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无聊,真的好无聊。
偌大的王宫殿宇整天跟这群人大眼对小眼的,还得应付这么多的政务公文。
“唉——”
他今日第七十九次的叹气,永贤擦擦头上的汗,亲自倒了盏茶却先端到他的手里,“王兄,你若累了,先喝口热茶润润嗓子。”
当今革嫫王上嗣正接过热茶,只喝了一口就放到了桌边,继续——
“唉!”
第八十次!永贤又记了一笔,这段时日以来王兄对政事是越来越不上心了,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我想出宫去走走。”
怕什么来什么,永贤赶紧近上身去,将满桌的折子、公文往前推了推,“王兄,近来政务繁忙,怕不适合出宫吧?”
“政务?”嗣正王上拿起这道折子又丢下那道公文,“政务都是由你代为处理的,我除了要在你处理的折子上签个字,在你拟的公文上盖个戳,其实什么也没做。”
这话是怎么说的?永贤心头一惊,膝下一软,忙不迭地跪在王兄的面前,“王兄这样说,永贤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越权参政,那可是除了死就是死的罪过。
嗣正扶了永贤起来,笑道:“你若不帮我,将我整天埋在这些玩意里头。那可不是杀你,是逼我趁早自我了断呢!”
“王兄乃革嫫第一人,这样的话可万不能说。”永贤急得已是满头的冷汗。
嗣正依旧满脸笑意朗朗,神态自若,“我不说就是了,不说了。”
他再不说了,做便是了。
留书信一封,家国大事全权交由永贤殿下掌管,至于王上本尊——畅游天下去也。
出宫行走,这身象征王权的紫袍是再不能穿了,褪下这身衣裳,他倒觉得里头的白衣穿着也不错,就着这身白衣出去走走吧!
漫无目的地逛了些许日子,这日来到这处地界,抬眼看到那块界碑他吃了一惊。
斩王降?!
这漫野的山又名降,只是这革嫫哪座山名为斩王?哪座山又敢叫这个名字?他这个革嫫王上竟不知。
正搜肠刮肚地想着这地名的由来,平地里钻出几个黑衣,打头的那个虽打扮得像个小子,可细看去眉清目秀的,分明是个丫头。更吸引他目光的是她手里摆弄的那把刀,“你们这是要……”
“打劫!”
干脆利落两个字脆生生地掉在他面前,嗣正歪着头打量着身前这几位黑衣。瞧他们干净有力的动作,显然都是练家子出身。他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些黑衣杀手,还能怎么办?
掏出手腕间的紫玉珠,他将其举过头顶,“此乃王上之物,我乃当今王上派出四处寻访的秘官,各位万万三思而行。”
打头的那个黑衣丫头盯着那串紫玉珠子瞧了半晌,缓缓地别开刀刃,换上笑脸迎上去,“你是当今王上派来的人?”
“嗯哪!”他点头如捣蒜。
黑衣丫头走上前,停在他的面前扯开了嘴角,“既然是王上派来的人……”
刀刃朝外,厚重的刀背冲着他的颈项砸过去。他倒下去的瞬间,只听她大声吆喝着:“我不劫你,我——打你!”
身子有点痛,脑子有点晕。跟听完一天朝政,对眼一夜公文的感觉差不多。
嗣正直起身子来略微动了动,还好没残废,手脚俱在。这一动不期然瞟见一身的大紫,这天下除了他居然还有人敢穿紫衣,他怔忡望去,原是那个用刀背敲他的丫头。
“你穿紫衣?”
“那又怎样?”她背着手晃着紫衣得意洋洋地冲他打直走来,“我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就穿什么,天王老子奈我何?你想向你的主子,这革嫫唯一可穿紫衣的王上告状是吧?你去啊!我倒要看看你在我这刀下可能走出这斩王降。”
他拱手朝她,满脸赔笑,“女英雄饶命。”
苏紫衣下巴点地,没料到这是个软骨头,她不惭的大言对他倒有点像欺负小孩子。
趁她愣神的工夫,他一点点地凑上去,贴着她的耳朵问道:“女英雄很讨厌当今王上?”
