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大哥,喝茶了。”祝福提起铜壶,为围在火边的十来个男人冲水,片刻间,茶香四溢,为黑暗肃杀的荒野平添一股暖意。
“没想到云世斌家乡还有一个未婚妻。”吃饱饭,大伙儿开始闲扯淡,“为了前途就将她贬为偏房,真是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啊。”
“你不是男人吗?要是换了我,眼前摆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还有一个有钱、有门路的岳丈,谁还会娶一个小小的染坊师傅?”
“那位耿姑娘也真可怜。昨天一早她亲自送货来,哎唷,我还以为见鬼了,白着一张脸,披着乱乱的头发,吓得我差点屁滚尿流。”
离开绛州两天了,货行伙计们仍津津乐道在绛州的所见所闻。
祝和畅端着碗,望向氤氲水气里一张张质朴黝黑的大脸,凉凉地道:“你们吃饱了撑着吗?就尽嚼舌根,比长舌妇还多嘴。”
“九爷,这回兄弟们开了眼界,见识了本朝的陈世美。”
“他没陈世美糟糕啦。”有人帮忙开脱,“云公子没有翻脸不认人,他还是要娶耿姑娘,只怕将来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他也很为难。”
祝和畅将清茶一饮而尽,站起身子。兄弟们运货辛苦,路途无聊,总爱聊些旅途见闻,对他来说,这些乡野小事顶多拿来塞牙缝,听过就算了,要他记住,还浪费他的脑袋瓜呢。
他拍拍手。“喝茶清心哪,别越喝越笨。待喝完茶。打理一下,该睡的睡,该守的守,怕打盹辜负爷儿我的,去跟祝福多拿一把茶叶。”
“是的,九爷!”伙计们声音宏亮,齐声回应。
祝和畅将碗递给祝福,自己身先士卒,率先巡查四周情况。
有了这批亲自训练出来的兄弟,他大可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嘿!只要提起他祝九爷的和记,京城的商家都知道,不必货主亲自押送,只需放心交给和记,祝九爷打的契约就是保证,商家也乐得节省人力马匹车辆的成本,全部委托和记代为运送。
祝和畅很满意这趟绛州之行,不但送去一批皮货,回程也带回云家布庄的布匹,来回皆载满十大车,充分达到他物尽其用的最高原则。
他检视到第八车时,忽然听到极为细微的声响,心生警觉,放轻脚步,竟然就看到一个人影掀开油布,似乎正打算努力攀爬上车。
“哪来的山贼……”他一个箭步上前,大掌一张,快速而准确地钳住来人的手腕,大声喝道;“竟敢偷我和记的货……”
“好痛!”黑影传出女子的叫声。
祝和畅惊讶不已,立即将她拉近身边,就着淡淡的星光和篝火,清清楚楚看到那张惨白如鬼的惊惶脸孔。
“耿姑娘?”祝和畅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放开了她。
“九爷,有贼?”五个伙计拔剑带刀跑来,其余伙计也迅速各就各位,四面八方护住货物,充分展现出他们训练有素的应变能力。
“不是贼,是见鬼了。祝福,火!”祝和畅带着怒气。
祝福惊疑地瞪着耿悦眉,握住火把靠近马车,帮九爷照亮视线。
祝和畅用力掀开油布,只见马车里头依然整整齐齐地摆放包装妥当的布匹,其中却清出一个小小的“山洞”,约莫只容一个小姑娘坐下的空间,前头歪着一个放置上等布匹的大箱笼,显然就是她拿来遮掩“洞口”的道具。
这样的弹丸之地,她也可以躲藏两天又一夜……
“这车是谁负责的……”祝和畅脸色下豫。
糟了糟了,伙计们比见到真正的山贼还紧张。和记货行滴水不漏的防卫措施竟然让一个小姑娘给攻破了,那简直是要了九爷的命!
