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不敢相信今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离开父亲家好像已经二十年,而不是二十个月。
不知道父亲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和他的堂侄丹恩侯爵联手,尽一切可用的办法抹去我的存在,只差没有实际杀掉我。但记忆不像家族圣经里的名字,那样容易涂掉。规定再也不准提起一个女儿很容易,但记忆不受意志控制,即使是柏家人的意志力,即使死亡那么久,那名字与影像依旧长存于记忆之中。
我还活着,父亲,活得好好的,但在我的宝贝女儿出世时,你的希望几乎成真。我没有昂贵的伦敦产科医师为我接生,只有一个与我同年纪但已经生了三胎的孕妇。等梅荔诗要生时,我会充当助产士报答她。
我没有死于产褥热可以说是奇迹,这个寒伧社区里每个有智慧的已婚妇女都那样认为。但我知道那不是奇迹,而是意志力的展现。我不能向死神屈服,无论他有多么坚持。我不能丢下刚出生的女儿,把她交给我嫁的那个虚假不实、自私自利的男人。
约翰现在一定很遗憾我和莉缇都没死。不管碰到的是什么样的小角色,他都不得不接下,然后尽力去研读他少得可怜的台词。我安排使他的薪资直接交给我。否则他赚的那一点点钱全部都会被他拿去吃喝嫖赌,我的莉缇就要饿肚子了。他极为不满地埋怨我害他生不如死,后悔他试图赢得我的心。
至于我,我因他曾赢得我的心和自己的极度愚蠢而深感羞愧。但我在离家出走时,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虽然我们家只是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但我像任何公爵的女儿一样备受呵护和宠爱,也因此一样天真。对葛约翰那种舌粲莲花的英俊无赖来说,我是太容易上当的傻瓜。我怎么会知道他激动人心的演说和热泪盈眶的示爱,只是……演戏?
他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视我为通往富裕安逸生活的车票。只因为在舞台上扮演过贵族,他就自以为了解英国贵族。他无法想像,柏氏这样高傲的家族竟然会抛弃十七年来不曾有过一天苦日子的女儿,任凭她穷困潦倒。他真的以为他们会接纳他:一个再怎么曲解定义都称不上“绅士”的男人,因属于低人一等的“戏子”而更加不光彩。
早知道约翰有那样的妄想,我就会点醒他,无奈当时的我既困惑又无知。我以为他像我一样了解,私奔斩断我与柏家所有的关系,和解绝无可能,我们必须自力更生。
如果夫妻同心,我会心满意足地与他一起住茅舍,与他一起努力改善生活。但努力与他的天性不合。我好后悔自己没有习得一技之长。邻居付钱请我替他们写信,他们几乎没有人会写自已的名字。我会做一些女红,但对针线并不拿手。附近没人请得起私人教师,更看不出私人教师的价值。除了偶尔赚到的零钱,我不得不依赖约翰。
我得及早停笔了,因为我发现我几乎都在抱怨。莉缇从午睡中醒来,很快就会厌烦了用她滑稽的婴儿语言自言自语。我应该写她才对,她是那么聪明、美丽和善良,可以说是婴儿中的天才兼模范。有了她,我还有什么好抱怨?
乖.宝贝,我听到了。妈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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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缇在看完第一篇日记时停下,因为她又快要失去自制了,她的声音太高亢,而且在发抖。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昂士伍替她堆好的枕头。他还把一张小桌子拖到床边,把房间里大部分的蜡烛都放在桌上,好让她有较充足的光线阅读。
他起初站在窗前俯瞰庭院,听到她大声念出日记内容时,惊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发现自己在朗读时也很惊讶。
开始时她默默地匆匆浏览,渴望再看到多年前看过、却不甚了解但依稀记得的词句。短语特别醒目,不是因为她记得那些字,而是因为它们保存了母亲说话的方式。她开始听到母亲的声音,那么清楚,就像别人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响起,即使说话者并不在场。她只需要张开嘴巴,她的声音就变成另一个人的声音。不是她刻意模仿,而是自然发生的。
所以她一定是暂时忘了昂士伍,或是深陷于过去而无法顾及现在。确定小故事全部都在而放心镇定后,莉缇翻回第一页,用失而复得的声音朗读——一项意料之外的礼物,重新获得一项她以为永远失去的宝藏。
乖,宝贝,我听到了。妈妈来了。
莉缇现在清楚地记得母亲总是听到她,总是会前来。她了解鲍玛俐对她孩子的感觉:纯粹、强烈、坚定不移的爱。莉缇知道世上有这种东西存在,她曾在母爱这个最安全的避风港内生活了十年。
她的喉咙刺痛。眼中的泪水使她看不清楚日记上的字。
她听到他移动,感觉到床垫在他上床时下陷。
“这样度过你的新婚之夜真凄惨,”她颤声道。“听我哀哀泣诉。”
“你可以偶尔流露人性,”他说。“或者柏家有家规禁止这样?”
