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东方红日!鼠辈快快受死!”
倏地一声大喝,令在酒馆前,混在挑夫之间,站着喝一碗水的白衣青年,不由得微微吃惊,猛然转身。
看清楚后,不由失笑,接着,有大感惭愧。
只是一声叫嚷,就令他心神大乱,手甚至已经按在身后佩剑之上。
唉……青年暗暗叹一口气。
叫嚷的原来是对面街角一个穿着布衣的小男孩。
他手持木条,对围着他的五、六个男孩,挥动劈打,将他们打得抱头鼠窜,之后哈哈大笑。
“东方红日赢了!东方红日赢了!”
另一个小男孩扁起小嘴,“我不玩了!我也要做东方红日!”
“对!对!我不做掌门了!我要做楼主!做东方红日!”
几个小孩竟都争着要扮作东方红日,喧嚣纷纷,扭作一团。
白衣青年不欲再看,转够头去,却又听几个围在墙角的孩子,一面手拉着手,一面唱道。
“红日耀,明月照,万丈光芒盖六派。春风吹,骄马啸,一剑炽盛镇九州。”
眼看青年的剑眉压下,旁边的锦衣女子噘一噘唇,道:“别听那些小孩胡说八道!他们知道什么?”
青年摇头:“童言无忌。他们说的话,正代表大事所趋。”
提起包袱,抛下两个铜钱,白衣青年转身离去,少女忙不迭跟在他身后。
一路向洛阳官道走着,童谣飘飘,处处可闻。
“红日耀,明月照……万丈光芒盖六派。春风吹,骄马啸,一剑炽盛镇九州……红日耀,明月照……万丈光芒盖六派,春风吹……”
黄沙飞扬,孩童稚嫩的歌声萦绕不散,令青年有如冠玉的脸孔上写上淡淡忧愁。情况可能比起他想象中更加糟糕,他真的有能力力挽狂澜吗?
五年前,提起“春风骄马楼”,人人会说,它是一统黑道、雄霸河北的京城第一大帮派。
五年后,提起“春风骄马楼”,人人会说,它是一统黑白两道、雄霸天下的第一大帮派。
金底的红日旗由河北开始一直向外展开,东至山东、江苏、安徽,西至山西、陕西、甘薯。
东方红日用他的实力实现他曾经在少林寺发出的豪言——要天下正道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初阳之下,在五彩缤纷之中策马驰骋,洗得发白的袍摆随风而扬,青年仰首看着城头上刻着的“洛阳”两个大字,放缓马驹踱步而进。
洛阳牡丹被称为天下之冠,四月的洛阳城更是繁荣兴旺、车马喧喧。看着大道四周的热闹喧嚣,青年的神思无法控制地飘荡不已。
眼前的洛阳看似繁华,其实就如波涛汹涌中的一条小舟,随时都有覆没的可能。微微出神之际,与他策马并驹的锦衣少女,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袖。
“到了!”
抬头一看,果然已到洛阳大街尽头的一幢宏伟府邸之前。
勒缰,下马。
正门已大开迎客,看着头顶上紫金匾额所书的“正道联盟”四个大字,沉吟片刻,青年终于掖起衣摆,跨过门槛。
方进门,已有一堆人赶着迎上来,躬身,齐声叫道:“恭迎盟主!”
迎上来的多是国字脸,手脚粗壮的大汉,亦有鬓发花白的佝凄老头,年纪、辈分比之青年都要长得多,青年忙不迭抱拳回礼。
“晚辈不敢!各位前辈如此大礼,委实折杀晚辈!”
一个满头银发老者说:“盟主何需如此客气!我们都是你的部下!”
他年龄虽长,看上去却依然老如龙钟,精神奕奕,声音响亮而中气十足。
青年一眼就认出他是昆仑派地位最尊的三名长老之一的仁长老,他小心回礼后,以温和的声音答道:“结盟大典尚未举行,晚辈未敢以盟主自居,还请几位直呼在下名讳。”
“你本来就是武林盟主,我们如此称是实至名归!”
“晚辈不敢当。”青年依然摇头。
所谓武林盟主,名不正,言不顺,若非六派今日已大难临头,又有谁会重提?
“江湖人都道‘玉剑儒侠’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假!”站在仁长老旁边一个穿着短衫、肌肤枯黄、满脸轻浮的中年汉子见他如此谦厚,连忙出言奉承。
“敢问阁下是?”青年微惑。
这五年来,他手执绿玉剑在云南一带行侠仗义,加之气质温文有礼,江湖中人都尊称他一声“玉剑儒侠”,但是,云南地处偏僻,他又刻意回避江湖中的消息,一时间竟认不出眼前带着诃媚笑意的人的身份。
幸好,立刻就有人上前为他解惑。
“贤侄,这位是昆仑派的新任掌门,贺子树掌门。”
眼看那道清俊的身影,青年俊朗的脸孔上露出一抹真心笑容,“童世伯!”
刚届五十,依然保养得如三十多岁的华山掌门童甘泉上前,用力拍一拍他的肩膀,赞道:“流芳贤侄,你又俊了!”
摇一摇头,流芳笑道:“五年不见,童世伯风采依然。”
“爹!”一直站在流芳身后的锦衣女子大叫着扑前,“女儿很想你!”
童甘泉忙不迭伸手接着,“死丫头,你还记得有我这个爹吗?”口中虽然在骂,一双手却将她抱得紧紧。
“爹!爹!女儿很挂念你!”纵然生性娇纵好强。重见分别五年的父亲,阿遥亦难掩激动,哭叫不住。
“傻女儿!”见她泪流满面,童甘泉的眼角亦不由微微发红。五年,阿遥出落得更加标致了,明眸皓齿、红唇秀靥,眉宇间透出成熟的韵味,想必是在外奔波,受苦了!
仁长老道:“童掌门父女重逢,盟主重回江湖,都是天大的喜事!喜事!一定要好好祝贺!”
听他依然“盟主”、“盟主”地叫个不停,流芳微感不安,正要开口说话,童甘泉向他打个眼色,阻止了他。
接着,便向一直围在四周的人说:“由云南到洛阳的路途遥远,我想流芳都累了!让他先到房里去歇歇吧!其他事等晚膳时再说!”
说罢,便一手携着女儿,一手拉着流芳向游廊楼阁走去。其他人见此,亦只得随之身后,一直送到打扫好的院落前,方散。
将女儿送进房后,童甘泉也不急着关切慰问,反而走进对间流芳的房间中,关上房门,然后,重重叹一口气。
“贤侄,想不到你真的来了!”
请他坐在犁花木的鼓几上,流芳反问:“童世伯不想我来?”
“你可知道当今江湖大势?”
“愿闻其详。”
“自五年前,东方红日携君明月在少林寺拂袖而去后,江湖上人心惶惶,果然,他俩回到京城三个月后,就出手了。”
童甘泉声音中难掩遗憾,若非六派当年在少林寺与他们结下仇怨,就不会生出之后的许多祸事。
“江湖中各帮派为了维持生计,在不同的城镇皆设有一些小生意,‘春风骄马楼’勾结地方官员令它们陆续倒闭,又派出人马以京城为起点,沿东西两线,对付各路大小帮派,收买、刺杀无所不用,将他们的红日旗一直向外插满,现在关中一带,除洛阳之外,已经尽收在‘春风骄马楼’的势力之下。”
蹙起眉心,流芳问:“难道六大派都袖手旁观?”
