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著这声惊呼,一双雪白玉足从床帘中窜出,蹬在矮凳上套好绣花鞋,砰地跳下床,一个箭步冲到禀告噩耗的贴身婢女面前。
“他哪时跑的?”
“听说是昨天半夜。”
“好样的,我都还没跑呢,他居然先溜了!”温暖儿气得哇哇叫,连连顿足,鞋尖的两丛红穗不停地颤动。
太过份了,该死的傅楷杰一点义气也没有,要逃婚居然不找她一起溜!
这个忘恩负义的臭家伙,也不想想他们平日是怎样的交情,竟然就这样丢下她一个人跑了!
尤其她是女孩子,他这样一逃,她的面子岂不是都丢光了!
“小姐,您先别生气,这件事外面的人都还不知道,不会有人说闲话的。”知主莫若婢,婢女青青一开口就正中目标。
“真的没外人知道?”一听面子无损,温暖儿怒火暂息。
“嗯,只有将军大人他们和扬武镖局的傅老爷知道而已,奴婢也是经过大厅时不小心听到才知道这消息的。”
“可是他突然不见人影,别人不会怀疑吗?”
“不会。最近扬武镖局接了不少镖,旁人都以为傅公子走镖去了。”
“嗯……”温暖儿搓了搓下巴,思索著该怎么应付这件突发的意外。
温家在阳平关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傅楷杰这么一逃婚,她的将军老爹和七个将军哥哥绝对气坏了,这当儿只怕正在商量怎么把他给逮回来?
虽然她只当他是兄弟一般,压根儿不想嫁他,但要逃也该是她先逃,怎么可以让他抢先一步!此仇不报,她温暖儿还能做人吗?更重要的是,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作为温氏一族仅有的女娃,打从她出生开始,十七年来都被一票叔伯兄弟保护得好好的,从未独自踏出阳平关一步,但是每次傅楷杰走镖回来,都会告诉她一些江湖故事,听得她神往不已。虽然她的人一直在阳平关,但一颗心早飞到了江湖。
这一回傅楷杰逃婚正好给了她闯荡江湖的好借口!
她脑袋里快速地闪过数十种离开阳平关的方法,为求谨慎,又问:“青青,我娘今天一早是不是就出门了?”
娘是她的克星,只要娘不在,什么事都好办。
“是呀,夫人一早就去长安探望姑奶奶了,要一个月后才会回来。”
“嘿,那最好。”温暖儿眼珠一转,笑嘻嘻地瞅著青青,“我问你,平常我对你好不好?”
“小姐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粉身碎骨都难以报答。”青青面带笑容,心里却七上八下,因为每当主子问出这句话时,就是她倒楣的时候了。
“既然这样,我有一点‘小事’要你帮忙,你一定愿意啰?”
“能为小姐分忧是奴婢的光荣,奴婢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愿意呢。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小姐吩咐,奴婢也会立刻跳下去。”青青扯开嘴角,拚命狗腿。
“好青青,你的嘴巴越来越甜了,想到要离开你,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呢!”温暖儿捏了捏青青肥肥白白的脸颊,状似可惜地叹了口气。
青青刷白了脸,颤声问:“小姐,您该不会……该不会要自己去找傅公子吧?”
“聪明,知我者莫若青青也。”温暖儿拍掌赞美,顺便又捏了下青青的颊。
“小姐,您这一走,青青肯定会被打死的!”青青拉住温暖儿的衣袖,苦著脸哀求:“如果您真的要走,那就带奴婢一起走好不好?这样的话,您路上也有人服侍。”
“不行,我还要靠你帮我瞒住爹爹、哥哥和义父他们呢!”温暖儿微微一笑,示意青青附耳过来,在她耳边吩咐了一些事。
听完之后,青青抬起头,犹疑地问:“小姐,这样真的妥当吗?”
“没问题的,有事我负责。”温暖儿拍胸脯保证。
于是,苦命的青青只好乖乖点头,按照主子的命令收拾好行李,掩护温暖儿从她们平常用来溜出府邸的狗洞钻了出去。
谁知温暖儿刚钻出洞口,一道轻柔悦耳的声音便在她耳边响起。
“暖儿,家里没门让你走吗?”