温暖的男性躯体移到她身旁,肌肉结实的手臂滑到她背后把她拉近。她知道这不是最安全的避风港,但目前似乎是,而她看不出假装它是有何伤害。
“她溺爱我。”莉缇告诉他,模糊的视线依然盯着日记。
“她为什么不该溺爱你?”他说。“以你特有的可怕方式,你可以很可爱。何况,身为柏家人,她懂得欣赏你个性中无法为外人所欣赏的骇人特质。就像丹恩一样,他似乎也不觉得你有什么问题。”他用伤心惊讶的语气说出最后那句话,好像他的朋友今后一定会被当成十足的疯子。
“我没有任何问题,”她指向日记。“这里白纸黑字写着:我是‘天才兼模范’。”
“我倒想听听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回答。“也许她会就‘如何管好这样的天才兼模范’提供一些宝贵的意见。”他用肩膀轻推她。“继续念吧,莉缇。如果那是她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具有抚慰作用。”
莉缇记得的确是那样。他的靠近、他的取笑和搂着她的强壮臂膀也抚慰了她。
她继续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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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烁的晨光与房间的阴影混合时,莉缇终于合起日记,爱困地归还他的枕头,然后倒在她自己的枕头上。她没有转向他,但也没有反对维尔做比较舒服的调整,把她拉过去使她背部贴着他的前身。等他使她舒适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时,她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虽然他通常都是在一般人已经起床工作或正要起床时才就寝,但此刻他却感到比平时更加疲惫。即使习惯了荒唐度日,渴望刺激危险及其附带的身心冲击,但像这样从早晨折腾到深夜也令他大感吃不消。
在这应该感到平静的寂静深夜,他却觉得自己像船长兼船员,驾驶着船与狂风巨浪搏斗一天一夜后,撞上暗礁。
如果没有那本日记,他可能已经把船驶入安全的港湾。
日记的内容就是害他沉船的暗礁。
听着妻子用别人的声音娓娓诵读时,他不只十次想抢过日记扔进火里。
柏安怡用来描述她悲惨生活的冷漠勇气和嘲讽,令人不忍听闻。任何女人都不该需要那样的勇气与超然,任何女人都不该过那样严苛的生活。她过一天算一天,不知道何时会遭到驱逐,何时会看到她仅有的财物被旧货商运走,或今天的晚餐会不会是最后一顿。但她拿困苦开玩笑,把丈夫的丑事变成讽刺的趣闻,好像在嘲笑残酷的命运。
只有一次,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她写出类似恳求怜悯的文字。甚至在那时,她都不是为了自己。她在过世前几天写下的最后那几行几乎无法辨认的文字,彷佛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亲爱的天父,请你照顾我的两个女儿。
他想要忘记她的故事,就像他忘记许多其他的故事一样,但它在他的脑海里扎了根,就像在柏家祖先定居的荒原上顽强生长的荆豆。
他把大部分人的话都当耳边风,但这个过世十八年的女人的话却深植在他心里,使他自觉像无赖和懦夫。她以勇气和幽默忍受命运的捉弄……他却无法面对在新婚之夜的发现。
他一逮到机会就跑去和丹恩吵架,急于用愤怒来抹煞另一件事。好像他必须忍受的恼人领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其实不是,只是这次玩笑落在自己身上。
他想要莉缇,那种渴望是对其他女人不曾有过的。所以在终于和她上床之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感觉,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和别人,他只是性交。和妻子,那是做爱。
她是作家。如果她处于他的地位,她会想出许多比喻来描述那个经验,是什么感觉,有什么不同。他想不出任何比喻。但他是浪子,丰富的经验使他分辨得出差异,能够了解他的心已被卷入,知道这种情形叫什么。
