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天黑了,进来吃饭了。”
“听见了,你跟小萝卜头们先吃吧!”晒谷场上,一位老翁朝自己的妻子挥挥手,要她回屋里。“我在这里乘乘凉,喝喝小酒,等会再进去。”
“你真是坏习惯!”老婆婆插腰叨念起来。“身体已经那么差了,还老爱喝酒,喝酒伤身哪,你一病倒,咱们一家大小可怎么办?”
老翁好脾气地笑应着。“你总是爱教训人,小心哪天我也受不了,背着你娶个小老婆进门讨好我。”
“你敢,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行啦!行啦!你别唠叨了,让我耳根子清静清静。”他不愠不火地止住她的话,接着拿起摆在地上的酒瓶,一口一口品尝起美酒。
难得这酒比市价便宜一半银两,喝起来却够浓够烈,不错,不错!明天再去多买几瓶回来囤积,想喝的时候就有得喝。
“真是的,关心他竟说我唠叨,臭老头!”老婆婆抱怨着,转身过去,对着乖巧围在桌边等饭吃的孩子们叫道:“你们先吃吧!公公光喝酒就饱了!”
老翁摇摇头,再灌进一口酒,靠着檐下的木柱欣赏起今晚的月色。
突然间,脑门一股猛烈的捆紧力道,胸腔发出剧烈的抽搐,整个人顿时陷入缺乏空气的险境中。
救命……没办法呼吸了!
干涸的急喘,变成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砰的一声,他整个人从木柱上摔倒在地,十指在黑夜中乱抓,却攀不到任何东西。
快!快来!谁来救我?!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身旁那瓶廉价的酒陪伴他。
★★★
返家后第二天,双双就病倒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令她高烧不退。
赵恭介差走照顾了她一天的贾弟后,便坐在床边的圆凳上静静看着她。
他一言不发,只是透过燃烧的烛火,看着她沉睡的脸,当他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真的很美。拥有一张晶亮清澈的脸孔,一副笑若银铃的嗓子,浑身散发而出的光彩,就宛如朝阳一样耀眼。
他不经意抬起的手,在空中静止了片刻,才轻轻地以手扒梳她披散枕边的长发,动作轻巧地在她耳后梳成一顺束。
“如果你不是说倾慕我后就一古脑地黏上来,甩都甩不掉,而是唯唯诺诺表现女人阴柔的美,被你撩拨起的无限烦恼,大概就不会如此矛盾又沉重。”
收回修长的手指,支在唇边,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是喜欢小家碧玉型的姑娘。你可爱归可爱,但却令人害怕,很像一只饥肠辘辘、久不近肉食的饿虎……”他露出阴霾退缩的神色。
“哈哈!赵师父,原来你在这里呀,害我屋内屋外找遍了,就是不见你的人影!”豪迈的嗓门拉开,一个人影走进房间。
“观迎,知州大人,驾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赵恭介认出是贾虎,起身恭谨迎接,不过眉宇之间的气质,使他看起来严肃而不友善。
“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有事,所以立刻赶来。”纵然鼻梁上的瘀青还隐隐作痛,贾虎仍朝他爽朗一笑,故作轻松地说。
“既然有事,就请到外厅奉茶,这里是私人地方,不便接待。”
“不都一样嘛!凭咱们俩的交情,分什么私人不私人的,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的房间就是我的房间,你的病人就是我的病人……哟,这不是双双姑娘吗?怎么一天不见,就病成这样?真可怜啊!”
他一脚就踢开床边椅凳,马上挤到床边俯身探视,却被赵恭介抢先一步,迅速一拨,巧妙拢下廉幕。
贾虎登时一愣,继而斜眼笑道:“赵师父,你这是……”
“她身染风寒,旁人务必保持距离,知州大人有这份心就够了,我代她谢谢你了。”斜睨着他,赵恭介冷冰冰的道谢。
“哦,原来如此。”贾虎见风转舵地说道,打破尴尬的局面。“倒是昨晚她回来之后,不知道有没有向赵师父说些什么?
