干将这样的朋友,你不必想太多关于我身体的事。我出生时相师便已说过,那是早巳注定的,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我的命不长久。”这在苏城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毕竟很少有人家会倒霉到孩子一出生,就跑进个相师对大家说,这个孩子不会活得太久。
“为何?”冷然的心又起波动,不甚喜闻他口中所道出的事实。
突然发现自己很喜欢碰触干将的手,颜年年抓着他的大掌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细心感受着碰触时的感觉,一点也不觉得这样对待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人是多么的不合宜。至于干将,他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合不合宜的观念,心神有一半在感受两人碰触时所带来的感觉。
“相师说,我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历劫,投生在皇族为太子,可是我爹却是个暴虐无道的国君,在人间造了不少孽。后来暴政被人给推翻,我跟那时候的爹都遭惨死,由于他罪孽深重,必须沦落地狱且永世不得超生,因此我出言愿意代罪,替他承受一半的罪孽,必须承受身体苦痛及不断轮回之苦。
不过因为我的本命体乃天上星宿,天帝舍不得我受苦,为此减除了我一部分的苦难,让我得以世世投生在富贵之家,不必为生活困苦而操劳,直到赎罪完毕的那一天,才可以回到天上继续当星君。”
解释完一长串,颜年年吁了口气。“你相信相师讲的话吗?”他自己是没什么感触,不过他的家人倒是深信不疑。
干将点头,毕竟他也是个神兵,对这种轮回遭劫之说他知道的不少,以颜年年这样纯净无垢的魂魄,却必须遭受苦痛,除了代罪之外,也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颜年年微笑,发现自己还握着干将的手,略显腼腆的放开;放开的一瞬间,两个人同时感到些许失落,这样的感觉今两人愕然。颜年年不由得抬首注视干将,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
从一开始见面,他就觉得干将特别,不是因为他那过人的俊美、傲人的体格或者是令人凛然的冷傲,而是一种感觉,仅仅只是一种感觉。即使干将貌不惊人,也会令他觉得特别。
书房门外传来轻敲之声,打断了颜年年的思绪。
“进来。”
一个容貌悄丽的女婢入房,秀美的脸上略带关心的责备。“少爷,怎么还不休息,反正干公子以后都要留在庄内,多的是相处的时间,要聊也不急于一时吧?干公子您说对不对?”
干将看着女婢,一句话也没说,不过颜年年知道他想说什么。“秋盈,干将不姓干,干将是他的名字,你别叫他干公子。”他听了也觉得奇怪,干将就该叫干将,不会再有其他的名字适合他了。
秋盈喔了一声,“那我该怎么称呼?”
颜年年看看干将。“都可以,干将他不会在乎的。”
秋盈点头称是,觉得小少爷跟这干将公子的默契似乎太好了点,听老爷说他们才刚认识而已不是吗?
“秋盈晓得了,不过,小少爷,您的休息时间已经过很久了。”她忍不住又出声提醒,没忘记主子的身体跟常人不同。
“我晓得。干将想四处走走吗?”他休息的时候没法子陪着他。
干将摇头,扶起颜年年的手跟秋盈走人内室卧房,让秋盈服侍颜年年躺下。
“干将公子有没有什么吩咐?”秋盈看着仍待在房里的干将,以为他另有吩咐。
“没。”干将回答,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秋盈身上,依然是盯着半眯着眼对他笑的颜年年。
那张清秀爱笑的脸,似乎怎么也看不腻。
秋盈为他简短的语句一愣,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下去吧!干将他在我这里休息。”
既然小少爷这么说了,她自当离去,可是这里就只有那么一张床,哪来的地方让干将公子歇息?
