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领了一个丫头进府,说是包衣何老三家的。照例这样的奴才进府是用不着领给四爷瞧的,管事的领着那丫头绕过正堂往后面去了。
隔着远远的道,在那雪花摇曳的场院里,她高声向他喊道:“是八爷派我来的。”
没有任何掩饰,她的声音刺进他的耳朵里,他知道,他们势必得面对面详谈一番了。
依照他的性子,是绝对不会信她的。
一个小小年纪的奴才,又是个丫头,老八派她到府里来做什么?那当口,在众兄弟中排行老四的胤?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和老八争天下。
他不像大阿哥,虽非嫡出,却是长子;他不像二阿哥,皇后所出,生来就是太子命;他不像三哥,满腹经纶;他也不像老八,深受皇上喜爱,又得老臣赞誉——他是老四,生母出身平平,又不受皇阿玛宠爱,自己的性子也不讨喜。
他选择行人臣之道,支持太子,辅佐日后的皇上。
他既无野心,也无顾及,遂无不可告人之处,他不懂老八好端端的派个丫头到府里做什么。
“太子爷淫乱后宫,八爷认为自己有可乘之机,纵观诸位皇子,他以为太子爷倒台后,日后堪与他一争储位的,四爷您算一个——所以,他早早地安排下了。”
太子淫乱后宫?
这是天大的秘密,即便是他这个辅佐太子的亲弟弟也只是从诸多旁证中隐约猜到一二,她一个小丫头是如何知晓的?
他在佯怒之余开始考虑她所说的真实性。
“为何老八要派你这么个丫头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他信得过你?告诉你,我和老八那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亲兄弟,轮得到你这么个东西来挑拨离间?”
“太子和八爷不仅是亲兄弟,还是君臣——四爷,当此时机,您就莫要再说场面上的话了。明说了吧!他软禁了我娘,以此胁迫我。我算不得什么东西,可论辈分,我是八爷的表妹,他亲娘舅的女儿。他应了我,事成之后给我抬旗,让我进八旗,再给我寻摸个好人家,将来我们娘儿俩都好有个依靠。”
她的胆识、见地,在这几句话中表露无遗。四爷相信,他所能看到的,老八也看到了,所以他才会挑这么个看起来不起眼的丫头埋在他身边做探子,既安全又独到。
他仍故意说道:“这不正好嘛!又是抬旗又是嫁人的,有什么比这对于一个女儿家更好的?”
“旗人女子多了,过得好的也没几个,我不稀罕。嫁人?八爷看上的人,未必我就能相中。我要嫁的,我自个儿会挑,不劳烦爷了。至于将来的好日子,我更不指望。被挟持在八爷府里的我娘,现在有没有好日子过还另说呢!”
她是当真不糊涂啊!四爷好笑地瞅着这么个黄毛丫头,连性子里养成的防备与多疑也忘了,“你告诉我这些……想干什么?”
“我做您的探子,为您打探八爷那边的消息。我不求您给我抬旗、寻摸婆家,只望有朝一日,您放我全身而退。”
多少年过去了,她的话犹在耳边。
这些年,他渐渐退离了太子一党,联合老十三培养自己独立的势力。而老八,也从当年不起眼的皇子发展到今日牵动朝局的八爷党。
在皇子中,老八得老九、老十的支持,近来又有老十四与他携手同进退。在朝中,有许多重臣是他的心腹,八爷党可谓名满天下。
而何夫子呢!平日里,她拿他府里一些消息换取八爷的信任,再将从老八那儿探听到的秘密告诉他。他从不指望能在她身上一举扳倒老八,可她却似乎一直都在为当初的话有所准备。
四爷抬眼望着握着白绢的何夫子,久久后忽然出声:“你——准备好了?”
“还望四爷您恪守当日誓言,让我……全身而退。”
何夫子将那条白绢放到四爷手边,当即磕了个响头,随后拉着何焯跨出那道门,往何府里去了。
四爷也不叫人拦着,只捏着白绢细细看下去。守在外头的十三爷见人都走了,忙打了帘子进来,“四哥,怎么放他们走了?”
“不用留了,你先看看这个吧!”
十三爷接了四爷递过来的白绢,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行行的正楷小字。那不是什么锦绣文章,却是一个一个的名字。
十三爷越看越惊慌,终忍不住张大了嘴巴,“这……这是……”
“这是遍布全国各个地方的八爷党的名录。”
有了这个,一来可以堤防八爷党,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或取代或监视其动静;二来,若到了鱼死网破的一天,将这东西抛出去或给皇阿玛或给日后的储君,也好争取自己的政治筹码;这三嘛!如日后他能登上大宝,稳固江山、清除八爷党就靠它了。
四爷满腹盘算,老十三却是满肚子疑问,“她一个印书女,到底是怎么搞到这玩意的?”
何焯和何夫子这两个人也不理会大姑娘一肚子的担心和疑问,径自进了何焯的厢房。何夫子将他屋里那几口箱子打开,也不用他动手,她自己就收拾上了。
“快、快收拾收拾。一旦万岁爷那边有了消息,我们即刻启程。”
“启程?”她在说的是人话吗?怎么他都听不懂啊?
何夫子倏地停下手里的活,“你不会到这时候还抱着升官发财的梦没醒吧?”
这家伙还真是听不懂人话啊!到底还要她怎么说啊?
“我估计也就这两日的工夫,四爷一定会找个中立之人——譬如你那位恩师李光地——将我所写的那份,跟八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折子递上去。之后,只要那份联名保奏的折子递上去,圣上就会开始追究参与此事的所有人。毕竟是圣上开口让诸臣保奏的,圣上会如何行动尚不可知,然此事一出,八爷能饶得了你我?遍布天下的八爷党能饶得了你我?”
此时不走,还留着等死啊?
她连逃命的地方都想好了,“茶峒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地处偏僻,那里从上到下的官员都是十三爷的人,我们去那里安顿下来比较好。”
她在四爷身边日久,深知相比四爷的多疑,素有拼命十三郎之称的十三爷为人更为坦荡。去十三爷的地盘,比留在四爷的势力范围内,对他们来说更为安全。
“还是,你想留在京城另辟蹊径,直到飞黄腾达?”
“我不会再那么傻了。”
经历了这么一场变故,何焯要还是死心塌地地奔着前程努力,他就不是何焯了。
如果当真为了那些权势地位,他早就卷进八爷党,或是借此投奔了四爷。她所努力的一切,已让他明白,在这场夺嫡之争里,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我在八爷府里就想好了,只要能从这此的事件里抽身,就向圣上请辞,回乡丁忧——我有位干爹上个月过世,这正好是个理由。相信圣上会明白我的意思,恩准我丁忧回老家去。”
原来他都已设想好了啊!何夫子瘫坐在一旁的椅子内,习惯了做好全盘打算的她忽然发现自己没了用武之地。她折腾了半天,人家根本没打算跟她去茶峒,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祖业是万万丢不得的。
她颓废的模样叫他看着奇怪,刚刚还意气风发的,怎么这半会的工夫,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夫子,你……你怎么了?”
“你收拾收拾,等圣上丁忧的批复下来再走吧!我是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再茶峒小镇上开家印书坊,印印书,卖卖字的,日子也还过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