“九爷,我。”罪魁祸首阿阳苦着脸,出面自首。
“你给爷儿我好好想想,为什么会让她躲了两天,竟然完全察觉不到!她是活的,有气息的,要吃饭,要撒尿……老天!这事要传了出去,教我和记还有何面目生存于京城……”
“你……”众人的目光几乎可以杀死耿悦眉了。
“等回去京城,我要召开改过大会,不只阿阳,你们一个个都要想出预防的办法,爷儿我绝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呜呜,日子不好过了。上回只是磕坏客户无关紧要的木箱一角,就可以开上四个时辰的改过大会,这回恐怕得讨伐个一天一夜了。
祝和畅依然滔滔不绝地教训道:“今天只是一个小姑娘,若她真是盗贼,存心破坏,我和记无法平安运抵货物,商誉必然全毁,你们也别想再跟着爷儿我吃香喝辣,就准备另谋高就吧。”
耿悦眉孤单地站立在马车边,本以为他会质问她,没想到他竟视她如无物,而且这位看似沉稳的祝九爷,竟然啰哩啰嗦地像个老妈子。
“祝九爷,你有什么气,尽管找我,不要骂你的手下。”她不畏他高大魁梧的身子,抬起头望住了他。
“我在管教我的伙计,你别插话。”他只瞄她一眼。
“是啊,咱九爷讲话,那是仅次于皇上的圣旨,耿姑娘你就行行好,别惹恼九爷了。”挨骂的伙计们竟也帮着主子说话。
祝和畅心念飞转。这些年来,他用心经营和记货行,货行几乎就是他另一个生命;虽说运送途中难免碰上不可预料之事,但货物中竟躲了一个人,纵使她有呼天抢地的理由上京寻夫,他也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耿姑娘,我们明天中午会到达下一个大城,在那儿,我会帮你雇车,送你回绛州。至于车马费,到了京城我再向云公子收取。”
“我不回去,我要去京城。”悦眉坚定地道。
“你不是我运送契约的货物,我不送。祝福,念给她听。”
“和记货行三不送: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祝福朗声念毕,自己再加个注脚;“耿大姐,你是活的,当然不送了。”
“祝九爷,拜托你,我一定要去京城。”悦眉长到十八岁,还没有求过人,她将拳头握得死紧,仍挡不住那源源涌出的羞辱感,身子不觉颤抖着,忍着气,将话说完,“请你顺路载我过去,我绝不麻烦你们。”
“不成。”祝和畅吃了秤铉铁了心,他没有必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破坏原则。
仰望那张绷紧的冷脸孔,悦眉没有被拒绝的难堪,反倒如释重负。
她毕竟是不会、也不愿求人,若非一心急着上京寻人问话,她会昂首走在大道,绝不龟缩车上日夜见不得人。
“好。那就麻烦祝九爷送我到下一个大城,到了那里,我再自己想办法。”她一口气说完,眼睛眨也不眨。
这么快就弃甲投降?伙计们正等待姑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她的命苦,并苦苦哀求九爷大发善心载她一程,然后向来不近女色的九爷就会被打动……这样就完了?戏不是这样演的啦,那谁还来看戏!
“你得回去绛州。”祝和畅已经猜到云家会往北方寻来。
“我不能回去。我砸碎了染饼,弄糊了染缸,我没办法回去。”
众人倒抽一口气。好可怕的女人啊,要不到就毁了一切……
祝和畅只想摇头。这瘦弱的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还来得刚烈,脑袋和脾气又臭又硬,竟然笨到做出这种玉石俱焚的蠢事。
然而她的口气虽强硬,那又薄又扁的纤细身子却违心似地摇摇晃晃,火影闪动,让她看起来更像是在发抖,定睛再瞧,喝!不正是在发抖吗!
时序已入冬,尤其在这个小树林边的荒地夜晚,冷风飕飕,寒气逼人,就连身强力壮的兄弟们也都穿上了保暖的皮裘,小姑娘却只穿着黯黝黝的玄青色薄棉衫裤,凌乱的黑发扎成辫子,露出一截白脖子,又白着一张脸,不得不令他想起被拔了毛、光溜溜的白斩鸡。
“你吃饭了吗?你这两天吃什么?”他问道。
“我有饼。”
祝和畅望向车内的那个扁平小包袱。她能带上什么干粮?甚至要去更为寒冷的北方,也不懂得带上一件袄子!