“我们是自顾不暇。”童甘泉摇头,述说下去。
“自五年前起,除武当、少林外,六派子弟在江湖中行走,都是直的下山,横的被抬回山,就连崆峒派掌门金铁男的入室大弟子,亦在江南遇袭,双手骨骼同时被打碎。近两年来,我华山门下就连到华山山脚买日用品,都要结伴同行,决不敢孤身走夜路。”
流芳听了沉吟不已,这种手段,想必是“他”的主意……唉……
“一年前,东方红日亲率五百子弟,抄小路登上峨眉山,将峨眉金顶围困三日三夜,在石墙上刻字留痕之后,大笑扬长而去,震惊天下。峨眉了然师太深感受辱,差点就要举掌自绝,幸好被门下所阻,一直闭关面壁至今。”
回想此事,童甘泉不得不慨叹,东方红日的狂,实在是天下一绝——“女流之辈,不值一杀”单是这八个字,就足以令峨眉中人再无脸面在江湖立足。
“最惨的是昆仑派,在五年内已更换掌门四次,全都是登位不足三月就突然毙命,刚才你见到的贺子树就是第五个,本来只是个敬陪末座的三代弟子,因为没有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才被推上去。他已经在位半年了,别人都说他鸿福齐天,依我看,是他实在太没出色了,‘春风骄马楼’懒得派人来杀他。”
童甘泉冷冷一哼,流芳刚才已经觉得奇怪,一派只长,理应威武凛然,但是贺子树却轻浮诃媚,原来有此原由。
“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们正在面对的是多么险峻的情况,这个烂摊子不容易收拾,你不会后悔?”
“由收到童世伯的信开始,我已经知道将要面对什么。”流芳平静回应,五年风霜,令他更加温和和内敛,俊脸上泛着淡淡光华,就如同水中温玉,年代越久,越是柔和润泽。
“当年你在少林寺被推举为武林盟主,之后……各派都没有正式为你举行登位大典。现在,反而将你推出来……你真的不介意?”童甘泉言下,稍有尴尬之意。
当年在少林寺,东方红日怒然拂袖而去后,各派虽一同推举流芳为武林盟主,但事实上都是口不对心,就连童甘泉自己亦从没有放在心上,从没有想过要真正奉他之命而行事。
流芳淡然应道:“当年是我不辞而别,又怎可怪罪他人?”
回想起来,应该是他于心有愧,况且,名利权位,他向来看得很轻。
“若非已无法可想,我亦不会写信给你,个派掌门亦不会同意溶金为印,洛阳结盟。”
叹气,童甘泉感慨不已,正道各派向来明争暗斗,这时候终于团结起来,只希望一切不会太迟。
“六派同心是一件好事。”
“嗯!唇亡齿寒,就连向来袖手旁观的武当派亦感‘春风骄马楼’的势力扩张太大,派出门下弟子前来洛阳结盟,而有你出任盟主,亦等同得到少林的助力,想必可以将局势扭转!”
看着他瞬间变得信心满满的脸孔,流芳苦笑。
踌躇一会后,他坦然说:“其实在一月前,我起程前来洛阳时,家师已经派人通报于我——只要有他一日,少林绝不会介入江湖中人与‘春风骄马楼’之间的纷争。”
还有一点,他保留着没有说出口,就是慧德神僧本来要他亦袖手旁观,只是他深思一夜,终于还是来了。
“到底为什么?”闻言,童甘泉重重地在椅柄一擂。
“慧德神僧与东方红日到底有何关系?为何一再退让?”
自五年前,“春风骄马楼”开始扩张势力起,身为少林方丈的慧德神僧就下令关闭寺门,严禁少林弟子在江湖行走。
所作所为大违少林寺身为江湖中泰山北斗的作风,实在无法令人不质疑慧德神僧是否与“春风骄马楼”楼住东方红日勾结!
流芳默然不应,童甘泉亦立刻想到自己刚才所言,大有辱及其师之处,尴尬地闭上嘴巴。
扬眉,如星朗目看向窗外。
只有流芳知道,他的师父不准许少林寺涉入“春风骄马楼”与正派之争,并不是因为东方红日,而是因为——“他”。
柔弱而美丽,忧郁而脱俗,惊才绝艳,无人可比的存在……师父怕的是“他”,不想有所关联的亦是“他”。
窗外,夕阳正西下,明月却初悬。
晚膳在位于府邸中央的“众贤厅”后院进行,铺着红底锈金锦缎的桌面上,放满菜肴,众人再三携流芳上首席,都被他推辞下来,最终只坐在次席,挨着童甘泉父女而坐。
醉翁之意不在酒,今夜的晚膳主要是为了让在座群雄彼此认识。
在落席之前,童甘泉先为流芳引见在座的各派代表。
昆仑派掌门与仁、义、礼三位长老刚才已经见过了,再次正式地见过礼后,童甘泉又为他介绍峨眉掌门的师妹了闲师太,及武当派出的代表,江湖上人称“寒光掠影”的武当大弟子林掠影。
饭桌上,有一个座位是空的,流芳的眼角只微微一掠,童甘泉就伶俐地解释道:“崆峒掌门因有锁事扰攘,延迟出发,正在赶来途中,明早前应该会到了。”
流芳微一颔首,坐下。
举箸,用饭之间,众人高谈阔论起来,话题都离不开六天后的结盟大典,及“春风骄马楼”这几年间的种种恶行。
流芳静心聆听,亦细细观察各人的举止言行。
无论旁人说什么,昆仑掌门贺子树都点头称是,对三位长老更是尊崇得近乎畏惧,想来是个本事不高的人。
昆仑仁、义、礼三为长老,已年近七十,却依然中气十足,席间提起,结盟之后,带领六派弟子冲进京城,将“春风骄马楼”上下杀过精光时,气势绝不下于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峨眉了闲师太是个长眉白发、身形瘦削的老尼姑,一提起“春风骄马楼”就激动得青筋凸现,冲动有余,冷静不足。
群众之中,唯一能引起流芳兴趣的反而是年纪辈分最轻的武当大弟子林掠影,他的年龄与流芳相若,眉目精湛,长得极具男性魅力,细长的眼眸间偶有精光掠过,锐利无匹。
席间种种激烈言辞他并不附和,只淡笑冷看。
武当掌门年事已高,近几年,武当上下大小事务都交由林掠影打理,是一个能干而深沉的人,童甘泉附在流芳耳边,如此说道。
几杯烈酒下肚,众人说得兴高采烈,纷纷提议结盟后如何对付“春风骄马楼”,流芳侧耳倾听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速的奔走声。
一个肩阔膀粗的大汉冲进来,正是崆峒掌门金铁男,他刚冲进来便气急败坏地说:“东方红日……东方红日!我在洛阳的官道上看见他……他带着七十二骑,已经在东门入城了。”
大部分人拿在手中的木箸都掉了下来,流芳的手亦不由自主地剧抖一下。
他的激动,当然不是因为东方红日,而是因为令一个人。
既然东方红日来了,那……“他”……
“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每逢三四月,柳岸风凉之际,群芳争艳,因来天下富商巨贾争相抢购,骚人墨客赋诗称颂。
而除了冠绝天下的洛阳牡丹之外,洛阳亦另有一绝,叫天下男儿趋之若骛,正是洛阳花街。
洛阳花街上并列着大大小小的妓院二十七家。要数当中最有名、规模最大的,非位于洛阳花街正中,以花魁红袖,扬名一方的“红袖添香院”莫属。
“红、袖、添、香。”
站在华丽的楼牌下,一字一字地读出匾上大字,流芳温和俊朗的脸孔少有地纠结成一团,而陪同他前来的童甘泉脸上亦表现出一点为难之色。
他俩都是名门子弟,自幼就不曾踏足这种烟花之地,不约而同地踌躇不前。
时近正午,炽艳阳光照射在花街上呆站的两人身上。
首先意识到不可以再呆站下去的是流芳,他问:“东方红日当真在里面?”
