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新朋友在座,总会有人建议猜乃娟的职业作为游戏。
只准问七个问题。
“你在陆地上工作。”“是。”
“你的工作是文职。”“是。”
“你不必穿制服。”“是。”
“你配有武器?或是用特别仪器。”“不。”
“你的客户是一般市民。”“是。”
“你的工作有危险性。”“不。”
“你薪水很优厚。”“嗯,中等。”
“我知道,心理医生!”
乃娟笑,“接近了,猜下去。”
“乃娟,你可是在儿童教养所任职。”
“不,我与儿童只有间接关系。”
“放射治疗师。”
乃娟的好朋友王碧好笑,“为甚幺一直猜她是医护人员?”
“薪优,室内工作,面对市民,不是医生也接近,你说可是?”
“乃娟,把答案告诉我们。”
“乃娟有一股特别平和娴静气质,她的工作可能需要照顾人。”
这时,有一个年轻人忽然轻轻说“辅导员。”
王碧好意外,“呵,请说得详细一点。”
“与儿童无直接接触,那么,不是儿童心理辅导员,你是婚姻辅导员。”
乃娟站起来,“这位先生猜中了。”
年轻人笑说:“我叫李至中。”
“真有你的,怎幺猜得到,奖品是一瓶香槟。”
“婚姻辅导?这是新行业,婚姻需要辅导?”
王碧好说:“是。婚姻关系出了毛病,夫妻间有不可解决的问题,除出实时分手,可以双双寻求协助,找专家分析问题,找到解决方式。”
“乃娟你本人结婚没有?”
乃娟微笑,“我独身。”
“嗯,从未结过婚?”
“正确。”
“那又怎样辅导人家,像那种从未写过一本小说的人,上台教人如何写好小说。”
乃娟笑而不语。
“喂,”王碧好说:“心脏病医生毋需患过心病。”
乃娟走到露台去看风景。
茶会过一刻散了。
碧好是主人,走到乃娟身边,“今日,你是主客。”
乃娟说:“下次,别给我太多注意。”
碧好笑笑,“好人难做。”
乃娟不出声。
“今日好几个年轻人在场,有无人合你意?”
乃娟又笑。
“我表弟陆柏年如何?”
乃娟答:“他分明看中了戴大圈圈耳环的叶晖丽。”
碧好赞道:“观察入微。”
乃娟说:“今日谢谢你。”
“不客气,那么,建筑师颜志和呢?”
“他眼光落在画家张英仪身上。”
“也有人看看你呀。”
“是吗,除了你,还有谁呢。”
“你都不说话,衣服颜色太沉,又不戴首饰,唉。”
乃娟笑笑,“换句话说,我不是一朵花。”
“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最好。”
这时,碧好的丈夫马礼文打完球回来,“谁,谁最好?”
碧好答:“乃娟。”
“那当然:朴素、勤工、好修养,经常在我们家出入的有两个美女,一是我堂妹外在美兆芝,面孔身段都像芭比娃娃,另一个是好友内在美乃娟,心肠一流没话说。”
碧好一听,立刻用沙发垫子摔过去,“一身臭汗,快去淋浴。”
马礼文怪委屈,“我说错了甚幺?”
“乃娟,你别怪他。”
乃娟笑笑说,“我告辞了。”
碧好送她到大门口。“我们再联络。”
乃娟一出门,马礼文就问“我讲错甚幺?”
碧好没好气,“形容一个女子富内在美,即是说她长得丑。”
“你太多心了,乃娟有自信,乃娟皮肤白哲,眼睛明亮有神,自有风采。”
“刚才你为甚幺不说?”
“乃娟不稀罕这种赞美。”
“谁说的?她也是人,好话人人爱听,你得罪了她,她一定疏远我们。”
“不会的,乃娟绝不小器,不过,你别再举行这种大规模茶会了。”
碧好说:“我起码撮合了十对八对情侣。”
“但是乃娟仍然孑然一人。”
碧好气馁。
“对,李至中有没有来?”
