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泰圆润的客栈掌柜睇着柜台前的客人,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一男一女。
男人高挺瘦削,脸上有伤,不知容貌,女人娇小,一身白裳,同样也是不知容貌,因为那张巴掌小脸全让凌乱纠结的发丝给遮盖住了,幸好外面日头还在,否则胆子不大的掌柜,会当是女鬼出巡了。
虽然同样不知容貌,但掌柜能够确定的是,他们都是刚从水里爬出来的,衣裳全黏在身上不说,那女人的长发甚至还淌着水珠子,好恐怖的。
掌柜吞了几口唾沫,原是想说他们这儿不是善堂,不收流浪行脚客,但在触及男人的眼神时,什么话都给吞下了,虽然不知容貌,但光是那双锐利凶恶的瞳子,绝非善男信女会有的,所以他只能小小声地问了。
「两位想……」
「住房!」祁风回答,语气不耐,摆明对方问的是句废话,到客栈不住房能做啥?
「几间?」掌柜畏缩再问。
「一间!」
「两间!」
同时开口回答却是两个答案,掌柜再度无措了。
祁风将脸转向傲澐凌,「妳疯啦!咱们这个样怎么住两间房?」
「我不管!」
傲澐凌声音平板,即使容貌邋遢,却依旧想要维持古墓少主当有的风范。
「孤男寡女,怎可共住一室。」
祁风哼气,「妳当我是瞎子还是道士?会去看上一个鬼丫头?」
「我不是鬼。」傲澐凌伸手拨开脸上的乱发,露出了一双让掌柜看直了眼的漂亮却冰冷的大眼,嘴里说不是鬼,但那冰冷的寒芒,老实说,还真有几分鬼样。
「没差啦!」祁风不耐烦地挥手,「妳明明知道我们现在的困境,最多只能间隔三步距离,两间房怎么睡?」
「中间一座墙,刚好三步。」
「然后妳半夜一个转身我就得去撞墙?」
「要转身我会先敲墙。」
「那我还得时时醒着等妳敲墙?」
「我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谁管妳要不要了?这是对咱们两个都好的决定,掌柜的!」
祁风不耐烦的转回那听傻了的掌柜,「立刻去收拾一间有双床的上房,再备两个热水浴桶,我们都要洗澡。」话说完,他在柜台上扔了锭足以让掌柜心跳停住的金元宝。
一对男女大剌剌地喊着要同房,还……还大嚷着要同房洗澡?!
原是闹烘烘的客栈登时全都安静了下来,还有人吓得嘴巴张得大大的,一颗卤蛋滚了出来。
「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家订房吗?」
祁风先扭头骂了一厅子的人后火气仍未有丝毫稍减,视线转回掌柜,啪地一声,大掌用力拍了下柜台。
「你是不是怕我的元宝是假的,不想做我生意,否则干嘛不出声?」
掌柜拚命吞口水,两手捉紧着沉甸甸的金元宝,手还微颤着,「小六子!快带这两位贵客上天字号房,记得另加张床。」
「谁说要加床了?谁说要洗澡了?」
傲澐凌咬牙切齿,声似恶鬼,眸似罗剎。
「我说了两间房就是两间房……」
再凶再恶也无济于事了,祁风率先举步跟在店小二身后拾级上楼。
于是乎,奇迹就在众人面前发生了。
那明明是嗓音冰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山般的女子,上身抗拒下身走动,似是无法自主一般,随紧着男子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被牵引向前走。
「我说过了……」维持了十多年的冰漠终于被彻底击碎,傲澐凌恨恼嘶吼道:「我不要和你一起洗澡!」
「只是同个房间洗又不是『一起』洗澡……」
祁风先回头纠正她的说法,再扭回头去吩咐店小二。
「待会儿记得再送座屏风过来,玉石做的,愈厚愈好,隔在两个浴桶中间。还有,鬼丫头,妳放心吧,就凭妳那个样,还刺激不了我偷看的欲望。」他虽擅偷,但好歹还是个有原则的偷儿。
「我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我不要洗!」
「拜托!如果妳不洗个澡,妳那身臭水味,晚上叫我怎么睡得着?」
「睡不着是你家的事情,我说了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谁管妳要不要了!这是对咱们两个都好的决定。」
废话不多说,祁风加快脚步,转眼间便将傲澐凌给「带」出了众人视线范围。
好戏虽被迫结束,但众人看傻眼的反应仍是半天收不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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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一身干爽的傲澐凌躺在床上,怒瞪着床顶,怎么也睡不着,深觉这一切真是荒谬到了极点。
今晚原是她的洞房花烛夜,而这会儿,没错,捱着她床的另一张床上是睡了个男人,却不是她自个儿择定的夫婿,而是个今天才刚认识,且让人厌恶到了极点的陌生、自大、专制男。
这一切的乱局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岔的呢?
她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
在稍早之前,她被迫和这个恶男隔了座屏风洗澡,虽说是各洗各的,但有哗啦啦泼水声、抹皂声、热气蒸腾,再加上对方边洗澡边哼小曲的荒腔走板,逼得她快要疯掉。
「你很吵耶!」
她终于忍不住了。
「不会呀!」洗个热水澡似乎让那叫「飙风怪盗」的家伙心情好转,有些淡忘了他的爱马。「我觉得唱得还挺好的。」
挺好才有鬼!