“哦?有什么事是她有必要对我说,却没说的吗?”赵恭介以平常的口吻问,眼神慢慢地搜寻他、端视他。
他的回答令贾虎大吃一惊,心在狂跳。“呃!不,没事,没事。”他倏地装出自在的模样,绷出虚伪的笑。
在这明州里,任何人见了他这位“大人”都得礼遇三分,偏偏赵恭介从来不吃他这一套。倘若,月双双再把他丑态百出的文学修养告诉赵恭介,除了挨棒外,在赵恭介面前,他大概永远抬不起头来。
“既然如此,言归正传,知州大人究竟为何事而来?”赵恭介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严苛而坚定,没有给他继续言之无物的余地。
贾虎摸摸鼻子,顺从地道:“赵师父博学多闻,应该听过朝廷对酒品管制,分为官营、民营二种,城市中设酒务,由官方设酒厂造卖,制酒人为‘酒匠’,由官方雇用。县村则允许民间造卖,称为酒户,定以岁课。然而近一个月来,明州地方上出现一种逃避岁课的私造假酒,到目前为止已有数人因喝了这种酒而身亡。现在外厅就有一位中毒者。赵师父,如果你动作快点,或许他还有救。”
“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说?!”赵恭介忿然挥袖,急着往外走。
“对你来说重要,对我可不。”贾虎嗤之以鼻的嘀咕着,闲闲看着他走出去。考虑片刻,眯起吊儿郎当的邪气眼睛,缓缓地动手要去抓廉幕。
廉幕徐徐地揭起,首先瞄到一双细嫩的柔荑,他依稀记得那柔软的触感,摸起来该死的销魂,廉幕又收了一些,就快看见那张令他魂牵梦系的小脸蛋。
小美人,他来喽……
“知州大人,你磨蹭什么?我在等你呢!”
赵恭介冰冷的声音,蓦地在门外响起,吓得贾虎心脏顿时漏跳一拍。
“就来了,催魂啊!”
一句诅咒脱口而出,贾虎一把甩回廉幕,愤愤不平地掉头就走,此刻在他心里,全是最恶毒、最肮脏的字眼。
急促的脚步声跨过长廊,赵恭介才走进外厅,便看见放在地上的担架中躺着一具嘴唇泛紫、脸色透明的躯体。
他俐落地卷起袖子诊断,反覆在那人身上的多处穴道揉按。
脉象如此紊乱,确实是中毒。
“阿辉,贾弟!迅速将病患搬进内屋,安排热水及针灸。”
“是。”
诊治时间长达一个时辰,病患脸色开始变得红润,呼吸亦变得平顺。
贾虎扫视了那人一眼,好奇地问:“他能活吗?”
赵恭介抿着嘴沉默了一晌。“酒毒未蔓延全身经脉伤及五脏六腑,今晚高烧之后,逼出汗水,应该没问题。”
“那他实在福大命大,喝了那么毒的酒,经过你一番诊治便安然无恙,其他的受害者就没他幸运了。”
“知州大人,你既然晓得有人制造假酒在贩售,应该追查得出假酒制造的地方,为何不积极行动,依法逮捕,反而放任他们残害无知百姓?”
贾虎无奈地咧嘴一笑,那笑容半是诡诈、半是辩解。“赵师父,你这话就说的太伤人了,好歹我是明州的地方官,哪有道理放着自己百姓的福址不管,任由不法者草菅人命。谁说我没有积极行动?我连他们的大本营都闯过二次,只是每次都无功而返罢了。”事实摆在眼前,不关他的事,该做的他都做了。
赵恭介十分看不惯他那副轻浮不正经的态度,不悦地问:“何以无功而返?他们的大本营又在哪里?”
“西山山脚下有间新落成的道教建戒寺,外观肃穆庄严,假酒就是由那里流出,但州府前二次派兵进去搜查,除了一堆道士、信徒外,什么也没发现。”
“建戒寺?”
贾虎哼声一笑,不负责任地说:“赵师父,你除了针药外,也略懂一些拳脚功夫,不如单枪匹马替本府跑一趟,再探一次虚实。大家都是为了老百姓好,一起行动也是挺不错的,不是吗?”
赵恭介倏地眯起俊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那就是要袖手旁观喽?”他懒洋洋地反问。“也行,反正我也懒得再去管这档鸟事。本知州还有事,告辞了,赵师父!”
注视着他的背影,赵恭介下意识绷紧了下巴。
★★★
次日午夜
一阵疾风,舞起满地落叶,沙沙作响,凌空卷成螺旋状。风一消散,叶子落地,静寂无声。
赵恭介缓缓由黑处走出,建戒寺的围墙就在眼前,他举脚一蹬,飞身上屋。
居高临下,寺院的前庭尽收眼底。
几盏烛火隐隐的闪烁,他翻身落地,轻巧没入草丛后方。
几名巡逻的寺僧一走过,他拉开架式,作势要直捣黄龙,忽地一颗绑着绳子的大石子由围墙上方甩下,就在他跟前敲击到墙面,他怔然后退隐身。
石子慢慢往上拉,抵住了墙垣,一颗小头颅紧接着出现在墙的另一面,姿态有些窝囊地攀住绳子爬上墙顶。
“哎呀!好痛!”