“披着。”他说着,便脱下外袍递了过去,声音平板地吩咐道:“祝福,给她下碗面疙瘩,让出一顶羊皮帐给她,大伙儿凑合着睡。”
“这……”悦眉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接过袍子。
“秋姑娘,你和云家染坊有什么纠葛,我和记货行一概不过问。到了城里,你我一拍两散。”他一边将袍子塞进她怀里,一边划清界线。“至于你偷跑上车这一点,违背了云世斌和我签订的运送契约,我会向他收取违约金,权充是你耗费我们马匹、人力、食粮的赔偿。”
悦眉勉强抱着那一团热气熏人的袍子,咬紧牙根道:“我耿悦眉自己做事自己担当,你要钱,我会付。”
“订约的是云世斌,不是你。”
这是他的原则,一切以契约为凭,其它不关货运的狗屁倒灶事情一律不管,更何况是带上一个活生生的、打算进京寻夫或杀夫的小姑娘!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他不想理会,他好人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瞧什么!还不去忙活儿……等着山贼来劫货吗!”他瞪了眼。
“是!是!”众伙计们赶忙敞开。
唉,他们的九爷还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扔一件袍子算什么!好歹也得帮忙披上,况且将人家姑娘扔在城里自生自灭,也说不过去吧。
没办法,这就是让京城的媒婆们怎样也做不到生意的祝九爷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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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和畅睁开了眼,再也没有捶竟。
今晚的营帐真挤!他祝九爷做生意汲汲营营、锱铢必较,一分一毫算盘打得清楚,可对自己人从来不吝啬;兄弟们长手长脚,路途劳累,他就多置办几顶保暖的羊皮帐,好让大家一夜好眠,补足体力明日上路。
可今晚为了那个像鬼的小姑娘,大家只得缩手缩脚,好比一只只挤在笼子里的困兽,翻了身就压到身旁的人,这样哪能睡个好觉!
他拿开祝福搁在他肚子上的大脚,坐起身子,爬出了营帐。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他伸展一下略微僵硬的身躯。
“她没事吧?”他望着那顶羊皮帐,向守夜的虎子询问。
“耿姑娘解手去了。”虎子指向后头的小树林。
“解手?”祝和畅心中一突。“去多久了?”
“她说吃了面疙瘩,闹肚子疼,可能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
“就从那颗最亮的星子从树顶掉到树枝头……呃,啊……”虎子的笑容僵住,今夜的星星似乎移动得特别慢呀。
“你给爷儿我做好准备,改过大会也有你的一份!”
祝和畅话还没说完,已经拔腿跑向林子里,随便绕了一圈,别说没闻到拉肚子的异味,甚至连一点点人味也没闻着。
她竟然跑了?他奔出林子的另一头,不假思索便往北边山地找去。
一定还跑不远的,凭她两天来的路途劳顿,加上那个副弱不禁风的身子,他有自信追得上她。
但,追上她又如何?要走就走了,追她干嘛?祝和畅很想回头,大剌剌地往无人的羊皮帐里躺下睡大觉,可他能丢一个小姑娘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吗?他再怎么不管闲事,还是要有做人的良心啊。
“走开!走开!”前头黝暗的山坳传来惊恐的叫声。
祝和畅大惊,这里荒凉得连山贼土匪都不屑一顾,她碰到了什么……他立即拔出护身的匕首,大喝一声。
“谁……”
两丸青磷磷的鬼火瞟了过来,同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嗷吼声音,原来竟是一头咬住姑娘小腿不放的野狼,看样子它正打算拖走“战利品”。
耿悦眉跌坐在地上,神情惊慌,她忍着伤口痛楚,左手撑在地面不让野狼拖行,右手举起一把剪子,不断地往野狼身上戳刺。
“去死!去死!”她卯足全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此刻只能奋力一搏,她不断尖叫道:“你敢咬我!我先戳死你……哎啊!”
野狼吃痛,利牙更往小腿肉里刺入,还没咬下鲜美柔软的肉片,噗一声,锋利的匕首直接刺入它的咽喉,一刀毙命。
祝和畅立即蹲下,扳开野狼咬得死紧的牙齿,小心地移出那截血肉模糊的小腿,就着星光察看伤势。
“好痛……”伤口碰撞,痛得悦眉大叫,又举起剪子自卫。
“放下!”祝和畅大吼道。“你连人还是狼都分不清楚,也不掂掂那一丁点姑娘家的花拳绣腿,拿这么一把小剪刀,就以为可以刺死比你还大只、还凶狠的大恶狼吗!”
