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场过后,就等着发榜了。这天早上才刚起来,就听见前面传来禀告声,原来竟然是三房的郭珮,派人来邀请郭玥一道出去参与诗会。对于这种东西,郭菀央是不太感兴趣的,何况又在为几个月之后的院试问题烦恼,当下就推脱了。照旧去家塾读书。到了家塾,才发觉人空空如也,偌大的一个教室里,竟然只有自己一个男学生。
文仲山看着郭菀央前来,倒是略略有些诧异,问道:“今日诗会,却是名士徐增山先生主持,我们家中,也接到四份请帖的。我都道你们兄弟四人都去了,你却如何不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徐增山虽然不在仕途,但是作为第一功臣门下第一名士,徐增山主持诗会,自然是应者如云。想要借着徐增山的一句赞许得些名气,从此在科举一途上一帆风顺的不在少数。
可是自己却不清楚这么一回事,所以郭珮来邀请的时候就轻轻拒绝了。心中知道,那大哥与二哥,是巴不得自己放弃这次机会,只有同是庶子的郭珮,才巴巴的来邀请。却也没有与自己说清楚。
不过兄弟阋墙之类的事情,郭菀央是不大愿意说给先生听的,就是愿意说给先生听,也难免要留给先生一个坏印象。家丑不可外扬可是大家族生存的第一原则,抱怨兄弟抛弃你那是傻瓜才会有的说法。于是微笑说道:“学生想,这样的诗会,也不过就是博一个名声罢了。而名声这东西,其实也无有多少用处,现在科举考试全都是闭卷的,主考官员即便听说过你的名声,却也不见得能认识你的卷子。你名声越大,越容易引人注目,万一成绩不如何,难免受人之讥。”
郭菀央这样说话,文仲山点了点头,说道:“你这样想,倒也明白。这三天考试,情况如何,不妨说给先生听听。”
郭菀央就将题目说了,又将自己的答卷情况说了。只是略过主考官一直盯着自己这一节。文仲山听着,神色不动,只是微微点头而已,心中却是激起了惊涛骇浪:自己这个小学生,见识端的不凡。真的只有十一岁?
今天讲课,因为没了学生,文仲山也就没有继续讲经义。将女学生都交给海氏,自己却与郭菀央对坐,细细讲起历史。说道:“你这篇史论,虽然做的极好,但是毕竟粗率了一些,那是因为你见识虽然高绝,但是对史书到底吃得不透的缘故,接下来,你也不用读经义了,就先将史书先吃透,史论自然能远远高出同济,史书既熟了,策论也能举一反三……不过照着你的才华,这个也是多虑了。”
如此说了一个上午的史,中午茱萸要去东跨院拿饭菜,却听文仲山笑道:“今天却得了一只野雉,你师母已经吩咐用文火慢慢炖了,加上香菇木耳,倒也是好东西,不如中午你我师生就一道用了。”
先生既然出言邀请,郭菀央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当下恭敬说道:“只怕给师母与师姐带来不便。”
文仲山含笑说道:“有什么不便的,横竖家塾里经常来往的,你那师姐你们也不是没见过,又何必有什么忌讳。”
文仲山既然这般说,郭菀央也就却之不恭,当下就恭声答应了。跟着文仲山到了后堂,果然看见文若竹已经整治出了一大桌饭菜。当中一个瓦罐,那是文火炖的香菇野雉,香气扑鼻;边上一盘,却是四川特色的回锅肉;蔬菜是菠菜炒鸡蛋,萝卜煨豆腐,开胃的却是一碟黄金颜色的萝卜丝与一碟素白颜色的霉豆腐。
文仲山先上主位坐了,又让郭菀央客座坐下。海氏与文若竹两边坐了。文仲山开了一瓶酒出来,笑着说道:“这还是去年夏天的时候,老太太赏赐下了几斤杨梅,当日没有吃完,就浸了酒。味道却是不错,这白酒本身有些辣味的,现在却全都没了。四公子也尝尝?”
郭菀央欠了欠身,说道:“先生盛情,不过学生尚且年幼,不便饮酒。”
却听文若竹抿嘴笑道:“都说四公子与七小姐外貌一样,却不想四公子性情还不如七小姐豪迈。不过是两口酒而已,有什么讲究的。”
郭菀央听文若竹说起,当下含笑说道:“虽然话是如此说,但是未成年而饮酒,到底是对自己不负责。何况酒这东西,小饮尚可,若是多喝了,难免误事。一旦有了酒瘾,说不定就耽误大事了。所以酒这物事,年幼之人,能不沾惹,还是不沾惹好。”
文仲山喝道:“竹儿,四公子不肯喝酒,那是谨慎习性,正是好事,你却胡说什么,用什么激将法?”
