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那不过是建立在罪恶感以及私心上的虚构吧?
看着那个女孩,他既是难过又是妒忌。
难过那个女孩在他的控制下根本就没有自己,妒忌即使她失去了自我却比他还要快乐幸福。
但是他笑了,好不容易在他父母去世之后终于又在他的脸上看见笑容,只要能看见他的笑容,在难过他也愿意。
只要能看见他的笑容就好。
相处时光超过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里每天早上总是可以看见白天羽位父子两准备早餐,父子两一个暗自一个公然逼迫白天羽多吃一点的戏码。
父子两人出去后,白天羽会先打一通电话给郑叔让他放心,打完电话后先在画室里打打稿画画图,没多久累了就休息,休息时一定会连午餐的时间一起睡过去,通常都是被回到家的父子俩叫醒,然后再硬逼他吃下一顿晚餐,很少有自己醒来的时候。
吃完晚餐晨宇会要天羽陪他做功课,做完功课后再偷偷去闹那个仍埋头在工作之中的父亲。
照常理来说应该要生气的岳震宇却一次脾气也发不出来,只好每一次「等待」两个人的恶作剧来到。
是的,等待……
短短的几天里头,三个人的相处已经成为习惯,一个很美满的习惯,纵使不愿意依然无法阻止哪种亲密的情感在心里头开始发芽茁壮。
他必须阻止这一切继续发生下去!
再多次的犹疑之后,岳震宇终于下定决心,无法再忍受心里头虽着情感茁壮而滋生的罪恶感。
「你开始画画了吗?」饭碗里的白饭才不过吃了三分之一,一句听起来不像是关心的问句马上将整个和谐的气氛给凝聚起来。
不需要猜测,白天羽也晓得话里头的意思,筷子上的一口饭如何也放不到嘴里。「还没………」他晓得自己在贪图时光。
「我以为你是来这里画画的!」或许是压抑许久,冲口而出的画显得有些刻薄,一点也不像会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
「我是来这里画画的没错。」心口一阵揪疼,小心放下手中的碗筷。
「可到现在我似乎还没瞧见你有任何得成品。」握着筷子的手缩紧,难见了他乍然苍白的脸色,硬逼自己若无其事地吃下碗里头的食物,这时连一旁的岳晨宇也放下了手中的碗。
「是……没有……」不是没有成品,而是那些成品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不能看见。
「这样吗……」
「对不起,我想我这几天会赶上进度的………我忘记自己会打扰了你们的生活。」白天羽看向他漠然的神情,脸庞即使苍白无血色,还是挂上了那一副温和无畏的笑容重新举筷将碗里头的食物一口一口送进口里头。
「那就好!」可恶!他不喜欢看他同样摆出那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那令他觉得他该死的坚强又该死的脆弱。
看见目前的状况,岳晨宇一点都不开心,那违反了他的希望,看来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挽回一切。
「爸爸!」
「什么事?」
「这个星期六我们到山里头去可不可以。」
「山里头?」
「嗯!老师要我们这个礼拜跟爸爸妈妈哥哥姊姊一起到外面走走,然后把看见最漂亮的东西画好图当作作业。」
岳震宇想了一下这个星期六没什么重要的应酬,于是点头应许。「好,我们到东埔去好了。」以前晓晨还在的时候,常常两个人一起到玉山渡假,哪里有一栋不错的小屋,因为主人并不住那里的关系,因此只要有需要都可以租借一段时间渡个小周末。
父亲一点头,岳晨宇马上转个方向问白天羽。「天羽也一起去好不好?可以教我画画。」
直觉地就想要点头,而胸口的隐隐作疼令他犹疑。「让我想想好吗?」他从来没有到山上去过,更没见过什么山高水长的景色,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印象,全来自于书里头的照片。
「天羽不喜欢到山上吗?」也许天羽比较喜欢去海边,他应该海边不应该说山里头才对。因为他想山上总是比海边还要远,可以多玩一点时间。
「不是的,我没到山上去过,还不晓得喜不喜欢。」这事,他必须问问郑叔跟罗杰。
「一定会喜欢的,山里头好漂亮。」他只跟爸爸在去年去过一次,记忆其实不是很清楚,隐隐约约记得哪里有很多树而已。
果然,他过分肯定的话语马上引来岳震宇的注意力。
这小子想要作什么?