他嘴里叨念个不停,手上动作也很快,两三句话之间,已经拿匕首割掉她的裤管,顺手撕成布条,紧紧绑在伤口上方。
“祝……九爷……”悦眉认出他来了,无力地丢下剪子。
“你为什么要逃?”他拿巾子仔细拭去伤口的脏污。
“我……我不回绛州,你会送我回去。”惊魂未定,她吃力地喘气。
“你去打听打听,我祝九爷言出必行,从无虚言,既然应允送你到城里,就不再管你,你还跑什么跑?”
“好,你……你不要管我……”
“我是不想管你,可我扔你在这儿,只怕血腥味会引来狼群,到时候恐怕连你的骨头都找不到,正好成全了云世斌,省了他的麻烦。”
话一出口,祝和畅就想往身边那匹死狼踹去。嗟!狼心如铁,没几两肉的小姑娘也咬得下去……而他亦是郎心如铁啊,说什么风凉话!
他恶狠狠地洒下伤药,再拿巾子包扎起来。
“唔……”药粉刺激伤处,重重的闷哼从悦眉紧闭的唇缝进出。
“你伤口很深、很大,我的伤药只能暂时止血消炎,等不到明天出发了,我必须立刻骑马赶路,送你进城找大夫缝合。”
“我可以走……”悦眉吃力地按着地面,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
“走!”祝和畅二话不说,左手抱过她的腰身,将她当成货物,轻松利落地扛上肩头,长身拔起,右手也顺便拎起野狼的尾巴。
“啊……”悦眉突然被倒挂到他肩头,顿时头晕目眩,想要抗议,却已经是虚弱得喊不出声音来了。
“不知道这儿的野狼肉好不好吃,兄弟们有口福了。”祝和畅脚步飞快,忍不住又叨念道;“可恨啊,我吃不到了,再不赶路会死人的。”
星光幽微,荒野阗黑,两人的身影揉成一个,往火光明亮之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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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手的山芋,怎么办?”
“吃了。”
“吃了烫嘴,还吃……祝福,爷儿我教你,扔了!”
“九爷,你真要扔她一人在这里?”
悦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她床边说话。她全身发着高热,小腿伤口疼痛不堪,浑身无力,疲惫不堪,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隐隐约约记得,她卧在一个大大的怀抱里,马蹄奔腾,风声嘶吼,有如鬼哭神号,从黑夜跑到天亮:进了城,那个心跳得很快的男人将门板敲得雷响,挖醒了老大夫,接着就是缝伤口、敷药、吃药……
亲眼见到一针一线缝在她的小腿伤口上,她咬牙瞪视,也永远会记得,这是云世斌给她的。当时下了麻药,不怎么痛,可这会儿退了麻药,她整只腿简直痛得想切下来,干脆直接喂狼吃算了。
脚痛算什么?只有心痛才是最痛苦的,那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死了倒一了百了啊,可是她不甘心,她无法瞑目,就算死了,她的魂魄还是会凄凄惶惶地留在这世间,非得找到云世斌问个明白不可。
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承诺?她要听他亲口解释。
“姑娘一直在流汗,睡不太安稳。”一个妇人声音传来,同时额头也沾上了湿凉的巾子,顿时纡解了她的燥热。
“大娘,这里有五十两银子,麻烦你照顾她,给她买点东西补身子,剩下的你就自己收下。另外二十两银于是给她当盘缠的,呵呵,你可别自个儿藏起来了。”
“哎哟,九爷真爱开玩笑,你来来去去帮咱药铺送货这么多年了,你就安心放姑娘在这儿养病,大娘连你这五十两都不收的。”
“不,请一定收下。这位姑娘伤重,需得好好调养身子。”
“呵!”大娘声音略为扬高。“九爷,你很关心这位姑娘?”
“只是路上捡到的,做件善事。”男人的声音很僵。
“九爷,你真是好人。唉,她让野狼伤得这么重,很可怜啊。”
她很可怜吗?是啊,她好可怜,先是被云世斌抛弃,再来在路上差点让狼吃掉,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她更可怜、更可悲吗?
不,打从她决心上路,她就不愿自怜自艾。或许她历练不足,但她已经懂得遇到险境就要突破,包袱里的小剪子就是她的武器,足以让她抵挡野狼的攻势,而她的心头也有一把剪子,谁敢欺负她,她就会反击,给对方颜色看看!
