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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劫 第二章 作者:梁凤仪
    「怎么?不招呼我们了?我们的钱不是钱?」

    那洪照祥就此站起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气得不能再气了,说:「请让开,我们没有一定的责任要招呼某些客人!」

    「你敢踏出这房间半步?」洪照祥咆哮。

    「为什么不敢?」

    迫虎跳墙,我容壁怡有什么不敢?

    十五岁时在乡间,姨母迫我嫁个虽无过犯,却面目可憎的男人,我也有胆子独个儿自江门逃到深圳去,再偷渡来香港谋生。反正自出娘胎就是孤儿,我能自管自活得好好的,是我的造化,要有逃不了的祸,也叫命了。

    抢前一个箭步,我就冲出房间,下意识地直奔到贺敬生的那一桌去。

    「敬生,带我走!」

    贺敬生才拿起了外衣,洪照祥带着几个手下一齐拥上前,狠狠地看了贺敬生一眼。

    「先生贵姓?」

    「贺敬生。」

    「名字好熟。」

    「不敢当。」敬生拿身子护住我。

    「贺先生盛行?我姓洪,小名照祥,在警界任事。」

    「都是服务群众的行业,我任股票经纪。」

    「既是江湖道上人,自知些少江湖规矩吧!这位容姑娘正在招呼我们那一席酒,还未酒阑人散,她怎么就钻到别个客人的桌上去了?」

    「她有选择权。」

    「这可要问问冯部长了。」

    那冯部长跟大同几个姊妹,包括芬姐,都知已出了事了,围拢上来,候准时机,以化解这场恩怨。

    因此,冯部长慌忙站出来,不住的打恭作揖!道:「这就给小弟赏光,好好的再坐下来,让大同作东,请一瓶好酒,再唤几位姑娘侍候侍候。」

    「容三姑娘可赏这个面?」洪探长伸出手来,作了个有请的手势。

    我自别过脸去,看也不看他。

    出道以来,从没试过这么令人难堪!

    大同酒家跟我没有合同,要走就走,不见得我会饿死街头。

    初来香港,人生路不熟,站在宵箕湾那几间纱厂门口,几个星期,才获得开工三天,肚子实在饿扁了,才转到大同酒家来应征。现今地头熟了,手上也有几个月的钱粮,顶多重新到工厂排队去。

    做酒家女这种拋头露脸的工作,已是我最大的极限,平日有谁对我稍为大声大气一点的呼喝,也教我想掉头就走,别说要闹这么个不得体的笑话。

    我若然就这么屈服了,难保没有茶客以为有先例可援,得寸进尺。

    在往后的日子里,要是人们误会我畏强权,不知已委屈到何种地步去了。我岂非水洗难清,无以自辨?

    我当然屈服不得。

    贺敬生只望我一眼,心领神会,说:「我陪你回家去!」

    随即对冯部长说:「你如不满,我明天派人送支票来,小三辞职不干了。」

    「贺少,且别这般认真嘛!」冯部长抓抓头皮,不知如何是好。

    「姓贺的,你如敢带着容小三这就踏出大同半步,香港的治安如何?你好自为之。」

    贺敬生嗤之以鼻,说:「本埠乃法治之区,你的头是我的客户,不见得他像一些酒囊饭袋,狐假虎威,置市民的安全于不顾!」

    说罢,拉起我就走。

    一路上,我们都默然。

    心上突然间澄明一片。有种浓浓的被爱宠的感觉,侵袭心头,完完全全掩盖了刚才的无依与惶恐、气愤与屈辱。

    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非常清晰的出现脑海里。

    原来女人能有个自己喜欢的男人站在身边,是会矜贵百倍的。

    我稍稍望了贺敬生一眼。

    当这个男人出现后,很自然的,我不想他离去了。

    我们紧紧握着手。

    心上当然还有那一抹的阴影,同时交替着出现两个模糊的面谱,一个当然是贺敬生的妻,另一个则是……不提也罢。阔别经年,再重逢,怕撞面也不相识了,还有什么指望呢?