见婢女满脸疑惑地离开后,颜年年的眼神又转回干将的脸上,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白光映入眼帘一闪,身边已多了一把剑。
颜年年微笑,用被子盖着剑身和自己,这一次手直接接触到干将,不但没有受伤,还有一股凉爽直滑的触感由指尖传人身体里。
没想到他颜年年不但会拥有一把千古名剑,还是一把能幻化人形的神兵。
将干将的剑身抱紧了些,一点也不担心干将会伤了自己,粉色朱唇打了个呵欠,已经有点疲累的他马上沉沉入睡。
他睡着的那一刻,干将又幻成了人形,将那太过纤瘦的身子带到自己怀中,让他可以躺得更舒服点。
本来只是想幻成剑身伴他休息,可在两个身体接触的那一刻,他改变了主意,想知道抱着这纤瘦的身体,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现在他知道了,哪种感觉就像他的身体里本来就空了一个位置,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等着颜年年填满。
感觉到身边的改变,仍在睡眠中的颜年年稍微挪了一下身子,手环住干将的腰身,脸直接贴上干将的胸膛,那张爱笑的脸,又缓缓露出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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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颜年年自睡眠中醒来,第一眼先对上的是一个宽阔包裹着布料的胸膛,而后又看见一双一直盯着自己看的黑瞳,唇角跟着扯出一道微笑。“早!”迷迷糊糊地从干将的身上挣扎起身,对于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趴躺在干将身上,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没看过有谁一起床就对着人笑的。
干将扶他起身,还顺便替睡得一脸模糊的颜年年穿上夹衣、套上背子、穿好鞋袜,最后终于看见那张爱笑的脸上出现疑惑。
秀眉很慢很慢的聚拢。“秋盈怎么变大了?”比他以前看到的秋盈大了两倍,可是那张脸更加漂亮俊挺。
他眨眨好看的双眼,稍微清醒了点。“不对!你是干将不是秋盈,咦?怎么换成干将帮我穿衣服?”脑袋开始将眼睛得到的讯息搅成一锅烂粥。
“算了!”不想了,越想越乱。
‘你醒了?”看他迷糊的样子,干将终于忍不住出声,头一次看见有人这么没神经的。
颜年年笑着点头。“我醒了。”他不过是不想麻烦自己的脑袋而已,自己在做什么事情他明白得很。
干将差点为他叹息,心里想着,要是哪天他的床上出现了一条蛇,他也只会迷迷糊糊地盯着那条蛇,最后一样说了一句算了,就打算解决一切。
照着铜镜看见自己散乱的长发,颜年年问:“干将会不会梳臀束巾?”
干将摇头,他没做过这事。
“我想也是。”看干将散着发也知道,不过他喜欢干将这样,看起来才像是干将。
“你不会?”梳臀束冠是他们人类弄出来的花招,他以为人人都会才是。
颜年年闻言只是傻笑。“以后你就知道。”
“没错,以后干将公子就会知道。”秋盈晓得颜年年休息的时间,估料他也该醒来了,于是捧了装水的铜盆脸巾跟一些梳洗用具进屋。“像小少爷这样的人还真是天下少有。”
“你怎么可以说主子的坏话?”颜年年坐好身,让她很快地替他束上发巾,言词里的意思并没有责备。
“那是实话,小少爷。”秋盈将刚刚拧好的热毛巾递到他眼前。
“你别跟干将说就是了。”那些他做过的糗事真要说起来可有一箩筐,他希望至少能有几天让干将对他的印象好点,至于以后,他迟早会发现事实的。
“我也没打算说,干将公子用不着几天就可以发现。好了!”一头乌丝很整齐地以云巾束好,几缕不够长的青丝垂落两颊。
干将透过铜镜看着那一张脸,之前他只注意到那张脸总是带着笑容,现在发现那张脸还好看得很。两道黑而不粗的秀眉下是挺直小巧的鼻梁,黑白分明的大眼时常弯成两道新月弧,粉色朱唇旁总是挂着两个梨涡。这样的一张脸,笑起来就像观音一般,斯文中给人温和又宁静的感觉。
“干将饿吗?”颜年年走到似乎有些出神的干将身前,修长纤瘦的体格仿佛风一吹就倒。
干将不自觉地层手揽住那过瘦的腰身,怕他真的就这么被风给吹得不知去向。
明了他动作里的意思,颜年年拍拍揽着他腰身的手。”放心,现在没有风,如果我觉得我快被风吹跑了,会记得先跟你说—声。”
一旁收拾东西的秋盈翻翻白眼,这种话也只有地家少爷才说得出口。
干将没因此放开他,不过是将手移到他的掌心握着。
颜年年看看彼此交握的双手,两个男人手牵手好像不太对劲,不过他喜欢干将牵着他的手的感觉。
“饿吗”?”颜年年将刚刚的话再问一次,任他将自己的手握紧,感觉他—与自己不同的温度。
“不饿。”干将破例多说了一个字,接下来的活依然没说出口,想再次确定他是否真的能知道自己不曾出口的话浯。
果不其然,颜年年又露出了那种了然的目光。
“我都忘了你是神兵,跟人是不同的。可是你好不容易变成了人,不好好吃点东西是浪费了一种享受,你别看我瘦瘦的,身子又不甚好,可是我挺能吃的,如果不是肚子真的装不下那么多东西,还真想将所有看到的、能吃的都放进自己肚子里,猜猜那是什么味道。哥哥也晓得我这习惯,每次出门回来都会替我带些奇特又能久放的食物回来……”
一边跟他朝大厅的方向走着,耳边听他如风的温言和语喃喃述说着,干将心里晓得他之所以会喜欢吃,并非是纯然因为想满足口腹之欲,而是想用这能活在这世间的日子里,将去尝试一切正常人能做的事。
真的只能活那样短的时间而已吗?
