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荷塘,似火的骄阳炽烤着塘边的柳叶,晒得它们垂头丧气。苍翠的树叶透露出点点缝隙,阳光从中倾泻下来,光与影交织着盛夏的气息。
然而荷塘中的两个孩童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这样炽热的气氛。莲叶为他们遮蔽着炙人的阳光,池水为他们带来清新的凉意。晶莹的水花飞溅在他们的四周,在阳光的映衬下如同宝石一般剔透,闪耀着耀眼的光辉。
“二哥真是过分呢。这么好的池塘非要填掉它。”小小的连笙抱怨道,一边摘下一片大大的莲叶。伸手拉过连箫,将莲叶反扣在他的头上,看着他小小的脸蛋,道:“晒得都跟虾子一样红了。”
“我才不是虾子!”连箫要将头顶的莲叶拿掉,却被连笙死死地按住。
“要是你的脸晒脱了皮,爹娘和哥哥们都要怪我的呢。”连笙将莲叶往下按了按,遮住连箫白皙的脸,“好好一张脸,晒得像黑炭一样怎么办?”
“黑炭不好吗?娘说四哥你就是一个黑炭头,我也要跟四哥一样做黑炭。”连箫再次尝试拿下荷叶,不过压在头顶上的大手没让他如愿得逞。
“呃……也不是不好啦……”连笙无言以对,但手劲却没有松下来。努力想了想弟弟白皙的皮肤被晒成黑炭的样子,却始终无法想象出那样的光景,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样不妥,“……但是……最好还是不要,现在这个样子比较好看啊。”
听了连笙的话,连箫不再试图拿掉莲叶,任宽大的荷叶为他遮挡去夏日似火的阳光。看着孪生哥哥黑黑的脸,再看看水中映衬出的自己白白的脸蛋,连箫低下了头,“可是,人家想和四哥一样嘛……珠儿姐姐她们都说,孪生兄弟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可是为什么我和四哥一点都不像呢……”小小的连箫耷拉着脑袋,声音闷闷的,“四哥会不会因为这样,就不喜欢箫儿了,不要箫儿了……”
“怎么会?!箫儿是四哥最亲的弟弟,永远都是!”连笙笑起来,笑得很大声,引得连箫抬起头看他,“再说了,长得不一样又不是箫儿的错。都是四哥不好啦,在娘的肚子里抢了你的东西吃,所以你才没有四哥我这么壮啦。”
“是这样吗?”连箫有点狐疑,不过他相信四哥的话,可是……“可是,珠儿姐姐她们说……”
“别珠儿珠儿地叫了!”连笙打断他的话,不悦地皱起眉,捏紧了拳头,“那些丫鬟们要是再胡说八道,你告诉四哥,四哥代你教训她们去!”
“……”看着哥哥生气的表情,连箫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这引来了连笙的注意。
“怎么了?”
“没……没什么……”四哥生气的表情好可怕,像是随时会抡起拳头打人,要吃人似的。连箫口里虽没说什么,可是行动上却表明了一切。他再度往后退去,却突然不小心绊住了水草,整个人向后栽倒——
“小心!”连笙眼疾手快,踏出一步拉住了他。然而自己也被绊了一个踉跄,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跌进了水里。
“该死!”拉着连箫直起身子,看见他眼里的畏惧,连笙以为他是因为刚刚的摔跤而害怕了,不禁暗骂道:这该死的池塘,填了也罢。
四哥的眼神……好可怕……四哥……会不会打他?都是他不小心摔倒,害四哥也跌跤了。
眼圈发红,眼泪在眼眶里转悠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不争气地掉落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滑。这可把连笙吓坏了,拉过连箫看了又看,急道:“怎么了?哪里摔疼了?是不是撞到头了?”将连箫抱在怀里,连笙轻轻地揉着他小小的脑袋。
“不……不是啦……箫儿没有撞到……”四哥没有怪他,没有打他呢。连箫止住了泪水。四哥还抱着他帮他揉脑袋。刚刚是他想错了吧。四哥……四哥一向都是很关心他的。
连箫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刚刚,箫儿想错了……以为四哥要打箫儿……”
连笙一怔。放开连箫,看见他小小的脸上写满歉意,又见他白皙的脸蛋上泪痕未干、鼻头和眼眶的红晕尚未散去,但却又扬着唇角、羞涩地笑起来。这使连笙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笑着道:“又哭又笑,小猫上吊。”
听见哥哥糗他,小小的连箫格外不好意思,只有傻傻地笑着。
“……怎么会呢,”连笙望着连箫笑道,“四哥永远也不会打箫儿的,永远也不会。”
看着连笙黝黑的脸上却挂着……呃,怎么说……是一种很灿烂,又很温和,会让他很安心的笑容……对啦,就是那种让他安心的笑容!连箫觉得心里甜甜的——四哥最疼他了,他最喜欢四哥了!