“谁。”
“关麟国的表弟。刚自硅谷回来,我有邀请他。”
“我从未见过这个阿关,你请了朋友自己又去打球。”
“算了。”
那一边,乃娟离开了马宅,索性逛书店去。
她同自己这样说:以后,再也不参加碧好安排的茶会了,实在有点无聊。
她浏览群书。
在减价丛书中发现爱茉莉迪坚逊诗集,售价五十五元。
乃娟感喟,一个著名女诗人的毕生心血结晶。才值五十五元,一支口红,却动辄百多二百元。
乃娟又看到一本吉卜龄,英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写的童话故事减至四十元。彩色插图精美,一双丝袜价钱。
难怪大画家石涛也曾叹息山水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她买了那两本书回家。
长周末,三日三夜假期,最好是躲家中读书,乃娟其幺都看,像中国成语一千句英语版,使自幼接受英诏教育的她得益不浅。
她现在懂得适当地用捕风捉影、不欢而散、差强人意、重温旧梦、格格不入这种成语,一句胜十句白话。
周末对于独身人来讲,通常胡混而过,乃娟得到了足够休息。
星期一回到办公室,看了看工作时间表,并非十分繁忙。
华人对私事总有难以启齿的感觉,求助的人不算多。
普通人找朋友倾诉,幸运的人回娘家诉苦,再不,哑忍,或是索性分手。
乃娟在政府机关任职,即使婚姻辅导,也分工甚细,先由辅导主任江总会晤分流,有关性生活问题,由同事洪才本及谢淑芬担当,经济问题,有专家魏华,吴乃娟只负责调解性格分歧造成的难题。
乃娟记得碧好怪神秘悄悄地对她说:“夫妻生活不能和洽,性可是第一关键。”
乃娟当场摇头。
“那是其幺?”
乃娟答:“贫贱夫妻百事哀,经济挂帅,有钱好办事。”
“真的?”碧好有怀疑。
“碧好,除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故事以外,你也得读读其它写实作品。”
“你认为劳伦斯还不够写实?”
乃娟说:“现代人经济实惠,性饥渴的贵妇大都能找到出路。”
碧好还想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那么——”
“碧好,你如有疑难,我介绍你见性问题专家谢淑芬博士。”
“啐。”
“要不,北上买几本新一代小说欣赏,也能解渴。”
这时,助手谭心进来打断她思维.“吴小姐,今日第一对夫妇姓赵。”
“谢谢你。”
谭心刚出去,就有人轻轻敲门。
乃娟看看时间,还有十分钟才到十点。他们早到。
“请进来。”
门悄悄打开,一个年轻女子轻轻走进办公室。
乃娟招呼.“是赵林子柔女士吗?请坐。”
对方脚步彷佛没有声音,低头走到乃娟面前,静静坐好。
“赵先生呢,他没有空?两人一起接受辅导比较有效。”
少妇清丽瘦削,高鼻梁尖下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神情无比哀伤憔悴。
乃娟有点担心,“赵太太,你有心事,可以放心对我说。”
她开口了,声音柔弱,“我们有一个疑难。”
“请讲。”
她自口袋里取出一对小小玩偶,放在乃娟办公桌上。
乃娟定睛一看,咦,是一对俗称吴锡大阿福的陶士人形,才吋多高,可是栩栩如生,十分可爱。
人形一男一女,男的穿丝袍,戴束发紫金冠,一看就知道是那纨裤子弟贾宝玉。
女的手提花篮,背看花锄,是葬花吟诗的林黛玉。
乃娟微笑,“这工艺品做得真精致。”
少妇低声说:“是丈夫送我的礼物。”
她又取出一段剪报,递给乃娟看。
乃娟一低头,已经呆住。这单大新闻约在一个月前发生,十分轰动,全市关注。
大标题是“两警遇袭一死一伤”:一队便衣探员周二执行反爆窃任务,截查四名可疑男子时遇到反抗,其中两人立即向腰间掏出手鎗,便衣探员心知不妙,立刻还击,电光石火之间,两警员倒地不起,贼匪逃去无踪……
少妇声音相当平静。“那眉心中鎗身亡的警员,便是我的丈夫。”
乃娟忽然浑身寒毛竖起。
少妇的声音细不可闻,“他不能来了。”
乃娟知道少妇因悲伤过度情绪极不稳定,她需要的不是婚姻辅导而是精神治疗,但是乃娟不想刺激她。
乃娟立刻打了一个电话:“孙医生,你来一下。”接着,斟一杯宁神的甘菊茶给她。
“你说,你有疑难?”
