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云!”步香尘惊叫一声,望着他指间汨汨流下骇人鲜血,瞬间将大片衣袖染成绛红。她才手忙脚乱抛下剑,却发现他突然浑身一颤,而后神色痛苦的跌落,只能勉强屈膝半跪立于地。压抑不住气血上冲,呛咳出鲜红污血,在绒毯上开出一朵朵绯色之花。
“你怎能不顾你的身子?为何要来?你明知大夫说过你不能再动气——”她话未落尽,泪已坠地。
“我一路紧追你之后,就是不想见你为了保住我性命而受苦。”看着她撕下裙裳为他里伤,穆冲云笑了。“我死你不独活,你死难道要我偷生吗?够了,香尘,剩下的时间有你陪我,这就够了。我们回去吧。”
“高仑国岂能任你们自由来去?”殷非纶拔出腰间宝剑直抵穆冲云喉间,两人视线迎上,几乎迸出火星。
“住手,大哥,违抗军令的人是我!你——”
难以想像穆冲云身躯衰弱至极却还能使出如此大的力气,将企图挺身而出的香尘拖到自己身后,却是咬牙顶住高仑国王利剑,傲气十足,让也不让。“殷非纶,你想报仇雪恨尽管冲我来,与香尘无关,你放她走!”
静默一会儿,殷非纶退了开来,撤剑转身,长喟一声。
“死到临头你还不讨饶,好你个穆冲云。”殷非纶回头对着早已潸然泪下的义妹香尘苦笑着。“你是我的恩人,欠你的这分人情,我今天总算是还清。我为你向延灵求医,但我不保证延灵会答应救他。”
“香尘……叩谢大哥。”
***
不多时,高仑王宫中出现少见的贵客。
难得踏出南开国境的延灵王,清丽娇颜略显忧愁,轻吁一口气,许久之后,才在众人引颈企盼下缓缓道出她的结论。“能完全医好穆冲云的,也许只有我那被誉为神人的师尊终古老人。”
“他人呢?”香尘急急追问。
“他老人家多年前即云游四海去了,下落不明。可就算你们见着他,他那人偏有怪癖……”
“那,大王您多少能治……”香尘仍不死心。
“他的右手是注定残了,这点即使是我也无能为力。而我虽能救他一时,但他的病势过于沉重,此药一用,纵然能解除他现在的痛苦,也或许能为他延上数年性命,可他也势将武艺全失,形同废人。况且以我的能力毕竟无法治愈他,只能说,拖上一日是一日。步香尘,这样你也甘愿?”
“无妨。”心中点燃希望,香尘的眼中溢满感激的泪光。轻抚躺在榻上陷入昏迷的穆冲云他失温的手掌,她明白这是他们仅有的机会。
“可你知道我是南开延灵王,猲弋对我们南开有过多少伤害,你不会不若我救他,我无法对牺牲的将士交代。但你却是非纶的义妹,我也不能不通绝你。你若要我救人,可以,我要你从此地行三拜九叩首的大礼跪进南开都城。”
“延灵……”就连殷非纶自己也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说情。延灵的决策有其考量,加上这几年他们与穆冲云的过节更非三言两语能抹消,但最终受苦的却是香尘啊。两国相隔千里,徒步都很吃力,何况是行跪拜大礼?
“答不答应随便你,可我没有其他条件——步香尘,我在南开皇城等你。”语罢,不留任何转圜余地,延灵王轻身离去。
***
无月夜,飘起雨丝,逐渐转强。空荡路上没有其他行人伫足,只余那苦难未竟的多情人,满身泥泞的挣扎前进着。
步香尘忍受饥寒交迫,但眼中却闪烁着耀眼光辉。不管这条路有多长,只要能走到底,就是她所期待的将来;所以不论手脚磨出水泡伤痕,膝盖与额头皆是青紫血瘀,她也和着雨水泪水将痛苦吞下。
在高仑王宫中才一苏醒的穆冲云,听见殷非纶转述香尘早已在三天前出宫,目前已快到王城东门口,他立刻不听众人的劝阻,发疯似的夺了一匹快马就往宫外狂奔。
“香尘!”滂沱大雨中,穆冲云找到香尘的同时,看她受如此折磨,一个突如其来的心疼让他跌落马下;顾不得痛,他只是悔恨的冲上前,阻止心爱的她不停跪拜。
“从高仑到南开,此行一路也许要花上三年五年啊!别傻了,香尘,不值得为我这么做!延灵王也说过我根本活不了那么久!为何你就是不懂,我们剩多少日子就是多少,你别再强求!”
