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一只竹编鱼篓,布衣孑然的少年弃舟登岸,青杖芒鞋,沿山麓踏歌而行。
逼仄的小路,阡陌纵横,两旁点点落花,秀竹丛丛。猗猗竹林间,风吹树摇,几只山雀拍翅惊飞。
背着鱼篓的少年走到竹林外,停住了脚步,看看林中的树影,稀稀拉拉的几丛湘妃竹围着林中一片空地,空地上以竹、木搭着个凉棚,暮霭里,一面酒旗斜挂,阵阵酒香飘来,林中竟有一处酒家!
几张方桌,几条长板凳,乡村山林里的酒家,生意竟出奇的好,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登山旅人,三三两两围坐一桌,划着酒令,高谈阔论,其中不乏身穿劲装、走马天涯的草莽之士,却也有锦衣华服、带着随从一同出游的武林世家子弟以及乘着登山软轿而来的江湖大儒。一些人猎了山中野味,进入林中,把猎物抛给酒家,往凉棚里一坐,就等着烧好的野味香喷喷地端上桌,当下酒菜。
在荒郊野林之中偶遇酒家,林外的少年已然十分吃惊,在酒家之中又看到好一派龙蛇混杂的热闹场面,他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想破了脑袋也猜不透这些人风尘仆仆、跋山涉水来到野狐岭这一片渺无人烟的山林之中,图的是啥?
吃惊归吃惊,独自走山路,好不容易见了这酒家,闻得阵阵酒肉饭香,少年顿觉饥肠辘辘,快步走进林子,步入凉棚,把泛舟垂钓所得的鱼连着鱼篓一同交给酒家,点了一壶酒,选了角落里的客桌落座,等着厨子把鱼烧好,端上桌来享用。
来招呼客人的伙计,接了鱼篓,也不忙着上酒菜,只把手一摊,嘿嘿笑道:“先交酒钱——十两纹银!”
十两?!这价钱不仅坑人,简直是剪径强盗的蛮横作风!无奈山中打尖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不想饿肚子的,还是得乖乖交了银子,酒菜这才端上桌来。
一碗清蒸鱼盛上桌时,伙计留意观察着这位客人,能在野狐岭水域里钓到俗称桃花鱼的“鱲”,这人是运气太好呢,还是……定睛细看,伙计暗自摇头,思忖:这少年长得委实俊俏,脸蛋儿跟水葱似的嫩,只是多了几分腼腆,大姑娘似的,被人盯上几眼,白嫩嫩的面颊就晕红,生嫩得像个雏儿,低着头吃相斯文,话也很少,横看竖看,怎么都不像个练家子的某一号人物,只是个年方弱冠的半大孩子罢了!
江湖人钓这滑溜的桃花鱼,手上也得使出些功夫,这半大孩子也能钓到鱲,只是运气好些罢了!
“哎,公子,天色不早,您吃完了这顿,赶紧回家,夜里走山路可不安全!”伙计忍不住叨叨几句,心想:少年郎回家多念念书,不要在绿林之中独自乱闯,将来必定是个平顺笃诚中规中矩的老实人……
持筷的手微顿,少年抬头看了看伙计,眼神里隐着几分好笑的意味,却也不忍拂了对方的好意,微微点个头,微红了脸笑得十分腼腆时,手里头端起的一大碗酒,已然点滴不剩,悉数喝干!
辣喉的烧刀子,这一口闷下,伙计看得直吐舌头,少年那张白嫩的脸皮依旧是薄薄的红,没有半分醉态,眼神也更加清亮,倒是邻桌一位练家子的好汉喝得急了,呛咳不止,涨红了脸骂咧:“格老子的,这什么酒?比马尿还难喝!”
“酒量不行就别怨人家!想当年,杏花村的汾酒,独孤公子一人喝了十坛,都不见醉态!”同桌友人指筷取笑。
“独孤公子”这个称呼一入耳,刚刚放下酒碗的少年,竟也呛咳了一下。
“剑绝、酒绝、痴绝,这三样,世人哪个敢与独孤吹梦相提并论!”旁桌又有人接话,“只可惜,妃衣姑娘一死,痛失爱妻的独孤吹梦就归隐山林,袖手江湖,年方十九就过上了和尚般清心寡欲的枯燥日子,要在山水间孤老终生哪!”
