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笑容可掬,很麻利地与女子烫杯子倒茶水。
“哦,那么荤菜哩?”她只手托腮,漂亮的凤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瞥着窗外空空如也的运河,有些心不在焉地继续问。
“荤菜,咱们这里有松枝熏肉、核桃酥肉、莲蓬扣肉、炸鹌鹑、熏肥鹅、八宝琵琶鸭、栗子焖山鸡、清蒸石斑、剁椒鱼头、龙井虾仁。”
“听起来很是惹人食指大动啊。”左手从竹子筒随意地抄出一只竹筷来,捏着敲一敲桌子面,她眨眨凤眼,似是终于从空无一船的运河中闪回一两分精神,笑着望向一直笑容可掬的店小二,颇有兴致地再问:“还有呢?”
“……还有,咱们的蟹黄灌汤包、鲫鱼豆瓣汤也挺值得一尝的。”店小二突然扭转脑袋,不敢再看她突现的笑脸。
眼前,女子,看年纪二十余岁,服饰十分的朴素,身躯略略丰满,满头青丝掩在青色布巾之下,是笈鬓或是散分让人不能分清,一张鹅卵形状的脸蛋上,不同于世上女子细长的淡眉,两道乌色浓眉甚是英气勃勃,一双凤眼半眯时懒洋洋的,可刚刚兴致勃勃朝着自己瞅过来时,却是让自己连呼吸也几乎忘记的美丽……
暗暗咽咽口水,店小二不由心跳“砰砰”乱响,忙拿袖子遮住咳嗽一声,他有些脸红地讷讷问道:“姑娘……小姐……大姐……大婶……”
女子“扑哧”一笑。
“呃,您想吃些什么?”店小二脸更红,索性丢掉他拿捏不住的称呼。
“都想尝尝看啊!”女子懒洋洋地左手拿筷子在桌上顿啊顿,再次心不在焉地将凤眼转向窗外空无一船的运河,叹息似的吸口气,“唔,好香!真的好想都尝尝哪!”
“……呃,姑娘,咱们双庆楼绝对的货真价实,您倘若一个人,只怕一个菜也吃不完的。”
“人家酒楼做生意,不是生怕上门的过客点的菜点少,赚不了多少银子吗?”这姑娘很惊讶地再次将视线转回,笑道:“怎么你们这酒楼倒是生怕吃客点多了?”
“咱们双庆楼至今已开业整整一百年,凭借的,便是一个‘心’字。”店小二很骄傲地昂起脑袋,很恭敬地示意这姑娘看向墙上悬挂的大木匾,大声道:“‘心不欺客’,这正是咱们双庆楼的宗旨。”
“心不欺客啊。”这姑娘顺他手望向黑面烫金的大方匾,望了会儿,突然唇角带笑,哼道:“小二,看这匾却是新近做的,怎会有上百年历史?”
“姑娘好眼力!”店小二用力点头,继续大声道:“这匾是咱们上年新上任的巡抚大人在咱们这里吃过饭亲手提写的!”
“江浙巡抚……沈明朗?!”这姑娘低呼,一脸的诧异。
“正是沈大人!”
“他竟也有如此……附庸风雅的时候?!”
“……大姐,咱们沈大人爱民如子,吃饭是一定会给饭钱的。”
“小二,我没说他吃饭不给你们饭钱啊?”她一脸好笑,看小二突然改了自己称呼。
“可大姐您脸上明明说‘贪官啊贪官啊,又是欺男霸女的一个贪官!”
“……这‘欺男霸女’可是你自己说的!”
“……大婶!做人要实诚!”小二一脸悲愤。
“大、大、大……大婶?!”她脚下一滑,几乎扑倒在桌子上,左手的竹筷一滑,“咻”地飞出窗外,她呀一声,探头去看,只见清澈的河水连一个小涟漪也没有,那青色的竹筷却已慢慢沉下,瞬间踪迹不见。
“大婶,您到底想吃些什么?快到中午啦,等一下我们双庆楼就会宾客云集,小人恐怕会照顾不周。”店小二咳嗽一声,很含蓄地道。
“你们这里荤菜都有什么来着?”
“松枝熏肉、核桃酥肉、炸鹌鹑、熏肥鹅、八宝琵琶鸭、栗子焖山鸡、清蒸石斑、剁椒鱼头、龙井虾仁。”店小二嘴皮子很利落地再重复一遍。
“素菜哩?”