你爱上我了吗?他曾经微笑着那样问她,好像那个可能性令他好笑。当她没有说出他想要的答案时,他不得不继续微笑和打趣,但自始至终都知道刺痛他心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比身体的伤害更痛。
伤害不过如此,爱也不过如此。
那和柏安怡所忍受的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和她女儿所曾忍受的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更不必说他知道的只是一小部分。薄薄的日记本不及他的手掌大。寥寥几页没有多少内容,但大部分都很骇人,每一篇都间隔很久。他确信它只诉说了故事的最小部分。
他不想知道更多,不想感到比现在更加渺小。渺小、卑微、自私和盲目。
但若莉缇忍受下来了,不管那是怎样的生活;他当然能忍受得了知道详情。
但不是从她口中得知。她曾说不希望往事被挖出来,所以他不会逼她重提。
丹恩会知道较多的内情,无论喜欢与否,他都得说。他负有很大的责任。回答几个问题是聪明绝顶兼无所不知侯爵起码能做的。
维尔决定一有空就去找丹恩,必要时揍也要揍得他说出实情。
怀着那令人愉快的期望,昂士伍公爵终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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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维尔不必去找丹恩。下午三点左右,一从亚契口中得知公爵夫妇已经起床,丹恩立刻抵达把维尔带去私人餐室,让两位夫人在丹恩的房间享用迟到的早餐。
“洁丝快爆炸了,”丹恩在他们下楼时说。“她一定要和我表妹私下密谈,分享她折磨丈夫的经验。博迪带朴小姐去朴茨茅斯路买一些我的夫人坚持你的夫人一定得有的服饰,所以他不会在我们用餐时烦我们。洁丝和我会带他们两个一起回艾思特庄。你需要整顿你的家来容纳一个妻子,你不会想要博迪在附近烦你。我也不想要博迪,但他不会太碍事,至少不会碍我的事。他会跟在朴小姐后面跑,难得他聪明地爱上了全宇宙唯一理解他的女子。”
维尔在楼梯上止步。“爱上?”他说。“你确定吗?”
“当然不确定。我怎么会知道?在我听来或看来,他都跟平时一样白痴。但洁丝向我保证,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朴小姐身上。”
他们继续拾级而下。丹恩大声计算着要赠与朴小姐多少钱,如果她愿意怜悯博迪并嫁给他。维尔则只听到“爱”在脑海里回响,很想知道丹恩夫人有没有在别处看到同样的徵兆。
“你异常安静,”丹恩在他们就坐时说。“我们在一起整整五分钟,你连半句挑衅的话都没说。”
一个仆人在这时进来,他们点餐。仆人离开,维尔说:“关于莉缇,我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斥我。”
“真巧,不管你要不要,我都打算说给你听。”丹恩说。“我准备打得你不省人事,把你弄醒,再把不成人形的你扔在椅子上。处于那种海绵般的状态,你一定听得进我要告诉你的故事,甚至听得进少许忠告。”
“有意思。我正打算用类似的方法对付你,如果你决定像平常那样惹人生气。”
“就这一次,我体恤你。”丹恩说。“你使我的表妹成为公爵夫人,恢复她在这世上应有的地位。此外,你娶她的动机即使不高尚,至少不完全卑鄙。你对她出身的不关心使我感动,昂士伍,真的。”他露出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你这辈子就这一次表现出的品味,使我感动并深感惊讶。她非常潇洒,对不对?大部分的柏家人都这样。要知道,她的相貌遗传自她的外祖父。柏斐德和我父亲小时候十分相像。但斐德在十七、八岁时得了天花而破相。这一定就是安怡拿她女儿与我父亲、而不是她父亲相比的原因。她一定不知道斐德曾经是柏家很俊美的人之一,我们还没有发现安怡的画像。但是,如果有画像,洁丝一定会找到。她有找东西的惊人天赋。”
维尔知道丹恩夫人找到和逼丹恩留下的“东西”之一是,他的私生子道明。转念至此,维尔脑海深处波涛汹涌,冰冷的海浪拍打着充满被弃置之想法的遥远海岸。
他把那种感觉称为“饥饿”,因此不耐烦地望向门口。
“仆人到哪里去了?”他说。“倒杯麦酒需要多久?”