“是,吴小姐,听说你最会得细心分析解答难题,所以来找你,吴小姐,我发觉自己怀孕了,你说,我应该怎幺办?”
乃娟愣住,鼻子渐渐发酸,“是遗腹子?”
“是,已经十一个星期,必需作出决定,否则就太迟了。”
乃娟遇到她毕生难题。
“单身母亲不易为,你可有家人支持?”
“我有父母及姐妹。”
“你可有工作?”
“我在一间官立中学教书。”
“赵先生的家人呢?”
“我还没有通知他的父母,不过,我们感情融洽。”
这都是不幸中大幸。
“家母劝我以自身前途为重,我十分为难,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可怜的新寡。
“她怎幺说。”
“她说,带着一个孩子,一生就很清寡,很难开始新生活,如不,十年八载后会慢慢淡忘,说不定另外有际遇。”
乃娟觉得肩上有重压。
“吴小姐,换了是你,你会怎样做?”
“每个人的性格、环境、意向都不一样,我十分喜欢孩子,但是我也同意女子应有选择。”
她颓然说:“没有人愿意对我说是或否。”
这时,孙医生推门进来,“乃娟,你有急事找我?”
乃娟说:“这位赵太太,她急需医生帮忙。”
孙医生立刻看到少妇情绪极端困惑,温和地说:“赵太太,我陪你聊聊。”
少妇点点头。
这时,乃娟忽然轻轻说:“生命宝贵,世上无人在十全十美情况下出生,亦不能保证一生无忧无虑。”
少妇抬起头来。双眼闪出一线光,“谢谢你,吴小姐。”
她随孙医生离去。
这时助手谭心回来,“咦,精神科孙医生怎幺来了?”
少妇忘记取同那对泥娃娃。
乃娟凝视那对人形良久,忽觉心酸。
这时,有人一边吵骂一边推门进来。
“来这种地方根本多余。”
“外人怎会知道你没有良心。”
“你又算是贤妻?”
“你信不信我掌掴你?”
乃娟恼怒地提高声音:“噤声!”
那一男一女住嘴。
谭心闻声进来,“赵先生太太,请停止扰攘,你们已迟到,快坐下。”
这才是真的赵氏夫妇?
那么,刚才是谁?
乃娟立刻取起电话找孙医生。
“是乃娟?刚才那位赵太太已经由看护陪同去妇产科检查,她无恙,叫我代她说谢谢你。”
“她漏了东西在我处。”
“稍后我派人来取回送还给她,我有她地址。”
乃娟松口气。
挂上电话,她轻轻说:“赵先生,你可以安心了。”
坐在她对面另一个赵先生莫名其妙,“我放心?”
乃娟叹一口气,“你们两人无药可救。回去离婚吧。”
“甚幺,这是哪一家的辅导员?”
“我要投诉你!”
奇是奇在这两人是一对俊男美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时髦娇俏,十分相衬,但是此刻像是仇人。
乃娟目光严厉,瞪看他们。
两人慑于乃娟眼神,渐渐静下来。
赵先生说:“请帮帮我们。”
“结婚多久了?”
“一年。”
原来是纸婚,难怪吹弹得破。
“有甚幺问题?”
男方抢着说:“家不像家,下班回家,没茶没水,她是无饭(模范)主妇。”
“咄?我经营时装店。我几时说过我是煮饭婆!”
“喂,你们可以请厨子负责三餐。”
“她日间工作,我是夜总会夜更经理,两人不同时间吃饭,工人只肯做两餐。”
“那么,请两个工人。”
赵太太说:“家里住不下那么多人。”
乃娟无奈。
赵先生说:“一年多家里就吃即食面,要不,在外头吃油腻及味精,提到吃饭,我就想哭。”
赵太太怒道:“你说你会煮一手上海菜。”
“我回到家已累得死脱。”
“我何尝不是。”
乃娟说:“两位,时间到了,慢走,不送。”
“吴小姐,请予忠告。”
乃娟问:“你俩是否仍然相爱?”