他的确看见了他晦黯的印堂,那是神兵的能力之一,可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问这问题是欺骗自己,在他活了千余年的时间里看得还不够多吗?阎王要你三更死,绝对活不到五更。
即使是如此,他还是想试试看。
发觉干将不是很专心在听自己说话,干脆闭上嘴巴如自己所愿地观赏起干将的面容来了。
那真的是他所看过最好看的一张脸。
这意思并不是说没有人的脸长得比干将漂亮,至少他娘跟姐姐就比干将美,可是娘跟姐姐的脸虽然漂亮,却不会令他看到忘神,更不会令他留恋。
而干将却会,会教他舍不得移开目光,总觉得这样的一张脸似乎在自己心里已经描绘过不少次,但过去描绘的时候总是画得模糊,看不清自己究竟是画出了怎样的一张脸,干将的出现,让他看清了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在心里描画的模样,那么地清晰真实。
真奇怪,又不是姑娘家期盼自己未来的夫婿,也不是毛头小子想自己的娘子,他这个跟嫁娶扯不上半点关系的人,怎么会在心里画着干将的模样呢?真是教人想不通。
“小心。”干将皱眉将踏空阶梯差点滚下去的人给拉回怀里,看见那一张脸依然恍惚。“你时常这样吗?”对着他这样的个性,想不多说话都难,没见过有人能张着眼睛“睡觉”的。
稍稍拉回神,终于想起自己正跟干将走在往正厅的路上,刚刚似乎还差点滚到阶梯底下。“应该说总是这样,我常常觉得哪天我要真走了,肯定不是在床上病死的,而是摔死的。”他身边若是少了个人陪他,那一天必定可以看见他的身上多了几处瘀青。即使相处的时间不到半天,他还是不喜欢他这样谈论着自己的死。
“你还活着。”
颜年年为他的话微感诧异,没想到从认识到现在说话次数屈指可数的干将,会愿意开口说出这样一句关心的言语。
话很短,但仍令他窝心。“我晓得,说说而已,我很努力让自己活得长长久久。”过去这么希望,如今更是如此奢望。
真的想能再活久一点……
被干将握着的手,稍稍收拢,更紧更密的贴合了点。
和男人这样牵着手,很怪,可是他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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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看清楚了两个人进大厅时的模样,那样子不像是刚认识不久,倒像是从出生至今他们俩就活在彼此心里一样。
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过应该算是好事吧!干将这样小心对待年年,相信绝对不会害了他才是。那一双眼睛虽然不曾暖过,不过凝视着年年跟看着别人的眼神是不—样的。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总是习惯一个时辰的午歇,晚了点时间休息,自然就晚了点时间起来。
“自家人做什么说这些?干将这段时间做了些什么?对咱们家里的一切还熟悉吗?”话是问干将的,但没敢奢望他会回答。
“他陪我—起歇息,等用完晚膳我再带他四处看看,或者等明天一早再看也可以。”
“原来如此,可小屋里只有才一问寝房不是吗?他在哪里休息?”