“这山叫斩王降,这庄子叫霸王庄——你说呢?”她斜眼睇他。
难怪呢!他从未听过革嫫王土上有哪个地方叫斩王降,闹了半天是被人篡改了。
他正闷头想着事,苏紫衣又向他发难,“怎么?你想逃出去,禀告给当今王上让他派兵来剿灭我们这些反贼?”
“不是,我只是纳闷。当今王上以仁爱治天下,四海富足,你们为什么要占山为寇呢?”
他的话如一道惊雷自她的心头劈开,苏紫衣俨然恼了,“他是做到了仁爱,可他有没有想过在他的仁爱之下,有诸多曾经为他的天下赴汤蹈火、丧夫失子的人就要活不下去了。身为君王,他的仁爱也能杀人于无形。”
她拉着他出了屋子,屋前的场院里或坐或站着许多人,他们不拘身份,穿着各色衣裳。看得出来都是打劫得来的,什么官宦的银衣,商贾的金袍都有。
院子里跑跑跳跳的小童穿着过于宽大的衣袍,看上去有些别扭;再看靠坐在一旁的那些青壮年,有的少了胳膊,有的缺条腿;余下的便是些老人妇女了,岁月的沧桑尽数刻在脸上,虽然他们身上的衣裳是那样的光鲜亮丽。
苏紫衣将他推到场院中央,“知道我为什么抓你进庄子吗?你不是秘臣吗?去!回去告诉你那仁慈的王上,我这庄子里有的人为了王上的天下流过血落下残疾,有的人为了王上的天下失了丈夫、父亲、儿子、兄弟。现在这些人为了王上的仁慈没了饭吃,没了衣穿,只能落草为寇。请你那仁慈的王上将他的仁慈恩及到这些人的身上,救救这些连命都交给王上的人。”
她摔门去了,独留他面对这一双双苍凉的眼。
平躺在场院的中央,嗣正撑着下巴兀自发呆。
他真是笨得可以啊!什么不好说,偏说自己是王上的秘臣,这会子惹上麻烦了吧!
他是最不爱操心烦神的,好不容易逃出了宫,又惹上这档子破事,是天不让他安生啊!
在庄子里晃了几天,他多少知道些这霸王庄的来历。
他那身为女主又好战的母亲在位时聚集了众多兵马扩充疆域。仗打了多年,革嫫的版图扩大了许多,可国力耗损,民生疾苦。至他即位便开始整顿军务,以发展农耕商贸为主。一半的将士被划归为农人,在新的疆域上拓荒耕种。几年间国库渐丰,百姓安居。
他以为自己这王上当得不错,万料不到被这霸王庄里的人骂到臭头。
这庄里的人或家人都曾是战功彪炳的兵士,他改士为农后,家中没了男人的妇孺只能分到很少的田地,家中剩下残疾汉子的即便分到了需要拓荒的土地也无力耕种。
这些人在战场上追随苏将军,从战场上退下来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也去找他们信赖的苏将军。可惜苏将军已死,唯剩下一个女儿苏紫衣。
那丫头大大咧咧地担下这些人的无望,领着他们盘踞在分给他们拓荒的这座山上,更名斩王降,起名霸王庄,专门打劫过往银衣官员金袍商贾——至今为止成功打劫了两次,他是第三起打劫案的受害者。
真荣幸啊!
