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造百炼钢刀,为龙雀大环,号曰“大夏龙雀”,铭其背曰:“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世世珍之。
——《晋书·赫连勃勃载记》
冠玉侯府水堂一隅。
计环琅斜靠在锦榻鸡翅木花几畔,手里展开一卷雪帛,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一笔又一笔的帐、一个又一个的人名。
“三年来蚕食鲸吞了南方三十六张盐引,四表兄手底下能人颇多啊!”他俊美得令人心悸的脸庞扬起一丝淡笑,不知是赞叹还是嘲讽。
天下盐铁茶马,最是巨利惊人,其中有六成掌握在朝廷手上,两成分据于各方藩王掌心,三成则是落在门阀世家。
那些老奸巨猾的藩王手最紧,向来只进不出,秀郡王纵然身为皇子,也没有那个能耐从中夺利,所以只能是南方某些封疆大吏和世家“贡献”出来的了。
“啧啧,何以见得就这么看好四表兄呢?”他似笑非笑。
“侯爷。”朱勾闻言,恭敬地递上了一小卷方才鹰隼送来的密信。
他白晰修长的大手接过,一看之下不禁嗤之以鼻。“敬郡王这一手未免也绕得太远了些!”
“侯爷,我们要从中动手脚吗?”朱勾黑眸灼灼问。
他想了想,眼底笑意荡漾开来,八竿子打不着地道:“去跟平庆伯太夫人送一句话——我明日要在‘八方茶楼’见到小九。”
朱勾一愣,仍道:“诺!”
“还有,”他修长指尖在手边一卷卷锦帛上挑出了一卷,抛给了朱勾。“命人呈给太子大兄。北羌蠢蠢欲动,几个皇子都盯着这上头,只待在舅舅面前趁机奏对夺了这掌兵的大权去,大兄身为储君反倒不好有动静,却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属下明白!”
待朱勾退下,计环琅手指轻敲着矮案,神情若有所思;水堂外,假山流泻而下的潺潺流水叮咚如玉石交击,说不出的清脆悦耳。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
往常,自己也是在水堂理事,只不过另一角落里总有个娇小的身影默默在那儿捣药,淡淡的药香揉合着她身上独有的清新碧草香气,总能在他为公事烦躁时,宛若小小手掌轻抚消弭了自己满胸郁闷的火气。
可现在,小九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当初,真不该心软答允她的。”他喃喃自语。
可说来说去,最宠溺纵容着小九的,不正是他自己吗?
“本侯这些时日总算知道,什么叫做拿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清俊的脸庞满是苦闷懊恼之色。
计环琅正满心郁郁不得解,忽然传来了一个轻浅款款的脚步声,他浓眉一蹙,眸光冰冷如箭地直射而去。
“表、表兄?”一个身着绯色宽袖束腰长袍的纤细清丽女子有些受惊地停住脚步,雪白如凝脂的小手端着一托盘精致清茶饵食,神色略显娇羞又慌乱。
计环琅脸色微沉。“你来做什么?”
“阿妶领了舅母之命,请表兄明日家宴务必回长公主府一聚。”清丽女子有着一张完美无瑕的瓜子脸,黑咩俏鼻朱唇,笑起来时还有浅浅梨涡,着实叫人动心。
只可惜,再美还能美得过计环琅吗?
他又如何不知,温柔贤良的母亲看在父亲的脸面上,向来对这头的亲族恩宠三分?
——可是人心也便是这样惯大了的。
“妶表妹年纪不小了,不在姑母家中准备待嫁,成日抛头露面算是个什么事?”他神色淡淡。
杨妶小脸先是一白,随即羞窘地涨红,有些泫然欲泣地哽咽道:“表兄……犹记幼时你我姑表兄妹间颇为亲厚,可为何经了这些年,表兄反倒疏远了阿妶这个妹妹了?”