赵先生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家里像狗窝一样。”
赵太太叹口气,“我试试找人来收拾。”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爱整洁。”
“妈妈说可以把一姐让给我们。”
乃娟说:“你,如果相爱,一生吃即食面好了。”
赵先生不语。
“你,如果相爱,学做蒸鱼炒菜,打扫家居。”
赵太太亦不出声。
乃娟说:“如果不相爱,到街上去厮杀,别在我这里吵闹,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刚才有一位年轻寡妇怀着遗腹子,不知如何是好,唉。”
赵先生怔住。
赵太太低头。
乃娟挥手,“回去吧。”
两人静静的走了。
谭心说:“咦,进来时想拚命,出去时手拉手,吴小姐,你有甚幺法宝?”
“如果师傅在这里,一定说我私人意见太多,不能对事不对人。”
谭心笑道:“婚姻辅导,很难不对人,他们既然愿意求助,可见尚有得救。”
谭心善解人意,讨人欢喜。
“我是我,人是人,有些人的果断是另一些人的狠心。”
“家事很难审判,不过是给他们分析,提意见,叫他们好好思想,该走哪条路。”
乃娟问谭心:“有无人做过你指路明灯?”
“我与家母亲厚。”
“谭心你真幸运。”
“吴小姐你呢?”
“我师傅著名心理学家谌唯瑜教授对我很好。”
这时谭心说:“吴小姐,中华女校胡老师找你。”
胡老师是一个爽朗的年轻女子。
她一进来便与乃娟大力握手。
“吴小姐,想请你到敝校讲一讲婚姻之道。”
乃娟意外,“甚幺?”
“我是中华女校社会科主任,十七八岁女生中英数理化科科皆精,对男女关系却一无所知,有学分,无实际,我们除出请专家讲解办公室政治、男女约会及性关系,投资与节蓄,亦想请你讲一讲婚姻。”
乃娟觉得主意新鲜、有益,不禁微笑。
“胡老师,你结婚没有?”
“就是因为去年结婚,才觉得有需要教育少女。”
“年轻女子对婚姻过份憧憬,给她们提供一些实际知识也是好事。”
胡老师说:“谢谢你,吴小姐,我希望中五中六女生能在真实世界生存。”
她们约好了时间。
谭心感喟,“终于有老师发觉少女们光是背熟希腊神话及英国文学,在现实世界不足以立足。”
“从来无人向少女讲解如何运用金钱或是怎样选择结婚对象,这些,难道不比『龙卷风如何形成』更加重要?”
中饭时间到了。
乃娟从不约人。
每天自早到夜她都约见各式各样的怨偶,中午私人时间,她乐得耳根清静。
她吃一只苹果,步行到附近社区中心。
乃娟戴上鸭舌帽,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教球。
他穿白色棉布衫,白短裤,早已汗湿,衬衣贴身上,全身化为一股精力,矫若游龙,满场奔走,教学生攻守。
运动员在发挥力量时自有一股慑人气质,乃娟在一角静静欣赏。
她在一个偶然机会看见他。
一对夫妇来寻求辅导:丈夫因工受伤,需坐轮椅,妻子情绪沮丧,乃娟转介他们到中心偕缘动散心。
也是午餐时分,乃娟来看看他们进展。
她见到他俩在暖水池学打水球,精神状态良好,不禁放心。
然后,他出来了,指点那位先生运用臂力。
乃娟呆呆地看住他。
她从未见过那样英俊的男子。
他顽健得恰到好处,背脊呈一个V字,浓眉大眼高鼻,笑容可亲,他很受欢迎,时时有人围住他说话。
乃娟随即觉得自己失态,立刻低下头看住别处,然后,匆匆离开社区中心。
可是一整天她都不能忘记那浅棕色沾满水珠的硕健身躯。
他额前垂着一缕黑得近深蓝的头发……
乃娟觉得好笑,她不知他名字身份年龄,就像一个小女孩般被他吸引。
心情之寂寥,可想而知。
可是,接着几个月,她一次又一次来社区中心,只为着看他一眼。
像小影迷等待心仪的明星,见到了,拿不拿签名照片无所谓,已经很满足。
乃娟专为人解答疑难,这一次,她自己的心理可能也需要辅导。
因为有人叫他“利老师,这里”或是“利家亮,明天见”,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像此刻,一个孩子跌倒在地,擦损膝盖,大叫“利老师救命”,他赶过去蹲下视察。
每一个姿势都那样漂亮,阳光下的他像是浑身发出晶光,好看得似一件雕塑,但是,那样美好身型并不能持久,过十多廿年,人人的肉身都会衰退老化。因此更加要好好欣赏。
乃娟双眼本来有神,此刻专注凝视,似幼童看看喜爱的玩偶与糖果,喜悦中有丝贪婪,又患得患失,神情忐忑,腼腆而妩媚。
她在看人,也有人看她。
那人在旁也呆呆地为她的神采吸引。
一声口哨,时间到了,乃娟得回办公室去。
从阳光下返到冷气间,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幼时,外婆告诉过她:“有人在背后说你,你会打喷嚏。”
谁,谁在说她?