“今天上午应付那些婚礼的宾客,使他们疲于奔命,”丹恩说。“或者该说是收拾尸体。中午我第一次下楼时,公共餐室里简直是尸横遍地,勾起念牛津时的美好回忆。”
仆人在这时出现,身后跟着另一个仆人。沉重的托盘使他们步履蹒跚,虽然只是两人份的餐饮,但是两个客人都身材高大,胃口也大。
因此,仆人走后一会儿,丹恩才开始说故事。但他没有用华丽的词藻或感伤的文句来添枝加叶地慢慢叙述,而是照维尔希望的方式,照男人的方式直接讲述:抓紧事实,井然有序,没有离题地谈到原因和最无益的但愿。
但故事的内容就像维尔预料的那样让人不快,他的第一盘食物还没有吃完,就已经倒尽胃口,因为他在那时听到马夏西监狱的事。
他推开盘子。“她只告诉我她妹妹死了,没说经过,也没提起债务人监狱。”
“柏家人天生不轻信他人,也很能保密,”丹恩说。“莉缇显然也一样。她只用一句‘不希望往事被挖出来’来解释对身世的守口如瓶。你知不知道她去了我的婚礼,就站在教堂台阶上,却始终没有自我介绍?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以为我会在乎她母亲的事?”他皱眉瞪着他的杯子。“我的母亲和一个航运商私奔,我和达特穆尔头号荡妇生的孩子就住在我家。难道她以为我会觉得她高攀不上我们?”
“别问我,”维尔说。“我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
他皱眉瞪向维尔。“我很清楚你的兴趣在别处,你娶她并不是为了她的头脑,你不能想像她或任何女人有头脑。听我说,昂士伍,她们真的有。女人无时无刻不在动脑筋,如果你不想每次都被击败,我劝你赶快动动你迟钝的脑筋,多了解你的妻子。我知道这有些困难,思考会破坏你脆弱的体质平衡。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容易些。我们男人必须团结在一起。”
“那么言归正传,好吗?”维尔说。“你刚刚埋葬了她的妹妹。”
丹恩从中断的地方往下说,但对于莉缇因父亲前往美国而投靠叔公夫妇后的生活,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一八一六年,她的父亲遭人殴打成伤,最后伤重不治。因为他企图和一个有钱的美国女孩私奔。但这一次,他们遭到追捕,女孩的兄弟救走她,私刑处置了葛约翰。
“我的表妹似乎随葛士帝和葛爱菲旅游海外,”丹恩说。“两位老人家在去年秋天过世。我打听到他们的一个仆人住在康瓦耳的马拉逊镇。收到你的结婚请柬时,我们正计划南下找他。”丹恩拿起他的杯子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时,他的目光落在维尔的盘子上。“我会派贺德鲁先生来伦敦见你的律师。希望你不会拒绝让我对我的父亲进行一点为时已晚的报复。为了使死者恼怒,我想要给莉缇嫁妆,贺德鲁绝对会逼你签署复杂和过分到足以使你的男性自尊尖叫的财产协议书。莉缇已经证明她能够照顾自己,但我可以确定她不会反对让子女的未来受到保障。”
“如果她反对,我会叫她去跟你吵。”维尔说。子女当然会有,他告诉自己,丹恩的要求只是习俗。嫁妆和财产协议可以俐落及合法地解决某些问题,为未来提供一定程度的物质保障。如果未来的其他层面令维尔困扰,如果他比平时更难以忘却新的焦虑,那也只是目前碍于晕船状态的内心所给予的暗示。但内心是丹恩看不到的。
“要我应战,总得给我弹药,”丹恩说。“我已经把你不知道的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来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听过萨罗比对最近事件的说法,但似乎连他也不是全部都知道。我如坐针毡地想知道爬上梅莲娜家的二楼这件事。萨罗比当时在那里吗?”
“说来话长。”维尔说。
“我再叫些麦酒。”丹恩说。
侍者应召而至,酒杯被重新斟满,维尔从醋坊街开始讲他的故事。他当然没有和盘托出,只拿说出的事开玩笑,而在自以为聪明地开人玩笑后,被戏弄的反而是自己又有何妨?