「真的吗?那我明天在给你答案好不好?」如果可以,他也想要去,与他们父子俩一起初犹他从不敢奢望的一件事。
「明天啊………」童稚地声调里有着很难忽略的失望。
「对不起晨宇,让我考虑一下,我明天里立刻就会给你答案………要不然今天睡觉以前我就告诉你好吗?」舍不得看见他难过的模样,那张脸多么像他父亲小时后的样子。
「好吧!那我今天睡觉以前会去问你喔!」
「我知道。」伸手让那一只小手在上头盖个章,目光飘往岳震宇的方向,漠然的脸上依然看不出半点神色。「………我也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岳晨宇立刻就帮父亲回答,结果惹来两颗黑瞳相对,一双相似的大眼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他就是要天羽一起去怎样!
好小子,翅膀都还没长硬就感跟你老子的尊严挑战!
四只眼睛无言地传达彼此的讯息。
看看岳晨宇,再看看岳震宇,一大一小怒目相对的模样使刚刚心里头的伤感消失一空,忍不住对着两人轻笑出声,换来四只眼睛瞪着他瞧。
他又那样笑了,笑得那样温柔那样纯美,笑得让人以为他的背后该有一双翅膀才对。
没发现自己的手无意识地自动抓住白天羽的手腕,握得那么热那样紧,仿佛生怕他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一样。
被他握住手的白天羽笑容停留在脸上,手腕上的束缚变得火热难耐又舍不得挣扎离开。
可以吗?
可以让我对你说我爱你吗?
心里头的渴望加速心跳,满布脑海里的问句几乎冲口而出。
他永远都不会晓得他花了多少的时间在阻止这一句话对他说出口,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在他明明不愿意接受他的存在的时候这样紧紧握着他的手?在他绝对不能爱他的时候让他想要对他说爱?
「放开我的手好吗?」给自己多大的力气才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挂的笑颜对他这么说,给心多大的痛楚才能再他尴尬地放开手时不去伸手抓回?
「对…对不起……」岳震宇很快地放开手,掌中的纤细恍若就刚刚那么一刻刻在心版上,即使放开,就算离远,掌心的感觉仍存………
他的心变了,不再一样,有个角落正在慢慢崩颓,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它崩颓,沮丧地什么也无力挽回。
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那一双手在眼中分开,心里头好象有一声巨大的崩坍声,忍不了那短短一眨眼的恐惧不安,岳晨宇小手一颤,碗筷摔了一地,一双大眼并出泪珠。
不要!不要放开!
心颤颤然地瞧见纤瘦的身影抱住哭泣的小脸,他不懂儿子为何无缘无故哭泣,耳边却像是听见儿子心里头的呼喊。
不要放开!
一双失神温柔的眼睛带泪这样看着他,纤细的手掌与他的相贴,尽管病中无力仍紧紧抓着他不放,切切地对他吐出再难舍不过的一句话。
他没有放开手,一直以来都不是他放开的手,可握得那样紧得大掌,什么也握不住,直到今天仍然空荡荡地可以感受到那一份凉意。
他不放开手,可至少该让他抓住些什么啊!
他眼中的无措,差点让白天羽放开怀抱连他一起拥入怀中,然而心口一阵又阵的隐隐作疼,提醒了他什么都不能表达。
这一次的自私,是希望自己能给点什么,而不是带来更多的伤悲,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做!
夜晚,确定父子俩都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情之后,他拿起电话拨栋一组熟悉的号码,铃声同样响不到一声就立刻被接了起来。
「郑叔,你不会是真的一值都在电话旁边吧?」连不是固定通话的时间都接得这样快。
电话那头先是沉默了一下。(我去买了无线电话。)
一听,白天羽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郑叔,接的比较快又没有奖品。」
(你这是在嘲笑我老人家吗?)
