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意外大哥,向萸照原定计画给爹爹做一顿生辰大餐,她绕到后院拔姜,从鸡圈里抓出一只老母鸡,烫水去毛、切切洗洗,待麻油把姜给逼出味道后,再将鸡肉放进去炒到表面转为金黄,最后放进淘好的米和酒,经过拌炒,抽出柴火、文火慢煮,这是爹爹最喜欢的麻油鸡饭。
排骨加入当归黄耆红枣枸杞,熬出浓浓的药膳汤。
做了鱼、卤好五花肉,再摘洗两样青菜,准备等爹爹一回来立刻下锅,另外她也熬了锅鱼片粥,打算等伤患醒来喂饱之后,直接把人请出家门。
她不求回报,只求别惹祸上身。
看一眼窗外,爹爹应该快回来了吧?她想。
进浴间,注满热水,取一套乾净的衣服放在旁边。
泡澡是她最享受的时光。
来到这世界好多年了,几乎忘记二十一世纪的生活方式,独独泡澡这一项她丢不下,也舍不得丢。
温热的清水包围她小小的身子,一寸寸洗去身上疲劳。
她超喜欢这种踏踏实实的日子,喜欢享受亲人的宠爱关注,喜欢被爹爹捧在手掌心,所以真心实意的,她非常乐意拿电脑手机、3C名牌去交换父亲的亲情。
她看重爹爹的心思,一如爹爹疼爱自己的心情,爹爹是她两世以来最最重要的人。
洗乾净后换上衣裳,将头发擦乾简单地在身侧编两条粗辫子,她端着鱼片粥走进屋里,低头看看沉睡中的黑衣男。
他长得很高,起码一百八十五以上,身材相当厉害,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满身肌肉型(这点无庸置疑,她确实脱光了他的衣服),他眼睛狭长,上头两道很有个性的浓眉横过额际,他的皮肤相当白皙,和女子有得拼,照道理推论,他应该是帅的,但眼见为凭,没亲眼确认的事情,她不敢百分百断言。
这样的男人是什么身分?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追杀他?认真想过半晌后,她耸耸肩,担心那么多干什么,又不关她的事,她更该担心的是还未归家的亲爹。
转身出屋,山光西落、池月东上,她等了又等,爹爹始终没回家,不禁有点着急了。
爹爹不轻易承诺,可这回他亲口承诺过,还承诺得无比郑重。
所以是……差事太棘手?不至于吧,不就是个小宫女之死。
但凡看过宫廷剧,都晓得后宫经常要死人的,别说小宫女,嫔妃的死亡率也不低,这种情况相当合理且正常。
想想,把一群无所事事的女人关在一起,不斗个你死我活生活未免太无趣,敢进宫就没资格当白莲花,都打定主意以争斗为日常生活,即使不幸被斗死,也只能埋怨自己能力太弱。
所以死个小宫女很严重吗?就算死的是嫔妃,那也只能认命,谁让你哪里不好待,非要抢进那块肮脏地?为这种事情让臣官进宫撤查,皇帝是疯了吗?
那天汪伯伯来家里说起此事,看着爹爹满脸的跃跃欲试,她就不乐意了。
她不理解皇帝,小小宫女之死竟闹得这么大,不都说家丑不外扬,怎地,突然觉得扬几下,也没多大事儿?
也对,皇帝的名声已经烂到太平洋,再臭还能坏到什么地步?人品、人性都丑毙了,还会在乎那点儿家丑?但皇帝不怕丢人,却倒楣了小小的百姓之家,一纸圣旨下达,爹爹立马收拾行装进宫去。
汪伯伯说富贵险中求,说七品小县官无缘面见皇帝,有此等奇遇,该焚香祝祷、感激上天赐下奇蹟,还说爹爹若能查出个子丑寅卯,必定能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不必了吧,乱七八糟的国家,乱七八糟的朝代,平安就是最大福分,可惜她的话语权不高,否则早就让爹爹辞官回家。
餐桌前的向萸捧着脸,心思渐远……
街道那头人声鼎沸,十几个人簇拥着一副棺木,动作整齐地朝向家走去。
路上百姓纷纷探听消息,在知道棺木里装的是向文聪那刻,有几个百姓忍不住跪地磕头低泣,向青天那样的好人该长命百岁,怎会年纪轻轻撒手人寰?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年头官员贪贿得多清廉的少,读书人都盼着当官后大捞特捞、发家致富,说句不怕砍头的话,在百姓心里,官员不比土匪好到哪去。好不容易出现一个视民如子的向青天,好不容易百姓对朝廷多出两分信心,可他竟然死了?
这世间还有天理吗!
汪宜禾走在棺木前方,一张脸皱成苦瓜,唇舌发涩、心沉重,当初怎会被猪油蒙了心,对大理寺推荐向文聪呢?
现在他好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转头无奈地看向妻子,妻子却狠狠刨他一眼。
让你多事,搞成现在这种情况!