他不是第一个盲目撞上婚姻的男人。就像丹恩说的,那就像在黑暗中走进一扇门。丹恩当然该知道,他也走进了那扇门。
正因为如此,丹恩可以毫无顾忌地嘲笑好友的错误、狼狈和挫败,用“大笨蛋”这类的昵称叫他。丹恩毫不留情,但他们对彼此向来毫不留情。他们总是彼此侮辱和拳脚相向,那是他们沟通的方式。那是他们表达感情和理解的方式。
由于那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模式,所以维尔很快就放松下来。不安就算没有完全消失,也在他与好友谈话的时间被遗忘。
由于太像往日时光,所以维尔未能了解沧海已经变桑田,也是情有可原。他不知道六个月的婚姻生活使丹恩变得更加了解自己,而且能轻易地把这敏锐的觉悟用在别人身上。
因此,丹恩侯爵很想揪住好友的领巾,抓他的头去撞墙。但他压下那个诱惑,就像他后来告诉妻子的:“他有莉缇,让她自行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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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丽姿,真是抱歉。”艾美呻吟着说。
“没什么好抱歉的。”丽姿轻快地说,用湿布擦拭妹妹的额头。“如果是比消化不良更严重的病,那你非抱歉不可,因为那会吓死我。但呕吐我不怕,无论吐得有多厉害。”
“我吃太多了。”
“你两餐时间间隔太久,食物又烹调不当。我也想吐,但我的胃比你强壮。”
“我们没赶上。”艾美说。“我们没能赶上婚礼。”
确实如此。现在是星期四晚上。她们投宿在安斯伯里附近的旅店,离目的地还有几英里。她们原本可以及时抵达利胡克参加婚礼,但艾美在星期三匆匆吃过午餐后半小时开始剧烈呕吐。她们不得不在驿站下车。艾美虚弱到只能靠旅店的仆人抱她到楼上的房间。
她们以家庭女教师及其学生的身分旅行。丽姿穿上她的旧丧服,因为黑色使她看来比较老。她还从布列斯雷庄的书房“借”了一副眼镜。她不得不从眼镜上方看东西,因为她无法透过镜片视物,但艾美向她保证,那样使她显得更加严厉。
“你不能再为婚礼烦恼,”丽姿说。“你又不是故意生病的。”
“你应该独自前去。”
“你一定是神志失常才说出这种话。我们在这件事情里是一起的,艾美小姐。莫家人互相支持。”丽姿拍松妹妹背后的枕头。“汤和茶很快就会送上来。你必须专心恢复体力。因为等你一好,我们就启程。”
“不要回布列斯雷庄,”艾美摇头说。“我们要先表明立场,一定要让他知道我们曾努力要去参加婚礼。”
“我们可以写信。”
“他从来不看信。”
隆澜庄的仆人定期与昂士伍府的仆人通信。隆澜庄的管家每季写信给丽姿和艾美,因此两个女孩知道现任公爵已经一年半不曾拆阅私人信件。在隆澜庄,管家处理公爵的商业信件,在伦敦的昂士伍府,则由总管郝先生负责。
“我们可以写信给她,”丽姿说。“她可以告诉他。”
“你确定他们结婚了吗?消息传得很快,但未必正确。也许她赢得比赛,他必须另外想法。”
“明天的报纸就会登,”丽姿说。“那时我们再决定怎么做。”
“我不要回布列斯雷庄,”艾美说。“我绝不原谅他们,绝不。”
敲门声响。“你的晚餐来了。”丽姿从椅子里站起来。“来的正是时候。等肚子有些东西,你的脾气也许就会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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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莉缇和昂士伍在星期四深夜才抵达昂士伍府,但所有的家仆都在等他们。
等管家帮莉缇脱掉外套时,其他的仆人已进入一楼门厅,以他们各自的方式站着。
莉缇突然很能体会威灵顿公爵在滑铁卢战役前校阅他的蹩脚军队时是什么感觉:他必须靠那支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击败拿破仑。她注意到绉巴巴的围裙和脏兮兮的制服,歪斜的假发和帽子,胡须随便乱剃的下巴,从惊恐到傲慢、困窘到绝望的各种表情。
但她不予置评,专心记住名字和职位。与威灵顿不同的是,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把这群士气低落的乌合之众变成令人满意的家务战斗部队。
至于房屋本身的状态:即使没有看到多少,她也察觉出它的情况比工作人员更可悲。
她并不惊讶。昂士伍待在府里的时间很少,而且像许多男性一样,缺乏察觉灰尘、污秽和杂乱的能力。
结果证明,整洁的只有主卧室。这无疑该归功于亚契。她在今天稍早发现,与外表——昂士伍的外表——相反的,亚契是非常挑剔的人。他只是不幸遇到不合作的主人。
由于总管郝先生和管家柯太太一介绍完所有的仆人,昂士伍就不耐烦地挥手要他们下去,所以是亚契带莉缇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紧邻主卧室,显然已经有多年没人进去过。
昂士伍当然不想进去。当亚契打开公爵夫人的房门时,公爵往反方向进入他的更衣室。
昂士伍一走出听力范围,莉缇就温和地说:“临时通知,看来柯太太来不及整理我的房间。”
亚契瞥向四周。看到蜘蛛网从天花板角落垂下,镜子和玻璃结了一层膜,灰尘厚得像覆盖庞贝城的火山灰时,他的嘴撅了起来。“她本来可以整理,”他说。“但是她不敢动。”
莉缇凝视被亚契称为更衣室的那个布满蜘蛛网的阴暗洞穴。“我知道单身汉——有些单身汉——不喜欢别人乱动他们的东西。”
“许多仆人从第四任公爵的时代起就在这里,”亚契说。“有些仆人的家族为莫家工作了好几代。忠诚是好事,但是日复一日无所事事,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或不敢——”他突然住口,闭紧嘴巴。
“那么说服他们采用我的方法会更容易,”莉缇轻快地说。“我们将从空白开始,既没有定了型的管家,也没有爱管闲事的婆婆。”
“是的,公爵夫人。”亚契说,然后再度闭紧嘴巴。
莉缇看得出来他有满肚子的内情想要透露。她虽然好奇,但也知道礼仪禁止她怂恿他说。她注意到他在应付主人时可没有这么克制。今天稍早时,她听到他以便协助公爵穿衣以便咕哝抱怨,而且未必总是压低了声音。
“无论如何,任何改变都得等到明天。”莉缇走向通往主卧室的门。
“是的,夫人。”亚契跟在她后面走进主卧室。“但你需要女仆。我最好下去——”
“你这才来,”昂士伍重步走出更衣室。“我还以为你打算和公爵夫人闲聊一整夜。你把我的衣服弄到哪里去了?”