与其待在绛州为妾一辈子怨怼,她要上京争取自己的感情和地位。大少爷应该了解她的,他们青梅竹马十年了,难道还抵不过两个月的分离吗?他一定是不得已的,他的心在她这里,他会忠心于她,他一定还没跟那位大小姐睡觉,他们只是利益联姻,一定是貌合神离……
“姑娘好像在哭,看来伤口很痛。”大娘怜惜地为她拭泪。
不哭!她怎会哭?她的魂魄给了大少爷,只有找到他,她才能寻回自己的心魂,重新卧进他的怀抱哭诉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和委屈。
她好累,她要去找她的魂了;魂牵梦系,思念无尽,在那渺渺茫茫的梦境里,是否有一点点的火光,指引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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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开市,京城街上一片热闹,人来人往赶着拜年。
祝和畅循例拜访几个重要的主顾。虽说和记送货信誉卓著,他只怕客户排不上忙碌的运货行程,不怕没有生意上门,然而在商言商,人情世故不能免,一个早上下来,他已经拱手拱得快断掉了。
“祝福啊,我看咱货行还是开大一点,爷儿我屋中坐,翘起腿,哈碗茶,等着人家上门拜年,多轻松啊。”
“九爷你条件太苛,恐怕还找不到合意的伙计呢。”
“你快快长大,练好体魄,我分派你赶货,别老当个跟班的。”
“当跟班的才重要呢。”祝福颇为自豪地道:“要不是我帮九爷记住拜年的名单,备好贺礼,爷儿你大概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一头拜进护城河里去了。”
“嗟!”他双手正感酸麻,正好拿祝福来舒展一下,当头就弹出一指。“你的本事谁教的?还敢拿来说嘴!好了,下一处是哪里?”
“呜,董记布庄啦。”祝福嘟起嘴,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了。
提及董记布庄,祝和畅不免想到那位倔强的耿姑娘。
他后来并没有向云世斌收取违约金,也没提及耿悦眉偷上货车的事情,反正自会有家人通报她失踪的消息,那是他们云家的事。
他从来就不是好人,他只是不愿惹上一身腥膻,向来独善其身的他能为她做到安排养病且不告知云家的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
接下来就请她自求多福了。
“九爷,鬼鬼……鬼来了……”祝福一脸惊恐,跑了回来。
“大过年的,鬼都去庙里抢贡品了,你又见着哪只鬼了?”
“就是陈世美的老婆啊,她来了。”祝福赶紧指了过去。
顺着那根略微颤抖的指头瞧过去,祝和畅也是大吃一惊。
才想到她,果然又见鬼了。那个小姑娘就站在董记布庄的对街,白着一张脸,抱着一只扁平的包袱,紧紧抿住没有血色的唇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动也不动,就直直瞧着店门里进进出出的人潮。
她一身灰扑扑的,布鞋破损不堪,看来是走了很长的路:头发倒是梳理整齐了,身上穿着的就是他留给她的鼠灰色厚棉袍子,可是袍子太长,她用腰带束起,将多余的部分拉出垂下,这让她的身子看起来显得有些臃肿,和那张苍白瘦削的脸蛋完全下成比例。
天!一个月还不足以让她撕裂见骨的伤口愈合,她就是不死心,非得拖着这一条半死不活的小命来找云世斌吗?
“九爷,我们还进去吗?”
“等等。”祝和畅正好瞧见云世斌送客出门。
出门前应该翻黄历的,今日此刻不宜拜年,可他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往董记布庄走去,更别说走在前面紧张兴奋想看好戏的祝福了。
大街上人很多,新衣新帽,声声恭喜,车如流水马如龙,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守候多时的小姑娘。
大红春联红艳艳地张贴在门楣,簇新的黑色墨汁淋漓地挥洒应景的诗句,新糊的雪白窗纸折出日头的光芒,站在门前微笑送客的男人一袭崭新合身的宝蓝衣袍,充分而完美地衬出他温文尔雅的风采。
悦眉站在对街屋檐下,抱紧小包袱,痴痴凝望,视线变得朦胧。
衣不如新啊!他穿了新衣,竟是变得如此俊逸非凡、玉树临风,整个人脱了胎、换了骨,就像是京城里随处可见的贵公子。
可是,人不如故吗?他娶了新人,是否仍记得她这位旧人?