他明白妻子心有不甘,但别无他法呀。
庄氏心头则发苦,弄不明白事情怎会演变成这样?不过也幸好是这样,否则白衣素服送葬的,将会是自己和儿子,当初大理寺指定协助办案的是自家夫君,毕竟薛紫嫣是从丈夫辖下的知林县出身。
想到向文聪、向萸,再想想无辜的儿子,她既无奈又愤怒。
「琴娘……」汪宜禾软弱的口吻让庄氏火气再添三分。
唉,他何尝愿意,向文聪一死,他无法对向萸交代,无法对老百姓交代,如果向萸不肯接受提议……对上头,他也交代不来。
「向大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官,老天爷祢怎么不睁睁眼?」
「张公子被权贵打断腿,若不是向大人明查秋毫,他只能白白废了。」
「林家少妇也是,分明婆婆与人通奸,却推到媳妇身上,害她差点自尽以证清白,幸好向大人查明冤情。」
「这么好的官,怎么会死去?」
「还不是『那位』的错,自己无能,光会屠杀良臣。」
百姓的议论声传进汪宜禾耳里,吓得他小心肝颤个不停。
亲爱的百姓们,他给大家磕头行不行,嘴巴缝牢些,话别乱说,若是传进贵人耳里,百姓的头颅稳不稳他不敢肯定,自己这颗肯定会留不住。
战战兢兢地,一行人终于来到向家,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敲了敲门。
回来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向萸跳起来,兴冲冲地打开门,笑容却在目光对上汪宜禾的面容后凝结,视线缓缓转移,落在那具黑色棺木上头。
夜里抬棺到人家门前,懂不懂礼数啊?除非汪伯伯是想暗示爹爹升棺发财?
「萸儿,你爹死了。」
第一章 回不来的爹爹(2)
一句话,咚的,她坠入深渊,心脏被砸成齑粉……像是有只巨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脑袋,施展全力、硬生生地想把她的脑浆给挤出来。
超痛……发不出声音的疼痛,每个细胞、每寸知觉都痛到让她想撞墙。
她想哭、更想吐,她不理解怎地一夕之间世界翻转,今天是爹爹的生辰啊,她做了满桌子的好菜呢,她还打算唱歌跳舞效法老莱子娱亲,告诉爹爹,这个世界他是她的最爱。
不应该的、不会的,这只是个玩笑对吧,她试着让怀疑来否定眼前一切,但汪伯伯的表情却让她无法遁逃。
所以是真的,不是玩笑,她日夜等待的那个男人……不在了?
她没有死,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死去,魂魄飞到很高的地方低头俯瞰,看着地面上的自己,看着自己被千刀万剐,切得不成人形。
她用了好大力气,才艰难地发出声音。「我爹……怎么死的?」
「萸儿,文聪兄弟身子弱,谁知他会水土不服,不幸在宫里暴毙而亡。」
瞬间,她的伤心转变为愤怒。水土不服?能不能找个更合理的藉口?这里离京城才几里路,又不是跑到塞外去和亲,哪来的水土不服?
「汪伯伯还是说实话吧,爹爹进宫后发生什么事?是查不出凶手皇帝迁怒把人杀了,还是爹爹查出不能曝光的凶手被人灭口?」她一句追着一句,咄咄逼人。
汪宜禾心惊胆颤。这丫头该死的聪明,差事办成这样,自己要怎么覆命?
他不断给妻子使眼色,庄氏虽不满还是拉起她的手,「萸儿,我们进屋说话。」
狠狠甩开对方,她冷眼看向庄氏。「伯母有话就在这边说。」
「别倔强,这样闹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她压低声音恐吓。
见向萸固执,汪宜禾越发焦虑,这次的事是上头亲自交代下来的——要化解到船过水无痕,可瞧她这态度,摆明要掀起大风浪。
「爹都死了,我还要什么好处?」她偏要拉高嗓门,爹爹已死,天底下再没有事情可以吓得了她。
见状,庄氏让跟来的嬷嬷架起向萸,半推半扯地把她拉进房间。
汪宜禾松了口气,连忙指挥众人把棺木抬进厅里,动作麻利地布置起灵堂。
庄氏让嬷嬷们退出去之后,看了看左右才语带威胁道:「胳臂拧不过大腿,你再闹你父亲都不会回来,你该庆幸上头没有降罪向家,还补偿百两银子。」
「我爹的命只值百两?倘若死的是汪伯父,伯母会因为百两而庆幸吗?」
这话怼得太狠,但庄氏生生吞下怒气。「愤怒无益于事,你该尽快让你父亲入土为安。」
「爹爹死得不明不白,请问伯母,我要如何才能够『安』?」
「追根究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需要一个清楚明白的答案,我心安了,爹爹入土才能安。」
「你又不是傻子,难道猜不出来?你爹是谁让进宫的,那里谁最位高权重?他不允许动的人谁敢动手,除非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没株连向家满门,你就该感激涕零。」
所以……真的是渣帝?