    敬生陪我走回家去。

    我住在荷里活道的一幢唐楼内,分租人家的一个尾房。

    贺敬生从没有到过我家来,每晚都陪我蹬蹬的跑上了五楼,就话别了。

    连今晚都不例外。

    经历过这场风暴,大概彼此的心情都有点东歪西倒,需要静静的自行整理一下,始日后算。

    敬生轻轻的吻在我脸颊上,说:「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我来看你!」

    我点点头。

    等待明天。

    明天终于来了,可是,敬生没有出现。

    当芬姐面无人色地跑到我家里来,向我报道敬生昨晚在回他家途中被欧打的消息时,我吓得一颗心像要从张大的嘴巴掉出来似。

    第一次见到贺聂淑君,就是在养和医院的头等病房走廊上。

    眼前黑压压的一群人,个个面如土色,紧皱着眉,都有一副要冲前来跟我算帐的表情。

    我不是不恐惧的。战栗来自心底,却是根源于贺敬生的安危吉凶,并非为求自保。

    我当然知道是自己间接地害了他的。

    「你叫容壁怡?」这是那个自称是贺敬生太太的女人,给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点点头。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哀伤都看不出来,却有一份令人惊疑不定,惴惴不安的冷漠。

    「请随我来,敬生要见你!」

    芬姐仍拖住我的手,走进了病房。

    贺敬生卧在床上,一眼见到我,下意识地移动身子,旁的人立即按住了他的肩,示意他少安毋躁。

    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扑倒在他身上去。

    论关系,我和敬生还是朋友。

    讲感情,我们没由来在旦夕之间跨进了一大步。

    如许的融和,如许的亲切!

    我只静静的站着,以眼神表达我深深的感受与关爱。

    「你平安,我就安乐了!敬生闭上了眼睛:「我怕他们瞒着我,事必要看到你,我才放得下心!」

    眼泪一下子汨汨而流。

    敬生再疲累地张开眼睛,说:「你先回家去吧!我好起来了,就会来看你,你放心!」

    我泪眼模糊,再看不清楚周围的人,是何嘴脸。

    回到家去。坐到床沿,芬姐给我绞了条湿手巾,又泡了杯热茶,让我渐渐回过气来,她才悄悄地告诉我:「贺少是难得的有情人,只他那妻子,脸色难看至死,日后怕不好相处!」

    芬姐的顾虑并不多余。

    当然,这是日后才知晓证实的事了。?当贺敬生身体康复过来后,我们便赋同居,顺理成章的事似的。

    我问敬生:「这城还是法治之区吗?」

    「法治之区,法治之国,都有很多不便张扬的处置手法。人家以黑暗手段对待我,我也投桃报李。你不必多管了。」

    「可是,我们以后安全吗?」

    「当然,已经惊动了上头,我有我的势力。总之,有我在你身旁,祸事断不会蔓延到你身上来。我阻不了的,我会全身挡在你面前,就这么简单!」

    最简单的事,从来最美丽,最令我欢喜。

    我连旗袍都从来不尚花巧,不捆边边,不扎花纽。

    敬生这么多年以来,深知我心!

    再复杂的情况,到了他手里,都被简化掉。

    自那次意外之后,真的没有什么可怕了。

    稍稍经历过生死的人,那种再世为人的感觉,令人更超脱、更洞悉世情、更挥洒自如、甚或更不顾一切。

    似乎每一想起旦夕之间,可以有人撩是斗非,惹来公案,可能有人会取你性命,又有人会拔刀相助,扭转乾坤,就觉得风险真不是一回什么事。

    年轻时,有的是豪情壮志!

    故此,再遇上七三年的股海风云,我有敬生在旁,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人既有旦夕祸福,钱财更是身外之物了。

    能保得住人,就是上上大吉。

    原来,我这种处世的思想与态度,令我和敬生的感情与关系,跨进了一大步。

    就为了我肯把所谓私已,悉数由敬生变卖套现,他的一盘经纪生意得以复苏。

    当然,也是命不该绝。那年头,不知怎的,敬生以我是女流之辈,或许喜欢押一些宝金,竟然一直下来代我存放了不少黄金。也因为黄金最易脱手。反而留至最后关才打算变卖,先行出售了物业,以维持手上的股票。

    如此一来,七四至七五年的黄金价格不住上扬,使敬生先穷而后通。

    直捱至七七年初,敬生拿了一块德辅道西的地皮出来,跟建筑商合作,兴建当时少有的商住大厦,竟然其门如市,一下子就已翻了身。

    这以后的三年,股市气势如虹,自不在话下了。

    敬生一直将我的功劳夸大来表扬。

    我但笑不语,心上极之安慰。

    其实大方的人是敬生,取诸于他,用诸于他,他硬要说成是我的义气,怎不教人感谢?