“绝对没有错,他们一行人昨夜入城后夜宿于洛阳大街上的天宝客栈,今早,突然搬进‘红袖添香院’。”回答的是跟随童甘泉而来,一个负责收集情报的华山弟子。
“唔……”听了那名华山弟子的说话,流芳暗暗地感到失望。“妓院”……“他”又怎会愿意住进去,难道说他没有随东方红日到洛阳来吗?
“多想没用!我们进去吧!”到底是童甘泉比较老练,踌躇过后,便即冷静下来,推开门,当先踏进门槛。
流芳亦知道这时并不适合胡思乱想,点头跟随其后。
得知东方红日一行人突然进入洛阳,正道联盟中人皆非常紧张,生怕他是为了破坏六天后的结盟大典而来,有人便提议派人前来探听东方红日的来意。
流芳自然当仁不让,可惜各派掌门不是不愿意来,就是根本不敢来,最后,陪同流芳前来的就只有童甘泉而已。
两人走了几步,就有一名艳妆女子迎上来。
“哎呀!两位大爷这么早就光临,敝院真是蓬壁生辉。只可惜小店已经被另一位大官人包下来了,暂时不做生意,还望两位见谅见谅!改日再来,成当殷勤招待,以补偿两位。小武、大武,送客!”
女子徐娘半老,风云尚存,应该就是“红袖添香院”中的老鸨。
童甘泉从衣袖拿出一绽金元宝,放在她的掌心中,一手指着流芳与他自己说:“这一位是当今武林盟主,人称‘玉剑儒侠’的流芳大侠,在下是华山掌门童甘泉,我们今日前来是为了拜会暂住此处的东方楼主,烦请通报。”
“啊!原来是来见东方楼主的,咱家失礼了。”老鸨登时笑逐颜开,向在楼上张望的姑娘叫道:“绿桃!粉杏儿!还看什么?快下来招呼客人。”
两名姑娘立刻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将流芳与童甘泉请到前厅中的酸枝座椅上。
再令下人送上茶水瓜果,老鸨福了一福,说:“请两位稍等,咱家立刻就进去通报。”便转过屏风,去了。
那两名负责款待的姑娘穿着开领的长裙纱衣,酥胸半露,斟茶之际,还刻意将丰腴的身子向他们挤去,连老练的童甘泉亦感不自在起来。
从少女雪白丰满的肌肤上尴尬地移开眼睛,却见,坐在他对座的流芳气定神闲,一手拿起紫砂茶壶,一手执着茶杯,自酌自饮,似乎半点也没有为女色所迷。
“贤侄坐怀不乱,不愧为少林弟子。”童甘泉不由赞叹。
闻言,流芳微笑,笑得与点尴尬,他有何脸面敢以少林弟子自居?
娇姝虽艳,怎比那人的清丽出尘,妖娆媚香,怎比那人的冷香冻蕊。
童甘泉只道他定力过人,面对女色而毫不动心,却不知道,他在多年前,已被“色”所迷,而不能自拔。
摇摇头,流芳举起茶杯,掩去唇上苦笑。
正好,老鸨扭着腰走回来:“两位大爷,东方楼主叫我来传话,他说洛阳花好,何来那些闲人,大杀风景,不见!”
闻言,流芳微微失笑,多年不见,东方红日的狂妄不减半分。
“不过……”那老鸨接下去说:“东方楼主又说,流芳大侠总算是他的故人,可以一见,但是,童掌门就不用了。”
她高高仰着头,将东方红日狂妄的神色模仿得惟妙惟肖。
童甘泉听着,纵是涵养甚好,亦不免脸色一沉。
流芳忙打起圆场:“这种小事本来就不应该牢烦童世伯,就等小侄代劳吧!”
童甘泉那里不知道这是流芳给他的台阶下,点点头,说:“你要小心!”
关切之余,心中不免得意,心忖:自己女儿的眼光当真不错,如此淳厚稳重的男儿,举世难求。
“流芳知道。”
朝童甘泉点头,流芳随老鸨而去。
走过几个雅致的小花厅,从游廊一路穿越花园。
由踏入后院的那一刻,流芳已感到气氛截然不同,无数锐利的视线盯梢在他身上,正是“春风骄马楼”布下的暗桩。
流芳从容走着之余,不忘细细留意四周守卫的分布。
忽然,几个仆役打扮的人在他前方经过,他们抬着一些完好的桌、椅、被衾、茶具,一一丢在园圃中,奇怪的举动自然一起流芳的注意。
那名老鸨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见他眼角一扫,便已知道他的疑惑,掩唇笑道:“新来的客人嫌脏,都换新了。”话中带笑,语下却藏着淡淡屈辱。
“天下万物本来都是干净的,污垢的只是人心。”
嗓音温和大度,其中的体贴抚慰令老鸨愕然,转头,看进一双如星朗目之中,那种平润慈悲的光华令在风尘中打滚多年的她仪刹时双眼微红,低声道:“谢谢。”
倚楼卖笑,谁想谁愿?天下都以蔑视的眼光看她们,难得有人会说出一句不同寻常的安慰。
流芳微笑应之,表面看上去依然平静,其实一颗心已经乱成一团。
因为他知道自己千思万想的那人已经近在咫尺。
他既不会喝一口劣茶,也不会穿一件破旧的衣裳,自然亦不会坐在嫖客坐过的椅子上,躺在姑娘躺过的床铺中。
“春风骄马楼”中只有他最是讲究,亦有条件去讲究。
想着之际,领路的老鸨已经停下来,“公子,已经到了。”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两人已穿过花园,走到一所院房的正门前。
叩门,推开,跨进,当先入眼的是一巨大的琉璃屏风,缓缓转够屏风,丝竹飘扬之中,身穿轻薄彩衣的舞娘妙舞婆娑,香气熏人。
贵妃躺椅上斜卧着一个穿着紧身武士服的汉子,衣襟敞开,露出壮硕如山的胸膛,流芳看不缉拿他的样子,因为一个乌亮的螓首将他的视线挡住。
那种姿态就如同碧波绿湖中的一对交颈鸳鸯,长长青丝散落如瀑,露出后颈小截比雪白的衣领更雪白的肌肤。
流芳的心瞬间剧跳,不一会又冷静下来。
不是“他”——“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身上的香气,流芳全都认得。
果然,青丝的主人缓缓转过身来,形如远山的黛眉,如珠的明眸,红唇皓齿,娇笑如花,足以美冠寻芳,但与流芳心上之人相比却又差之千里。
摇摇头,移开视线,那名斜卧在椅上的男子已经站起来,额阔鼻高,两眼如鹰炯炯有神,英伟迫人,不是东方红日是谁?
“名满云南的‘玉剑儒侠’,天下江湖的武林盟主,竟然特意来探望我,真是令在下受宠若惊!”
东方红日开腔,爽朗一如往昔的声音中暗藏嘲弄,流芳还之以礼,淡淡地道:“东方楼主见笑了!区区薄名,怎能与楼主霸业相比?”
斜眼打量,只觉流芳俊容不改,应对之间却比往日多添几分风霜历练,东方红日眼中精光一闪。
“比起以前,你的口齿伶俐多了。”
“比起以前,楼主的城府不亦更深?”