文若竹听父亲如此呵斥,当下眼睫毛低垂,两颗泪珠儿就要滚落下来。海氏慌忙笑道:“你对孩子凶什么,孩子不过是信口说说罢了。”
文仲山阴着一张脸,说道:“也不年幼了,转眼及笄了,就要许人了,若是到了婆家,还这样没上没下的乱说,那还得了?若是等到那时来不及,还不如今天就将规矩给教导好!”
郭菀央一听,这上纲上线了。这事情是由自己而起,当下慌忙劝解道:“先生先息怒,师姐也是无心之言,虽然也有些促狭之意,却是本着让先生如愿的原则,也是孝心,并非而已。这都是学生的不是。”
文仲山这才平息了怒气,说道:“却不管他,喝酒喝酒……”说着,很顺手就将郭菀央的酒碗里倒了。等倒了两口,才猛然发觉,当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吩咐文若竹去拿新碗过来。
郭菀央见这般情景,心中疑惑,脸上却是不能不做做姿态,当下笑道:“仅此两口而已,学生就借此敬先生,先生也不必多礼了。”当下一口将酒给喝下了。
这杨梅酒是烧酒,虽然是两口,却也热热的立即烧上来。郭菀央赶忙压了两口菜,又馒头扒了一碗饭。海氏含笑说道:“慢慢吃,午休时间还长着呢。”又吩咐文若竹给郭菀央添饭。
郭菀央吃了一碗饭,才将那酒意压下来,却听文若竹要添饭,当下就说道:“师母客气了,饭量已经足了,不用再添……”
却觉得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在自己后背拂过,当即身子一僵,脑子一个轰隆。
自己……好像知道文仲山的意思了?
这叫什么……色诱?好像还没有上这个线啊。
却听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却是郭菀央与文若竹,不知哪一个将筷子碰落在地上。郭菀央当即低头去捡,文若竹忙道:“我来。”俯下身子去,两人的头几乎撞在了一起。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钻进了郭菀央的鼻孔,郭菀央忙将身子立起,却觉得一只手,在自己的脚背上,轻轻碰了一下,接着是轻轻的捏了一下。
郭菀央面红耳赤。这位文若竹小姐,平素看起来也是端庄大方的,今日怎么尽做这等无来由的事情?不是说明朝的读书人都是很有风骨的吗?怎么这位文先生,居然也参与了这等龌龊事情?文若竹难道就嫁不出去了,居然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若自己真的是男子,如此懵懂之际,肯定心乱神迷。到时候做些私相授受的事情出来,不见得能娶文若竹做妻子,却肯定也会纳文若竹做妾,这事情也算成功了。
只是自己偏生就是一个柳下惠!
心中一边好笑,一边却是叹息。没有任何反应,却听见主位上,“拍”的一声巨响,却是文仲山将自己的碗筷,重重的拍在桌案之上,厉声说道:“够了够了!可闹够了没?”
郭菀央一惊。
自己方才没反应……这位文先生,还是硬打算将文若竹往自己身上摁?
现在人家一家三口,自己孤身一人,就连茱萸,也回东跨院用饭去了。人家说自己趁着用饭的时候调戏文若竹……那自己可再也没有地方说理去!
心中苦笑,面上却是一片什么都不懂的模样:“先生缘何生气,不过是筷子掉了罢了……”
文仲山寒着脸,怒声说道:“我倒是不知道你母女这么客气做什么,却原来是想着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文仲山好歹也是读书人,却不想,自己的妻子女儿,肚子里装的,全都是黑漆漆的见不得人的货色……幸亏今天我还在场,若是我不在场,文家的脸面,还不让你们全都毁了去!”
郭菀央这才明白,感情之前的这些,文先生与妻子女儿的配合,全都是无意之间完成的。他懵懂了半天,现在终于看出来了,于是按捺不住,要整顿门风了!
文仲山这样一发怒,文若竹是脸色苍白,抽抽搭搭的就哭出来。文若竹本来打扮的甚为艳丽,一身桃红印花缎面对襟褙子,粉色方口立领中衣,浅红的印花长裙,这一哭,却正像是桃花带雨一般,别有一番风致。
郭菀央不由惊叹,这才叫真正的小家碧玉呢,哭起来也比自己笑的模样好看。
海氏脸色也发白,却是强笑着说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我们却又怎么丢你的脸了,不过就是掉了一双筷子么,地上的筷子也不用捡了,我去拿一双新的去……”
文仲寒着脸,怒声说道:“你也用不着装傻,文家没有你这样的媳妇!还说是官宦人家……等回头见了老岳丈,我自己与他说去!”说着话,也不管郭菀央了,站起来,转身就走!