能当四哥的弟弟,真好。
青白着一张臭脸,连笙瞪着罪恶的源泉。
“瞪我有什么用?你以为我就不饿了吗?”连箫白他一眼,无力挂起招牌的温文笑容。
因为二哥给的盘缠根本不够坐船的,所以他们只有沿着长江逆流而上一路西进。这已是旅行的第五天。换句话说,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省着开销,盘缠也早已告罄。从早上开始,他们就没有吃任何东西了。
日暮时分,夕阳红红的,好像……烧饼。
连箫无力地低头,一手抚住空磨的胃袋。
“咕——”
连笙的肚皮也发出不知是第几遍的叫声。这令他更加恼怒——
他究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会有这样的弟弟!
他很想这样质问上苍。然而,现实是——无论他怎样地不满,面前这位害人精,的的确确是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兄弟,没错。
虽然他连笙从来都不信佛,可是这个时候,能不能让他学一学那些善男信女,作沉痛状说一声“冤孽”呢?
“喂——你饿不饿?”
不若平时里笑里藏刀的一声甜美的“四哥”,连箫喊得很不客气,惹得连笙再度瞪他。
“废话!你还不是?”
“……”撇了撇嘴,原想斗上两句,但胃袋空磨的不适感使得连箫失去了这样的心情。望向四周空旷的田野,哪里看得到半点人家的影子?
暮色已沉。天幕一片深邃的蓝。对于他们来说,夜间行路或者是露宿都不可怕,毕竟这个无能的四哥虽然头脑简单,但四肢还算发达,“略微”懂一些他自称为“武术”的打架技巧。
连箫如此思忖着,转而看向连笙。对方一脸怨气地埋头赶路。
“咕——”又一声,依然是连笙的肚子在作怪。
连箫叹一口气,终于道:“喂——今天就在这儿停吧。”
连笙回头望他,依然是满脸怒气,但仍旧照做了。
升起火,在空旷而开阔的田地上。火的热度虽然可以带来些许温暖,但始终无法抵御因为饥饿而产生在体内的寒意。
胃袋依然在空磨,逐渐由饿的感觉接近于疼痛。连箫认命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两个锦袋和一个油纸包。
连笙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缓慢的动作。
连动作都迟钝了。连箫暗暗责备自己的抵抗力和耐力太差。慢慢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半个烧饼。
“你小子还藏着半块哪。”连笙喜道,这回倒是引来连箫恼怒的表情。
将那半个烧饼再掰开一半,连箫无言地递给连笙。连笙伸手接过,看了看这个没有手掌大的烧饼残片,将之送进嘴里,小口地咬起来。
见他这种动作,生怕吃太快就没了似的。连箫不禁暗自里叹了口气,将剩下的烧饼再度包好,收进怀中。
“你……怎么不吃?”