一切倏忽沉寂,绝不友善的气氛弥漫四周。
幸好,两人都不是寻常人物,知道只逞口舌之快并无意义,东方红日当先朗笑两声,一手将刚才与他交缠的白衣美人拉过身边。
“我来介绍,这位是名满洛阳的花魁红袖。”
“小女子红袖,见过流芳公子。”
女子曲膝轻巧一躬,她不但人美如花,声音亦清脆如出谷黄莺,穿着雪白纱衣,只有两边水袖前染两道困红,衬上玉指藕臂,确不负花魁之名。
“红袖姑娘客气了。”流芳目不斜视,淡淡应对。
“两位请先坐下来吧,让奴家为两位沏茶。”红袖掩唇轻笑,请两人坐下,在命丫鬟上茶,挽袖亲自斟满。
她在弯身斟茶之际不时对东方红日抛过妩媚爱恋的眼神,东方红日亦拉过她的玉手轻轻揉搓。
流芳见此,不由得微微烦躁起来。
他俩……太过分了!东方红日明明已经有了“他”怎可以……
暗地里攥紧拳头,压下莫名的烦躁,流芳从衣襟拿出一张请贴。
“东方楼主,流芳此次前来,是为了奉上请贴。”
“哦?怎敢如此劳驾?”东方红日说得客气,却没有伸出手去接贴,只由红袖代他收下。
流芳并不在意,平和地说:“六日之后,正道结盟大典,请东方楼主务必出席。”
“正道结盟大典——一个准备对付我东方红日的结盟大典。”东方红日勾起唇角,神情似笑非笑,“即使我敢去,你们不怕?”
流芳毫不动摇,朗声回答:“洛阳总算是正道联盟的地方,连东方楼主亦不怕进入洛阳城会被我们所谋害,我们又怎会怕呢?”
“洛阳成地下赌坊已经开出盘口,赌你们的结盟大典不会被我派人破坏。会的,就一赔一,不会的,就一赔五百。我一早就去买了五万两,你想不想知道,我买了什么?”
想了想,流芳气定神闲地答:“知不知道并不重要。东方楼主是何等人物?焉会被区区五百两所阻碍。”
“哈哈!流芳!流大盟主!你的确长进了!”东方红日用眼角一勾流芳,接着,笑说:“你回去后,可以叫那些老家伙放心了,我此次前来,只为洛阳花魁。”
说罢,也不在意流芳在场,将身旁已经满脸羞红的红袖拉进怀中热吻起来。
眼见他如此放诞,流芳蹙起眉头。
“既然东方楼主已经手下请贴,那在下亦不便打扰,告辞了!”说罢,便即拂袖而去。
流芳自幼修佛,脾气本来极好,只是一想起“他”对东方红日的专爱痴情,而东方红日竟然背着“他”与其他人纠缠不清,便不由得愠怒起来。
“等等。”东方红日叫住他,推开怀中的红袖,一手把玩着茶杯,问:“这样就走了?难道你不想见一见他?”
他!可以见他?流芳的心无法自制地剧跳起来。在东方红日充满兴味的眼神下,唇抖了抖,终于忍不住要说话之际,东方红日忽尔冷笑,“说笑而已,这几年,义弟身子不好,已经少见外人了。”
流芳的脸色立时白了大半,垂在腰间的双拳紧紧握着,指节凸出,心中忿恨懊恼,翻腾不已。
东方红日鹰目如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哼!不忿吗?要不要拔剑一拼?反正正道联盟不是要对付我东方红日吗?就在这里,你一剑杀死我,又或者,我一剑杀死你,事情就可以完满解决了!”
东方红日勾起唇角,露出嗜战的笑容,就如一盆冷水向流芳当头泼下来。
绝不可受东方红日挑衅!
四周都是“春风骄马楼”的人,一起冲突,吃亏的就是他!
除东方红日外,随他前来的人之中,亦必另有好手,即使在前面厅房的童甘泉听到打斗声赶至,单凭他俩,只怕亦无法轻易杀出重围。
若不幸战死,“春风骄马楼”的人,只要把他俩随地一埋,江湖上又会多一件无头公案了。
即使侥幸杀出重围,东方红日亦可以公告天下武林是他出手挑衅在先,将事情不了了之。
“东方楼主误会了,各派只希望用和平的仿佛解决纷争,而绝非武力。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告辞了。”
说话之际,手心捏着一把冷汗,五年后的东方红日城府确是比以前深沉多了,刚才东方红日的一言一行的目的都是诱他出手,再将他除之而后快。
各派好不容易才可以同心联手,若他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就会白费了他们一番苦心。
见他并不上当,东方红日努努唇,向旁边的红袖说:“红袖!流大盟主要走了!代我送客吧!”
红袖应是,上前为流芳带路,流芳默不作声,随着她大步向外走去。
待他们出去之后,东方红日沉下脸,忖度半晌,亦出门,向相邻的厢房走去。
相仿外站着两个长相,衣着无一不相同的男子,神色刚毅沉默,腰带上斜插判官笔,正是司马俊、逸两兄弟。
东方红日扬手,着他们退下,便推门进去。
走过前面空荡荡的小厅,内房垂着藕色纱帐,传来几声咳嗽,掀开,大步走进去,却见一到月白人影,站足床前。
“怎么站着,不躺下来休息一下?”东方红日微蹙眉心,从后将那人拥入怀中。
那人没有回答,只用手拨一波散在削肩的青丝,又咳了两声。
“不是已经差人将床铺都换上我们带来的吗?还嫌脏吗?”东方红日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动,见他依然不说话,便见声音放得更加轻柔。
“若你真的不喜欢,那我们就搬回客栈吧。反正,我只是想戏弄一下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单是看见刚才他们站在门外,迟疑着不敢进来的蠢样子,已经够了。”
轻言细语之下,一直被他佣着的人终于开口,“不用了,别因为我劳师动众。”
嗓音轻细动听,而随着他缓缓转身的动作,午间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在他的脸上,照出一张皎洁的脸孔,姣美出尘的五官,还有一双如月倒映的动人眸子。
就如流芳所推想,他的确随东方红日进洛阳城了。
深深看看进乌亮的瞳孔之内,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丽,东方红日垂头,叫着:“明月,明月。”便将唇压上姣美的唇瓣上。
炽热的气息相贴,应该是享受的时刻,君明月的眉头忽然一拧,扭头避开。
“怎么了?”东方红日不解。
君明月咬一咬唇后,说:“香味。”
东方红日一呆,接着,再次笑起来,露出白花花的牙齿,“我不亲她,这一出戏又怎做得像?”
两弯月牙儿依然颦起,东方红日正要多说几句甜言蜜语讨他欢心之际,忽然,响起一阵急速的叩门声。
“楼主!楼主!”
“进来!”将人叫进来,接过他呈上的笺纸一看,东方红日的脸色倏地变得很难看,铁青近紫,瞪眼如铃地瞪着那张笺纸,大吼一声。
“混帐!”
坐在“聚贤厅”中,仰首看着窗外晕紫橙红的夕阳余晖,耳边尽是各派中人争吵不休的声音,流芳难掩消沉。
有人提议包围“红袖添香院”将东方红日一行人一网成擒,有人力主在结盟大典上设陷阱偷袭,甚至有人说可以在井中下毒,一了百了。
流芳听着,只觉心寒不已。
先不说东方红日他们是有备而来,这些阴谋诡计,绝不容易生效,纵使侥幸暗算成功,真相传出去后,正道威名何在?
正自出神之际,昆仑掌门贺子树大叫着从外面跑进来,神情兴奋。
“盟主!盟主!天大的好消息呀!”
听到“盟主”两个字,流芳微感不安,只是他已经几次请他们改口,他们依然不理,流芳亦只有随他们了。
“东风红日收到‘妙手雅盗’的盗笺。”
此言一出,所有人脸上都出了一种奇妙的神情。
只有流芳不解,“哦?‘妙手雅盗’?是什么人?”