    或许他以此为借口,令我名正言顺地踏进贺家的门吧!

    聂淑君再无从反对。

    因为贺敬生毫不让步地说:「股票跌至一百五十点时,我去叩聂家的门,商讨你父以一个合理的价钱,让回聂氏百货的股票,都吃了重重的闭门羹。你一家大小几时分过我的忧、解过我的患了?」

    聂淑君无话可说。

    当我恭恭敬敬地给她敬茶时,她才板起脸孔说:「不敢当。照理,是我带着一家大小给你敬茶才对。敬生说,我们还有今日,是你的功劳。也真没想过才几年功夫,你能积累到这一大笔,以救敬生燃眉之急。从此以后,我这个做姐姐的,倒要向你学习,好歹多抓些金银珠宝作后备。以前我就是笨,克勤克俭,循规蹈矩,连家用都是稳扎稳打,才没法子逞强!」

    并不需要多大的智能才能听得明弦外之音,唯其如此,才更显得说这番话的人之心胸与气量,别说我不便多行辩驳,就算我有充分理由,我都宁愿选择随那些自暴其丑的人去吧,何必斤斤计较?

    聂淑君见我微垂着头,默默听训,并不打算得些好意须回手,只继续道:「原本贺家的亲友们都劝我,既然容得你回家来,喊我一声大少奶奶,也得依规矩,给你一个别名,好为贺家带来福气与好运!这虽是七十年代的摩登世界,仍有值得保存的老惯例。然,我看你小三这个乳名也真易上口呢,但望以后小二、小三、小四全都是你一人,再没有什么狐狸精跑上我们贺家的门来打扰就好了!我的那几个姑奶奶都说,壁怡的名字总要改掉一个,应叫壁松还合心情环境一点,我看还是作罢,一喊壁松,倒提点了自己,是迫于无奈依从,蛮激心,是不是?这以后就依旧叫你小三算了!」

    若不是敬生忍无可忍,一站起来,跑进书房去发牢骚,我看还有更多的难听话要听进耳朵去。

    事实上,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这种活受罪。

    然,我常念,有人知道的委屈,也不算委屈了。

    我的苦与乐,敬生全看到眼里,记在心上。

    我已十分十分十分地感激。

    就像今次敬生要摆六十大寿的酒,要我穿侧室传统特定颜色,敬生虽出了口,但老早明白又是一场无谓的酸风妒雨,事必要制造城里人背后的一些笑话而后已。

    于是敬生下意识地要为安排补偿,这是他的作风,我缘何会不知道?

    当他打开了夹万,捧出了一个锦盒来,我就忍不住拿他开玩笑:「贺少,你生日那天,除掉要我叩头斟茶,穿粉红褂裙及衣眼之外,还有什么额外的规矩,要我遵守,才能拿你的奖品?」

    「小三,你又来刁蛮了。」

    「刁蛮?还有比我更听话的女人呢?」

    「来,别说闲话,看看我给你买了套什么首饰?」

    锦盒打开来,吓得人目瞪口呆。

    从没有见过如此通透玲珑的一双翡翠手镯,还有那只通体透明、薄如蝉翼的绿玉蝴蝶,手工之精细,教人不敢碰它一碰。诚恐碰了,它就立即飞走似。

    「喜欢吗?」敬生问。

    「你从来都不曾捐弃过我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之念头?」

    我是真有这个想法,才情不自禁地宣诸于口的。

    「小三,怎么你凡事都落落大方,不上心,不在意,偏就是在这种心意的表达上头,额外的敏感?」

    我没有答。

    突然的无辞以对。

    这么多年,我跟敬生都相敬如宾,他疼爱我有如心肝宝贝,无容置疑。我敬慕他,视为一家之主,也是千真万确的事。

    然,这就是年轻人所谓的爱情了吗?