「才不是,我是不希望你这样战战兢兢的,有事我一定会跟你说的,你这样反而会让我担心。」同样的话都不晓得说过几次,从来没有一次听进耳朵里去,再多说郑叔又要回他老人家重听记性不好。
(那你现在是有事了?)话里头有点紧张。
「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他有预感不会喜欢接下来所听到的话。
「这个礼拜我想要跟他们父子俩出去。」
(少爷………)
白天羽苦笑,听电话那端的声音就晓得郑叔心里感到不安,而且没有一丝认同的意味。「郑叔,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而且,我从来没有出去远一点的地方,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
(你别乱说!以后多得是机会!)听得出来人生气了。
「对不起郑叔,忘了我刚刚说的话………这个礼拜让我去好吗?」
(………我必须问问罗杰。)从小到大,他就无法拒绝这孩子的每一要求。
「谢谢你郑叔,罗杰那里我自己打过去就好了。」
又是接着一阵沉默。(……如果罗杰答应了,一定要将他的吩咐好好听清楚,一句话都不能忘记。)
「我会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尽量不让你们太担心,相信我好吗?什么时候我答应你们的事我没做到过?」不自觉看向窗外,天暗得看不见星月,没有开灯的阁楼里暗得看不见五指。默默听电话那头一句一句的吩咐,始终耐心如一,直到彼此说声再见。
稍稍停了一会儿,才拨通下一通电话。
(罗杰,那位?)可以听见翻纸的声音,以罗杰工作狂的个性,必定又是在看那一叠如山厚的资料了吧!
「罗杰是我,天羽。」
对面顿了一下。(你又想做什么傻事了?)
白天羽又是一阵苦笑,这句话听起来好象他天天找傻事做一样。「我想跟震宇他们到山里头去看看。」
(不准!)语气坚决得很。
「不能给我一点通融吗?」
再次沉默。(你不是打电话来问我可不可以,而是打电话要我小心准备的是吧?)口气非常不好。
「一定要这么说吗?」他就知道罗杰一定会给他排头吃。
(要不然要我怎么说?)一旁传出资料夹重重阖起的声音。(你的顽固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我以为你会说那是任性。」
(既然你也晓得自己任性我何必多说,药你那里都还有吧?)
「等等!」蹲下身取出放在书柜下方的盒子,检查里头的瓶瓶灌灌。「albuterol(支气管扩张剂)不晓得还够不够。」
(我明天带去给你,还有其它的需要吗?)
「不用了,其它的家里还很多,我身上这些就够了。」
(那就好,记得,如果稍微觉得呼吸困难的话就不要再继续走动了。)
「我晓得了……」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明天再听你说,晨宇他来了。」不等罗杰回话,立刻就将手中的电话关掉。
「天羽,你睡着了吗?」童稚的声音小小声地,怕白天羽睡着了会吵醒他,连灯都不敢开。
白天羽马上走过去将灯开启。「我还没睡,功课都做完了?」
「都做完了,为什么刚刚不开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可以做什么事?