“是近三年出的一个盗贼,他在盗宝前都会先留下笺纸同志,行为极是风雅。至今,盗三十三户,从未失手。”声如冷电,回答他的是林掠影。
流芳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一怔后,向他微笑谢过。
目光相接,林掠影锐利深邃的眼神令他觉得有点不安,流芳不知觉地偏头,向贺子树问。
“就不知道他今次看中了东方红日的什么?”
“我收买了‘红袖添香院’的小厮,将盗笺的内容偷偷抄下来了。”
贺子树得意非常地拿出一张纸条,当着众人面前,朗声读道:“素闻楼主腰见红日剑,金光逼人,剑气如虹,吾心往已久,三天后,请君一借。”
“嘿!他今次真可以说是胆大包天。”
“好!剑在人在,东方红日的红日剑若真的被盗去,我看他还有何颜面行走江湖?”
“哼!什么‘春风骄马红日剑’,若失剑,这个外号就要改了!改为‘春风骄马没有剑’!”
各派中人争相发言,难掩幸灾乐祸之意,就连童甘泉也笑起来。
“这个名字改得好!若他失剑,老夫一定要在他面前叫上一次。”
这几年,他们受尽“春风骄马楼”的气焰,现在,终于有人出面令东方红日难看,他们自然拍手叫好。
竟然要盗东方红日的剑,这个“妙手雅盗”……太自信了吧?
要盗红日剑,若乘东方红日不备,尚且有可能。但是,既已事先张扬,以东方红日的武功修为,只怕要盗他头上的一跟头发也不可能,更何况是他从不离身的红日剑?
流芳疑惑着忖度之际,一个守门的汉子走到他面前。
“盟主!有人用小刀在门外插着一张纸。”
流芳接过一看,接着,摇摇头,失笑起来。
“看来各位高兴得太早了。”
扬手,将纸举在众人面前,只见纸笺上用清丽的金字淡淡写着三行短句。
“金印结盟,何其贵重?朝阳之下,结盟大典。吾拙取之,望君恩许。”
“妙手雅盗”果然是个妙人,流芳想。
黄鹂婉转,风拂垂柳,疏条翠绿映着朱墙红瓦。
洛阳白马寺内,春意漫澜,牡丹花开满院,繁盛缤纷,争妍斗丽。
衣冠楚楚的名士往来鉴赏,一番喧嚣还价之后,花匠在牡丹枝桠上缠上写有名字的彩带,意味名花有主。
如此繁华景象,正是春暮初夏之际,洛阳所独有。
隐身墙角,确认在人群中那道佩着赤金宝剑的昂扬身影后,流芳拔身而去。
白影,绿光在空中急划而过,亮丽得如同白昼电闪,然后,在绿柳湖边洒然落地。
芳草边,碧波旁,停着一辆轻巧马车。
拂去衣上轻尘,流芳刻意屏息心神之后,方踱步上前。
未近马车十步之内,两条铁臂横地伸出,两把沉着男声在耳边同时响起。
“楼主不在。”
“我知道。”流芳点头,无视两人阻挡,依然前行。
就是确认过东方红日不在后,他才施施然前来。
眼见他不理阻挡继续前行,司马俊、司马逸压下眉头,双手同时翻起,向他左右肩膀打去。
负手在后,流芳不慌不忙地沉腰,坐马,身子如风中绿柳向左右晃动,避开他们的掌风之际,足尖同步一蹬,只见朴素的袍摆一扬,就如行云流水地从两人中间穿过,从容地落在马车前方。
“失敬了。”转头,向司马俊、司马逸致歉,却见两人并不领情,脸沉如水地抽出腰见的判官笔,同时上前。
“两位……”看着他俩,流芳微感无奈。司马俊、司马逸都是君明月的人,他实在不想出手伤害彼此的和气。
踌躇之间,幸好,马车内终于传出声音。
“随他吧。”
闻言,司马俊、司马逸才收起武器,互看一眼,远远退开。
踏足车侧,看着从窗框处下的翠绿竹帘,隐隐暗影其中,清香渺渺,流芳深深吸一口气。
“你好吗?”纵有千言万语,最后,能吐出喉头的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马车内只传出冷淡的一声,“嗯。”
流芳并不在意,依然关怀,“听说你身体不好,有什么病?”
“偶感风寒,没事。”就好象要证实他的说话似地,马车内传来两声轻咳。
“今天就是三日之期,你与东方楼主不留在安全的地方,反而轻车简从地走出来,这样太冒险了。”
“我已经劝过日哥,可惜,他不听……”
声音幽幽如雾,流芳可以想象得到,车内的他,正轻轻地颦起眉头,眼中愁思如浮云掩月,朦胧美景,令他出神不已,好一会儿后,才回过神来,看着竹帘,不由自主地说:“我……可以见见你吗?”
一出声,他就知道自己的要求实属无礼,但是,话既已出口就无法收回,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而且,这亦是他心底无法自控的渴望。
马车内传出的回答亦是妙哉,“为什么要问我?你要见我,用手一掀就是了,没有必要问。”
流芳捏一捏掌心,当真伸出手去掀,但是,在指尖触到竹练的一刻停下来。因为马车内的人接下去说了一句,“只是,相见又如何?”
又轻又细的声音,却如一个霹雳打在流芳头上。
相见又如何?又如何?又如何?又如何?
修长的指尖僵硬地伸直,接着,攥紧。
悲怆怨尤直贯全身,流芳猛然仰天,张开嘴巴,发出无声吼叫。
无言的愁苦,令竹帘微微颤动,黑影受感晃动,但是到最后,流芳听到的始终至于一声长长叹息。
痴情到头总是空,至今只留下一声空叹。
流芳朗目发热,泪水忍不住要再一次滑下眼眶,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呼救,奔跑声,将他的神绪自悲怆之间拉回来。
声音由身后的白马寺传来,看着从寺墙内一直上升的烟雾,司马俊、司马逸说:“副楼主请留下,我俩赶去!“便第一时间跃身赶去。
灵敏地感觉到自空气中传来的气息紊乱起来,流芳知道君明月心中的忐忑担忧,当下垂头苦笑,接着,抱拳说:“请君副楼主放心,在下亦前去看看。“
这样说,其实已向君明月承诺,若在白马寺中的东方红日有事,他必出手相助。
说罢,便展开轻功,掠影而去,良久,车厢之内,再次传出一声细长的叹息。
风过,树摇,孤影闪掠,人已屹立在后院高墙之上,白马寺内,后远失火,人头纷纷向前院大门冲去,一路盆栽翻倒,混乱不堪。
眼如电闪,环顾一周,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之中找出熟悉的身影来,只见司马兄弟两人,手执判官笔,如临大敌地护着东方红日向左侧小门退去。
东方红日的左手掩着胸口,唇角隐见暗污,似是受了伤,流芳心神一动,探头向他的左腰看去,果见那儿空荡荡一片,名扬天下的红日剑,竟已不知所踪。
只是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可伤人夺剑?
流芳凛然。
身影随东方红日退走的方向而移动,流芳正在暗地里护送东方红日,忽听下方再有动静。
“一见到东方红日出来,就杀!记住,他已经受伤,我们不需要怕他!出手要快,要狠!为我们死去的几名掌门报仇!”
下方窄巷,竟已聚集了一群蒙面人,流芳认得其中一个带头者的声音。
那是一把苍老,却又中气十足的男声,翻身跃下,挡在窄巷前路,带头的三个人在面巾外露出的果然是一双双苍老有神的眼睛,刹那,流芳说不出心中有什么滋味。
他突然出现,几个黑衣人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带头者说:“让开!”