    闲来读了不少书,启发了我的疑窦。

    四十已出头的女人,是不是老得不便作这种虚无飘渺的幻想了?

    要证明我和敬生之间是否有真情真爱,大抵最起码要拼除所有物资的供应。

    我感到最爱他的那年头,还是变卖了一切,搬到街道的那两年。

    每当群姐返乡,我把贺杰背在背上,挽了滕篮去买菜,精打细算,如何弄一餐既经济又可口的饭菜让敬生品尝时,我就最觉着自己跟他的感情了。

    可惜,敬生他翻身得太快了。

    在高度物质的享受之中,人的感情最易蒙蔽。

    他老是要我通过各种金银财帛去感受到彼此的爱!

    我从敬生的手里接过了那套宝光流转、一见倾心的翡翠玉镯与王蝴蝶,放到我床头柜的首饰箱去。

    就是如此而已。

    我当然明白敬生的好意,他是希望我在拜寿那天,穿戴名贵,亮相人前,以补救我要比聂淑君矮了一重的身份。

    香江众生,眼光雪亮,心地敏感。只消瞄一瞄谁的行头,自然知谁正风生水起,谁又穷途末路。

    我如果在敬生寿辰当日,戴上这套从未露过面的,价值连城的首饰,很自然地就代表了丈夫的恩宠有加,如此一来,我穿侧室颜色的礼服,也实在无损威仪了。

    然而,敬生并不明白,这种锋头是最出不得的。

    祸事缘起强出头,在贺家大喜之日,我若把敬生的一份厚礼炫耀人前,必定后祸无穷。

    贺家与聂家人多势众,势利的眼光必然会认出这套翡翠是从未亮过相的。换言之,一经落实敬生寿辰只给宠妾买首饰,而冷落了大妇那一边,七嘴八舌必讲得聂淑君加倍难堪。

    名副其实的所谓赶狗入穷巷,要聂淑君在众亲友跟前下不了台,她还会放过我?

    何必一方面礼让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两寸?更加得不偿失。

    有些时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来,分明是帮我护我爱我,却适得其反,变成了害我坑我累我。总之,简单一句话,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里去,嘴上还要对敬生连声道谢。

    故此,敬生寿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来,装好了身,穿回那套经常在喜庆日沿用的粉红软缎绣花褂裙,只戴上当年我进贺家门,聂淑君送我作见面礼的一套黄金手镯与颈链,再加一只三卡拉的钻右戒指,就准备陪着敬生走过大房那边去,给自己丈夫两夫妇拜寿了。

    这是规矩,年年月月的守下来,已经麻木,也不太觉委屈了。

    当年?唉!每逢过年过节,我就感触。

    大同酒家的老姊妹陈芷芬,终归嫁给西环果摊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两男一女,一家五口必来贺家跟我拜年。

    论身家,芬姐与昌哥跟我们是云泥之别。然,人家是平起平坐的恩爱小夫妻,绝没有旁人干扰。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来,泡了茶,就得卜通一声,巴巴的跪在丈夫跟前,给他贺大少爷、大奶奶双双敬礼。

    那年头,每在夜里想到聂淑君阴侧恻地看着我,接受我的大礼,心上就翳闷痛楚。还想到贺敬生也大模斯样的坐着,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脑儿把所有首饰财帛都往他头上摔去,然后飞快地走个没影儿,离了这姓贺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数。

    现今,十多个年节都熬过去了,什么礼仪规矩也当作是一场场人生折子戏,通统是过眼云烟,计较些什么呢?

    候着敬生起床,我先给他说了声:「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问:「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里去喝那红枣莲子鸡蛋茶了!」

    「来,我不是说这些!」敬生六十岁的人,有时表情还带稚气,竟会有一点点似贺杰的神态。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来!」敬生对我扬扬手。

    待我走近他身边,他便以一个非常熟练的手势向我的腰际一揽,让我整个人的重心,跌进他的怀里去。

    跟着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欢吻在我眼皮上,屡说:「小三,你脸如满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挣扎着,诚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皱了。