“若论剑术与酒量,放眼天下也无人敢来与他挑衅!只是这‘痴绝’——”拖了个长腔尾音,世家子弟模样的一位公子哥儿神秘兮兮地一笑,吊人胃口。
“切——”在座众人并不买账,齐声起哄,“卖什么关子,大伙儿都知道,鸿运山庄的仇二爷数日前张榜告之天下,要为独孤公子续弦,欲将掌上明珠嫁与这位独孤公子,这几日,他都在等独孤吹梦莅临鸿运山庄,当他的上门女婿!我等也恰好借此机会,前往鸿运山庄,一睹独孤公子‘弹剑吹梦了无痕’的剑术风采!”
渐渐蹙紧了眉头,布衣少年低头沉思似的端着酒碗,只觉入喉的酒有些变了味,目光微转,他漫不经心地扫视凉棚里那些个客人。
“仇二爷想破了独孤公子的‘痴绝’一说,在下也不免有些好奇,他有多大的把握,敢发榜告示天下!”
饶有兴致地跑来凑热闹,在座各位自然是希望看到一出好戏!
众所周知,江湖美人妃衣,嫁给独孤吹梦后,二人一直隐居在野狐岭,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逍遥日子。只可惜,妃衣美人猝然病逝,一对神仙眷侣天人永隔,野狐岭上的鹣鲽小筑也不见了独孤吹梦的身影,甚至有人传言,这位独孤公子割舍不下病逝的娇妻,竟也睡入爱妻棺中,同穴陪葬于野狐岭上。江湖中人素来喜欢捕风捉影,恰巧又有仇二爷嫁女的榜文告示,闲人纷至沓来,就想看看这个传闻中殉情了的独孤公子是不是还活着,还会不会露面,会不会娶了仇二爷之女,抛却旧爱,另结新欢?
无论如何,这等热闹场面,长了眼睛的都想来瞧一瞧。偏巧鸿运山庄就在野狐岭地带,独孤吹梦若是活着,也必定能够闻到风声,若是死了,大伙儿去看看仇二爷的笑话,看看那个想要给独孤公子续弦的仇家千金长得什么模样,也是相当不错的!
“鸿运山庄名门之花?却不知那位仇姑娘的容貌比不比得过当年的妃衣美人,何况……”适才那位公子哥摇扇一笑,“何况,当年想嫁给独孤公子的,还有一朵兰心惠质的解语花——试灯姑娘!”
提到这位试灯姑娘,众人皆是默然。
“试灯吹梦”当年也算得一段佳话,二人相逢于江湖,相忘于江湖,只因一个心有所属,一个不愿夺人所爱,虽然互有好感,却只能以朋友知己相待。纵然试灯姑娘心中有憾,却只怨二人相识太晚,当心爱之人与另一个女子大婚之时,她也只能默然拭泪离开。
这样一个进退有度的女子,明理知趣,冰雪聪明,自是不必为找不到良人而发愁,但是,自从吹梦娶了妃衣,她孑然一身,竟也不去再寻良缘,说独孤公子为妃衣“痴绝”,试灯也何尝不是个“痴人”!
幽幽一叹,布衣少年端着空了的酒碗,嘴里头已有些发苦,又听临桌那个彪形大汉拍着桌子嚷嚷:“什么独孤、孤独的,格老子的,老子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独孤公子生性淡泊,闲云野鹤,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我等也是想借此良机去会一会这位独孤公子哪!”摇扇的公子哥儿面露跃跃欲试的神态,“啪”地合拢扇柄,敲着掌心道:“我倒想看看这位武林奇葩有何独特之处,惹得江湖女侠萌动春心,使得人人都想冒他的名,揽上风流艳遇!”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拍着桌子喊:“店家,快给咱上酒来!就昨儿个喝过的那个……那个叫啥?”
伙计上前哈腰鞠躬,答:“那个呀,叫‘离思’!”
山中野店,卖的劣等酒水,居然还给它起了个雅名?!真是屠夫卖花——别扭!
“离思”二字用在一壶烧刀子上,听来滑稽可笑,布衣少年却笑不出声,非但笑不出声,还险些惊飞了魂——取“离思”为酒名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为情所伤的试灯姑娘!既然“离思”在这林中飘出香来,那么……她铁定也在附近!
轻轻放下碗筷,少年拎回鱼篓,趁大伙儿聊得兴起,谁都没注意到他时,悄然挪步离开。
走出林子,却见竹林外不知何时悄然停来一顶软轿,四根横杠上挂了几串铃铛。无人抬轿,轿门帘静静垂着,轿中传出一阵娇笑声,“独孤公子,幸会!”