“娘……您、您不是已经去长安了吗?”她转身看了母亲一眼,随即心虚地低头。
“你爹派人告诉我,说楷杰逃婚了,所以我就马上赶回来了。”温夫人打量著女儿的少年装扮,笑道:“我早知道你要去找他算帐,所以就先在这里等你。呵,这身打扮可真教人怀念,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发现母亲的语气里并无不悦,温暖儿心里登时生出了一线希望。
“娘,您让人家去好不好?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不会有事的。”她挽著母亲的手撒娇,大眼里盈满祈求。
“说实话,你是想去找楷杰算帐呢,还是想出去玩玩?”
“嘻,我想算完帐后,拉著他当保镖到江湖上闯闯,江湖一定很有趣吧!”她轻笑著,露出了神往的表情。
望著女儿,温夫人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她是镖师的女儿,听多了江湖故事,也兴起了闯江湖的念头,只不过来不及付诸行动就遇上了当时还只是个校尉的丈夫,不久就嫁为人妻,生儿育女,江湖到底是什么模样她从没见过。
虽然婚后过得十分幸福,但是在她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的,而今,这个遗憾就由女儿来补足吧。以女儿的机灵,应该是不会出乱子,何况还有个武功不错、江湖经历也丰富的傅楷杰从旁照料。
温夫人微微一笑,温言问:“你知道楷杰在哪吗?”
听到这句话,温暖儿便知道母亲答应了,立刻喜孜孜地回答:“他的心思还不容易猜吗?肯定是躲到朋友家了。他的朋友里面,唐凛霜的势力最大,和我又没交情,所以他一定是去唐门!”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好吧,我给你一年的期限,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爹那边我会应付。”温夫人轻抚女儿的头,柔声问:“东西都带了吗?你身上的钱够不够用?”
“放心、放心,该带的我都带了,钱也够用。”
温夫人点点头,不舍地抱了女儿一下,“你走吧,要小心照顾自己。”
“娘,您好好保重,帮我跟爹和哥哥说再见。再帮我告诉青青,叫她不用躲在房间里假装是我了。”
温暖儿回抱了母亲一下,挥挥手,开始了她第一次独自一人的远行。
※※※
踏出了阳平关,温暖儿的心情可说是好到不能再好。
背著行囊,踏著轻快的步伐,她一边哼著小曲,一边左顾右盼地欣赏山路上的风光。
山路两旁开满了各色野花,蜂蝶穿梭其间,漫舞明媚春光,夹道的绿树传来阵阵悦耳的鸟鸣,更添了几分清幽。
但是不管心情再好,风景再美,她都没忘记此行的目的。除了游山玩水,她还要找傅楷杰报仇,然后叫他充当护花使者,带她在江湖上好好玩一玩。
有仇必报向来是她的原则,哪怕只是偷吃她一口菜,她都会加倍讨回来,
该怎么修理他呢?
“嗯……逼他生吞青蛙如何?不行,这个半年前玩过了。还是要他倒立绕城三圈?也不行,这个前几年就玩过了。拿他当马骑?不行,那是小时候的作法,现在再像以前那样做,会被人家笑……”
啧,看来得再想些新玩意才行。
但是在那之前……
她随手攀下一根树枝,拿在手中甩呀甩的,喃喃自语:“不管怎样,要修理他就得先把他逼出唐门,不然他躲在唐门里当缩头乌龟,根本拿他没办法。”
可是怎样才能逼出他?
树枝在半空中晃动,她的脑袋也不停地转过各种主意,直到一阵沙沙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
两名横眉竖目、手持单刀的大汉忽然从路边的草丛里窜出,其中一人喝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小鬼,识相的就快点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我们兄弟俩保证不杀你。”另一人跟著帮腔。
小鬼?
温暖儿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才想起她为了路上方便,早已改扮成了少年,还用黑炭把脸给涂黑了。
她眨了眨眼,绽开笑颜问:“你们是强盗吗?”
“废话!”
“哇!强盗耶!我第一次看到强盗,原来强盗就长这样子呀!”她拍掌大笑,颇感新鲜有趣。
没料到她是这种反应,他们呆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吼道:“小鬼,废话不要多说,快点把钱交出来!”
“钱?我没有钱呀。”她傻呼呼地笑著,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我只有银子,没有铜钱。”
“你是呆子吗?这个就是钱。”一名大汉抢过银子,和同伴一起嗤笑著。
抢钱抢了十几年,他们从没遇过这样的傻瓜。
“喔,原来银子也是钱呀。”她恍然大悟似的点头。
“快点快点,不要拖拖拉拉的,管你银子还是铜钱银票,统统拿出来!”