    「快别来这一套!」

    「为什么呢?我今天尤其要从心所欲。」

    「一家大细在那头等着你了,且别要人家伸长脖子守候,坏了气氛。」

    「管他们呢!」

    我真想说敬生一句,都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花甲之年,还来淘气。

    说话当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谁不应迎就他一点,不去扫他的兴。

    事实上,现今一般六十岁以上的人,还一律的精壮健旺,不时的相当活泼。

    敬生并不例外。

    让他这一痴缠,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皱得象老太婆面皮似,连我的化妆都要稍稍添补,那头乌光水滑的发髻也得重新收拾,仪容才再见得体。

    裙褂交到佣人手上去熨时,群姐慌忙地走进房里来说:「三姑娘,那边打电话过来催了。」

    于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时间之内出门去。

    心想,还是那种金银壁钱的礼眼好,左接右叠,都不会弄出皱纹来,省时节力得多。

    总之,节省任何麻烦,都要讲资格。

    敬生和我踏进聂淑君的屋子里,一个偌大的客厅,早已有了万头攒动之势。

    真的,贺聂两家再加长媳阮家等的亲戚,都云集于此。

    聂淑君带领着女儿媳妇,一色的大红底金银壁线中国裙褂,迎到贺敬生的跟前来,口里说的当然都是好意头的话。只是,聂淑君的面色还是喜悦得相当勉强。

    当然,我见聂淑君宽容开朗的日子其实少之又少。

    今天虽是贺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聂淑君的难受,更看我不顺眼,因而更添不快。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也只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彻。

    满堂宾客,众目睽睽下看牢贺敬生由人陪着走进来,等于向众亲戚宣示,聂叔君掌管的天下,徒负虚名,有名无实。

    贺敬生是旦夕都跟宠妾双宿双栖。

    刚才大宅这边老催敬生早早过来,无非是希望疏一层的亲戚未曾到场,就少掉几双看着聂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后的诸多事实。

    豪门盛典,参与的人之所以如此兴奋,只为事后还有甚多资料,可供茶余饭后的逍遣。

    老实说,要我容壁抬大方到早一晚就送贺敬生到大宅这边来,我可办不到,兼舍不得。

    其它门面风光,我再吃亏,还能忍。

    最不能忍受的是要我在男欢女爱的感情上头跟别个女人分享。

    在跟贺敬生之前,我曾真地与他约法三章。

    居小无妨,名在其次。

    贫苦无惧,富贵更不伤大雅。

    只是贺敬生的身与心,绝对不能梅花间竹的穿插于我和聂淑君之间。

    外间人如何想法,我且不管。

    说得难听一点,我真不要跟敬生耳鬓厮磨之际,蓦然想起下一分钟,他又会跟别个女人我我卿卿去。

    十多年来,我豁出去的是外在,而非内心的一切。

    贺敬生当年是指天誓日的答应下来,我才跟了他的。

    当然,敬生这些年,都坚守他的承诺,从不在聂淑君房过夜。

    只曾试过一次,就是前几年,聂淑君五十一大寿,贺家并不铺张,只设家宴。

    那一晚,聂淑君竟当着众儿孙跟前,对贺敬生说:「今晚真高兴啊!你不就在这儿息一息,才让聪儿勇儿他们陪着你回小三那边去吧!」

    也许是乘着一点酒意,亦可能由于聂淑君少有的温言柔语,碍着儿女面份,加上是她的大喜日子,贺敬生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立即被儿媳一窝蜂似地把他簇拥着,送到聂淑君房里去。

    我孤伶伶的独个儿呆站在大厅内好一会,才晓得跟群姐走回家去。

    一整晚思前想后,感怀身世,泪如泉涌。

    很久很久未曾在脑海中出现过的一张脸,又似在眼前浮动。

    由远而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那年,我才是十三、四岁。乡间,隔壁住着一个好邻居,潘大妈跟她的儿子,我管喊他潘大哥的……人在失意之时,会得骤然想起别个异性来,当然更不是好事。

    自决定跟随贺敬生之后,这潘大哥的那张年轻健壮的脸谱已然谈出,甚而消失。

    纵使见着了芬姐如鱼得水的小夫妻生活,我也未曾兴起过想念家乡一切的情怀。

    只是,当贺敬生一下子睡到别个女人的身旁去。我就觉得失落失望,痛苦痛恨。

    就蓦然想到从前……如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我们不是为了环境艰苦,关山阻隔,那来今日的委屈与凄惶?

