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离京的真正原因,除了被迫,还有内疚吧。
的确是她害了明扬,她还有什么颜面死赖在他身边?就算他肯原谅,她也不能宽恕自己的罪过。
况且十二宫不会轻易放过利用她的机会,她离得越远,明扬就越安全。
思前想后,反复斟酌,为了他好,她选择离去。
理智告诉她这是正确的决定,但心里却疼痛不已,万分不舍。
皇宫,她曾经憎恨入骨的地方,在跨上马车的这一刻,却像是痴恋缠绵的梦境,回头遥望落日余晖,竟满眼酸楚。
她该去哪儿呢?回学士府陪父亲吗?
如果待在京城,明扬肯定会马上找到她,现在必须寻一个藏身的所在,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把她遗忘……扬州!
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两个字。
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就离开了那自幼流落之地,忽然十分想念,想念那春天里的杨花气息,还有碧绿绵绵的河堤,古朴玲珑的街道。
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她只身前往。
如今的她,可以抛开玄妃,学士千金的身份,自由地在天地间行走,或许,这是上苍弥补她的,虽然,很孤独。
“哟,小玉姑娘?”
来到扬州,走进这家熟悉的客栈,店小二在事隔三年之后,居然还能一眼把她认出。
也是,从前她家就住这附近的巷子里,每天来来往往,都会路过这儿。
也就是在这儿,她遇到了庆安王爷。
魏明伦……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个名字了,据说对方近日就要动身前往从州,她一直想着要报答他,却不知如何行事。
爱情,让她注定只能当个忘恩负义之徒,然而,选择了爱情,却让她亏欠了两个男子。
“小二哥,替我准备一间客房。”玉玄此刻又饿又累,虚弱地坐到桌边,“再来一些饭菜。”
“小玉姑娘,这饭菜可以准备,但住店嘛……”店小二为难不已,“恐怕不能了。”
“怎么了?”她诧异,“怕我没钱付吗?”
“不不不,听说您父亲在京城当大官呢,千金大小姐的,哪会没钱啊?”他陪笑,“只不过近日颍州瘟疫蔓延,官府有令,外地往来客人一律得先到府衙做检查,确定无恙之后,才能在此地投宿,否则将强行送进官府指定的医馆治疗。”
“皇上下的令?”玉玄一怔。
“对对对,当今皇上可算明君呢,当年他即位时老百姓还对他不太信任,觉得毛头小伙子哪能治好国家,没想到人家真有本事,这些年颁布的政令无一不受世人称赞。比如这次的瘟疫,若不是有这样的命令,恐怕早已蔓延全国了。”店小二一脸敬佩崇拜的模样。
听着如此夸赞,玉玄心里一阵沁甜。
她果然没看错人……看似行事怪诞的家伙,原来,真有几分头脑。
不过,现在去府衙检疫?不,她不能。
自己失踪后他定会四处寻找,她一去府衙,岂不暴露了行踪?
“小二哥,我从京城来,又不是颖州,怎么会有病?”她笑着掩饰,“再说我是来扫我娘的墓,住两天就走,若去官衙检疫也太麻烦了……您就通融通融,去跟掌柜商量一下,给我弄间客房吧,银两加倍。”
“这……”店小二摇头,“恐怕不行,咱们掌柜对皇上的政令可是向来支持到底的,恐怕不会通融。”
“是吗?”她眉心微蹙,“那……好吧,先上菜,我吃了饭就去官衙。”
无论如何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先填饱肚子,住宿之事稍后再议吧,哪怕得在荒郊野外找个容身之处,她也只能这么做了。
“好好好,马上叫厨房上菜。”
玉玄坐在窗边,看见午后斜阳洒在自己的裙边,听见树上鸟儿啾啾鸣叫,缓缓饮下一口茶,暖暖的茶水灌入疲乏的身子,忽然有了一种懒洋洋的感觉,让她一阵困倦。她将眼睛微微闭上,本想养神片刻,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小玉姑娘,小玉姑娘。”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一阵急促轻唤,让她猛地惊醒,呵,方才她又作了梦,梦里依稀看见明扬的身影,站在烟雾弥漫的河边,她想渡水,却无舟,想唤他,却喊不出声音,令她有种抑郁的心痛……“小玉姑娘,您的菜来了。”店小二笑道:“困了吧?可巧,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您上楼就可以休息。”
“房间?”玉玄微愕,“不是说……”
“咱们掌柜一听说您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他说小玉姑娘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别人不能通融,您还不能吗?所以让我把房间给您预备下了。”
“多谢了。”她素知掌柜是个好心人,当年默许了自己在客栈门口扎草卖身,让她感激不尽,可她自问跟掌柜并不太熟,竟让对方涉险违抗官府禁令,不禁有点意外。
但眼下的疲倦让她来不及多想,三两口扒了盘中饭菜,便跟店小二上楼。
“小玉姑娘,就是这儿,咱们客栈里最好的房间。”店小二推开房门,眼前呈现一片雅致景象。
玉玄打量四周,忽然感到诧异。
这房间,为何布置得如此……女性化?