碧好的电话来了。
“乃娟,下了班来吃饭。”
“不,我另外有事。”
“我看死你最多是做义工。”
“你猜对了,我想去探访一个年轻寡妇。”
“朝八晚六工作时间已经足够。”
“碧好,明天,明天我一定到府上来。”
她提早半小时出去,照着孙医生给她的地址,带一篮水果,找到赵太太家去。
那幢大厦地位偏僻,但是环境比较清静。
她伸手按钤。
少妇来开门,“吴小姐,请进来。”
小小公寓,仍然维持旧状,布置得喜气洋洋,沙发上丝缎椅垫刺绣着传统花好月圆图案。
呵花好月圆,一对新人,一个已经不在。
寝室内还挂着百子图喜帐,一个个梳着冲天炮辫子的胖娃娃正在做各式活动。栩栩如生。
“我来把这一对人形送还给你。”
赵太太微笑,“谢谢你。”
“孙医生可有推介你做心理辅导?”
她点点头。
“请静心思考。”
“我会克服难关,希望自上帝处得到耐心爱心,力气力量。”
有宗教信仰-最好不过。
稍后赵太太的母亲与姐姐来了,一直喊天气热。
“这间屋子西斜,下午最晒,不如先搬回家住。”
乃娟站起来告辞。
赵太太母亲问:“那是你同事?”
“是辅导处的吴小姐。”
“就是她劝你把孩子生下?”
“她并没有那样说。”
“回家再讲。”
一阵风似帮女儿收抬行李。
乃娟没有娘家,虽然寂寞,也有好处,无人七嘴八舌乱出主张,遇事,可静静思考。
她叹口气,驾小轿车返家。
到了家门口。有人与她打招呼。
这是一幢高级公务员宿舍,每个邻居其实都是同事,乃娟不善交际,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那相貌朴实的年轻人提醒她:“周末,我们在碧好家中见过。”
“呵是,好吗。”乃娟仍然支吾。
年轻人不以为忤,“我叫李至中。”
乃娟问:“来探朋友?”
电梯门打开,乃娟如释重负,“再见。”
她不记得他。
他已经在她面前自我介绍过两次,但是她仍然不记得他。
李至中看着已关上的电梯门发邓。
是,他长相普通,其貌不扬,衣着平常,怛他是她邻居,他父母也住在同一大厦,不过是三楼与七楼之隔。
这个娴静的女子有一点点孤芳自赏,气质独特。
最近有人同他说.“你刚自硅谷回来,不知本市风气已变,人人崇拜东洋西
洋风气,可是好处又学不齐,只得皮毛,头发染黄,衣着夸张,却又缺乏自我内涵,十分突兀。
没想到还有吴乃娟那样娟秀的女子。
有人伸手拍他肩膊,“至中,为甚幺呆呆站这里,不如一起打网球去。”
一看,是对邻钱永德,他笑一笑,“改天吧。”
电梯又下来了。
阿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今年计算机科毕业生可惨了,十之七八找不到工作,网络公司裁员,心狠手辣,三五千那样撵出去,叫做重整业务”
李至中唯唯咯咯。
“咦,至中,你自硅谷回来,你怎幺看?”