才打劫第三回就打到他这个王上,苏紫衣这丫头还真厉害。
他得写封信给永贤,那些退役将士的生计得安排得再细致些才是。至于这个斩王降就不用永贤操心了,既来之则安之,他亲自动手动脑想想解决之道。
坐在山坡上,瞧着眼前荒废多年的土地,干坐着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他卷起白衣袖搬开那些碎石块,拿身上几个大钱叫了孩童们自家中取了农具,他平整起地来。
记得那日自苏紫衣的房里看到他们打劫的那几口箱子里有不少种子,他当夜便将那些布口袋里装着的种子翻了出来,一样一样地看清了辨明了,趁着大好的春日,他白手做起了农夫。
起先只有孩童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热闹,直到他撒下去的种子发了芽,长出葱绿的菜叶来,一干妇人老者渐渐围了上来。
嗣正毫不吝啬地将新长的菜送给庄子里的家家户户,吃了这鲜甜的菜,众人看着他的脸色也渐渐甜了起来。
春末他忙前忙后的时候,旁边多了些帮忙的人。众人开拓的田多了起来,种的东西也丰富了许多。嗣正得了空请做过农活的老汉帮着架藤子,上面种果子,底下种菜,垄里种些山参,日后庄子里的人留着养身也成,拿去山下换钱也可。
这期间苏紫衣又带着她的人打了两次劫,一次劫回了几大箱书,还有一次劫了些粮食,钱倒没劫上多少。
嗣正要苏紫衣将劫回来的粮食给他留一半当种子,他打算将南坡的地开垦成粮田,他说等到了秋季的时候庄子里大伙的口粮就不成问题了。
苏紫衣瞪着眼睛当着他的面将粮食全都分给了各家各户,一粒也没留给他,“将士为打仗而生,要做农夫,你自己做去吧!”
他搔搔头,也没往心里去。过了几日,有帮商人打山下过,苏紫衣带着人穿着黑衣路过而已,只是路过,她发誓自己没动刀子,脸皮上甚至还维持着笑容,可那伙商人就吓得丢下车,撒丫子跑人了。
苏紫衣扫了一眼他们丢下的货,旁的东西一概没有,就几车种子。嗣正也不知打哪儿得了消息,领着老弱妇孺将那几车种子拉回庄子里,笑着跟帮忙拉车的孩童们承诺:“打秋起,让你们有饭吃,有果子啃。”
说话就是秋了,苏紫衣望着场院里笑呵呵给大伙分粮分菜分果子的白衣男子,心里打起了千千结。
他站在高处向下俯视的姿态让她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自屋里拿了件紫袍,她停在他的身边,“起风了,披件衣裳吧!”
他惊讶她突如其来的善意,接过那件紫袍,他从容地披上身。
侧目望着他良久,苏紫衣缓缓开口:“我认得你,王上。”
有点狼狈,嗣正双手背在脑后蹲在地上,前方五步的正座里端坐着比他看起来还困惑的苏紫衣。
他来庄里大半年,黑了几圈,若说初见时还有几分翩翩公子的形象,现在就是一野汉子。忽然之间发现这整天埋在田里的野汉子居然就是当今革嫫的王上,她想得脑子都快打结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怎么会只身一人来到斩王降?又怎么会在我霸王庄里,从春耕到秋,俨然一个庄户人?”
“……你怎么会认出我是当今王上?”蹲得腿好酸哦!好想申请坐着说话,可是她看起来好生气的样子,还是……算了吧!
“我问你堂堂革嫫王上怎么会纡尊降贵来我这破地方、贼窝子?”
“什么破地方、贼窝子?你等着吧!给我两三年的时间,这庄子绝对会成为富庶之地。”
他还打算在这里待个两三年?苏紫衣打正座里跳下来,蹦到他跟前蹲下,“你是当今的王上,我不会认错,更不会记错,可你怎么会在我这儿做这么久的农夫,还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
嗣正凑到她跟前,小小声道:“我挺喜欢种东西的,以前在王宫里看到那些土,就想拨弄拨弄整块地出来自己种种东西。可是永贤说那样太丢王上的身份了,说什么也不让我蹲到地里去。我嫌他话多,只得罢手。这次给我逮到机会了,还不狠种些东西以圆心愿?”
“原来是这样——那你一个王上怎么会种东西呢?”
“看书啊!书里有的东西可多了。我平日里钻进史馆里想看什么书,永贤总说不得我了吧!于是我就捡种植方面的书细看,那些种植的办法都装进脑子里了,不过用上手还有些问题无法解决,慢慢摸索吧!种个两三年不就有经验了嘛!”
两个人蹲在一块唧唧呱呱交流心得,把个审讯与被审讯的关系抛得一干二净。等苏紫衣想起这档子事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该聊不该聊的都聊得差不多了。
只除了——
“嗳,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他的话让苏紫衣猛地站起身向后跳开,利落的动作差点没把嗣正踢飞出去,赫然想起他们绝不该有这样贴心的关系,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你认识我对不对?”