“他跟找睡一起……”活才出回,就发现众人完全是一副愣住的表情,颜年年稍微想了一下才知道话里哪里不对,才引起他们这般惊愕。“你们忘了干将是—把剑吗?我跟一把剑一起休息哪里奇怪了?”
虽然他起床的时候发觉干将已经幻化成人形,且他还是躺在干将的胸膛上醒来的,不过这还是别说得好,光是讲两个人睡—张床就让他们张大了眼,若是连这事也说出来的话,等一会儿大家就要蹲在地上开始找自己的眼珠子了。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就算干将是人,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颜德羽直盯着手依然相牵的两个人说,带着与颜年年有些相似的笑容替两人倒了杯清茶嫩漱口,好等着用膳。
“总是不合礼教,且这也不是待客之道,哪可以委屈客人和你睡一张床的。”
颜德羽这么一说,大家才觉得自己刚刚有点大惊小怪,都是男人嘛!有什么好吓一跳的。
“要替干将特别准备一张床吗?”
“不用!?”
“不!”
手牵着的两人很有默契地异口同声说道,接着互视对方一眼,颜年年微笑。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反对这个主意,听到家人的提议,嘴巴就先不经过自己同意的说出口。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刚刚跟干将一起睡的感觉很好,这样说可能过于惊世骇俗,但是他喜欢像刚刚那样被干将抱着睡的感觉,感觉很舒服,而且鼻子里闻到的不只是自己身上的药香,还有干将的味道。
原来干将也是有味道的,很好闻,有点像是风干的草原味道。
干将冷然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淡得连自己都不曾发觉。
“那……”其他人还想做出其他提议。
“不用操心了.干将就跟我一起睡就好了”瞧见二哥的目光直盯着两人的手,颜年年苍白的双颊泛着淡淡酡红,轻轻地将握着的手放开。
干将感觉到他的放松,看了他一眼,眼角余光同时注意到颜德羽。他眼睫半垂,大掌又抓回了那一只在短时间里握习惯的手。
颜年年愕然抬头仰望,对上那双如星闪耀的黑瞳,里头的光芒是千年岁月的永恒。
顿时,他的呼吸一窒,心跳似乎也停了,一阵阵的闷疼理不清是从心口发出,还是来自脑海深处。
怎么会这样?
他跟干将不是才刚刚认识而已吗?那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不对!一切都不对了,全都失去了控制,不过是一个对眼相识,怎么会改变了一切?
相对于他的愕然,干将只是更加握紧了那只手,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怪异的观光。他也察觉了两人之间一瞬间的改变,可改变就改变吧!他不在乎那会带给两人什么样的不同。该来的总是会来,就像他寻找千年的鲜红,竟由一个不在计划中的人回应。
该来的,没有人能躲过,即使他是干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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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要去的禅念寺不是什么名胜古迹,只是颜家的历代祖先供奉在那里,每个月的十五,颜家都会有子孙去祭吊祖先,不过因为禅念寺离苏城近,爹跟哥哥们少有时间,女眷出门又太费力,所以都是中我去。”在离禅念寺二里外的山间小径下马车,过去都是由秋盈及一群能武的家丁陪他上香,现在则是由干将一个人便已足够。
都由他去?干将看看他单薄的身子,眼里出现无法忽略的疑惑。
他应该觉得自己被冒犯的。
颜年年对干将摇摇头。“放心,一个月里头我也只能出门这么一次,对身体不会有太大的妨害,我没虚弱到连几步路都走不得。”一步步慢慢攀走着崎岖的小径,石阶上的苔痕可以看出此处人烟稀少。
“再说,我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这里而已,若是连这里也被限制了,终其一生,除了颜家之外,我的回忆里大概也找不出其他地方的景色吧?”爱笑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黯然。
说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有哪一个男人在这个时间不好动的?即使是颜年年也不例外。
过去来禅念寺,他总爱站在高处,两眼注视最远最远的边际,想像在那样遥远的地方,会是怎生的一个世界?同苏城一般热闹?抑或是少有人烟的小镇,三三两两的镇民住在一块不大的地方,如同书里的桃花源股鸡犬相闻?