傲澐凌在心里回应却懒得再作声了,自知无法从这家伙嘴上讨得半点便宜。
在各自洗毕后,他们换上了先前祁风拿银子让店小二去买回的簇新衣裳。
「我不穿!」傲澐凌在屏风后冰冷着嗓,「这套衣裳不是白色的。」
「随便妳!」祁风漫不经心地掏掏耳,拭净方才洗澡时不慎进了耳的水渍。「反正这房里只有我们俩,妳可穿可不穿的,也许,这真的会是个对咱们两个都好的决定。」
就这么一句话让她不得不套上一身粉嫩,移开了屏风后,她看见他眸里毫不遮掩的欣赏,以及那由他眸子所映照出的,她的全身不自在。
这也是她会那么讨厌他的主要原因了。
和他在一起时,她的诸多惯性都被迫打乱,而在惯性遭到混乱之后,她那坚固了十多年的自信及安全感,竟也暗暗起了动摇。
她很想以冰颜及佯装不在意待他,却很难办到。
他常常三言两语,就激恼得她险些要失控,她之前很少生气的,可现在面对着他,她压根就维持不了一炷香时辰的平静,更恨的是,她连逃离他的自由都没有。
「鬼丫头,其实妳早该换个颜色了,妳的人生已经够黑白兼凄惨,之前妳那未来相公不曾这么告诉过妳吗?」
「首先!」她暗暗咬牙,冷声开口,「我不是鬼丫头,其次,我的人生一点也不黑白凄惨,最后,我的未来相公非常满意我的穿著。」
「是吗?」祁风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么第一,他很有可能是个瞎子,否则第二,他就是个分辨不了颜色的色盲,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边说边故意往外抛去视线。
「他如果是真的在意着妳的,那么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找来呢?我猜想,妳该不会是强逼着人家点头,入赘古墓的吧?」
就这么一句话堵得傲澐凌决定闭眼抿嘴兼合心了,否则迟早她会被他激到吐血而亡。
在后来的用膳及就寝时,她都办到了,她木着张脸看着祁风吩咐店小二,床怎么摆,东西怎么搁放,没再出过半点声。
等到床备妥,她迫不及待地上了床,用被子蒙住头,听见了他吹熄烛火的声音,没多久她将头探出被子,屋里果然已经暗下,她等着他的微鼾,却始终没能等着,也不知道是他武功太好,声息被捺住,还是因为他也和她一样,睡不着。
她先翻了东,再悄悄翻了西,然后索性换过头睡,却依旧睡不着。
认床是其一,思绪太乱也还能算是小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呃,就快要忍不住了……
「妳的床有跳蚤?」
他果然还没睡着,黑暗里,他的嗓音响起。
傲澐凌咬牙,原已对自己赌咒发誓过再也不要和他说话了,但……噢!她真的忍不住了。
「不是,我……嗯……我想……我要……我就快要不行了……」幸好屋里黑,她的脸就算红到烂掉了他也不会看到。
「妳要?妳想?妳不行了?」
祁风故意慌着嗓音,明明知道她的索求及碍难开口,却没打算放过修理她的机会。
「妳不会是看上了我吧?咱们不过是『同』洗了一回澡,妳就忘了妳的未婚夫了吗?今晚虽是妳的洞房花烛夜,却是不干我事的,妳不要强逼我,更不要胁迫我,别因为我无法甩脱妳,就对我起了觊觎之心,呜呜……我有我的原则的……妳不要逼我……求求妳……求求妳……」
「你在胡说什么!」
傲澐凌咬牙坐起身,懒得再去和他沟通,索性自个儿跳下床开步往外走,受吸力牵引,祁风亦被拉出了房。
不知方向的傲澐凌像只无头苍蝇般,几次跑错了房,惹来一声声的尖叫兼咒骂,好半晌后,她感觉出身子被迫转向,改换成是他在带着她了。
「你在干什么?」
她气急败坏,脸儿红通通,冷汗直流,双手捧腹,双腿夹紧,神情很是狼狈。
「帮妳带路。」他淡淡回答。
「你又知道我想上哪儿了?」
祁风带她到后院,在点着油灯的两间小木屋前站定,朝着月亮打了个呵欠,然后用手比了比。
「茅房,不是吗?」
没时间回骂更没时间感谢,傲澐凌忙不迭地冲进其中一间茅房,跟着听见了他的声音。
「慢一点!慢一点!茅房又不会不见,三步,三步,记住只有三步,别害我撞上门板了。」
她轻松了之后换成是他了。
她乖乖地在茅房前等候,翘首览月,方才在床上的「这一切真是荒谬」的感觉不禁更加强烈。
夜色凉如水,月如钩,风如娑,她在一间茅房之前,陪一个讨厌的男人……上茅房。
等他也轻松了之后,两人洗净手,并行走在月下,没来由地,傲澐凌突然觉得全身舒畅了起来,或许是因为肠子里的废物终于清空,也许是因为,她终于习惯了和个男人如此的「如影随形」了吧。
就在她觉得天地万物一切都很美好的时候,却听见了他那似是强抑着笑的声音。
「下回少吃点青椒,我怕那种味道。」
她的脸庞像是火烧山似地燃灼了起来,她不敢望向他,一眼也不敢。
可恶!
他就不能君子点,假装一切不曾发生,什么都别再提了吗?
她咬咬牙,又是窘迫难当又是懊恼羞惭,却是全然的无计可施,想不出该如何回攻过去,更无法佯若无事、嘻皮笑脸地回他一句:不会呀!青椒很营养,正好可以搭衬你吃下肚的番茄,成了红绿双鲜配。
她说不出,她真的说不出这种无聊恶心的话,所以她只能恨恨地咬紧着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