嗣正索性大屁股坐在地上,让自己的腿脚也歇歇。见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猜着了,“我们在哪里见过?不对,你只有可能在王宫里见过我,那时我穿着紫袍是不是?所以你才让我披上紫衣,为了更确定我的身份。”
他猜对了,几乎全对。
可那只是他的猜测,却不是他存在脑子里的记忆,他终是忘了她,就如他的母亲那个革嫫最伟大的女人忘了她爹爹一般,忘了她。
爹爹,我们脱下盔甲去哪里?
进宫觐见女主和嗣正殿下,丫头啊,爹爹跟你说的那些个规矩都记住了没?待会见到女主和殿下要记得问安行礼啊!
哦!
她到底还是忘了,被眼前那宽大的,她从未见过的紫色衣袍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她连给女主和殿下行礼都忘了。
爹爹慌得拉她跪在地上,那个身穿紫衣的女主却挂着安详的笑走下王座温柔地将她扶起。
你喜欢我这身紫色的衣裳?
嗯,喜欢——她好诚实地点着头,目光仍聚集在那身浓郁的大紫之上。
爹爹颤抖着唇不住地磕头,属下该死,属下未将女儿教导好,小女自幼丧母,跟着我南征北战的,缺乏管教,殿前失言了。
女主捧起她的头浅浅地笑着,小孩子懂些什么,你喜欢紫色,我给你改名紫衣好不好?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紫衣?苏紫衣,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喜欢,比爹爹一口一个丫头地叫着好听多了。
女主牵起她的小手,回声唤道:嗣正,来见见紫衣,她可是苏将军的心肝宝贝,你带她去园子里转转。
小丫头望向大殿里另一个穿着紫色衣裳的人,她知道他是女主唯一的儿子,是这革嫫日后的王上。所以,他可以逾越祖制,成为这宫中“唯二”身穿紫袍的人。
那一场午后的游园,他带她看了很多玩了很多逛了很多,可是留在她心中的只有那片紫色,浓得化不开的紫色。
从王宫里回去的路上,爹爹一直笑呵呵的。
爹爹笑着说,我们家小丫头得了女主赏赐的名字……哦!现在不能叫小丫头了,要叫你紫衣、紫衣。
爹爹笑着说,我们家小丫头好福气啊,女主说嗣正殿下过于柔弱,倒是瞧着我们家小丫头战场上行走,多了几许女儿家少有的阳刚之气,女主说她看着你很中意呢!
爹爹笑着说,丫头啊,你觉着嗣正殿下好吗?说不定日后你们……唉,这都是后话,由不得爹爹妄议,后话啊!
爹爹笑得嘴都合不拢,来年开春领着手下四万将士平定了西南多年以来的骚乱。
又过了几年,女主年岁渐大,嗣正殿下年岁渐长。眼见着她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爹爹再没被单独召进宫中。又过了几年,嗣正殿下成了革嫫王上,便出了那道仁慈的旨意——改士为农,安归乐土。
爹爹分到了这座山,好大好大一座荒山。打了一辈子仗,带了一辈子兵,连女儿都是在战场上、练兵场里拖大的爹爹赫然之间被逼迫去当一名农夫。
爹爹整日里愁眉苦脸的,话少了,人闷了,唯有喝醉酒的时候他又哭又笑说着很多很多的话。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女主忘了她的苏将军,当今王上也把苏将军给忘了。
已长成大丫头的她不断地劝慰着爹爹想开些,当个庄园主也挺好,起码不用过刀尖上的日子,人也活得舒坦。
爹爹抚摩着她的头又是一阵叹气,爹爹活了这么大岁数,被人忘了便忘了吧!只是我们紫衣被耽误了……被耽误啦!