踏过一处较为平稳的地阶,干将突然拉着颜年年的手停下脚步。“我带你去。”
那黑白分明的双眼还是适合笑的,如果带他四处行走能让他的双眼永远欢笑,那他就带他去,到每一个他想去的地方。
“带我去?可我没试过长程的旅行,不晓得身体能不能支撑得住。”从小就被大夫说无法远行,因此家里的人护得紧,从没让他离开苏城的范围,这禅念寺已经是他到过最远的地方了。
干将薄抿着的双唇微勾,今颜年年瞠大了眼。
刚刚是他眼花了还是怎地?他好像看到了干将的笑容。
但笑容只有一刹那。
“不需要时间。”带着—个人飞不是一件旧难事,从这里到十里外的地方不过是一眨眼。
“真的可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到苏城以外的地方,立即将刚刚干将的笑容这档事抛诸脑后。
“想去哪儿?”
现在才说说而已一那张斯文的脸蛋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露出灿烂的笑容了,这样的神情真教他看不腻。
“海边,我想石看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可以吗?”颜年年不由得紧抓住干将的衣袖。
干将点头。
颜年年马上像个孩子一样地跳了起来。“太好了,那我们快点先上禅念寺祭吊完祖先,然后就去看海。”
这一次,颜年年很清楚地看见干将脸上的笑容,如阳光灿烂的脸蛋更加地光辉四射。“干将笑起来真是好看!”
干将抚过他白中透着浅浅粉红的脸颊。
颜年年笑起来才真叫作好看,没有人的笑脸能比得上他灿烂,他是最特别的。“走吧!快去快回。”遇上他,他的话一次比一次多。
“好。”这一次是颜年年先拉住干将的大手,紧紧地握着,连肌理下的指节都可以轻易感觉到脉象的鼓动,一强一弱地如同胸口的跳动,不止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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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望着与天相连的无涯大海,颜年年除了这一句话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形容的言语。
从禅念寺被干将抱着飞到海边,他只记得还来不及眨眼从天—上看清脚下的大地,强风就已经灌得他无法呼吸,眼睛也被吹得睁不开来,更可怕的是那要人命的昏眩感。
是哪一本书骗人说腾云驾雾的感觉很逍遥自在的?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干将停了下来,双脚也踏上地。
颜年年正打算大吐特吐一番,却让他瞧见了这海天一片蓝的景色,原来耳边那轰隆隆的声响不是因为头晕所引起的,而是浪打着浪所发出来的声音。
“这是海呢!”原来书上说的浪滔海阔便是这样的一幅景致,壮观得今人说不出话来。
放开干将扶着他的手臂,他有些不稳地朝海岸线上走,最后干脆脱掉自己的鞋袜,想试试隔着一层皮肤的软松踏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干将好笑地瞧他一个人手忙脚乱,很努力地脱着鞋袜。从这几天的相处中他就晓得,颜年年不太会处理这些生活周遭的杂事。他不是娇生惯养没去试过自己做做看,而是天生对这些事情就是少了天分,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他都会以最困难的方式去解决。
像现在脱鞋袜,明明可以蹲下来解开鞋扣后再脱下软鞋,他偏偏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瞪着眼、伸长了手去解一个手臂远的鞋扣,然后一只脚不平衡地在沙滩上一跳一跳的。依照他这种脱鞋法,等他脱完鞋袜太阳都下山了,或者在太阳下山前他人就先跌进海里。
干将无可奈何地上前将他带到怀里,让他背倚着自己的胸膛,替他将鞋扣给解开,脱去白袜。
尽管颜年年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糗事已经到达见怪不怪、脸皮厚得可以当城墙的地步,可发生在干将面前,那张脸仍是很不争气地红了,从衣领下的锁骨一直红上颈子,漫上双颊。
“谢谢。”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怨上天在造他时少给了几根筋。瞧他!这些日子来的相处,总是令他在干将面前出糗。
干将替他把鞋袜放好,将他轻轻向前一推,使那一双脚真正感觉到海沙粒粒的触感,细沙被阳光晒得热热的,可海水又带来了凉意……
看见自己的脚丫子被海水带来的细沙一次又一次掩盖住,颜年年有一种自己正在移动的错觉,刚刚腾云驾雾所带来的昏眩感又开始在脑中作祟。
赶紧扶助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干将仔细地端详他开始苍白的脸色,
他关切地问:“不舒服?”他以为他的病发作了。
颜年年摇头,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指了指一波一波拍打海边的白浪,要干将自己看看。
顺着他的手势望向沙滩,这同样是他第一次这样看大海,过去他不过是一把剑,没试过以人类的角度去看海浪拍打沙滩。很快地,他也发觉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那种仿佛自己在移动的错觉会让人昏眩,拥着颜年年连自己都有点站不住脚。
感觉到他的摇晃,即使仍不是很舒服,颜年年还是笑出了声音。“感觉很怪对不对?”原来光是站着也能感到头晕目眩。
干将也笑了,将他带到远一点的干燥沙滩上坐下。
又是被拥着的姿势。
看看交叉在自己胸前的一双臂膀,两侧修长的双腿,以及背后温热舒服的胸膛……颜年年知道这样的姿势实在是不合礼教,且两个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可是这样的感觉真的很舒服。
有人试着这样被干将抱过就会晓得他舍不得离开的感觉。
干将抱过除了他以外的人吗?