“乌梅豆腐、四宝豆腐、盐水菜心、三丝青笋、清炒丝瓜、凉拌豆角。”
“还有哩?”
“蟹黄灌汤包、鲫鱼豆瓣汤。”
“听起来都好好吃哦!”
她依然方才一脸向往的模样。
“楼下厨房已经开始烧菜了吗?好浓郁的香味!”
“是啊是啊,每日里一到这时辰,咱们双庆楼就宾客云集,厨子是再也闲不得啦!小人也好去招呼楼下其他的客人哩!大婶您到底想吃些什么?”
“小二,你们这地的运河平日不是甚是繁忙吗?大小船只应该是络绎不绝吧?”她却突然道,“怎么今天却一只船影也瞧不到?”
“大婶,您没听说吗?”小二面无表情,干巴巴回答,“今天我们巡抚大人要来,所以乡亲父老为了表达对他老人家的尊重,便特意休船一天,以示拥戴。”
“……”
“大婶,您不用瞎猜,咱们巡抚大人爱民如子,不是他爱炫耀!”
“……”
“大婶,我们巡抚大人平易待人,才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
“……”
“大婶,好吧,实话告诉你,前两天咱们巡抚大人遇刺,却没抓到凶手,所以一听说巡抚大人要来咱们这里巡查,咱们地方官大人便清了运河进城之道,好让刺客无机可乘!”
“……”
“好吧好吧,大婶,求你不要这么看小的啦,小的都告诉你了啊!”
“……”
“大婶,你到底想要怎样?你难道不知道,咱们身为一个替人跑腿的店小二是很辛苦的吗?你这么不信任小的,就不要向小的打听什么事嘛!大婶,小的可是——”
“你们这里荤菜都有些什么?”
“……松枝熏肉、核桃酥肉、莲蓬扣肉、炸鹌鹑、熏肥鹅、八宝琵琶鸭、栗子闷山鸡、清蒸石斑、剁椒鱼头、龙井虾仁。”
“素菜呢?”
“乌梅豆腐、四宝豆腐、清炒丝瓜、盐水菜心、三丝青笋、凉拌豆角!大婶你到底要点些什么?”
“竹笋炒肉。”
“……大婶,咱们双庆楼没有这道菜!”
“那活跳虾?”她笑眯眯地玩着竹筷子,半眯着的凤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瞥着一脸暴筋的小二。
“咱们双庆楼百年传统,菜不在多,但求精益求精,虽店中菜点少,但每一道无不是江浙一绝!大婶,咱们只卖菜单上有的菜点!”
“这就是了。”将竹筷子轻松地抛起,看它轻盈地在空中翻转几圈,再闲闲地伸手接住,笑眯眯的女子如今在店小二眼中,明显是找茬来的。
“什么是了?”店小二咬牙问。
“小二,你到双庆楼几年了?”她又突然问很不相干的问题。
“三年……大婶,你到底想要吃些什么?”
“三年啊!”她喃喃重复,将竹筷子随意地在空中抛啊抛,抛啊抛,眼睛看也不看,却每一次都精准地接入左手食指中指间。
店小二看着这闲适的女子,不知为什么,心中竟是猛地一跳!偷偷咽咽突然上涌的口水,他立刻想也不想地后撤。
却已是晚了!
眼前,淡淡细长青影闪过,他直觉挥手一挡双脚错步一跳,却竟是胸前一痛,身躯立刻僵住!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胸口处露在小二跑堂衣外的半截竹筷,一脚高抬、一双手臂定格半空,他默默运气,却惊骇发现他被定住的手脚无力动上哪怕一分一毫!
“哎呀,不好意思,好些年不练手,手都生疏啦!”女子竟还是闲闲地笑,左手继续把玩着剩余的半截筷子,粉色的唇很惭愧地说,“本想打你膻中的,却一时失手,哎呀,如果被师傅知道,会罚我三年出不了师门啊!”
似乎很是——做贼心虚地左右望望,见偌大的双庆楼三楼上竟然还是没有一个其他的来客,便放心地拍拍胸口,笑眯眯地道:“等你到了咱们巡抚大人的牢里,可千万不要说我错打了你心脉啊!咱们那位巡抚大人最是穷酸的书生,向来真的是爱民如子,最是厌恶误伤人命的哟!”
“……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