“大少爷!”她颤声喊了出来。
“悦眉……”云世斌身子一震,愕然转身,喊出了她的名字,随即撇下还赖着不走说客套话的客人,奔到了对街这边来。
她喊他,他就来了,她顿时泪盈子睫。
“你果然上京城了。”短短的一条街面距离,云世斌的脸色已由错愕转为凝重,右手握住她的臂膀就道:“这边人多,进去里头说。”
“不,我不进去。”悦眉望向“董记布庄”的招牌,用力摇头。
“悦眉,你不要这样。”云世斌急切地道:“家里来信说,你不见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很多事情想问我,可我在信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不能体谅我?非得将染坊弄得一蹋糊涂来报复我吗?”
声声焦虑,步步惊心。悦眉不解,他到底在急什么?她就这么见不得人,他们不能在街上将事情谈清楚,一定得拉她进屋躲起来说吗?
“我……我不是报复,我心情不好……”她自知理亏,急急解释道:“我弄坏的都是基本的五色染料,古大叔他们也做得出来……”
“就算他们做得出来,也耽误了出货,你这样做太过分了。”
“大少爷,我很抱歉,我心情乱,很伤心……”
“你这样胡来,何尝不是伤了我的心!”云世斌痛心地道:“悦眉,我真心对你,你为何如此待我?”。
“真心?”悦眉突然觉得他的手劲好强,几乎快将她细瘦的骨头捏碎了,不禁呐喊道:“你若有真心,就不会弃我另娶!”
“你不能这么说。我为的是云家,为的是让你有更好的生活,你有定下心来看信吗?你不仔细读,撕了信,又怎能了解我的苦心……”
“大少爷,那么你是被逼的了?”悦眉燃起了希望,几近发狂地道:“我知道,是老爷逼你娶妻,这才能结合两家的利益……”
“不是!”云世斌立刻打断她的话,向来温和的目光出现从未有过的愠怒。“这桩婚姻情投意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可你说……你喜欢……”悦眉仍试图把握住一些什么。
“是的,我依然喜欢你。我不能弃守我对你的承诺,所以我求馥兰让我纳你为妾,她也答应了。你想要的都有了,你到底还想求什么?”
“为什么……她是妻……我是……”那双降了温的眸子令悦眉失去力气,那个难堪的妾字,她永远也说下出口。
“悦眉,我娘跟你说过门当户对的道理,你向来聪明,如果你爱我,那么为了我,别再闹了,我还是一样真心待你……”
“大少爷,这一切都是你的打算,喜欢我就来说喜欢,要我做小的就做小的,那我算什么……你问过我了吗……”悦眉用力挣开他的手臂,再也不眷恋那双曾经给予她温暖的臂膀,当众嚷了出来。
“悦眉!”云世斌不安地瞄向身边越聚越多的人群,语声变得激动,“你不要再要脾气了,你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总是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对我百依百顺,为什么这次就不能顺着我呢?”
也许他不擅发怒,因此质问的话在围观群众听起来,竟仍像一篇温和的劝世文,和煦关切,句句诱导,简直令人为他的耐性而感动了。
悦眉却是明白他生气了。打从见面开始,他的话就一句比一句重,她不是没见过好脾气的他生气,但他从来不对她发怒,他总是笑笑地看她、包容她的火爆性子,还说她是直肠子……
既知她是直肠子,有话搁不住,难道她就不能向他大声问话吗?
可问过后呢?悦眉一颗心直落深渊。如今木已成舟,人家已是一对恩爱夫妻,她又能挽回什么……
“世斌,不要生气。”一个女子从人群中施施然了走来,她先是轻抚云世斌的衣袖,抬头给予他一个温柔的微笑,随即走到悦眉身边。
“悦眉妹子,你总算来了。”她拉起悦眉的手,神情亲切,声音悦耳,“你不知去向,世斌很惦念你。你一定累了,我们先回家休息。”
她是谁的妹子?又回谁的家了?悦眉瞪着那双握住她手掌的柔荑,目光缓慢往上移动,那是一件银红织锦比甲,几朵同色的精绣牡丹灿烂地在那女子身上绽放,红红的一团喜气不见俗艳,倒显出端庄淡雅的气质,人如其衣,她亦是带着娇美晕红的笑靥。
董大小姐……悦眉立刻明白眼前漂亮女子的身分。
再瞧瞧她自己穿的是什么?不施脂粉,蓬头垢面,罩着一件陌生男人的粗布棉袍,完全遮掩了她的姑娘身段,里头穿的是唯一件玄青暗花的衫裤,衬得她脸色更为黯淡:一双黑缎绣鞋早就磨破了鞋底鞋面,若非还有一双袜子,否则就让街上众人见笑她的脚趾头了。
她比不上大小姐!人家还熟稔地喊世斌,她却只能喊一声大少爷。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她猛然甩开董馥兰的手。
“悦眉,你做什么……”云世斌脸色骤变,马上扶住董馥兰,再也不客气地道:“她才刚发现有身孕,你这样会害她受伤的!”