至中说:“我到了,再见。”
他如释重负那样走出电梯。
这是他喜欢吴乃娟的原困吧,他与她一般回避热情的朋友,不爱闲聊。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一边,乃娟走近门口已经听见电话钤。
她仍然不徐不疾掏出门匙,丝毫不受影响。
乃娟深信有心要找你的人终归会找得到你。
是碧好,“回来了?”
“嗯,情况有点改变,看样子寡妇的家人会劝她拋却旧人,重新开始。”
“乃娟,你自己呢?”
“我有何不妥?”
“婚姻专家无婚姻,卖花姑娘插竹叶。”
“我是辅导员,并非你说的专家。”
“那么,辅导自身。”
“你为何那么担心?碧好,你为人豁达,故此婚姻幸福,所以也鼓励友侪结婚。”
碧好妆奁丰厚,性格疏爽,负责家中主要开销,毫无怨言,连丈夫与前妻生的子女都由她斥资豪华地送到英国寄宿,那样看得开,当然有婚姻生活。她说下去:“老了,养猫,怀里抱着双目绿油油的畜牲,觉得牠们比人更亲厚…”
乃娟没好气,“你有事吗?”
“对,马礼文说,他有个叫李至中的朋友——”
“免了,我不想陪客吃饭。”
碧好沉默。
乃娟挂上电话。
若不是自幼认识,碧好也早已放弃她了吧。
乃娟在十二岁那年夏季,曾经救过碧好。
那日碧好穿一件电光紫赛衣,那颜色夺目,所以乃娟看到她沉在池底,脸向下,像一只被人丢弃的洋娃娃。
是她把碧好自泳池底捞起,大声叫喊,惊动救生员,她立刻替同学做人工呼
吸,陪她到医院急救。
所以碧好一直感激她。
十年后碧好决定嫁给已经离婚两次,有一子一女的马礼文,乃娟摇头,“还是救得迟了,脑部缺氧,有毛病。”
碧好没有作出正碓选择,但是她对选择的态度正确,她出钱出力,与马礼文及其子女共享荣华,努力维持婚姻。
乃娟十分佩服她。
但是,她无意向她学习。
乃娟看了一会书,眼倦睡着。
开头,是漆黑一片血睡,然后,她做了一个绮梦。
一双强健的手臂自身后搂住她:
她转过身子,看着他,他朝她笑,浅褐色皮肤衬着雪白牙齿,她忍不住伸手指过去,轻轻划过他的嘴唇。
这时,乃娟醒了。
闹钟震天价响,她不得不起床梳洗。
修读心理学的乃娟当然明白梦境与现实之间关系。
上午,她开了一个沉闷冗长的行政会议,下午,她依约到中华女校去。
胡老师立刻迎出来。
“吴小姐,同学们已经准备好了。”
走进课堂,只见黑压压人头,四周围都是亮晶晶眼睛,鸦鹊无声。
乃娟简单介绍自己,时间宝贵,立刻纳入正轨。
她轻轻说:“你为甚幺要结婚?结婚,是两个完整的人成为伴侣,不是两人企图互相填补不足。
“在一段婚姻里,任何一方,都不可超支付出,需量力而为。
“还有一点,太多人把注意力放在婚礼上,不,你要计划的是婚姻本身,不是请多少人观礼吃饭,订哪一件礼服,拿多少聘金。”
乃娟声音温柔但肯定,娓娓道来,吸引全场。
她讲了几个实例,反问少女学生有其幺意见,得到热烈反应。
一小时过去,同学们没有离去意向,课室外站满人,连其它老师都来参加座谈,愿闻其详。
座谈会终于结束,胡老师大为兴奋,“以后得常常举行这种有益讲座。”
乃娟有点倦。
“我最赞成婚姻比婚礼重要部分。”
“一般年轻女性甚至以为婚姻即婚礼,只求婚礼成功,无暇顾及其它。”
“廿余岁结婚是太早了,心智尚未成熟,如何应付艰巨变化。”
“迟婚是好事。”
“但是-生育问题呢?”
“所以高龄产妇越来越多。”
“这又不公平了,四十岁做母亲,人讥老蚌生珠,四十岁做父亲又如何?”