颜年年嘴角牵起好不满足的笑容。
没有,他晓得曾经被干将这样抱着的人只有他一个,是他让干将变成人的,他是第一个看见干将变成人的模样的人,也是第一个被干将这样抱着的人。
真好!
“想什么?”干将侧脸注视眼前这一张专注出神的秀美脸蛋,他愿意用这世间的所有一切交换,以得知他如此温柔一笑的答案。
没想到他也会有好奇心。
他的问题使颜年年笑得更加柔和,脸蛋也慢慢添红。“没什么!”这事怎么说得出口?一个男人喜欢让另一个男人抱,说出去只是徒惹人耻笑。
伸手碰触那晕红的脸颊,真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没什么的话作啥脸红成这样?
“瞒我。”干将的好奇心被他脸上的红云越拉越高。
“真的没什么。”
这样丢脸的事怎么可以告诉他?因为他命不长久,所以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心对一个男人起了依恋,可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怎么可以说出口?听说出海的船上是不能有女人的,因为那会招来厄运。于是船上寂寞的男人们渐渐爱上相处已久的伙伴,最后还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渔村里的人都晓得这样的事情,因此有些成对的伙伴平时干脆就住同一间屋子,生活形同夫妻,出海的时候也一起捕鱼去,如果不幸遇上船难,死也死在一起。
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真好,有这样一个可以不在乎礼教的地方,可惜书上没说这个地方在哪儿?可惜就算知道了他也没法子在那儿住下,可惜苏城不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这么多的可惜,真的今他想要叹息了。
“下辈子,我想要生在海边。”生在有那样一个渔村的海边,跟着干将一起出海捕鱼,一起住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吃的是自己辛辛苦苦捕来的鱼。
干将以手遮住他的唇。“你还活着。”他不想听那仿佛将死之人的话语。
颜年年的笑被闷在大掌中,听在耳里心里也觉得闷闷的。
拉开干将招着自己的大掌,仰首对准他俊美刚毅的脸。“以后常常带我到处看看好不好?”他想要跟干将一起走过以往不曾踏触的角落。
“可是你的身……”
这次换颜年年捂住他的双唇,不让他有机会开口。“这时候别说那些扫兴的话,回答我好或不好就够了。”那些话不是只有干将不爱听,其实他电不喜欢,有谁喜欢说自己死呢?“
干将没有回他的话,可他点点头,很慢,很坚定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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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通常不会是令人完全同意的。
当颜年年说出他想要跟干将遨游四方的决定之后,除了他自己跟没有说半句话的干将之外,所有人皆投反对票。
“我不同意!”对么儿宝贝得不得了的颜夫人立刻毫不犹豫地拒绝。为了怕爱儿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提早离开人世,她保护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让他带着病情发作的可能四处游荡?
“娘……”
“你娘说得没错,我也不同意。”他的病可不是吃吃几帖药就能好得了的,而是必须好好静养、不能随便跑跑跳跳,一不小心动气就会要了性命的绝症。外头的环境比不上家里,不可能随时随地提供最好的照顾。
“爹……”
“年年,你的身体不能远游啊!”
