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哗然。
更多的海军卫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鼻子里闻到了焦炭的气味,甚至,还有“咔嗒”一声,火枪装上子弹的声音。
霁月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她手上只有一把刀,而敌人却有几十个,对方手上还有火枪。她的目光如锐利的海鹰一般在越来越近的人群里搜索着。
蓦地,寒光一闪,霁月抛下身边不断围过来的人,朝着一个方向猛冲过去,挡者披靡。惨呼声,叫骂声,靴子来回奔跑的橐橐声,刀剑交击声,纠缠交织于一片飞扬的血雾之中。
近了,再近一点,长刀后斩,劈落,刀锋切进皮肉……霁月一脚踢飞挂在刀尖上的海军卫。
持枪之人的面容在火光与漫天霞光的映衬之下,愈见清晰。
漆黑眉目宛然如画。
“小谢?”她愣了一下。
站在暗影里的枪手,怎么会是小谢?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她多想,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听声音像是有五六个人一齐追了上来。
她必须回头,正面迎敌,而后背……
后背则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小谢的枪口之下。
那一瞬间,完全只能凭本能行事。虽然事后想来,总不免后怕。
霁月转身,五把明晃晃的长刀已压在了头顶。她一刀架住了两把,两腿旋风似的踢出去,绊倒了两个人,可是,第五把刀还是直直落了下来,避无可避。
她就地一滚。
耳边却听得“砰”的一声——
枪响了!
子弹擦着她的头发,打在地上,就在那名举刀的海军卫脚边,地皮被掀了起来,尘土四溅。
那人吓得连跳了好几步才停下来,长刀脱手而落,“铿”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愣愣的,像是被吓傻了,而后面的人似乎也被枪声震慑住了,踟蹰着不敢上前。
真是一群废物!
霁月大笑而起,拖着小谢的手,飞一般跑远了。
“小谢,这次又要谢谢你了。啊,对了,你姓谢,叫什么呢?是不是也叫谢?连起来就是谢谢!要不然,为什么每次见到你,我都要谢谢前?谢谢后?”滴血的长刀已经不知道丢在哪个角落里了,霁月背着手,在海滩上走来走去。
这是离浮洲港不远的一个小渔村,因为地处偏僻,滩石又多,大船不易靠近,是以,官府虽有禁海令,但仍有渔民趁夜驾船出海捕鱼。
“你确定要从这里出海?”小谢望着暗蓝色的海水,一双深眸如落入水中的星子,虚缈得不可捉摸。
“爹爹定然还不知道费记船行的事情,若我不能如期回家,岛上一定会派人来船行催问,岂不是会落入官府设下的圈套里?”
小谢默然不语。
霁月叹了一口气,停下来,与小谢并肩望着夜色中的大海,潮起,潮落,“费安是五年前带着瑾姐姐离开蛰龙岛的,那时候,我想不明白,独自在望断崖上站了一夜。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我们赖以生存的大海,到憎恨我们、害怕我们、骂我们是强盗的浮洲人中间去,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
“那你心里是不是也同样鄙视、憎恶着浮洲城的居民呢?”
霁月偏头,望一眼深思中的小谢,坦白说:“我不知道,我在海上出生,在海上长大。你去过我们的海岛,那里不能生产粮食,更不能长出金银,我们要生存,要不饿死,不向不可预测的风暴和海啸妥协,就必然要劫掠。”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你们不是也有劫富济贫的说法吗?”
“劫富济贫?”小谢也笑了,像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你知道什么是劫富济贫?”
“就是打劫富户的钱财,拿去给贫苦的人用。”霁月一脸骄傲与得意,“我们海岛上的人就是贫苦人。我们不需要侠盗来救助我们,我们自己劫来自己用,是不是穷人的榜样呢?”
小谢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失声笑出来。
“这就是你所谓的劫富济贫?”