流芳摇头,客客气气地说:“请回。”
对长辈,他的礼貌向来周到。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你何必阻我们去路!”
回答的依然是两个字,平静温和的两个字。
“请回。”
手却已经按在剑柄之上。与君明月一席话后,流芳的心神其实早已抑郁不已,正需要好好发泄。
眼见他竟然摆出不惜一拼的姿势,几个蒙面人面面相觑,想冲过去,又迟疑,挣扎多时,终于忿忿不平地跺脚,退去。
流芳没有松一口气,因为他知道一切只是开始……
当晚,他手执绿玉剑屹立“红袖添香院”外,两个时辰,退去十二路黑衣蒙面人。
一切,只为一句承诺。
晚风拂柳,看着地上断剑残刀,在这个初夏十分,流芳却感浑身发寒。
正道……正道……这就是正道了。
他千想万想,也想不到第十三路人马的出现,叫他连心都冰冷起来。
“童世伯,阿遥,为什么连你们也要来?”
“流芳,我……”看见他眼内的伤心之色,阿遥急急辩驳,但是,童甘泉一扬手,阻止了她。
扯下面巾,沉默片刻后,童甘泉说:“不是我们想来,只是在人群之中,与众不同,是很危险的。”
流芳了解他的意思,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正是他口中的“与众不同”。
只是,要他同流合污,他、做、不、到!
他的正直侠义足以令天下人自惭形愧,童甘泉重重地叹气:“唉……流芳,我不应该将你叫来,你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这场斗争。”
顿了半晌,他接下去说:“盟主的事,就这样算了吧!你带着阿遥回云南,帮我好好照顾她!”说罢,便捏紧拳头,欲向院墙掠去。
“爹!”阿遥大叫,紧紧抱着他的手。
“女儿,放手吧。难得东方红日受伤,而君明月这几年犯病没见外人,武功亦必大打折扣。现在,他们两人都在里面。如此良机,错过了,只怕就不会再有。”
阿遥咬着唇不肯放手,流芳亦摇头,左移一步,再次阻着他的去路。
东方红日虽然受伤,但是,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绝不下于他的君明月,虽说是病……
但是……还有他们带来到七十个好手,童甘泉此去,纵使有顺利杀死东方红日,仪绝不可能活着走出来。
他守在这儿,除了因为君明月外,亦是为了阻止正道中人前去送死。
“我不会走。希望童世伯回去后,助我劝服各派,别再来刺杀东方红日了。大后天,结盟大典上,我会正式向东方红日约战。”
“流芳,你……?”童甘泉诧异。
“男儿重义气,我既已答应成为正道盟主,自当肩负重任,在决战之中,流芳定必败退东方红日,令正道扬眉吐气!”
语因铿锵,俊脸之上正气洋溢,亦激起童甘泉身上的豪情侠气,当下大叫一声。
“好!”
他的赞同,令流芳松一口气,“谢谢童世伯。”
童甘泉上全,拍一拍他的肩头说:“等决战够后,你与阿遥的事,亦该办一办了。”
“爹!你胡说什么?”阿遥立刻嗔叫起来。
“什么胡说,你心里想什么,阿爹会不知道吗?你已经跟着他五年,现在才来害羞什么?”
“那……那都要看流芳的……意思嘛……”到底是江湖儿女,在父亲与心上人面前,阿遥亦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意,立时,两双期待的眼神,尽投于流芳身上。
“流芳,你觉得怎样?”
童甘泉认真的体温,令呆若木鸡的流芳动了一动。
抬头,看向站在童甘泉身后的阿遥。她的脸上满满又羞又喜的神色,娇美的脸孔比起五年前少了一份稚气,多了一份风韵。
由京城到少林,一直至云南,一个少女,将如花似玉的五年光阴,尽耗费在他身上。
推拒的话含在口边,始终说不出口。
他的爱情早已注定没有结局,又何忍拒绝她,要她亦感受到彻骨的情伤。
童甘泉不知道他内心的翻腾,只以为是年轻人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当下自以为是地说:“流芳,既然你不说话,童世伯就当你答应了,等洛阳的事告一段落,我们再上少林寺禀报你的师父。”
再不说,就太迟了!
流芳咬一咬牙,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却见在童甘泉背后的阿遥,眼中泪光一闪,一行眼泪就这样滑下脸颊,就好象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纵有千言万语,刹时亦僵在了舌底,化为心酸。
五年,朝夕相对,其中情深意重,一时纠缠心头,流芳闭目,接着,睁开,嘴唇吐出的是连他自己亦想象不到的话。
“谨遵童世伯的意思。”
看着阿遥一瞬惊喜若狂的脸庞,流芳心头百感交集……或许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夜风吹过,却吹不走心头怅然。
飒飒风正,金旌耀日。
茶坊酒肆,朱门大户,车马嘶,人语喧,四月天的洛阳比起平日更加热闹。
洛阳大街尽头的“正道联盟”前,搭起高台,空出大片地方,聚集着一堆武林人士。
头上各派锦旗飘扬,换上一身青袍青巾的流芳高倨中央的盟主宝座,在初阳照耀之下,唇边噙着一抹温和浅笑,更显容颜俊朗无双。
在他的左右各安着三张檀木太师椅,供各派掌门落座。
偏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左边首席,流芳稍感黯然。
即使知道爱徒将为“正道联盟”盟主,慧德神僧始终没有派出一名少林僧人前来结盟。
童甘泉挨近他身边说:“时辰快到了,东方红日还未出现,我看他可能不来了。”
摇头,流芳说:“他一定会来。”
东方红日失剑一事已传遍江湖,同样,“妙手雅盗”会在今日的结盟大典上盗取金印的事,亦人所共知。
东方红日为了从“妙手雅盗”,亦身上取回宝剑,今天必定会到场。
为了防范“妙手雅盗”,亦为了防范可能有的乱事,各派都派出弟子在场巡视,严加戒严。
个个精神抖擞,手按刀柄之上,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作出最迅速的反应。
随着时间推移,天上红日快照到头顶,忽闻一阵铃声远远传来,探头看去,十余锦衣骑士正佣着中央神骏白马上的东方红日而来。
台下人群纷纷让路,穿着黑底镶金边武士服的东方红日在一支锦旗下翻身下马,跃上高台。
流芳起身,掖起衣摆,迎上去。
“东方楼主!”
“流芳大盟主!恭喜!恭喜!”
霎眼看去,东方红日的脸色比起平日白上几分,浓眉下的一双鹰眼却依然炯炯有神。
空气中飘着淡淡药香,看来他受的伤尚未愈合,流芳想。
除流芳上前迎接外,昆仑的仁长老亦走上前,往东方红日身上打量一圈后,嘿地险笑一声,“东方楼主今日没有佩剑,该不是忘了带出来吧?”
另一个长老立刻答腔,“说不定人家东方楼主嫌剑太重,就贻笑大方了!”
东方红日的脸色一沉,在他足下一双银头六合靴踩着的地方,发出极之刺耳的迸裂声。
不想看见争执,流芳忙不迭说:“东方楼主难得前来,请坐下观礼。”
东方红日冷哼一声,亦不推让,大刺刺就坐在左侧空下来的太师椅中,与流芳比邻而座。
“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当然可以。”流芳亦坐下,从身后一名小厮手上,取过准备好的木盒,送上东方红日手中。
“战书?”东方红日冷眼一扫木盒内放着的青金帖子,不屑地勾起嘴角,“好一个大仁大义的正道盟主。”
流芳知道他误会了,神情温和地说:“东方楼主误会了,此战约在三个月后,楼主伤愈之后。若楼主战败,请以洛阳为界,两分江湖。”
如此,自可免却江湖纷乱厮杀。
“你以为自己会赢?”东方红日鹰眼一盼,看着流芳时神情似笑非笑,手下败将,何以言勇?