少年暗吃一惊,微微低头,腼腆一笑,“姑娘认错人了吧?”
“江湖传闻,独孤吹梦笑容腼腆,像个生嫩的雏儿,生性淡泊,静若处子,不好言语交谈,唯独那双清亮的眼神,看得透浮尘万物,因而有年少腼腆之外表,沉毅古朴之风骨!”轿中人如同亲眼所见,侃侃而论,“以公子的风致神韵,与之比较,当真毫无差异!”
“你……你认得我?”来此隐居,就是不愿被人打扰,可如今林子里是一堆“麻烦”,林子外又是一个“麻烦”,比较之下,还是林子外的麻烦少些,只不过……独孤吹梦瞅瞅这顶轻纱流苏点缀的软轿,闻得轿中女子笑声,感觉委实有些不妙。
“久仰大名!”轿子里俏生生探出一只春葱般白嫩柔滑的玉手,微微掀起门帘,轿中坐着一个艳色灼灼的红衣人儿,一手挽了轿门帘,一手掀起一幅石榴裙摆,露出白生生一截玉腿,涂了凤仙花汁的艳红指甲轻轻点在白皙柔滑的腿上,轿中女子柔声唤道:“公子,请上轿!”
一顶轿子,空间自是狭小,轿中女子胆子也忒大,居然拍着腿儿让人坐上来。独孤吹梦却好生头痛,生怕来的这位又是一个“祸水”,稍作迟疑,轿中女子猝然甩出一丈红绫,缠了他的腰际带入轿中,“请公子随我去见幻城城主!”
轿门帘垂下,横杠上系的铃铛叮叮一响,整顶轿子居然腾空飞起,转瞬消失在山麓远处。
轿子平稳地凌空飞渡,宛如一叶轻舟驶于水面,上了轿的人儿却惊愕不已——整顶轿子里只有他一人稳稳当当地坐着,哪里还有红衣女子的身影!一丈红绫绕在眼前飞旋数圈,猝然变成了一片羽毛悠悠飘落,他的肩头似乎被什么轻轻啄敲一下,稍稍偏过脸来,这才猛然看清与他同乘一顶轿子的竟是一只羽毛鲜丽的红喙鹦鹉!
幻术!幻城之中,端木世家的幻术!这会儿,他已猜到要见自己的人是谁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摇头一叹,终究还是要与“他”碰面的!
“公子,乘轿子闷不闷?樱桃唱个小曲儿给你听听可好?”口出人语的鹦鹉悠闲自得地停在他肩头梳理羽毛。
“唱曲?”独孤吹梦看那鹦鹉将身上羽毛梳得油光发亮,抖擞了精神,猝然拍翅穿窗飞了出去。他好奇地掀了轿子一侧小窗帘往外看,窗外浓雾蔽障,雾中突然呈现一些倒悬的景物,如海市蜃楼一般,初时只听得潺潺流水之声,随之一弯河川渐渐浮现,烟云平阔,波光迷离,竟是端木家族幻术所营造的冥府忘川!
雾中悬置的景致逐渐清晰——
奈何桥下,忘川河畔,彼岸花竟在刹那间齐齐盛放。花开之时,一缕幽魂站在彼岸,往忘川水面放了一盏河灯。莲花灯飘向对岸,河畔那一抹幽魂迎风展开两幅雪白的绫罗长袖,一片雪色罗裳上下翻飞,于彼岸独自翩翩起舞,击拍吟哦:“想旧事、花须能说。记少年、一梦扬州。共凄黯,问东风几番吹梦,应惯识当年,江湖羁绊。夜试灯,无语消魂,哀草泪满,低送数声春怨。”
莲花灯飘至河心,打了个旋,猝然沉入水中。绫罗长袖愤然一挥,拍向水面,击得水花纷飞,那缕幽魂踏波飞渡,雪衣旋过水面,骤然腾空飞起,歌声惊震四野:“垂泪叩问,问苍天,天若知,还我一世情!”
雪色罗裳与空中飞渡的轿子擦身而过的一刹那,独孤吹梦猛然看到了那缕幽魂的一张脸,一张清雅婉约的容颜、一双兰情蕙盼的秋水明眸,从窗口微微探过,惊鸿一瞥,轿中人陡然心惊,轿外云罗裙裳却已飘入雾中,杳然无踪。
独孤吹梦痴然望着窗外茫茫雾色,久久、久久……
“……试灯。”一声呢喃,随风缥缈,轻叹若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