“大哥……”
“就是说啊!你要知道到外头可是要接受风吹日晒雨淋,若是错过了宿头还得在夜风冷肃的郊外打营,这样的日子不是你过得了的。”
“二哥,我……”
“年年,姐姐我虽然很少出远门,但多多少少见识过那种餐风露宿的日子,连姐姐我都受不了了,你怎么承受得起?”
“三姐,我……”又是来不及说半句话,接着他又看见四姐也准备开口,他们这样一句接着一句,教他怎么把话给说清楚?
干将拉着他的手到一旁坐下,并将刚刚仆人端来药碗递给他;看见那碗热烫的苦汁,他想心不感到怜惜都难。
颜年年早已经喝习惯这些苦药,趁它有点烫又不会太烫的时候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下。“为什么他们不听我把话给说完呢?”
过去不曾做出这种可能危及身体健康的要求,没料到家人的反应会如此剧烈,他总是要求什么他们就给他什么,虽然他几乎不曾要求过。
“关心。”干将想起过去的主人在隐居处藏有不少珍果,等他休息的时候,他再过去采一些回来给他熬药。
干净利落的喝完手中苦药,吃下干将递来的糖球,两个人之间熟练的默契,使颜年年浅浅一笑。“我知道他们是关心我,可是至少听我把话说完再说吧?”他才刚说他想跟干将到苏城以外的地方四处走走,一群亲爱的家人就倒了一箩筐的关心给他,到现在都还没完没了。
“等。”等他们说完口干舌燥的时候自然就有机会插口。
“嗯!”现在除了等他们将关心给倒完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我们第一个先去塞北好不好?”等他们说完话的时间间着也是闲着,先来计划一下第一站要去哪里好了。
干将略略蹙眉。“远。”带着他飞得再快,也还是有时间性的,太远的距离怕他承受不起。
颜年年晓得他的意思。“所以要先去,我现在的身体好。”以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衰弱看来,当然是得趁还禁得住的时候跑远一点的地方,等他身体连下床都有困难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所以塞北关外?”
“不行!”
这句话不是干将说的,如果是他,一个不字或摇个头就可以解决一切;这句话是终于发现话题主角根本没在听他们倾倒关心,而发出反对之声的家人所说的。
“你们说完了?”本以为差不多等他喝完一杯茶时他们才会口干,没想到会这么快。
“年年!”几个人深觉自己不受重视地低喊。
颜年年对几个人和煦浅笑,笑得众人顿时将心里的不悦全部抛诸脑后。
“爹娘,哥哥、姐姐,我不是不重视你们的意见,而是必须等我把提议说完后你们所发出的意见才有意义。我刚刚不过才说了一句话,大家就—个跟着—个反对我,可是也许我的意见也有可行之处,不是吗?”没想到这么快就行机会轮到他说话,本以为真要等到他们口干舌燥为止哩。“年年,不是我们不想听你的要求,可是你该晓得,你的身体只适合在家里静养。”他们也不想将他局限在家里,男儿本来志在四方,年年的病可苦了他。
“我晓得,不过有干将在,我远行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你们让我试试好吗?这些年尽管我的身体不如常人,但也少有大病大痛的,也许外没有想像小那样不堪。”
“怎么没有?之前你才因为受了风寒,好—阵子没法子下床走动,还时常连喝药都闹胃疼,这还不算大病大痛吗?”爱子病时苍白无助的模样,她一想起来整颗心就纠结在一起。
她的孩子个个生来强健乐天,就年年这一个孩子必须让她这样时时担心,就算相师说过这是年年命中注定,但说什么她都无法坦然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即使要自己减寿也无妨,只要能让年年如同一般人活得健康开心就好,不要小小年纪就懂得对生死坦然面对。
“娘,孩儿知道,是孩儿对不起您……”这一直是他心里的遗憾,终究得要是父母承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憾事,有时候他真希望那相师所说的,—切不过是个谎言,偏偏这身体又骗不了人。
“别跟她说这话。”父母为孩子操心是自然不过的事。
“那年年就别说,我刚刚之所以那么提议,是因为干将可以带我腾云驾雾,像塞北那样遥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天就可以来回的事,今儿个干将就带我到海边去看过了,你们瞧,我不是一样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改变,那就是他的心会因干将怦怦猛跳。