“尽力矣。”流芳肃然回答,脸上仁勇侠者所独有的坚定。
“如果可以,我亦想与你一战。”收起战书,东方红日用只有他自己才听到的声音喃喃叹道,“可惜……”
初夏的太阳终于升到头顶,在炽炽中午之中鼓声轰隆。
各派弟子肃然而立,唇红齿白的童子手端剔红长方盘,高举过顶,向位于高抬中央的流芳走去。
盘上六角盘螭金印在日光之下,闪闪生辉,金印由各派拿出的金器溶成,每一面都雕上一派祖师的名讳,以示团结,以彰盟誓。
鼓声越来越响亮,流芳神情肃然地伸手接过,正要执起金印,高举示众之际,忽地,一阵清风飞掠。
盘上的金印倏地被清风卷起,流芳一呆,定神一看,才发现他之前卷金印的原来是一道袖影,只是袖影太快,快得甚至带起清风。
“金印在下拿走了。”
经过刻意压低的低沉声音响起,只见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手里拿着金印一揖,双足同时一蹬,便飞掠而去。
流芳当然不容他夺印逃走,同时飞身扑起,使出少林的擒拿手法,与他在空中交手起来。
这门擒拿手是少林寺的上等武功之一,加上在流芳手上施展出来,自然极是厉害,十指如勾,运行圆润,飞舞之间,就如两条首尾相接的天龙。
黑衣人一手拿着金印,只能以单掌应战,被迫得连连后退,十分狼狈。
旁边,各派中人已经拔出武器,涌上台来,将两人交手之处重重包围。
“留下金印,放你全身而去。”流芳本性慈悲,不忍多做杀生,当下放缓手脚,希望他识时务地留下金印离开。
想不到黑衣男子并不后退,反而借这一刻缓冲将金印收起,抽出身后佩剑。
耀目金光一闪,旁边立刻有人叫道:“红日剑!”
剑尖唰唰地象流芳的要害刺去,流芳避了几剑,反手,正要抽出绿玉剑回击,朗目在不经意间与黑衣人相投,当看清楚那双眼睛后,流芳浑身一抖,手脚忽然尽软下来。
机不可失,黑衣人一剑向他咽喉刺去,流芳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双眼睛,竟没有动弹半分。
茫茫天地之间,就只有这一双眼睛,如天上明月,如水中圆盘……美得叫他甘心受死。
看着他不闪不避,在黑布之间露出的一双明眸,舜时闪过复杂的光芒,只有执剑的手始终稳定,金光疾刺,没有丝毫迟疑。
电光火石之间,一影壮硕人影倏忽抢前。
“贼子!还我剑来!”
大喝的同时,东方红日重重一圈打在黑衣人的小腹处,发出轰然雷响之际,同时左手一伸一收,生生地将黑衣人手上的红日剑夺在手中。
重回原主手上,红日剑立时光芒大作,金光如日,耀眼得叫人不敢直视。
中圈、失剑,黑衣人吃了亏,立时转身逃走,东方红日得势不饶人,在他转身之即,右手一抓,将他负在身后的剑鞘亦夺了下来,接着,化抓为掌,重重地印在他的背,掌力惊人,一朵血花倏地从黑衣人口中喷出,只见他并不慌乱,足下一蹬,借东方红日一掌之力,越过各派弟子,远远地飞出重围,逃之夭夭。
局势变幻之快,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好一会后,才有人大呼着,前去追捕。
眼看金印被夺,盟主差点被杀,台上各派掌门人脸上都出现无措的神色,而更叫他们尴尬的是,出手相助的竟然是自己结盟准备对付的人。
所有人都僵硬起来。
只有流芳攥紧拳头,倏地冲上全,扯着东方红日的衣襟,粗声质问,“你为什么打他?”
没有表情,东方红日冷冷反问:“我为什么不打他?”
“你——!”流芳无言。
冷哼一声,东方红日用力拉开他的手,整理凌乱的衣襟,日正方中,将他昂扬的身影,深刻的轮廓,照耀得更加英伟不凡。
浓眉似刀,冷眼如鹰,其中,那再有半点受伤的颓然之色。
天上的阳光,既猛又烈,照得人晕头转向,流芳只觉心中乱成一团,双脚更似踩入无底泥沼一样。
“流芳,你怎么了?脸色很差,是不是受了伤?”阿遥担心不已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流芳咬一咬唇,用力将她推开。
“流芳?流芳?”
“贤侄,你去哪儿?”
任旁人如何叫唤,流芳充耳不闻,施展上乘轻功,疾弛而去。
不断地奔驰,跳跃,不消一刻,便到达了“红袖添香院”。
流芳不欲惊动他人,只从后院跃入,悄然点倒几个守卫之后,在一所雅致的相仿前停下来。
推门,走进去,房间内薰着檀香,床前落下藕色纱帐,床上坐着一道淡淡人影。
知道有人进入,床上的人没有动上一动,只传出咳嗽声。
“咳……咳咳……”
淡淡的血腥味从空气中散开,混合着檀香与体香,味道鲜甜妖异。
呆立在纱帐之外,流芳问。
“你的伤,重吗?”
“还好……”
床上的人虽是这么回答,但是流芳却听出他受伤不轻,咬一咬唇,他说:“手伸出来。”
床上的人影微微一凝,接着,一只洁白的手,从纱帐伸出。
伸出双指搭上他的经脉上,皎洁如月而又温如凝脂的肌肤令流芳心神微微一荡,但立即又回过神,将内力想他体内传去。
“唔……”床上的人,轻轻呢喃一声,显然是受用无比,流芳将少林正宗内力源源传去,为他疗治,同时开口说:“我又被你计算了,是不是?”
“是。”回答的声音清冷,毫无波动。
“由你们进入洛阳开始,就是你的一条计谋。”
“应该说,是一条连环计。”
床上的人淡淡地出言纠正,流芳苦笑:“‘妙手雅盗’是假的,东方红日受伤是假的,甚至连你病了几年的事,都是假的。”
“是。”
“好一个‘算无遗漏’……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是你算计不了的……?”流芳倦怠地合上双目,声音苦涩。
听出他的沮丧,床上的人沉默片刻,然后答:“有……就是你。”
六派中人都以为,洛阳城是他们的地方,其实早早两年前,他已经陆续派人混入洛阳城中。
当日,日哥在白马寺受伤,只不过是他们联手布下的疑局,事实上当天在白马寺外,早就安插了数十“春风骄马楼”中的好手,准备将乘乱行刺的昆仑派长老擒下。
当晚在“红袖添香院”内,他亦布下八十八个陷阱,无论进来的是谁,亦绝不可能活着离开,可惜……他千算万算,亦算漏了流芳的仁侠高义。
“一直都在你掌握之中,看来已经无法挽回。”
床上的人摇摇头,说:“有。”
即使隔着纱帐,流芳依然可以看见软柔的青丝晃动出极之优美的弧线。
“金印就在我身上,你可以取回,更可以将我捉回去,任六派发落。”
清冷的声音,无情的提议,只换来流芳更深的苦笑。
他缓缓收起内力,却有点不舍得放开柔滑的手腕。磨蹭一会,手始终要放开,流芳转身,沉默地向房外走去。
正要推开门,床上的人忽然叫住他,“流芳,你要到哪儿去?回正道联盟吗?”