「忘了开灯。」
「喔!这些是什么?」瞧见桌边盒子里的瓶瓶罐罐,岳晨宇好奇地瞧。「好多的药喔!天羽不舒服吗?」他最讨厌吃药了,所以只要看到那些药锭,用膝盖响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没有不舒服。」很快将盒子里头的药收好,迅速撤离孩子好奇担心的目光。「这个就像家里的急救箱一样,要时常检查才不会哪天不舒服的时候找不到药吃。」
「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天羽可以告诉我能不能跟我还有爸爸一起去山里头了吗?」现在对他来说,就只有这一件事情最重要,其它的可以暂时拋诸脑后不管它。
「可以,我可以跟你还有爸爸一起到山里头。」
得到想要的答案,马上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真好,天羽可以一起去,山里头很好喔!」
「怎么好?」
「会冒出热热的水,可以煮蛋。」他的心头就这个最好玩,至于风景,还不到欣赏的年纪。「然后住的那个地方有种很多水果,我们可以吃水果!」第二个好玩的就是这一样。
「看样子真的很好玩。」捏捏他的小鼻头。
「那当然,所以天羽一定要去!」
「我会去的。」
「天羽。」
「嗯?」
「今天我们一起睡觉好不好?」他从来没有跟爸爸妈妈一起睡过,现在他好想跟天羽一起睡。
「好啊!」抱着这样软软的身子一定很舒服。
「可是这样爸爸就好可怜,只有一个人睡觉,啊!我们三个一起睡好不好?」
「啊?」被他这个提议给吓到,跟岳震宇一起睡?
「好啦!好啦!我们三个一起睡!」听小伟他们说爸爸妈妈都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所以他也要努力让爸爸跟天羽睡在同一张床上,让天羽变成他的妈妈。
「可是……」连拒绝得机会也没有,人就被一脸兴奋的岳晨宇直接拖到书房外头。「等,等一下,这样子不太好……」努力将身子固定在原地,才没让他拉进书房里,一张脸又红又白的好不精采。
「为什么?」
「因……因……因为……」他要怎么跟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子解释一个大人跟一个小孩子睡在一起,跟两个大人睡在一起是不一样的,尤其其中一个还是他朝思梦想的人,这样子真的不太好。
「你不喜欢爸爸吗?」仰起无辜的脸蛋对准他的双眼,两个珠子已经展开攻势泪眼汪汪。
「当然不是!」这句话是直接反应,回答的再快速不过。
「那是为什么天羽不要跟爸爸一起睡?」他一定要想办法让两个睡在一起。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唉!唉!唉!他也想要泪眼汪汪了,天老爷怎么会丢了这么大的一颗炸弹给他?
「一起睡好不好?」小手摇摇牵着的掌心。
「这…这…好吧!」他豁出去了,反正他答应了岳震宇也不会答应,当个缩头乌龟将拒绝扔给他来说就好。
「耶!那我们去跟爸爸说吧!」
「说什么?」低沉熟悉的嗓音自书房门旁响起,一双眼睛似乎早已经看两人耍宝已久。
这两个人一点警戒心也没有,居然敢算计他还在书房外头大谈算计他的大事,害他想假装没听见两个人之间的对话都很难。
「爸爸!我们今天三个一起睡觉好不好?」老爸真的是来得刚刚好,接下来就只要他点个头,一切计划就完成了。
「一起睡觉?」扬高一边的眉毛,不看发出主意的儿子反而看向脸一下子红一下子白的白天羽,露出兴味高扬的笑容。刚刚听见他那一声肯定又快速的表白,让他心里头着实高兴了一下,害他现在想找脾气也找不出半点来,连之前在饭桌上的尴尬也瞬间消失无形。
「对啊!今天我们三个人一起睡你说好不好?爸爸?」
锐利的双眼仍盯在那一张脸上,看那样子他似乎不是很喜欢这个提议,跟他一起睡有那么糟糕吗?这下子脾气又来了,头一次感觉自己的情绪跟个女人一样难测。
「好!」同意句冲口而出,没忽略掉白天羽那一脸难以置信的惊讶模样,看不透眼珠子里头的情绪代表什么。
「耶!太好了!那今天晚上我们三个一起睡,爸爸的床大,睡爸爸那里!」三个人里头最兴奋的人就是他。
「好,睡我那里。」嘴巴是用来回答儿子的,不过眼睛动都不动像是要把白天羽的身体射出两个洞一样。
他……他为什么会答应?他不是不喜欢他不欢迎他吗?为什么会答应?
耳边的声音轰隆隆的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里头搅和,岳晨宇的欢呼声,岳震宇的凝视,没有一样传达进他的脑袋里头,只除了一句为什么外,其它一片空白无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