“给你们是没关系啦,不过我现在想拉屎,大爷们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到草丛里方便一下好不好?”她搔搔头,一脸的不好意思。
“小鬼,你该不会是想逃跑吧?”
“不是不是。”她赶紧摇头。
“好吧,我们今天就好心点,等你拉完了再抢。”看这小鬼傻愣愣的模样,料来也不敢偷跑。
“谢谢、谢谢。”她迭声称谢,提著包袱走进草丛蹲下,只露出一颗头。
过没多久,她便急急忙忙地跑回了他们身边,从怀里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恭恭敬敬地交给了他们。
“两位大爷,请你们点收一下,这里应该有一百张一百两的银票,少了的话我再补。”
他们原本想拿了银票就走,听到她这么说,就把银票分成两叠,当场数了起来。
数没几张,其中一名大汉没好气地问:“小鬼,这些银票怎么湿湿的?该不会是你在上面撒尿吧?”
“我才没那么脏咧!那是被水弄湿的。刚刚我拉完屎要洗手的时候,不小心把水壶里的水泼到了身上,银票就是那时候弄湿的。”她扯了扯衣襟,又道:“您瞧,湿了一片呢。”
他点点头,又继续数银票,但是因为银票受了潮黏在一起,时而得用手指沾沾口水才能揭开,另一人的情况也是相同。
数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终于数完了,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张。
平白多了一万两,两名大汉欢喜不已,其中一人拍著温暖儿的肩膀,大声道:“小子,你这么合作,剩下的银子我们就不抢了,留点钱让你回家乡。”
“多谢多谢。”她万分诚恳地躬身致谢。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晃了晃身子,砰地倒地,昏迷不醒。
“呆子,你们当真以为我好欺负吗?”她直起身子,小嘴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对著地上的两人扮了个鬼脸。
她虽没行走过江湖,但听的可多了,江湖三宝──石灰、绳子、蒙汗药──她可是早早备妥了,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先前她假装方便时,乘机把大量的蒙汗药倒进了水壶里,再用壶里的水把银票弄湿,让他们数银票时顺便连蒙汗药一起吞下肚。结果计策奏效,他们一睡就睡到了九重天外,接下来只能任她宰割。
“本姑娘向来有仇必报,你们想抢我,我当然得抢回来!”
她冷哼一声,取回她的一万两银票,顺便把他们身上的银两都洗劫一空,连那两把单刀也一并拿走。
抢劫完毕,她还觉得不够,瞪著地上昏迷的两人自言自语:“就这样放过你们实在太便宜了,可是要抓你们去官府我又没力气……”
想了一会,她从怀里取出匕首,剃光了他们的头发眉毛,割断他们的裤带,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支眉笔,在他们额头写下“我是强盗”四个大字,然后剥下他们的上衣,在他们胸口写下“阳平关温暖儿到此一踹”,再狠狠地印上一堆脚印。
到了这地步,她终于满意地点头。
“遇到我,算你们倒楣!哼!”食指轻轻撇过鼻头,她得意地昂起下巴。
嘿嘿,她第一次闯江湖就轻易的撂倒了两个强盗,看来她还挺有闯江湖的天份嘛!
带著初出江湖的战利品,温暖儿开开心心地继续她的旅程。
※※※
“事情就是这样。”傅楷杰双手一摊,重重地叹了口气,跟著试探地问︰“凛霜,咱们朋友一场,你一定肯收留我吧?”
唐凛霜垂首品茗,沉默不答。
“算我拜托你好不好?要我求你也行!拜托……你就当是在做善事,好心一点收留我吧!”傅楷杰愁眉苦脸地望著好友。
“我不做善事,更没好心。”唐凛霜照样喝著他的茶,丝毫不为所动!
傅楷杰僵了一下,暗骂自己笨,明知道好友不吃那一套,还说什么做善事、好心一点的,简直是浪费口水嘛!
不过没关系,他向来知过能改,马上换个说法再来过。
“其实是这样的,我想来想去,怎么想都只有你才有本事庇护我。如果你不帮忙,我就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你还有很多朋友。”唐凛霜放下茶杯,淡淡地瞥了傅楷杰一眼。
他回答得简略,但傅楷杰却明白他的意思,那表示他认为他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不必找上他。
“我是有很多朋友,但最值得信赖的是你。真的只有你才有能力帮我呀!”傅楷杰认真地盯著唐凛霜,说得万分诚恳。
这话是有些夸大,可是他可没说谎啊!