按说,一间普通客栈,来往住客以男子居多,断不会用这样织花的锦帐,熏上幽兰一般的香味,亦不会特意在窗边摆一盆赏心悦目的鲜花,供住宿来者观赏,更别提这桌上摆设的小点心以甜食居多,配有话梅瓜子,一看就像是为女孩子准备的。
是她想太多吗?
“怎么了?小玉姑娘,不喜欢吗?”店小二见她半晌没动静,急忙问。
“不,很好。”她从包袱中拿出银两,“这个是预付的房钱。”
“不急不急。”店小二摆手,“等您离开的时候再付也不迟。”
她更疑惑了,“我从小听说,掌柜的规矩是要先付的。”
“您是谁啊,不急。”他赶忙离开,“小玉姑娘,好生歇着吧,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
说着,马上转身,仿佛银子会烫了他的手。
玉玄凝眉,不对……这其中,必有蹊跷。
她得打听清楚,否则这房住的不安心。
但要如何打听?难道挑明了问,店小二就会老实回答?
她走到桌边,拿起茶盅,倒了一杯清香的花茶,才闻味道,立刻明白——这茶跟她平日在宫中喝的一模一样,难道……她心里一阵惊喜,既期待,又担心是自己多想了。
但她该怎样引对方现身?他既然这样躲藏,就是不愿意让她察觉他已经跟来了吧。
霎时,妙计横上心头,玉玄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茶盅猛地往地下掷去,同时惨叫一声,仿佛被人袭击了一般。
果然,听到巨响,立即有人撞门而入,满脸焦急与担忧。
来人看到她居然安然无恙,站在桌边望着他浅笑,立刻怔在那里,傻愣愣的,与天子的威仪相距千里。
呵,她就知道是他。天底下,还会有谁如此在意她的去向,还会有谁如此了解她的喜好,连一杯茶的味道都想得这样周全……就是他,魏明扬。
“你已经好了?”她听见自己轻声道:“离宫的时候,你还没醒呢。”
“我早醒了。”魏明扬涩笑,“其实那天你跟母后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他听见了?玉玄瞪大双眸。
果然不愧是城府很深,知道她要离开,先不动声色,随后悄悄跟随,大概连太后也骗过去了。
“想让我跟你回宫?”她咬咬唇,“那你应该知道,有太后在,我不会回去的。”
“不。”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不必回宫。”
“不回?”玉玄再次愕然,“那你……”
“我来,只是想跟着你,照顾你,你不必回宫,我也不回去。”
俊颜展现久违的顽皮笑容。
“你不回去?你是皇上啊……”
“这个皇上,我宁可不当。”
什么?他闹着玩的吧?
“你别吓我。”玉玄颤声道。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他忽然换了严肃神情,“宁要美人,不要江山。”
“扬……”闻言,她双眸顿时湿了,“不要为了我做糊涂事……”
“不要江山就是糊涂事?反正天下觊觎皇位的人很多,比我有本事的人也很多,谁爱坐谁去坐。”他上前紧握住她的手,“而我觊觎的,只有你而已。”
他说得那样轻松,仿佛皇位是随时可以拂去的袖上微尘,但她知道,一个男子,一个权倾天下的男子,要说出这样的话,有多么困难。
垂下眉,她微微抽泣,感动像汪洋一般淹没了她,他总是这样,轻易让她感动。
“来。先喝杯茶定定神。”他扶着她坐到椅上,安抚她激动的情绪,却发现茶盅已经打碎,只得唤进店小二。
店小二显然早与他合谋,此刻笑眯眯的瞅着两人打量。
“小玉姑娘,依我看,您也别跟王爷再斗气了。”只听他道:
“王爷早一天就到了,亲手布置了这房间,专程等你到来,可惜我不知是为了你,才叫你到府衙检疫,早知道您跟庆安王爷是这关系……呵呵,我打死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庆安王爷?玉玄猛地抬头。“哪儿来的庆安王爷?小二哥,你在说什么?”
“天啊,小玉姑娘,你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庆安王爷吗?”