真是糟糕,到现在他都还没有解决办法,
即使干将是一把剑,可终究是个男的,两个男的再加上—个没有寿限、一个活不了几年,这大概是古今以来最糟糕的动心了。
“你去了海边?”又有人忍不住吼出声,沉不住气的已经来到颜年年身前上上下下、左右右地前后打量。
颜年年叹息。“我现在人在这里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别担心。”是他不好,他这一身累赘的病痛让家人养成了穷担心的坏习惯。
“答应他。”对这件事一直闷不吭声的干将突然对众人说道。
几个人讶异地回视,想从那一脸冷然看出干将的用意。“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们的犹豫。”其中一人说。破例地,干将又再度出声:“我会保护他。”如果能成全颜年年的希望,要他说多少话、做多少保证都可以。
“年年的情况不是你说保护就可以解决得了。”不是他们刻意刁难,而是情况所碍。
“他会没事。”他干将承诺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颜家人还没回话,颜年年已经先起身面对干将。“我不要你为了我做出这种承诺,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就算在家静养也同样活不了多少时日,做出这等承诺不过是在为难你自己,没有人可以保证我能安安稳稳的度过每一日。”
“我……”干将欲出口的“可以”两字被颜年年的手给闷在口里。
颜年年摇摇首。“别说。”
如果干将真能保证他安享天年,那他吃那些药、加穿衣裳、适度休息是做什么的?他虽不懂世事,却也不傻,没天真到看不清事实。
干将取下那一双手。“我说过就一定做得到,有我在身边,连拘魂使都不能动你一根寒毛。”
第一次,干将将心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听着心都跟着一起震荡,没有人认为那是一句玩笑话。
“干将……”颜年年眼眶不争气地泛红。
他们之间认识不过数天的时间,这样短的时间,他为何要在两人之间许了一个这么重的承诺?
只因为他是他的主人吗?
如果只是因为如此,干将这承诺重得他无法负荷、难以承担,更可悲的是令他那一颗开始沉沦的心步人无可挽回的地步。
几个人里最细心的颜德羽沉默地来回看着互相注视的两人,一双俊目审思地半眯起,最后他在对面的椅上坐下,一口一口喝着已经凉了的茶水,将看到的一切在脑海里作了了解与打算。
这两人之间起的变化,他们阻止不了。
“既然干将都这么说了,就让年年去试试如何?”
“德羽,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没想到他们之中竟然有人先倒了戈。
没忽略掉干将对他这个“外人”的观察审思,颜德羽轻轻一笑,这男人扩着自家小弟的情况,竟连他这个作哥哥的都防了起来。“我是说真的,如果相师五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既然阻止不了,不如让年年能够好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把一个男人困在一个小角落是再可悲不过的事。”
“如果相师说的并非完全不能更改呢?”若是如此,他们的疏忽竟促使年年的早逝,会是多么可怕的件事。
“那就更要出去,你们要把年年关在家中一辈子吗?大家,尤其是大哥及五弟、六弟,谁不是一到了可以自主的年纪,就忍不住跟爹娘请求出去见识一下世面?即使在年纪还小的时候,苏城的内内外外也都被我们玩遍了。所以为了年年,我同意他的希望。”他疼年年的心不比任何人少半分。
“二哥……”颜年年量不出心里的感激到底有如何深,家人对他的好,他生生世世也还不了。
颜家大厅顿时陷入一阵沉默之中,所有人皆低首思索,眉宇微微轻蹙。
良久……
“我知道了。”颜善仁叹息,认同了二儿子的看法,他们希望年年能够开心。
其他人也跟着点头,颜夫人再如何心疼,也不愿自己的孩子闷闷不乐在颜家孤老。
“谢谢爹娘姐哥哥姐姐。”颜年年眼眶又再度热了。
干将抚着他的发,心里同时下了一决定。他干将说出的话,必然会使它兑现,连鬼神也不能自他手中夺走颜年年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