    流的是不甘不忿的酸泪。

    天稍稍吐出鱼肚白,贺敬生就走了回来。

    蹲在床畔,看见我哭得血红的眼睛,他整个呆住了。

    我不理他,不听他解释,不管他急得要死,对他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顾。

    婚姻之于我,既非一纸法律合同,而只是一个承诺。双方就必须一成不变地遵守个生生世世,绝无转圜与商量的余地。

    贺敬生苦苦哀求我的原由,足足有半个月,我才稍稍心软而平了气。

    自此,贺敬生守足我的规矩。

    我当然并不傻,敬生就是逗留在大宅里过那么一晚半晚,也不见得就跟聂淑君有襟枕之爱。

    就是因为我相信贺敬生不会碰他老妻一碰,就更不要在此事上头,让自己平添冤屈。

    那聂淑君并非善类。关起门来,她怎样受尽冷落,只她一人知晓。只要她沉得住气,决定自欺欺人,事必要把她和贺敬生的关系仍看成恩爱夫妻无异,无人能奈其何。

    什么便宜都可以让她占去,只这一种便宜不可。

    她的自欺却又比欺人更令我难受。

    或许我比聂淑君更残忍、更阴沉。我连她心里头要保存的一点夫妻恩爱,也容不下。

    我要贺敬生正视现实,更不让聂淑君制造假象。

    我失的被别人刻意地公诸于世,我得的也不劳遮遮掩掩。

    如果以此心态,指责我是犀利之人,我也不便否认。

    聂淑君当然是心知肚明。

    因此,敬生大寿之日,越迟亮相人前,她就越觉面目无光。

    贺家是惯行大礼的。

    也许是因为贺沉氏的家教问题。她既从小在清皇家咸丰皇帝六弟奕欣家长大,耳濡目染,纵使逃亡香江,心还是萦念往昔。自贺元勋得志,另立门户之后,贺沉氏更重行甚多封建时代崇尚的家礼,以示怀旧。

    贺元勋一则事母至孝,二则发迹后,正好以各种形态表示自己的教养与家势,因此,沿习下来的家庭礼节,虽因时代进步,而尽量简化,仍比一般家族为多为繁。

    贺敬生穿起了长衫马褂,跟他的元配在客厅上面南而坐,那股气势仍是慑人的。

    第一个向他俩敬茶道贺的人,是我。

    过尽了这许许多多年,当我由习惯而略为麻木之时,真不知敬生心里头怎么想?

    给贺敬生与聂淑君敬完茶后,贺家四宝,聪、敏、智、勇都轮流给父母贺寿。

    独缺了贺杰。

    站在一旁的贺敬瑜姑奶奶就给我说:「细嫂,怎么杰儿没有回来给生哥拜寿?」

    「他大考在即,敬生嘱咐让他免了。」

    「怪不得,广东人有句俗语叫『烬仔烬心肝』,果然不差呢!生哥把杰儿当作宝贝,与众不同。」

    我只微笑,没再答腔。

    这位姑奶奶的父亲是贺元正,即贺元勋的堂兄弟,她的祖父跟贺元勋父亲是亲手足。年前敬生很用了点人事与金钱,才把她申请到香港来团叙。

    贺元正一房,本有一子一女,可是儿子早夭,都说是贺敬瑜命硬,把弟弟与父亲都克死了。

    传说归传说,敬生是念着贺家人丁单薄,这位堂妹子虽是女流之辈,总流着一半贺家人的血,好歹把她带在身边,才叫安乐。

    贺敬瑜来港时,票梅已过。敬生嘱聂淑君着点力,为这小姑子做媒。

    可借得很,做大嫂的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撮合得一头亲事,招了顺兴隆的一位伙记作东床快婿,刚过了一个年头,姑爷又得病,英年早逝,更落实了贺敬瑜命带克星的讲法。要再为她另觅归宿,就难比登天了。