店小二反而一怔。
“你?庆安王爷?”她回眸盯着魏明扬。
他看好戏似的偷偷一笑,并不出声。
轻轻的,他凑到她耳边低语,“我微服出访时,一般都用大哥的名号,如此若遇上难事,可有官府护卫,又不会暴露我的真实身份。”
这个狡猾的人,亏他想得出来,不过……她霎时脸色刷白,因为想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小二哥,”她连忙道:“三年前,在这客栈门口帮助我的人……”
“就是庆安王爷啊。”店小二指着魏明扬。
“他?真是他?没看错?没弄混?”
“对啊,小的当时伺候王爷好几天,难道会看走眼?”他得意洋洋。
砰的一下,玉玄从椅上跌下来,重重摔了一跤,但心里的震撼更大。
“怎么了?”魏明扬赶忙搀扶,“坐着也能摔倒。”
她感到自己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望着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三年前,是你给了我一百两银子?”
“陈年旧事,亏你记得。”魏明扬莞尔。
“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事一桩,告诉你,我怕你又误会我威胁你。”他不由得叹一口气,似在感慨她从前对自己的处处不是。
玉玄再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紧紧的拥住他,第一次两人如此温暖的贴合,就算裸肤胴体,也不曾像此刻这样心灵契合。
是他,原来是他。她感激上苍终于透露了真正答案,让她终于可以抛去心中内疚,与他理直气壮地在一起。
店小二看红了脸,悄悄掩门而去,不敢打扰两人亲昵的时刻。
魏明扬则待在原地,任由她环绕着他的肩,不敢动弹半分,生怕一动她就再次飞走。
“扬,我们回京……”良久良久,她沙哑的开口。
“不怕太后了?”他舒出一口气,释怀地笑了,宠溺地反拥着她。
“我想到了一个能让太后接纳我的方法。”玉玄在他耳边神秘地道。
他好奇地看着她,却没有多问。
这就是魏明扬与天下男子不一样的地方,允许她有自己的小秘密,不强行霸道地侵占她的空间,只是努力付出,让她慢慢被他融化。
她庆幸爱上这样独一无二的他。
回了京,玉玄却没回宫,而是住在颐春园。
太后耳目众多,自然听说了她回京的消息,于是第二日魏明扬一上早朝,太后便来了。
看着面前这威严的妇人,玉玄从前心中所有的恐惧一扫而光,变得坦荡荡。
现在,她可以与太后面对面,毫不心虚的说话,因为,有某种东西在她心里已经放下。
她已经不再被愧疚与旁徨折磨,因为,她想到了将功折罪的方法。
“你答应过哀家什么?”太后冷冷地看着她,“哼,言而无信。”
“臣妾这次回京,是想问母后一个问题。”玉玄笃定地开口。
“哦?说吧。”太后轻蔑地扫视她一眼,觉得这是她拖延的小伎俩。
“假如臣妾替皇上抓到一个人,太后能否原谅我?”
“谁?”
“十二宫宫主。”她缓缓道出。
太后一惊,眉一蹙,“怎么,想出卖你的主子?”
“臣妾从来不是十二宫的人,只是被他们欺骗利用,谈何出卖?应该说是一报还一报吧。”她答得坦然。
“这算什么交换?”太后故意哼笑,“想灭十二宫,朝廷自然有人,用得着你吗?”
“母后此话差矣,的确,朝廷有人,可天底下大概没几人见过十二宫宫主,就算能捣他巢穴,也未必能抓到他本人,一旦让他逃脱,东山再起,后果不堪设想。”
一席话分析得有理有据,迫使太后不得不微微点头,侧目地看她。“真没想到你这小妮子平日不言不语,原来这么会说话。”
她沉默,只是因为喜欢沉默,并非没有口才和头脑。
“天底下没几个人见过十二宫宫主,难道你就见过?”太后再问。
“没有。”
“那怎么抓住他?”
“臣妾没见过,却能猜出他是谁。”她一直被执拗误导,此刻化解心中迷茫,退开一步,便看到了全局的真相。
她坚信,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
“是谁?”太后连忙追问。
“恕臣妾此刻不能透露,因为单凭猜测,并不能治罪,贸然行事,反而打草惊蛇。臣妾希望设局来个瓮中捉鳖,望太后能助臣妾一臂之力。”
“如何助你?”
“借臣妾兵马埋伏,一旦十二宫宫主现身,立刻将他擒获。”
她语意决绝,与从前抑郁哀伤的模样判若两人。
爱情给了她勇气,特别是在爱人危难当头,她更加坚毅不拔。
“好,哀家助你。”太后本打定主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予理会,但这一刻,却莫名地同意帮她。因为,她被她眼中的镇定打动了心,让她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