流芳没有回答,或者连他自己仪不知道,身后的声音继续说:“流芳,所谓六派齐心根本一开始就是个笑话,昆仑贺子树根本是我们的人,武当的林掠影亦早就与我定下协议。现在,结盟金印既失,他们就会以次为借口,令六派分崩离析。”
流芳顿步,“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应该知道——江湖险恶。”从而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流芳不语,忽地咬一咬压,提起另一件事。
“我知道是你所以不避,而他明明知道是你却可以下这么重手……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门框,用力得指甲之间甚至出现血痕,流芳的苦闷抑郁实在再也无法歇止。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寂,流芳早知道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深深吸一口气,推门,外面除了芳草碧树之外,更有另一个痴心人。
“流芳……”
没有回应,流芳定眼仰看晴空,天那么蓝,云那么白,往昔种种,一一掠过。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爱情早已完结,但回首一看,才发现根本从未放下。
眼眶发热之际,远方忽然船来钟声。
“咚!咚!咚!”
每一下钟声,就好象直接敲在他的心窝。
一份莫名的感觉涌起……清丽、忧郁、出尘,他苦苦追寻的其实是一个美丽的幻影。
五年来,他一直茫然若失,随波逐流,始终无法彻悟,就是看不透这一点。
师父教过他,要清心,要屏弃七情六欲,方得成佛。
世途险恶,人生如梦……君明月问他要到哪儿去,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
由一开始,就有那么一个地方,任何时候都欢迎他,接纳他。
垂首,看着身旁忧心忡忡的阿遥,流芳平和地说:“阿遥,对不起。”
接着,他闭上双目,提剑一划。
夏去,秋过,冬来,天上下着薄雪,少林寺的武僧却依然穿着单薄的僧衣,守在寺门。
撑着纸伞,站在一对石麒麟旁边,修长清削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貂斗篷,只露出雪白的手,雪白的脸。
昏昏云层之下,千年古刹的肃穆清静,将他姣美如月的脸庞映照得更加出尘,除了少林武僧之外,在他的不远处,亦有另一名锦衣女子,不过,她不是站着,而是跪着。
女子贵在青砖石上,身上五彩锦袄已覆着一层薄雪,衣饰华美,却难掩苍白憔悴。
她憔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由四月的某一天起,她每天清晨就会到少林寺前跪下,一直到入夜才离开。
不论刮风、下雨、落雪,从不间断。
这样漫长地等待八个月,没有人可以不憔悴。
她跪在地上的身影,勾起君明月的回忆,他想起在很多很对年前,亦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人,拉着自己的儿子,在少林寺外做过类似的事。
他想走过去,告诉少女,她等待的只是一个虚幻飘渺的梦,身影微微一晃,却始终没有移动。
始终,梦醒、梦碎,都需待她自己领会。
多年前的君小羽就始终无法领悟……
淡淡愁绪缠绕心头之际,一名武僧见他伫立已久,走过来问:“施主前来少林可有要事?要否贫僧为你通报?”
回礼,君明月摇头,“我只是来看看而已。”
每年到少林游历的人不下千万,却很少有人会在寺门外,一站就是二个时辰,武僧大感奇怪,正要再问,一把慈和悠长的声音从后传来。
“戒业,你先下去吧。”
转头,只见寺门已开,来者正是少林方丈慧德神僧,僧鞋缓步不急,袈裟飘飘,白眉慈悲。
武僧躬身离开,君明月木然,一直看着慧德神僧走到自己身前,双眸清冷如月。
在他面前停下来,慧德神僧问:“君施主可愿随贫僧走一段路?”
君明月垂首,看着自己的衣袖,接着,不吭一声地转身。
漫天银雪,冷香渺渺,一前一后,一少一老,在薄雪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足印。
慧德神僧从后看去,只用玉笄斜插的青丝随君明月走动而飘起,雪白的衣摆在足尖前扬起,若轻云过月,如微风回雪。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风华若月,一路静静走着,看着,慧德神僧无法自己地想起年轻时曾有过的一段情。
当日的君小羽,今朝的君明月……
他禁不住叹息一声,一路默默走着,路已快尽头,看着少林山脚,慧德神僧终于开口。
“君施主,谢谢你答应贫僧的要求。”
君明月顿步,没有回头,只用冷淡的声音问:“要他回来做和尚,你觉得这样对他真的好吗?”
“贫僧老了,再过两年,就会将少林方丈的位子传给他。少林寺虽然不比外界繁华,却是一个好地方。”
“哼!”君明月冷哼一声,如月的眼瞳闪过一抹不屑,不再说话。
当日流芳看穿他的阴谋,却看不出阴谋的全部,由一入洛阳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正道联盟”,他们还不配,他入洛阳只是因为慧德的要求,更因为——流芳!
他并不认为流芳非回少林寺做和尚不可,却认同流芳不应该留在所谓的“正道联盟”。
他与慧德勉强算是一拍即合。只是,流芳今年才二十九岁,少林寺……或许适合以前的慧德神僧,却未必是现在的流芳的最好归处。
想了想,,君明月伸出雪白的指头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转身交给慧德神僧。
“这一封信,请你代我交给流芳。”
接过信,慧德神僧白眉微微蹙起,见此,君明月勾唇带出一抹淡淡嘲弄。
“放心!只是一句话。”
说罢,他撑着纸伞于细雪之中翩然离去。
山下竹亭,头顶金冠,一身轻裘宝带的东方红日,抢出亭外迎接。
“有没有冷着?”
君明月柔顺地让他拉着,边走进凉亭,边摇摇头,答:“没有。”
“还说没有,手都冰了。”东方红日压下眉头,捉起他冰凉的手,放在掌心揉搓。
回首看着山顶上巍峨的寺庙,君明月说:“日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东方红日没有抬头,只信口问道,“什么事?”
敛下如扇密睫,君明月轻声说:“答应我……少林寺,永远都只是少林寺。”
这是一片清静的乐土,不应该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情况出现。
英伟的脸上闪过丹丹阴沉,定睛看着君明月皎洁的脸孔,好一会后,东方红日终于点头。
“那你亦要答应我一件事。”
微惑,君明月仰起螓首,他的一切早就是日哥的了,他还要他答应什么?
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细致的脸颊,东方红日压着嗓子,一字一字地说:“明月,永远只可以是我的明月。”
君明月一呆,接着,微感心虚地咬一咬唇。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这么多年来,根本谁也瞒不了谁……日哥已经看出他的心乱。
但是……其实日哥的担心是多余的。
闭上眼帘,君明月仰起头,主动地将唇瓣贴上东方红日唇瓣。
流芳说他不明白……其实自己亦不明白。
回忆之中最清晰的唯有那个雨天……他与东方红日的初遇,一切都始于那一天,那一刻,令他终生亦无法自拔。
俊朗的和尚跪于蒲团上,垂目,敲打木鱼,已经敲了半个深沉,始终心乱,和尚叹息一声,终于忍不住探手入衣襟内,取出一封已经收到三天三夜的信。
托在掌心上,凝看多时,他伸手拆开信封,缓缓展开信纸。
泛着清香的纸上,只有寥寥两行字。
既然一切皆空,何需再敲?
既然一切俱幻,佛从何来?
和尚微呆,一时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君明月为什么要写这两句话给他?
出神苦思,适时,清风透窗一吹,竟将他手上的信纸卷起,一直向禅房外飞去,和尚追随而去,一直追到前庭。却见信纸竟已飞出寺墙之外,高高飘起,只怕再也追不到了。
和尚微怔,呆呆地站立树下,看着墙外的一片天空。
外面是白云苍狗,海阔天空。
忽然,和尚明白君明月的意思了。
仰首,和尚一声中第一次放声大笑,接着,用力一扯僧衣。
迸裂的衣料飞扬,人如飞鸟掠空而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