    中国人头脑多少有点守旧,不愿意讨个黑寡妇回来的心理总是有的。然,问题的关健还是在于这贺姑奶奶品性尖刻阴沉,毫不容易相处。

    她跟任何人交往,三言两语下来,就有本事揭人疮疤,搬是弄非,且管自洋洋得意,实在没有人觉得她可爱。

    越是没有人敢亲近她,她越心上苦恼,嘴里更不饶人,陈陈旧因,顿成僵局。

    连聂淑君都怕极了这姑奶奶,而不愿意她寡居在她家,跟兄嫂共住。

    贺敬生为免家宅不宁,搬了一层小公寓给堂妹作居停。

    人的性格也真有凉薄的一面。明知贺敬瑜的拿手把戏是生安白造,搬是扯非,偏就是当受害人不是自己时,就不觉其讨厌。很有种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旁观心理。

    尤其当攻击对像正正是自己的假想敌时,会顿生一种患难真情的假象。因而小人嘴里的难听话会作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成了能起心里安慰特异功能的甜言密语,相当入耳。

    的而且确是在这种心态影响之下,聂淑君自我进了贺家门之后,跟贺敬瑜就走近了。

    也亏贺敬瑜本事,她的资料搜集功夫顶棒,再加上丰富的联想力,总能久不久就编出聂淑君喜欢听的有关我的行藏私事来,让她乐一乐。

    姑嫂二人的感情扯近了,对贺敬瑜有相当多好处。最低限度被聂淑君关照在广阔的社交圈子内,也就不愁深闺寂寞。

    当然,家用方面,一向由聂淑君向顺兴隆支取再作分配,能得到她的欢心,自然更实惠。

    人要计算人,真是防不胜防。

    对方若苦心孤诣的要将小事化大,已经无奈其何。若果深谋远虑地要无事生非,一样束手待擒。

    这十多年来,我的经验也委实是太丰富了。

    就说多年前有一次,上陆羽茶室去候着敬生来一同午膳时,在门口被一个朋友碰着了,叫我一声:「小三!」

    我回头一看,竟是大同酒家的冯部长。

    自我嫁给敬生后不久,大同酒家也改建了,旧同事除了芬姐,也只有跟冯部长是有联络。他是个难得的老实人,旗下有那个女招待寻到好归宿,他都开心。彼此碰上面,自然欢喜。于是我热烈地跟他握着手,谈了好一会。

    刚也贺杰在我身边,冯部长看杰儿长大了,开心得不得了。他第一次见他时仍在襁褓,以后我跟冯部长与芬姐见面,也没带贺杰出席,那年儿子已六岁了。贺杰正鼓起腮帮发脾气。孩子顶怕上陆羽这等中国茶室吃饭,只一味的嚷着要去吃西餐饮汽水。我是半拉半扯半哄半吓地才把杰儿带到陆羽来的。

    冯部长细问之下,立即对贺杰大献殷勤,征求我的同意,把他带到美心去嚼牛扒。

    我看,要贺杰的小屁股坐在陆羽那硬帮帮的酸枝椅子上,只有叫他活受罪,一定是两分钟不到就吵个没完没了,又惹敬生责骂,倒不如随他跟冯部长去吃顿安乐茶饮,回头我再到美心去接贺杰好了。

    敬生看贺杰没有同来,问了一句:「杰杰呢?」

    「哦!」我懒得多解释,兔得敬生又说我慈母败儿,于是不经思考,随口就撒了个谎,说:「没带他出来,他要赶中文功课。」

    敬生虽是吟洋尽大的,却项中国化。贺家的孩子,个个都有家庭教师专门补习中文及诗词歌赋。礼拜天,一家大细,全上茶楼吃点心,没有西式自助餐或汉堡包的份儿。

    我原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差点出了大事。

    当晚,敬生饭后,在园子里散步,跟聂淑君交谈了一会,再回到我这边屋子里来时,面色就不怎么好看。

    我没有问,顺其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敬生有什么烦恼,若要自己解决,问他也是白问。

    麻烦事是冲着我来的话,就等他发招好了。

    果然,敬生的脸似是越拉越长,一双浓眉皱得似乎粘结在一起。好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终于敬生开口了,问:「今日贺杰有没有上过街呢?」

    答案可大可小。

    也幸亏我机灵,意识到事态可能严重,并不即席承认,或者否认。

    我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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