那日爹爹喝了很多酒,很晚了,她也没等到爹爹回家。几天以后,爹爹的身子浮在那片湖里,他的脸上仍泛着微醺的红,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伯兄弟们说,爹爹是醉酒失足落水而亡。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爹爹出殡那天她披上了紫衣,将王上赐给爹爹的山更名——斩王降。
而今,王上就坐在她面前,她的刀却不见了踪影。
她的只字片语,加上他的回忆已构成往事的全部印象。
其实那几年常有外臣边将领着他们的儿女往宫里觐见母亲,当臣子与母亲说话的时候,他就负责领着那些或大或小的孩子转转后宫花园——反正他每天都要在园子里逛逛、歇歇,身边多带个人只当是多个侍卫了。
他从未留意过身后那个人是否会一直一直注意着自己,从未。
母亲对臣子关心的话说了不少,那是女主的手段,他以为众人心知肚明,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偏遇上个实心眼的将军和比她爹还实心眼的丫头。
“罢了罢了,亏欠你爹的我还不了,你爹放不下的这些跟他出生入死的将士,我替他照顾,可好?”
“你替我爹爹照顾那些为革嫫奉献毕生,甚至牺牲性命的将士?你凭什么?”
苏紫衣再也不会相信这些帝王连篇的鬼话,“你可以因为喜欢耕种,在这里呆上一年,看看自己亲自种出了些什么。等你的玩心过了,你还是会回到那座别人想看一眼都难的宫殿里穿着你的紫衣做你的王上,你怎么可能为了别的人放弃你那身紫衣?”
这她就不懂他的心思了,那身紫衣根本就是母亲硬让他穿上的,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让永贤当这个王上,反正平日里也是他代自己理政。
别开脸去,嗣正略带懒散的声音念叨:“王位我从来就不稀罕,但我不会放弃……不会放弃紫衣。”
最后那两个字说得极小声,她到底还是听见了。两眼一翻,她满脸不屑,“你还不是放不下……”
紫衣?他说他放不下紫衣,到底是他身上穿的王袍,还是……
她想开口去问,一眨眼他却溜出了门,只留下侧脸大片的绯红图增人无限遐想。
过了收获的季节,他依然没有离开霸王庄的意思。日日地披着一件秋衣往湖边跑,名曰垂钓。
鱼没见他钓到几条,身上的衣裳倒是越显单薄。她挑了一件往日跟爹爹从山里打回来的皮毛让祥二嫂子赶了件袍子出来。那晚他拎着两条喂猫都嫌少的小鱼回屋的时候,就见着被子上放着那袍子。
少了宫里那些能工巧匠的精心处理,袍子很硬却也很暖和,穿在身上连心都跟着暖了起来。
他敲了敲苏紫衣的房门,赶着跟她道谢。
她正在想着满腹的心事。山下传出消息,原本辅政的永贤殿下揽了监国大任,对于从前为国效力的伤亡将士给予宽厚的抚恤。
她知道这一切与如今穿着白衣的他有关。
“你当真不回王宫了?”
“回去当王上?我从来不想坐到那个位置上,其实永贤比我更适合治理革嫫,只是我母亲固执地认为只有我才配继承她的大统。”
他有些絮叨地跟她聊起了他的家事,那些被封存在王宫秘档里的王室丑闻——
我的母亲——革嫫最尊贵的女人迎了我的父亲进宫。父亲一心一意地爱恋着母亲,母亲爱恋的到底是权力还是其他,我和父亲都无从得知。
母亲生下我以后认为今后革嫫有了继承人,便将心更多地放在了政事上。父亲知道母亲注重边关军事,自请去边关拓疆。
从文的父亲习武以后为母亲打下多少疆土尚未可知,宫里就传出消息,父亲在边陲有了别的女人,还陆续生下了两个儿子。
母亲笑笑,未做多言,请跟随她多年的黑衣人带回了那个女人和孩子。
人带回来了,那个女人抱着两个儿子跪在殿前瑟瑟发抖,只求母亲留她的孩子一条性命。
母亲仍是笑笑,问这孩子叫什么。
女人摇摇头回说,他父亲尚未给他取名。
那就叫永闲吧!永远的永,赋闲的闲——母亲指着大些的孩子说,能永生做个闲人也是人生一大美事,余下的那个孩子便叫二闲好了。
女人留了下来,封了夫人,被安奉在宫里一座殿宇内。她日日守着永闲、二闲,等着她的夫君——本该是革嫫女主的丈夫。
父亲从边关回来了,跪在母亲的床前,一句解释的话也未说。母亲只是笑笑,让宫人领他去看看他的女人和儿子。
母亲寝宫的门在父亲走出的那一瞬间紧紧阖上,直到父亲病逝都不曾为她亲自挑选的这位丈夫开启过。
父亲却没有因此住进那个女人的殿宇,对那两个孩子更是不管不问,我到现在也闹不懂父亲的心思,既然不爱又为什么要跟那女人生下两个孩子呢?
