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欢语气淡淡的,他的问话总是接近于陈述句。米关微讶,连忙点头,“嗯,欢迎。”
他们相偕上楼。宇文欢进门后,先是进厨房打开冰箱瞧了瞧。他准备食材相当快,动作没有任何犹豫生疏。
二十分钟后,一碗香气扑鼻的牛肉面线端到了桌上。
米关始终处在迷糊状态,直到宇文欢慢慢把筷子递到她手里。
“谢谢。”她喃喃的。
她慢慢地,又感到了惭愧。她很清楚,宇文家的每个人都待她极好,完全当她是自家一分子,毫无保留。可是——这样被别人照顾着的自己,已经让自己都感到厌倦。
面线十分美味。米关方才有看到,宇文欢是用香菇和腊肉勾出鲜味和咸香,味精和盐统统不用,手艺堪称精湛。
原来厨艺是可以遗传的呀。可是为什么宇文妈妈没有把手艺遗传给乐乐?米关回想以前她和乐乐惨不忍睹的杰作,忆苦思甜,把碗里美味的面线吃得精光。
饭后,米关神思不定地想了半天,才犹豫地提起:“最近,我在想,搬到别处去的话,会不会好一些……”她下意识地望望周遭无处不在的、乐乐的痕迹。
欢沉默了片刻,道:“我有一套空房子,你若愿意,可以去那里住。”
米关原本只是想商量,却想不到宇文欢给她这样的答复。
她微怔,犹豫起来。
几天后,宇文妈妈听到了这个消息,忙打电话给她:“米关,听说你想搬到别处去住?我和你爸爸很支持你这么做。搬出去,或许会好一点。”
原本动摇的心更加静不下来。米关也觉得,自己似乎已没了住在这里的理由。
……
一周后,米关便亲自着手,开始整理家里的所有物品。
这个记载着她和乐乐短暂而快乐时光的屋子。乐乐曾在日记里说,他觉得婚后是他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米关曾偷偷看过那篇日记,她在背地里偷偷地笑他——人的一生那么长,他和她还有无数的好日子过,怎可能,那会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想不到,一语成谶。
谁能忍受花儿开到最盛的时候突然死去。谁能忍受原可以无限延长的幸福会戛然而止。
米关收拾着乐乐每一件遗留的物品,每一件她都舍不得丢弃。她把它们装进一只大箱子里,随家政公司运到新的居处。
新的居处即是宇文欢所提过的那所空房子。
米关对它的来历不疑有他。在她对宇文欢浅淡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个不按理出牌的家伙。
他和乐乐不同。高中时,乐乐成绩向来名列前茅,优良稳定,他却偏科厉害,他理科成绩一骑绝尘,文科却连及格都困难。后来,他高三时迷上电脑,于是大学顺理成章地选择了计算机系。
等到大三时,两名相熟的学长问他要不要一起合伙注册一个开发网络游戏的公司,他加入了。经过大三整整一年,他开发出了第一套游戏。
那套网络游戏米关和乐乐有段时间曾相当沉迷其中。连乐乐都想不到,看似冷言少语的欢会做出那样爆笑过瘾的游戏。它填补了国内游戏市场的一个空白,它大受欢迎,热卖特卖。
它使得宇文欢在升入大四那年就赚出了一房一车。大学毕业,他顺理成章地搬了出去。
想来米关就惭愧,那时她和乐乐还在为毕业去向焦头烂额。毕业两个月后,她和乐乐注册结婚,宇文欢出手便是一套百平米的居室送给他们,作为结婚礼物。
这次住他的房子,神经向来大条的米关终于觉得不好意思。在新的居处收拾东西时,她对宇文欢说:“这样吧,我付你房租,你随便开价好了。”
宇文欢本想说不必,话到嘴边却停了停。他抬眼,迎上米关的眼神。
“很感谢你给我房子住。”米关说罢握紧手心,她感到莫名紧张。
对这个和乐乐有着相似容貌相反性情的家伙,她始终觉得不安,何况笼在那样一双清冷莫测的眼神下——宇文欢的眼睛是近似子夜的墨黑,看起人来总是冷冷的、定定的,和宇文乐剔透灵转、总是盈满笑意的琥珀色眸子完全不同。
米关有些想不通,这个人,在同龄人里他也算得上是年少得志,却不知怎的,他总是独来独往的,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名为欢,却终日无甚欢颜。
米关又等了须臾,正想出言提醒,宇文欢却淡淡地报出了一个数目。
米关睁大眼睛,对其数目的低廉感到吃惊。
“这样很公平,你算是帮我照看房子。”宇文欢语气平平道。
米关一时说不出话来,左手握右手,她开始转动婚戒。
米关每当束手无措,便会神经质地转动无名指的戒指,那是她的婚戒。就像当年一做错事就会躲到乐乐身后不肯出来一样,她转动婚戒就是在向乐乐祈求帮助。
这个笨女人,她的脑袋不会比一只汽球更复杂。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独立思考,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照顾好?
宇文欢敛眉,避开她的眼神。
他们不再交谈。宇文欢对满地的私人生活用品插不上手,于是他便去整理厨房和盥洗室。他做得很慢,像是刻意拖延时间。
等到一切整理妥当,宇文欢走到客厅,一看到室内布置,他就怔住了。
宇文欢很少会感到吃惊,能让他神色为之变动,那事自是诡异到一定境界了。
米关一切都没有假以他人之手,一切都是她亲自收整。她整理得很快——像是把另一个烂熟于心的环境完完整整地Copy过来,毫无变动,毫无犹疑,甚至她是出于潜意识,一切都是不自知的。
宇文欢心神微乱,伸手推开横在门前的小茶几。
米关抬头看了他一眼,迎上他复杂怪异的神色,不由得一怔。
米关顺着他的目光一一望去。渐渐地,她面色苍白起来。乐乐的火车模型摆在玻璃橱里,乐乐的冲浪板挂在墙上,乐乐的照片挂在床头……屋子里似乎充斥着乐乐身上那海浪般清爽的气息。
米关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居然把乐乐生前遗留的东西全都搬来,放在和原先一模一样的地方。
这所房子看上去和原先并没有任何区别。
像是被层层荆棘包裹,一阵阵尖锐而又绵长的刺痛袭中了米关。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掩饰地从面颊滑落,她悄无声息,泪落满面。
要她怎么舍得丢开——乐乐带给她一串最为缤纷闪亮的日子,她剪成一个个片段,贴心收藏。那串鲜活的回忆,她拼命去珍藏还来不及,哪里又丢得了。
她怕乐乐回来,会不认识这里。她怕乐乐不回来,留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
“如果、如果那天他没有去工地视察……”米关发出低低的呜咽,“如果……他有戴好安全头盔……”如果,楼上的建筑工人没有一时失手让大块砖石砸落下来……
“他说过要陪我一世……怎可以就这样死去……”她蹲下身,终于呜咽饮泣——悲伤透顶的,孩子式的哭法。哭声里满是栖惶哀切和难以消失的恐惧。
宇文欢在旁边看着她落泪。隔着近两米的距离,他只能冷冷清清地观望。
安慰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