好了,这下子连孩儿都有了。悦眉欲哭无泪,整个身子簌簌发抖,只能用力将身子倚靠墙面,不让他们看出她的绝望和软弱。
“耿姑娘,你年纪小,可能还不明白事理。”一位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神色严正,带着教训的口气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就算世斌不娶小女,难道你以为他娶你为正室后,就不会再纳妾吗?”
“爹,现在什么都别说,我先带悦眉妹子回去吧。”董馥兰流露出明显的关怀之意,又要去拉悦眉的手。
“我不去!”在那双柔白小手伸过来之前,悦眉转身就跑。
“悦眉!”云世斌大步上前,右手猛然拉住了她,回头望一眼岳父和妻子,左手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急急嘱咐道:“你顺着这条街走下去,会看到一问尚宾客栈,你先住下,尽管挑最好的房间,我再去找你。”
“我不要!”悦眉打掉他手掌里的银子,拔腿跑掉。
大街上闹烘烘的,一场闹剧宣告结束,董老爷铁青着脸走回布庄,云世斌则是温柔地扶着董馥兰,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两人谈了几句,她回头望了一会悦眉离去的方向,再让丈夫带进了董记布庄。
人群逐渐散去,然而嗡嗡的耳语声已经在市井问传了开来。
“九爷,还进去拜年吗?”祝福拿起拜年礼盒,晃了晃。
“看来他们心情不太好,明天吧。”
“不知道耿大姐跑哪儿去了哦?”
“去瞧瞧。”祝和畅说着就走。
直觉告诉他,小姑娘既然一身灰土,可见她已用尽盘缠,更有可能是撑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走来京城。
他是不是很缺德?只留二十两给她当路费,为的就是让她知难而退,希望她养病时可以静心想想,上京来闹是没用的。既有一技之长,不如寻个安稳的差事,找个好人嫁了,不值得再为云世斌耗费心神了。
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小姑娘倔得很,才不领他的情。
“九爷,她不是烫手山芋吗?”祝福很好奇他的心态。
“她再怎么烫,来到这天寒地冻的北方京城,也都冻僵了,更何况还是一颗受伤的芋头。”
“喔,这我明白,她的心受伤了。”祝福哀号一声,摸上心口。
“你这不是西子捧心,你是东施效颦,难看!”祝和畅大摇其头,“你忘啦?她的脚让狼给咬了,这会儿恐怕还没好呢。”
唉,果然有鬼,他祝九爷怎么想当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碰上他,算她幸运,他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流落街头,好歹再施舍一些盘缠,开示她一番道理吧。
“嘘,九爷,她在那里。”
从大街拐进小巷,转了几个弯儿,就见到小姑娘坐在地上,背靠着人家围墙一角,头脸埋在膝盖弯里,小包袱弃置在一边,犹如被人抛弃似地,一人一物看起来孤伶伶的,颇为凄凉。
“九爷,她在哭吗?”
“好像累得睡着了。”哭泣会有明显的身体抖动,不像。
墙边还有残雪,她就这样坐在雪堆上,就算她不觉得冻,但冰雪湿冷,恐怕一会儿她就得换裤子了。
“喂,耿姑娘,别坐在这里。”祝和畅定近唤她。
“耿大姐,我祝福啦,你还认得我吗?我不过面疙瘩给你吃呢。”
没有回应,只有微弱而沉缓的呼吸声回应他们。
“不对!”祝和畅立刻蹲下身,扳起她的脸蛋。
那是一张完全失去血色的鬼脸,惨白得比任何白颜色还要白,一双眼睛紧紧闭着,身体冷得像是护城河里打起来的冰块。
晕了!小姑娘竟然在他眼前晕死了……
天哪!他为什么老碰到这等麻烦事……人果然不能太好心啊。
“祝福!快去找大夫!”祝和畅懊恼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