计环琅沉默一会儿,而后缓缓起身,高大修长身躯宛若青竹傲松,尊贵英武的男子气息不怒自威。
杨妶少女芳心猛一跳,雪腮不自禁悄悄红了。
他走近她身前,低头看着这个清丽夺目出身名门的表妹,心中半点波涛也无,凤眼深邃而清明冷静。
“如果你单纯视我如兄,我自会近你如亲妹。”他语气不喜不怒,丝毫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着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可——你是吗?”
杨妶美好如娇花的脸蛋渐渐褪去了绯红,怔怔地盯着他,眸中泪雾渐起,且有一丝痛意。“表兄,我哪里不如小九?”
“你自然没有什么不好,但那又和我有什么干系呢?”他一双凤眼因着想起那个心尖尖上的人儿而温柔了些许,对着她的口吻依然平静坚定。“我要的,始终只是一个小九。”
泪水再忍不住啪答落了下来,杨妶却依然强撑着颤抖身子仰视着他,“可小九是成不了表兄的正妻的!”
他眼底煞气一闪而逝,忽地笑了。“哦?那表妹的意思是,我计环琅的正妻只能是你杨妶了?”
“阿妶不敢如此自尊自大,然表兄和小九多年深厚情谊,阿妶也是看在眼里的,心中从不妄想能取代小九在你心中的位置。”杨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浓浓的不甘,竭力理智冷静地道:“但表兄莫忘了,你终有一日还是要迎娶正室的,不管那人是谁,都绝对无法忍受小九横亘在你们夫妻之间。”
计环琅心中一动,浓眉却抬也未抬,不无轻讽地问:“她们不能忍,可你能?”
“这世上谁能真心诚意接受得了自己的夫君心悦的是旁个女子呢?”杨妶目光黯淡,有一丝说不出的凄婉。
“可阿妶知道,如果不能宽厚大度,表兄是连最后一丝希望都不会给了我的。”
他静静地凝视打量着杨妶,明亮湛然的眸底隐有一丝幽微光芒,像是在沉思,又像是……
杨妶屏住呼吸,心跳得又急又快。
“时候不早了,你回吧。”最后,他还是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回到矮案后膝坐而下,又取过了一卷锦帛。
“明日我有要事,忙完了自然会赶赴家宴。”
杨妶痴痴地望着他,强忍着满心的失望和酸楚,却也知道这并非一蹴可就的,默默地欠身福了一礼后,将雕花螺甸托盘放置一旁小几上,随即悄然离去。
片刻后,计环琅没好气地微挑眉,对水堂檐顶上哼了一声。
“……戏看够了?”
檐顶悄无声息,可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却不知何时落在水堂门口,英气豪迈的脸上有点臭。
“阿敢,出门前吃泔水了?”计环琅眼角抽了抽。
“小九妹妹不在侯府,你就给她红杏出墙?”关北侯雷敢霸气凛凛地走进来,盘膝一坐,想也不想就重重哼口气。“世上所有负心汉都该被活拖去阉老二!”
计环琅清俊漂亮的脸庞险些气歪了,拍案而起。
“雷阿敢!不是叫你找个夫子多读两本书了吗?红杏出墙是这样用的吗?还有谁又是负心汉了?本侯对小九可是守身如玉,唯天可表,你可不要污辱我的清白!”
“老子这是为小九妹妹不值!”雷敢双手抱臂,昂起透着暗青胡碴的刚毅下巴,“啧啧,也就你们这些名门贵戚最爱搞‘表兄表妹、心肝宝贝’那一套路,要老子说,虚名能管饱吗?喜欢谁自娶了就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对自己的婆娘一心一意,不然干脆穿了裙子当娘儿们去好了!”
“……”
“老子这话有道理吧哈哈哈?”
计环琅玉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似笑非笑的开口,“说这话的人还是个大龄处子呢!”
这下换雷敢火大了,“老”脸一红,怒得大掌一拍,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一把将那只托盘连同里头的物事拍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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