“你的衣服在你的更衣室,公爵。”亚契低声补充了一些莉缇听不清楚的话。
“不是那些衣服,自以为是的混蛋。”昂士伍厉声道。“我昨天穿的衣服,在我袋子里的那些。我只找到该死的衬衫和领巾,我的背心呢?”
“你昨天穿的背心在我那里,有待清洗。”亚契说。
“可恶!我没有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是的,公爵。我擅自拿出来了。你会发现你很宝贝的那些东西都在小漆器盒里——我去替你拿。”亚契走向更衣室。
昂士伍退后挡住更衣室的门口。“算了,我找得到那该死的盒子,我不是瞎子。”
“既然那样,请原谅我告退,公爵,我正要下去叫个女仆上来。我应该拉铃叫人,但不会有人知道谁该来或为了什么事来。”
正要进入更衣室的昂士伍转回来。“女仆?我要女仆做什么?”
“公爵夫人需要——”
“在我的房间里就不需要。”
“公爵夫人的房间不能住人——”
“可恶,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我不要一堆女人小题大作地在我身边扰乱所有的事。”昂士伍好像终于想起莉缇的存在。他把愤怒的目光转向她。
“真是的,莉缇,我们非在今晚开始那种愚蠢的举动不可吗?”
“不必,亲爱的。”她说。
愤怒的绿色眸光再度转向亚契。“你听到了。睡觉去,你明天有一整天的时间。”
嘴巴禁闭,亚契鞠躬离开。
房门关上后,昂士伍的表情稍微柔和些。“我能帮你脱衣服。”他生硬地说。
“‘能’和‘想’不一样。”她走向他,拨开他额头的一绺头发。“我以为那种兴奋已失去了吸引力。你已经做过一次了。”
他缓缓后退,绿眸戒慎起来。“莉缇,你不要那么……”他转开视线,思索他想要的字眼。“亲切,”他尝试,接着皱起眉头。“有耐心。”那个字显然也无法令他满意,因为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我想知道你跟丹恩夫人谈了什么。丹恩说和折磨丈夫有关。”
“你和丹恩谈了什么?”
“你。”他试图咧嘴而笑。“我必须和律师见面,签字放弃生命和接受一笔嫁妆。”
“丹恩夫人跟我说了,我原本打算在回家途中跟你讨论。”但她大部分路程都在睡觉。
笑容消失。“天哪,莉缇,我们非讨论不可吗?那就是你迁就我的原因吗?如果是,那么你是在浪费时间。这件事你得去找丹恩吵。”
她端详他。没有亚契的协助,他已自行脱掉了外套、背心和领巾。那可能意味着那些衣物和他的靴子一起躺在更衣室地板上。他衬衫左边袖口的袖扣还扣着,右边的却不见了,一个扯破的大洞说明了原因。她抓住他的手腕,指向撕裂处。
“如果你解不开,为什么不叫人帮忙?”她问。“我们就在隔壁房间。”
他甩掉她的手。“别照顾我,我不需要照顾。”
她很生气,但抑制心头怒火,往后退一步。“对,我确信你也不需要一个妻子。”她走向窗户。“看你设法想出该如何处置我,应该会很有趣。”
他踩着重步回到更衣室,砰地一声关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