二闲那时候还很小,好像什么也不懂,可永闲已经能感觉到宫人们异样的目光和轻慢的态度,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同是父亲的孩子,他和我会有天差地壤之别。他事事谨慎小心,对我更是恪守君臣之谊,对母亲……他总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
没几年父亲病故,之后不久母亲也驾崩了。我顺理成章继承了大统,可到底心不在这上头,便找了永闲来帮忙处理政事。向来只要是我说的事,永闲必定会极认真地去做。在理政这个位置上,他做得极好,比我更好。
我赐他为永贤殿下,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成为永贤王上。
“那你怎么办?”
苏紫衣很认真地问他,像他很认真地说希望永贤成为王上一般。
“我?”嗣正拢了拢身上的皮袍子,夜凉如水,他觉着有些冷,“留在这里开山种田打渔酿酒,有这么多的事等着我去做呢!”
“你真打算留下来当农夫?”她仍是不信。
“我已让永贤监国,你说我是真是假?”回望着她,他几乎喃喃自语道:“我舍不下的紫衣只有一件。”
这回她看得清楚,他脸上瞬间的绯红,渗进了她的眼底。
没有婚嫁,没有媒人高堂,甚至没有凤冠霞帔、大红花轿,只是他自他的屋搬进了她的房里。
来年开春的时候,苏紫衣的肚子微微隆起,嗣正打渔的功夫好了许多,常打回大鱼给她补身子。
这年大暑之日,她诞下了他们的女儿。小丫头出生的时刻,晚风徐徐,场院里聚集着正在纳凉的庄户人,斜阳正正好。
就取名斜日吧!
嗣正褪下手腕上的紫玉珠挂到女儿的身上,笑得嘴都合不拢。
他的女儿——他和紫衣头一个孩子啊!
斜日满月的时候,嗣正拿出新酿的酒请庄子里所有的人喝。众人大醉,待他回到屋里的时候,便不见了斜日。
动作如此干净利落,除了豢养在宫中的黑衣人其他人再做不到。
他一身白衣打算下山,出庄子的时候,紫衣——苏紫衣就坐在湖边。
“风大,你身子还没好,回屋躺着吧!”
她不听话地跑到他的跟前,“你要走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又急着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
“不会,你不会回来,你再也不会回来。我知道,你要回去了,重新穿回那身紫衣当你的王上,我知道最后的结果一定会是这样。”
所以他们之间不谈婚嫁,想在一起的时候就在一起,等到不能在一起的那一刻,不妨坦荡些——她曾不止一次地这样告诉自己,可到底还是放不下,舍不得,是不是?
嗣正不想再多做解释,他也没有时间跟她耗费,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女子在等着他。他只是一再地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相信我,我不是我父亲,不会背弃自己的承诺。”
他走了,不理会她透着湖光的泪水走得决绝。
下了山,早有马车等在那里。他跳上马车,车夫策马而行,他不问去向,只因他知道这辆车只会往一个方向去——永贤在的地方。
京畿附近极偏僻的一处院落,车夫开了院门便远远地躲开了。嗣正未进屋已见永贤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他不知已跪了多少个时辰。
嗣正自他身边走过,独步到桌边坐下。他偏好的茶已沏好摆在那儿,他端起茶便饮,并不叫永贤起身。
他爱跪,就跪那儿吧!