连笙愣住,停住了嘴中咀嚼的动作。
连箫白他一眼,无言地打开了那两个小小的锦囊——是白色的粉末状的东西,伸出小指从其中一袋挑了一些,放进嘴里。
“呃……吃了那个就不饿了吗?”连笙惊异道。
“白痴!”连箫终于忍不住骂了起来,“那是砂糖啦!至少吃了可以提供一些能量,让人多撑两天——白痴!有空多读读书!吃这个能饱那还要吃饭干吗?!”
眼见连箫难得的直白的怒火,连笙呆了一呆。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孪生弟弟的聪颖。好奇心让他决定无视弟弟的怒火,继续求教:“那……那个呢?是什么,有什么用?”
连箫连白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忍住怒气,解释给他听:“是盐。也是人活下去所必须的东西。”
胃袋空磨的疼痛感让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翻身躺下,连箫道:“你守夜。”
“凭什么?”连笙怒道。
很好,有力气叫嚣了。连笙微微扬唇,闭上眼,轻轻道:“就凭你刚才吃的那半块烧饼。”
“……”连笙无言以对。只有在心中暗骂:
可恶!早知他不安好心!
胃袋空磨的疼痛感让连箫根本无法入眠。
无力睁眼,他静静地听着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还有连笙微微的呼吸声。
连笙还没有睡,他知道,不用睁眼看他也知道。因为只要是连笙亲口答应的事情,他绝对会做到。所以,他今晚一定会一宿不睡守夜的。
他这个孪生哥哥,唯一的长处,就是谨守承诺。
过去的日子中,他对他的承诺,从没有一次破坏过。
“喂。”连箫轻道。
“呃?怎么啦?”
果然,他从来不会猜错。
“不用守夜了。你睡吧。这里是人家的田地,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哦。”
听见他躺下的声音。没多久,就听到了轻微的鼾声。连箫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好……好落魄。
明天趁早赶路,赶快到下一个城镇。然后,他自有打算。
……
火焰燃烧的声音变小了。他可以感觉到。依稀记起他和他也曾经这样睡在火堆旁,露宿过。
不过,那是在自家的庭院里。在如今已不存在的池塘旁。
那是七岁呢,二哥第三次邪门地跌入池塘里之后,大家决定填平那个池塘。
其实,四哥所住的笙院里也有一个小池塘,但远远没有这个池塘那么大,也没有那么多的莲花。所以,当得知那个一向是他和四哥游玩的场所的池塘要被填掉的时候,他的心里酸酸的。于是,就跟四哥两个人去那儿玩了一天。一直玩到晚上日落。而后,他们就在那儿点了火,睡在外面聊天。
他已经记不得那天白天的情况了。只记得,似乎是白天在池塘里四哥说了一些什么话,让他很开心,开心到晚上睡不着觉。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四哥搭话。可四哥终究支持不住,睡去了。然后,他就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听池塘边的声音。
四哥的呼吸声,火堆燃烧的噼啪声,虫子的叫声,蛙鸣……总之,是很多种声音的混合,让他无法忘却的声音。
而这个时候,除了那时有时无的鼾声,其余的,也是一样呢。
可是,自从那一天,自从得知“他”与他并非是孪生兄弟时,“他”就再不能与他相处得那样融洽了。
是的,连箫清楚地知道,自己非但和连笙不是孪生,而且也不是兄弟。
当年,娘对“他”说,“他”有权利自己去选择,究竟是愿意像男孩子那样长大,还是做回女孩子。可是,是“他”自己选择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也曾想,希望穿上漂亮的衣裙,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是,“他”也想和兄弟们一起长大,没有任何隔阂。在某方面而言,“他”的确是做到了这点。因为这个的选择,其他兄弟们从没有对自己有任何不同的地方。
只是,唯独这个连笙,自己却再也看不顺眼。一想到这个家伙所说出那样过分的话,就让自己见到这家伙,就想狠狠地恶整他!
听着连笙的呼吸声,连箫睁开了双眼。天幕上的星辰映射进他明亮的眼眸之中,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怨他,怨了十多年。可是当年,为何自己却偏偏听了他的胡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