他虽然有很多朋友,但除了唐凛霜外,每一个也都是温暖儿的朋友,如果他跑去投靠那些朋友,只怕会被一千“义气深重”的江湖好汉打包送回阳平关;虽然他也可以选择浪迹天涯,但是难保不会被查到消息抓回去。
“喔?”唐凛霜的嘴角微微扯动,但俊逸的容颜依旧冷漠。
见他态度略有软化,傅楷杰立刻加把劲,装出沉痛的表情,“凛霜,你就帮我这一次吧。只有唐门才能挡得下我爹他们,如果你不收留我,我绝对会被他们逼回阳平关娶妻!我已经被我义妹欺压十几年了,若是娶了她,就连下半辈子也完了!”
“你可以反抗。”唐凛霜面无表情地说著。
“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反抗一点用处也没有,反而会更惨!”傅楷杰无奈地叹息完,问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方月亮的事?”
“没有。”
“唉,那是在我义妹六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月亮其实是方的,我听到她这样说,当场就哈哈大笑,回答她月亮只有圆的,没有方的。结果她却说月亮一定是方的,不信的话,可以打个赌,她保证我会亲口说出月亮是方的。”
喝了口茶,他续道:“我那时没想太多,就答应和她打赌,然后她就拉著我去找我爹,问我爹月亮是不是方的。本来我爹回答是圆的,可是一看到她快要哭了,马上就改说月亮是方的,她又问我月亮是不是方的,我说不是,她就开始大哭,然后我爹就狠狠的打了我好几拳,硬要我承认月亮是方的。”
“你承认了?”
“能不承认吗?”傅楷杰再度叹息,摇了摇头,“结果那一次,我输掉了我的宝剑。原来她老早就想要那把剑了,只是知道我一定不会给,所以才使诈。幸好后来她娘出面主持公道,她才把剑还给了我。”
说完了少年时的悲惨遭遇,他以乞求的眼神望著唐凛霜,希望能博取到他难得一见的同情心。
沉默片刻,唐凛霜终于点头。
傅楷杰高兴得欢呼,“哈哈!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有义气!”
“我把你安排在隔壁的园子,有任何需要,你再吩咐下人。”相对于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唐凛霜却一脸淡然,寒若秋水的清冷眼眸无情无绪,波澜不兴。
“住隔壁?可是我比较喜欢你这里,不但吃得好、用得好,连奴婢都比别的地方聪明伶俐,而且守卫又森严,还有……”
“不要得寸进尺。”唐凛霜冷冷地横了傅楷杰一眼。
傅楷杰摸摸鼻子,不敢再说。
相交七年,他虽然多次拜访唐门,可是从没有一次可以成功在幽篁园留宿,最多就是住在隔壁的园子,这还是这一两年才有的待遇,更早以前,他甚至只能住在一般的客房里。
但,据说他是绝无仅有,唯一能够踏进幽篁园的外人,就这一点而言,他该觉得荣幸了,因为唐凛霜的性子向来孤僻,就是自家人要进幽篁园都得有他的允许,更何况是外人。
“等一下我就派人带你去隔壁。”唐凛霜拿起茶杯,却发现茶已经冷,便又放下了杯子。
站在一旁伺候的婢女残夏看到这种情形,不等主人吩咐,立刻帮他换上新的茶杯,同时斟上温热的茶。
换完了主人面前的茶杯,残夏又要去拿傅楷杰的,可是却被他拦下。
“不用换了,我还没喝完!蹉帮我倒满就了。”
“这……”残夏为难地回头望著唐凛霜,等候他的指示。
“随他。”
“是。”她恭敬地为傅楷杰斟满茶,随即默默地退到旁边。
“啧,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讲究,这等稀少的好茶你也舍得倒掉。”傅楷杰一边品茗,一边摇头。
君山银针何等名贵,只是稍微凉了,居然就命人倒掉,连杯子都换成新的。
“这里只有最好的。”唐凛霜淡淡地回答。
“唉,你还真是连一点瑕疵都不要。”
“既是瑕疵,何须存在。”
“呃……虽然这样说也没错,不过也不用每次都那么讲究,有时候有点瑕疵也不错呀。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
听著唐凛霜冷淡的回答,傅楷杰只好耸耸肩,放弃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