“就算你没多少时间,可我希望你剩下的时间再也不要受痛!”她挣扎着就要脱出他令她无比眷恋的温暖怀抱,继续她的行程。“如果那是延灵王惟一的条件,倘若那是救你惟一的方法,我决不放弃!”
“别磕了,香尘!”横身挡在她面前,穆冲云紧紧拥住步香尘,说什么也不愿放开她。“说好我们一起走到最后,不论有多痛,我都会撑下去!可是见你如此吃苦,我宁愿一死了之也不要再害你!要是这条命若必须让你这样牺牲来换,我不要了!”
“可我要你活下去!你答应此后就为我而活的,怎能轻言说不要?”刺骨雨夜寒风中,惟一没被浇息的是他们两颗挚爱的心。许久许久,他们只是相拥而泣,再无言语。“……我想与你结为夫妻,想生养我们的孩子啊……只是这样而已,只有这样而已……为何也不行?”
“别哭,香尘,在我身边,我总让你落泪……你若真要我活下去,这条命就由我自己求!可是香尘,我活下去绝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你!”穆冲云抛弃了最后的骄傲,就为了达成她的心愿,为求她展颜一笑。
“不要,冲云你身负重病,禁不起折腾的——”
“都别求了。”
淡如清风的飘缈女声从他们两个身后冒出,穆冲云和步香尘两人愕然一回头,却是延灵王伙同高仑王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一脸释然,眼中不再有敌意。“我看明白了。香尘,你们就跟着我一起回南开吧。”
“延灵王陛下你没先回去吗?”步香尘一时难以理解,延灵王出现此地,意味着什么?
缓缓走向香尘,延灵王对香尘伸出了纤弱玉臂,扶起她。
“当年倘若没有你,我与非纶就没有今日。你于我有恩,我又怎么忍心看你心碎?可我必须知道,穆冲云对你是否真心。他若只是再次利用你治病,那么将来南开与高仑,岂不是又将掀起与猲弋之战?没有考验,是看不出真心的。你起来吧我救他便是。”
延灵王一挥手,便有大批侍从们涌上,将步香尘和穆冲云两人护送至距离不远的驿馆中休息。
“谢谢你帮她。”始终执伞站定在延灵王的殷非纶,感慨开口。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延灵王一回头,对上高仑国王的视线柔情万千却也凄楚万分。“成全了他们,我们呢?下次我们再相见……又要等到何时?受上天捉弄的,不是只有他们啊……他们等得到,而我们……等得到吗?”
大雨,仿佛永无止境,命运的转轮仍在运行……终章
东照国与月鸱国交界的市集里,有个不起眼的营帐。帐门前,围拢着一群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追问着。
“老爷爷……那后来呢?骁勇元帅穆冲云坠崖之后呢?”对于那曾名扬各国的传奇人物——突然崛起独吞霸权,又在短短几年间失去众望而被推翻的猲弋前任元帅离奇坠崖的谜题,只要是有点儿好奇心的人都会想知道。
“是呀!猲弋的穆元帅真的死于与高仑一战了吗?”
“后来啊……”略为嘶哑的声音,自覆面斗篷下传来。“看,你们爹娘接你们回去吃饭!快走吧!”旅人那低迷衰弱的声音和隐约可从斗篷下看到的几绺白发,让几个孩子光凭既定印象,就对着这个会说许多传奇冒险故事的旅人直呼老爷爷。
“这里风大,你进屋坐好吧?”帐篷中走出一名美艳女子,温柔的就要伸手搀扶起坐在帐篷门口凝望红日西斜的他。
“让我再看一会儿吧……”有点留恋不舍,他望着那群活泼孩子一个个回到父母身边,依稀可辨的温暖灿笑浮现唇边。“还觉得那些孩子们有点儿吵呢,他们才一走,倒觉得有些寂寞了。”
“有我陪你,这还不够吗?”她回到帐篷中,端起刚熬好的药汤,在他身旁半跪着身子,将碗捧到他面前,轻柔为他撩开斗篷盖头。“时间到了,吃药吧?”