郭菀央一看,这事情闹大了。自己这个先生是要休妻呢。再闹下去,文若竹都非自杀不可。说实话,对文若竹这样的举动,郭菀央很头疼,但是转个角度来考虑,文若竹这也算是大胆追求自己所爱是不是?这样想起来,若是被这个老爸逼着自杀,那也忒可惜了。
当下站起来,对文仲山行礼,神色却有几分茫然,说道:“先生,发怒却是何缘由?都是学生的不是,学生不该将筷子碰落地上,因此才引来先生生气……先生如果要责怪,那就先责怪学生才是。”
郭菀央这些话是说的清晰无比,那神色是迷惘无比,仿佛根本不知道文仲山生气的缘由。
郭菀央又说道:“莫不成先生是生气师姐不该帮学生捡筷子,以至于……”低头,略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说道:“学生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不过那是无意之失,那说起来,也是学生莽撞……请先生无论如何,不要生气了。”
听郭菀央这样说话,文仲山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毕竟在这个学生面前就这样发落自己的妻子女儿,却是严重失礼。何况自己这个学生,年纪才仅仅十一岁,这样的年纪,虽然聪慧异常,但是男女事情上,却不一定都懂得了。
虽然说,大家族的男孩子女孩子,比寻常家族的男女更容易早熟,但是这个郭玥,却是自幼在外面长大,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女儿这些举动的真正用意。自己再骂下去,只怕郭菀央马上就懂得了,反而不美。当下将脸色松下来,说道:“待客之道,恭敬有礼。先出言无状,再举止失措,导致失箸,岂是大家待客之道?竹儿你退下罢,今日之事,本是你母亲安排欠妥,你少年女子,本来就不该同席。”
文若竹黯然退下,郭菀央松了一口气。只是担心这文若竹之后被先生发落了,当下只当做不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却指着面前的席面,笑着说道:“这可是蜀中特有的回锅肉?却是美味扑鼻……先生不是蜀中之人,怎么文师姐竟然会做如此地道的川味,学生却是不解。”
她看似无意的一句话,海氏却是眼睛一亮,说道:“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川菜的,老身却也不知道……竹儿,你却是什么时候学会川菜的?”
文若竹抽抽噎噎,此时正走到门口。门外一个小丫鬟,正胆怯的往里头张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郭菀央见文若竹还未曾开口,当下又笑道:“学生在辽阳的时候,也曾吃过一次回锅肉,那次却是在一个大酒楼上吃过的,当时以为美味,一直未曾忘记。后来却一直不曾有机会。今天却不想在先生的家常小菜之中,得偿所愿。”
郭菀央这般絮絮叨叨的称赞,文若竹当下岂有不明白的,当下抬头说道:“若竹不过是看着书上记述,试着学做罢了。学了两次,居然也有些像了。只是未曾尝过真正的川味,不知有几分仿佛。”
郭菀央含笑说道:“没有先生,只是照着书上记述来做,就能做出如此美味,师姐这方面,却是有些天赋,足以让郭玥羡慕了。”
文若竹噗嗤一笑,说道:“君子远庖厨,你却羡慕这个做什么。”
文仲山见郭玥与自己女儿说说笑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了。难不成……郭四公子,对自己女儿还真的有意?
郭菀央转过脸,对文仲山说道:“看在师姐如此用心学习的份上。”
文仲山见郭玥不计较,似乎也不懂得,当下哪有不允的道理,当下文若竹就回来,一起用饭。只是经过这样一番,饭桌之上的气氛,到底有些僵硬了。不过僵硬也好,郭菀央至少不用担心文若竹再弄出什么花样出来。
等用了饭,文仲山自己去书房读书,海氏母女收拾碗筷,郭菀央回教室读书。才翻了两页书,就看见文若竹出现在教室门口,低眉敛目,神色羞赧,却拿着一个扳指,说道:“四公子,这是你是东西不?方才在门口看见的,却似乎是男子的样式。”
这一片刻功夫,却又换了一套衣服,却是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交领兰花刺绣长袄加上湖蓝印花披肩,素素雅雅的,正如一支白梅花儿。
这是要改走清纯路线了?
郭菀央知道文若竹找自己有话要说,这事情不与她说明白,她到底不肯十分死心,那就后患无穷了。当下对茱萸点头示意,说道:“你回我屋子,将那块徽州的松香墨拿来,下午写文章要用。”
茱萸翻了翻眼睛,知道公子是有意将自己支开了。但是看看文若竹,觉得文若竹也没有多少威胁力,当下对郭菀央递过一个“小心”的眼神,就自己去了。
文若竹见郭菀央将丫鬟支走,不免又会错了意思,那看着郭菀央的眼神,羞涩之中又有了几分热烈起来,当下款款走进来。
郭菀央笑了一下,站起来,说道:“却是劳动师姐了,这委实不是小弟的东西。”
文若竹微笑道:“内院除了我父亲,别无男子,这东西既然不是四公子的,却不知是哪位公子的,请公子收了,等下次三位公子都来了,帮着问问罢。”将那个扳指递到郭菀央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