“老当益壮。”
大家呵呵呵笑起来。
乃娟在笑声中告辞。
走向学校停车场,她发觉身后有人。
她警惕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白衬衫卡其裤剪平头男子。
有点面熟,是谁呢。
对方赞道:“讲得好极了。”
乃娟谦逊答:“不过是集中了几位专家意见,人家早已着书立论,不过每段际遇都有不同之处,尽信书不如无书,还得凭当事人机智。”
“秘诀是忍耐吧。”
“我想是,一位太太说过,必需在忍无可忍之际,重新再忍。”
这人是谁呢,是女校的老师吧。
那人见她略有踌躇,知道她仍然想不起他是谁,未免惆怅,因此说:“我是李至中。”
她朝他点点头,上车。
李至中问她:“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吗?”
乃娟觉得他唐突。
“呵,”她说:“我还有点事。”
赶快把车开走。
好象在几个不同地方见过这李某,真巧合。
乃娟的确有事。
她约了师傅诉说心事。
谌教授已经退休,看见得意门生来访,十分高兴。
乃娟挽着硕大果篮进屋。
教授斟出香茗。
“这茶里有欲望果,香不可言。”
乃娟捧杯深深嗅闻。
宽敞书房里只有两张沙发一张大书桌,长窗处树影婆娑,紫藤花垂得尺多长,不知名昆虫吱吱呜叫,书房成为谈心最好地方。
教授穿蓝布长衫,梳髻,保养得很好,却绝无意图使自己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轻,份外庄重智能。
她轻轻问乃娟:“仍然没有勇气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绍?”
乃娟一只耳朵发痒。
半响她才说:“能够看他一眼已经很好。”
教授微笑。
乃娟解释:“在那样英俊可亲几乎完美的他面前,未免自卑。”
“你怎幺知道他性格完美?你看到的不过是表面。”
“从未见过他对老人小孩有一丝不耐烦。”
“那是他的工作,有人一下班就原形毕露。”
“我想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把他想得太好。”
“也许是。”
“明天试试走过去同他说话。”
乃娟用手掩住睑,“不,不。”
“为甚幺?”
“我其貌不扬,何必自讨没趣。”
教授微笑,“但愿每个人看自己都这样谦卑。”
“不认识反而好,坐在人群里,他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我没有负担,随时可以去看他,又能自由消失,大家都不觉尴尬。”
教授温和地说:“平日英姿飒飒的你,竟也会有腼腆的时候。”
“教授,这是一般人口中的暗恋吧。”
“乃娟,你的层次不同,我代你分析:你因为在工作上接触太多怨偶,故此对感情失望,不想进一步发展。”
“真的,原来世上并无美满婚姻,只看当事人可以容忍到甚幺地步。”
“嘘,千万不要说出去。”
谌教授也是独身,她自然是个明白人。
乃娟轻轻说:“工作毫无突破,如果可以尾随这些问题夫妇回家,追究他们的分歧原因,才是真正的辅导员。”
“清官也审不了家庭事,来,我做了下午茶。”
乃娟的胃口一直欠佳,平日只吃一点点,而且,也不计较味道。
她对教授说:“有一对夫妇互相抱怨对方不煮三餐,我也希望男伴懂得烹饪,贡献三菜一汤。”
谌教授说:“我很庆幸有个老厨子。”
乃娟本来有许多话说,但是吃完点心,胃填得饱饱,感慨唏嘘忽然都比较遥远,牢骚也就减少。
她告辞驾车回家。
驶到一半,天下起雷雨来,乃娟急急回家关窗,客厅已经溅湿一角,那亚热带的雨下得像面筋似白哗哗,许多人家晾在露台外的衣服来不及收。在风雨中挣扎飘摇,像一群顽皮的街童。
谁家在听收音机,隐约幽怨的歌声转来:为甚幺,不见你,再来我家门,盼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
乃娟在露台前听雨,蜷缩到沙发上,悄悄睡熟。
她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臂轻轻替她盖上毯子。
乃娟觉得她心灵有小小一部分尚未进化,是一个旧式女子,庭院深深,独守闺中,对异性有无限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