“这样真的好吗?香尘,你值得更好的归属啊……”揭开斗篷,在满头白发之下,却是一张年轻而俊美无比的脸庞,只是略显苍白、消瘦了些。“跟着我太可惜了。”
他苦笑着接过她手中还冒着热气的药汤,并轻啜了几口。斜眼瞄见坐在一旁的她、看着他一口口喝下药时那满足而安心的愉悦神情,他只感到心口一阵阵翻腾起难以言喻的揪心。
他无法告诉她,近来,他已经连酸甜苦辣等味道也无法辨别……“延灵王也说过,她不能保证此病有药可解,这样也行吗?我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也许过不了多久……如果你留在你义兄身边,他一定会为你找寻足以匹配你的夫婿,相信不是能臣也该是高仑猛将。”
重病和剧药交互侵蚀着他的身体,这半年来,他发色急遽苍白只是前兆,也许他是再撑不下去了……当年,他与香尘奇迹似的从悬崖掉进沙遥河中,却幸运捡回一命;而为了救他重病,香尘向她结义大哥高仑国王求人情,代为出面向延灵王讨药,才勉强换得延灵王医病。
之后,他们两人始终无法长久定居一地;在各国间辗转流浪着,随着商队走过一个又一个的部族与村落。却是踏遍这广大草原与沙漠的每一处,眼里看着牛羊奔踏,耳中听热情牧歌;白日穿梭人群分享生命活力,夜里沐浴星光聆赏自然气息,所有悸动皆由他们两人衷心共谱。
他们两人共同度过数以千计的温暖时刻,比谁都要珍惜每一天每一夜。
“没有任何能臣猛将能比得上骁勇元帅穆冲云。你再想要赶我走,我可不依。好不容易你终于只看着我……冲云,我不会再离开你。为了我,你要努力活下去。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步香尘静静的挽着他的手,依靠在他肩上,双颊宛如染了夕阳余晖,泛起绝艳桃红。
方才知道他喜欢孩子时,她好想马上告诉他……她鼓起勇气羞赧说了:“冲云,你还记得吗?四个月前……我……我怀了我们的孩子了……”
“我们的孩子吗?”他先是一愣,而后打从心底感到欣喜若狂的同时,眼中却不知怎的有些酸涩,而后点点弥漫起雾气,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熙攘过往景象。“做的好,香尘,你做的太好了啊……我们的孩子啊……”他从没想过,上天竟是如此厚待他。他的子嗣,穆家的血脉,并未断绝吗?
幸福,原来只是这样微小简单的事……能浅尝饭菜美味,能远眺星夜美景,身边有着心爱的妻子温暖相伴,这样,已经足够了啊……虽然他衷心希望所有人都能获得这样的幸福,可惜他已没有那分力量。也许将来数百年之后,会出现其他人改变这个世界吧……现在,他活着,只是为了让他所爱的香尘快乐,他欠她太多,纵然将重生的他全给她也不够。
“你高兴吗……冲云,我们有孩子了……”眼见他闭上双眼沉默许久,眼角溢出的无声清泪却未曾停过,她却不免有些惊慌。连忙以衣袖为他拭去热泪,不知所措的细声问了:“你……该是高兴的吧?”