脑袋瞬间清晰,若凶手是皇帝,那么确实胳臂拧不过大腿,她的生气确实无济于事,自己能做什么呢?不知道,但她必须冷静、沉稳,必须认真想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咽下愤怒、压制伤心,她逼迫理智出头。
庄氏见她不语,以为被唬住了,懂得害怕就有救,至少没蠢到令人发指。
她缓下口气续道:「我明白你很伤心,但这种事谁都无能为力,若你孝顺,就该想想你爹天上有灵,最希望看到什么?他肯定希望有人能照顾你,希望你下半辈子有所依托,为了你爹爹,在百日内成亲吧,让他放心去见你娘亲。」
成亲?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提议,向萸偏头望庄氏,她在想什么?
「我与你娘性情相投,咱们两家经常往来,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与汪哥哥也能说得上话,若你同意,与你汪哥哥成亲如何?」她一口气把话说完,生怕自己反悔。
庄氏强行压下不满,儿子早就心有所属,对方的父亲可是三品大官,有岳父提携,儿子的仕途必能平步青云,偏偏向家出了这事……唉,可怜的儿子。
两家人走得近,向萸怎会不知汪哥哥与李姑娘的事,庄氏突然做出这种提议……
是谁的意思?不会是庄氏,她对李家满意极了。
汪伯伯吗?更不可能,他善于忖度时势、趋吉避凶,绝不会把自己送到刀口,皇帝是她的杀父仇人,仇恨值明明白白挂着,西瓜偎大边,他躲自己都来不及,又怎会亲自送上门?
那么是谁呢?谁能逼得他们夫妻低头?
向萸想不出来,但不管是谁,她都不会同意,更不会顺着旁人安排行事。
「多谢汪伯母照拂之意,但我决定招赘婿,延续向家香火。」
闻言,庄氏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眼底升起笑意,生怕她改变主意,于是急忙接话。「行,你心里有主意就行,咱们先办好你爹的后事。」
她轻拍了拍向萸的手,一路上的不甘与愤怒瞬间消失无踪。
此时的另一边,向文聪屋里,躺在床上的黑衣男咬紧了牙关。
床边站着个男人,他的体型魁梧,留着满脸的落腮胡,两个铜铃大眼盯着他看,像只大熊看着猎物似的。
覆在脸上的巾子已经除去,如向萸所料,他确实长得非常英俊,但现在如画五官皱在一起,紧抿的双唇惨白,戾目射出精光。
两人都没有说话,皆拉长了耳朵窃听隔壁房间里的女人对话。
她是向文聪的女儿?天,这是什么样的缘分,竟然把他们给拴在一起?
如果她知道自己就是她的杀父仇人……
多年好友,杨磬自然明了他的心思,是罪恶感重了吧?他不知道该找什么话来安慰对方,只能说:「她缝的伤口很丑。」
所以咧?黑衣男白眼一翻,他的伤口再丑,能抵得过人家的丧父之恸?
「她煮的粥很难吃。」杨磬补上一句。
他很想叱骂,但是伤重体虚没有办法,只能问:「我们的人在外面吗?」
「对。」
「那走吧。」
父亲的死亡让向萸无法理智思考,所有知觉被报仇给霸占,她恨极了坐在龙椅上的渣帝,她总是作梦,梦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把渣帝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杀得他连进地狱,阎罗王都不认得他是谁。
她哭、她怒、她暴躁、她怨恨,她整天处于无法解决的负面情绪中,旁人如何她不清楚,但她明白自己,这种情绪不会随着光阴流逝而消失,它只会一天一天啃噬她的心灵。
她总是不断想起父亲,想起他的疼惜宠溺,想起他说:「我不需要继室,我有女儿就行。」
是啊,她也不需要夫君,她有爹爹就行。
这些年父女俩相依为命、扶持彼此,他们共度的每一寸光阴都甜蜜无比,他们所有的快乐皆来自对方,他们约定好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再当父女。
但是这样的幸福被渣帝断送了,没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们连这一世的父女情缘都变得短暂!
仇恨日日增生,它催促着她必须做点什么来解决快要爆炸的心情,因此即便明白小虾米对上大鲸鱼,唯一的下场是葬送鱼腹,她还是决定报仇,没有太缜密的计画,她光凭直觉行事。
那日汪氏夫妻离开后,向萸发现黑衣男也不知所踪,她没有纠结太久就把他给抛诸脑后,因为太恨,太怨怼,也太忙碌。
她忙着办丧事,忙着卖掉房子,忙着把钱散给街边乞儿,教会他们传唱「清官落难曲」、「后羿射日救百性」。
她日夜赶工,写下《青天蒙冤记》,并在里头画了好几幅插画,因为心底有太多的情绪,里面的字字句句都无比煽动人心,就连图画都带着感情,书册完成后付梓,连印刷厂的工人都动容了。
她把所有钱全都拿去印书,然后雇人站在大街小巷,送给每个过往的路人。
当一切都布置妥当,她换上白衣素服,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昂首挺胸阔步走上大街。
「阿弥陀佛,施主留步。」
一名三十几岁的年轻和尚挡在向萸跟前,他身高中等,体型纤瘦,长相清秀、皮肤白皙,五官略显阴柔,属于那种脖子上有喉结能够证实性别,但穿上女装却也不违和的……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