只是,他还有话问他。
“把斜日还给我。”
永贤连磕了三个头,撞得地噔噔作响,“王兄,我出此下策,只为请您回宫主持大局。”
泼去上面的茶末子,他哪里还有一点王上的尊贵,跟个农夫差不多了,“我早已有旨意将王位让与你,你不必再谦。什么监国、护国的,直接做了王上便是。”
永贤又开始拿头撞地了,“王兄这话,臣弟就是当场撞死也无以表真心。臣弟是什么身份?能跟王兄称个兄弟已是折杀,这王上之位,臣弟是连死都不敢想的。”
“那你还是趁现在开始就好好想想吧!”嗣正反剪着手起身,撩了撩身上的白衣,“我已经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无事的时候钓钓鱼,酿酿酒,日子逍遥自在。看着自己种下的东西开花结果,也很有成就。这个什么万民景仰的革嫫王上,还是你做更好些。”
永贤却另有所想,“是因为那位苏小姐吧!王兄若喜欢,立为后就是了。”
“她不适合王宫的生活,还是在霸王庄里更自在些,这点和我一样。”
不想再跟他多浪费口舌,每晚的这个时辰,斜日都该喝奶,然后窝在紫衣的怀里安然睡去了,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永贤,今日把话挑明了吧!我厌倦王宫里的生活,若不是关在那座气势宏伟的百年宫殿里,母亲和父亲……还有你的母亲都不会是那般的下场。我想活得自在些,与我喜欢的人一起自在地过完这一生。”
永贤自地上缓缓地起身,膝盖骨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喉头滚动,若这一生他有一次违抗王兄的命令,就是现在了。
“王兄,若您执意不肯回宫,我怕您就再也见不到那孩子了。”
微微一叹,也只是微微一叹。嗣正说了句永贤万万想不到的话——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
永贤骇了一跳,提着气嚷道:“您不要她?您舍得不要她?她可是您的亲生女儿!”
阖上双眼,嗣正沉吟许久,“我答应过紫衣,不会离开她。若让我在女儿和她之间取舍,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苏紫衣。”
永贤狂叫:“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了那孩子,为了你,为了能留住你,我什么狠事都做得出来。你知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只为了王兄一句“你也到了婚嫁的岁数”,他便应了成亲之事;只为了蒙氏媚景着男装时,那回眸一瞥有几分王兄的影子,他便定下非她不娶。
为了他,他可以做一切,即便一切不可能的,他皆会为之。
“可是我知道,你不会。”
嗣正淡淡地看着王弟的眼,他的心,“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所以——你不会。”
偌大的王宫偏殿内不时传来婴孩的啼哭声,一声高过一声,听得永贤心头起褶,脑中空空。
自宫人的手中接过孩子,他亲自来哄。一抬眼,他瞄见戴在她身上的那串紫玉珠子。是王兄佩在她身上的吧!那是王兄以示身份的佩物,如今给了她。
给了她好啊!不只是这串紫玉珠子,如今这天下竟归了她。
“你叫斜日是不是?斜日,你莫哭莫哭好不好?只要你乖乖的,叔叔便把这天下都给了你。”
他哄了她良久,她仍是哭得凶猛。旁边立着的一位青衣小宫人见了,低头见礼,“殿下,我在未进宫之前,也照顾过家中的幺弟,让我试试哄这孩子,可好?”
永贤无奈只能交由她试试。说来也奇怪,斜日到了她怀中竟不哭不闹安然入睡。
“好。”永贤大赞,即时下旨,“自今日起,这孩子就交由你照顾……不!她分明就是你亲生的女儿,你为我生的女儿。看在你为我生了女儿的分上,我封你为妃,即日起你便是我的檀妃。”
小宫人愣了片刻,忙磕头谢恩。这可是天大的恩德,由小宫人一跃成为王妃,可比平步青云。
“你先别慌着谢恩,有句丑话我说在前头。”永贤冷下脸,冰若寒潭,“若今后你对斜日有半点不好,或者你让她知道了些什么,莫怪我翻脸无情。别说是将你打回宫人,连这条命我怕你都留不住。”
小宫人握紧了袖口半天回不过神来,永贤微笑地摩挲着斜日粉嫩的小脸蛋,淡淡道:“总之,斜日好,你便好;若斜日有半点不快……我让这天下人都陪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