“高兴极了,香尘。我们的孩子,能在这草原上出生,奔跑着,跳跃着,舞动在歌声中,自由奔放,豪迈爽朗,无拘无束,我该感谢这一切美好的事都因为有你……香尘,我……”
爱她,依旧无法说出口。因为他能给她的,只有现在,没有未来。
承认相爱,当他一走,香尘又会变得如何呢?今早他虽觉得特别有精神,会否只是回光返照?他不知道……可就算是最后,除非他能给她长远厮守的承诺,否则他不能说啊……“没关系,就算你说不出口也没关系,我爱你……千倍万倍爱你;你不说……就由我来说也一样的……一样的……”香尘先是一愣,而后紧紧搂着他,仿佛一放开就将失去他一般。她会不明白他的用心吗?香尘思及此,心更痛。只是……她总是觉得不踏实哪……她还是想听,想听他说出亘古不变的情意……“孩子即将出生,我们庆祝一下吧?”穆冲云不知如何安抚她,只好尽力转开话题。
“对了……前天买的酒,你说好喝,我先去拿来给你。”香尘伸手抹去颊上不争气的眼泪,连忙问身回到营帐。
她不能哭啊,冲云一定有希望的……穆冲云只是摇头苦笑看着香尘踏进营帐忙活。现在对他而言,哪有什么好不好喝的分别?说那些话,不过为应和香尘罢了。
可想起那美酒他就直想叹气。前些日子他俩在别的市集闲逛时,看见一个老者吆喝贩卖着什么绝世药酒、能治百病、不买可惜,竟然开口一瓶酒要一头小羊来换,闻言他俩不免笑了开来。
但最后香尘当真换了两瓶回来。他问她为什么?她只笑说:“思及从前,感同身受,看样子仅是普通的酒,吃点亏也无妨,就当作是帮助那老人家过生活。况且那老人家说我是他摆摊第一个顾客,他还换一送一给两瓶哩。”
“到底该不该说你天真呢?”那时看她灿烂笑脸,穆冲云无奈轻叹。
他还在回想呢,没多久香尘提来葫芦酒瓶,交到冲云手中。“喝吧,我怎么闻都觉得很香,该是好酒无疑。”这些年香尘依旧沾不得酒,所以她就这样静静看着他轻啜着酒。
可眼见他喝没几口就突然停下,而后看着酒瓶翻了翻,最后见到瓶底,他忽然呆住,香尘不免有些无措。
“怎么不喝了?冲云?”
“香尘……”最震惊的莫过於穆冲云本人。“这酒……是甜的。”
“甜的,甜的不好吗?冲云?”香尘不明白穆冲云在发怔好一会儿后,怎么忽然伸出双臂拥她入怀,而后激动的笑了起来,她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就这么柔柔的偎着他跟着笑。“这酒当真这么好喝啊?那下次我再买多些。”
“是啊,好喝极了……”穆冲云笑声难以停歇,慢慢的,喉头却哽咽了。他从没忘记当年分别时,延灵王所留下的线索。“这世上该只有我们的师尊终古老人能救你一命,但他早不知去向。他脾气不寻常,想救人,不救人,端看他一时心情好坏。让他一高兴,什么都好谈。而且他老人家有个怪癖,说话颠三倒四、玄玄虚虚的,有时还真弄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终于难以控制眼中泪水滑落,穆冲云又看了一眼酒瓶底下刻着两个小小的字,轻声念出。“终古……终古老人……果真是怪人啊……”
所以他前天才喝一次,今天便异样的有活力多了,原来是这样吗?
喜极而泣,他轻轻推开了她,而后望着她甜美笑容,大掌抚着她艳丽脸蛋,下定决心。现在,他能说了。
“这酒很甜,甜到我能对你说……香尘,我爱你。”
呆了又呆,须臾,她美眸波光闪动,晶莹泪珠滑落脸庞,步香尘唇边漾起绝美笑靥,总算意识到他说了什么时,她早已不由自主伸手向上勾住他颈项,回以同样热爱。
“我没听清楚……可以再说一次吗?”她仍是难以置信能听到他亲口说。“我没做梦吧。”
“要说几次都可以。从今往后,我无时无刻都能说,我真心爱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闻言,她狂乱心跳久久不停。她就是那么为他心动。“那我们的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好呢?”
“若是男孩就叫神思……若是女孩就叫如愿吧。”浅浅一笑,他突然有股冲动好想亲手抱抱自己的孩子……孩子会像他,还是她?
是男、是女都无妨,他会当个好爹爹疼他们的。描绘着幻想,他满足的轻笑起来。“这次,我能当爹了啊,香尘……”
香尘仍有些不明就理,可她至少能确定一件事——她知道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她深爱的他也同样这么爱她。
她——于愿已足。
***
自穆冲云战败失踪后,猲弋接任的三大元帅再也无人能出其右。
曾经威名远播的迅雷元帅藤方域、威猛元帅辛少瑜、骁勇元帅穆冲云,联手缔造猲弋史上最光辉灿烂的年代;然而他们三人相继离去,却间接导致日后猲弋分崩离析,随岁月消失无尽黄沙下……沙遥河畔,多少旧梦悠悠流去,留不住过往如烟,凄楚思念,听凭浪淘尽。
远方,旭日东升——迎接崭新时代-
本书完-
编注:欲知藤方域与奚斯韩的爱情故事,请看“色诱情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