霁月眯眼,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海边咸湿的空气,“我并非为自己辩解,说海盗其实有多么伟大。只是,我们原本就与居住在陆地上的人不同,他们视我们为贼寇,我们又何必一定要融入其中?官府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剿灭我们,为什么爹爹反而想要与他们和解?为什么瑾姐姐会羡慕他们的生活,想要融入其中?”
“你爹的想法也许是对的。只不过……”
太迟了!
小谢的嘴张了好几次,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对龙霁月说。
这个生于大海、长于大海的女孩,他要如何告诉她?从今往后,她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
海面上终于出现一条渔船的影子,远远地,从海天交界的水平线上趁着夜色,缓缓地划了回来。
是晚归的渔民吧?
霁月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喂。这里这里!”
她经常从这里出海,是以,渔民们大都识得她,她出手豪阔,又善言谈,样子长得清秀俊气,一时扮男装,一时着女衫,让这些祖祖辈辈以打渔为生的村民们叹为观止。
大伙儿都唤她“小月儿”,那天边的月亮可不是同她一样?时圆时缺,时男时女。
“大叔!大叔!是小月儿!小月儿在这里!”小船划得慢,霁月等不及地喊。
船上的人终有所动,船头直直一线,朝这边划了过来。
“这船……”小谢觉得不可思议。霁月的花样总是层出不穷,上次的赤幡船已经让他震惊震动到震撼了,这一次,她居然想用一条只能在近海捕鱼的渔船出海,她是到了山穷水尽、饥不择食的地步了呢?还是……另有所图?
“没事的,我只要到了海上就有办法找到我的新月号了。”霁月自信满满地说。
她望着夜色下的那条船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心里充满了焦切的渴望……却没有留意到身边那个男子眼里深沉的愧疚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小月!”渔船上,一名男子的身影渐渐清晰。剃得短短的头发,像是和尚的光头慢慢长出青髭的样子,宽宽的肩膀,壮实的体魄。
那不是——
“豹子?”霁月愣了一下。此时此刻,豹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船离岸还有十几米,豹子忽然弃了桨,涉水奔了过来。
“小月……”
她从未见他如此惶急,一如那一天,她在海上捡到他时,他抱着挂着赤幡的旗杆,身边是与他一同历险,却再也不会醒过来的同伴的尸体,在海上漂浮了七天七夜,那个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沉痛、迷茫。
“出什么事了?”霁月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夜晚沁凉的海风里,瑟瑟发颤。
不会的。
不会有什么事。
大约是豹子贪玩,又怕爹爹知道了,所以才偷偷摸摸地从这里上岸吧。看!龙霁月,豹子都被你带坏了呢。
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瞪着在海水中跑得跌跌撞撞的豹子。
蓦地,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扑进水里。
霁月心头一紧。
夜风里送来男人哽咽的声音:“毁了,全毁了……”豹子就那样趴在海滩上,头整个地埋进水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什么毁了?”霁月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下个瞬间,她已冲了出去,将豹子用力从海水中提起来,“你说什么毁了?”
“蛰龙岛!官兵包围了蛰龙岛!他们到了岛上,我们的人都还在睡梦里。几十台大炮对着海岛轰了整整一天,逃出来的人没有几个。”
“我爹呢?我爹怎么样了?”
“海神……海神……”
“我爹怎么样了?你说啊,快说!”霁月厉声摇晃着他。
“他……他……老爷子身中六枪,死也不投降,不上官府的绞架。”
“轰——”天上仿佛有雷劈了下来,打得她眼前阵阵发黑。霁月松开手,任豹子庞大的身躯再度跌进海水里,水面溅起一人多高的浪花,砸了她一头一脸。
好咸。是海水还是泪水?
无声滑落。
怎么、怎么会这样?
她的爹爹,那个海上的神话,怎么能就这样消失?他是她心目中无与伦比的英雄,如高山,如日月,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坍塌?
她身子一软,整个人扑跪下去,对着茫茫苍苍的大海,无声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