赵恭介一个快手,立即将跪在地上跌得狗吃屎的小鬼往后拉,健硕的体格把对方置于胸膛与墙面之间。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根本用不着抹干净这张脏兮兮的脸,光凭体型及动作,他已经认出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来!
“太好了,赵师父,是你!”一见着他,双双立刻喜不自胜,眼睛都开心得笑弯了。突然惊觉自己音量太大,她急忙用双手捂住嘴巴,压住音量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该是我问你的话。”赵恭介冷冷地瞪着她。“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躺在床上沉睡养病吗?”
双双张望了一下四周,确定他们是安全的,才漾起笑容小声地说:“我睡了一觉之后,想去谢谢你一路辛苦背我回来,可是才走了一半就看见你离开莆子堂,所以就偷偷跟来了。”就像她跟踪他去客栈一样,一切行动的前提就是得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进行才能成功,否则肯定被他轰回去。“赵师父,你好厉害,原来不只是医术过人,还懂得功夫,平常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
“不关你的事,你现在马上回去。”
“为什么?”人都来了。
“危险呀,笨蛋。”
“可是我想帮你。”讲就讲,干么骂人?霎时,打更的梆子响起,数声清晰的打响声后,渐渐的又远去。“子时了,快点!”她拔腿往前就跑。
赵恭介一回神,胸前的人儿一溜烟的就不见,他的脾气差点控制不住。火冒三丈地翻起袍摆,他迅即追去。
西南院落四处探照的灯光一一来回照射,无数汉子的脚步声纷沓往来,赵恭介倏地缩回前脚,侧身闪入树干后。突兀地,小腿碰到一具软物,他心头一震,猛地要跳开。
“谁。”他作势一掌要打下去。
“是我……”双双握住被踩了一脚的左手,咬唇闭目,疼得快掉泪。
“活该!谁让你躲在这里让我踩?!”赵恭介慑人的寒气愈来愈浓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没心肝的家伙,不会安慰我一下。”
“你说什么?双双──”
“不道歉就不道歉,我又没逼你。”双双咕哝。度量真小,一骂他,说翻脸就翻脸!想到这里,瞥见树林忙碌的汉子都走远了,她倏地抢在他之前行动,又爬,又趴,又钻,形同耗子般迅速地往厢房窗户移动。
赵恭介愣了好半晌,总算了解她为什么会让他给踩着,原来她是趴在地上“行走”,实在有够丑陋的“一只”!
他叹为观止。
纵身呼啸飞过,卷起披风衣袖,乘着阴风飞窜,当双双登上厢房台基时,赵恭介早已站立窗户边,伸出食指沾了一些唾液,小心翼翼地戳出一个小洞。
他正准备倾头窥视,身旁突然爆出声音──
“好奇怪的房子,地面向下掏空一间平房的高度,建了一堆酿制东西的大型器皿,外观上虽看不出蹊跷,可内部一定大有问题。”
赵恭介敛眉,她偷窥过了?这女人的动作未免太快了吧?!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双双蓦地抬头,正好迎入赵恭介漂亮的眼眸,瞬间的灵魂触击,令她整个人都呆住了。他这张棱角分明、刚直硬正的英俊脸庞,她不知道偷偷端详过多少回,但从没有一次是这样眼对着眼,正面凝视他。
“呃……呃……赵师父,他们在造酒,你闻得出来吗?”心跳得好快。
“嘘!安静。”他厉色低斥。
“啊?”突然,双双不由分说地猛被卷入怀中,包裹在他的臂弯里。她诧异得呆住了,熨贴在他身上的绯红脸庞差点起火燃烧,好高兴喔,他抱好这么紧!
“怎……怎么回事?!”
“闭嘴。”
“喂,你们两个去那里巡逻,别再蹲在这里打混!”
“行了,你忙你的,我们现在就过去。真是的,巡完又要巡,才歇会儿脚,就跑出来啰嗦。那么怕的话,干脆把酒厂埋在地底下岂不更好?哼!”
赫然注意到自己的处境,双双捂住自己的嘴巴,前一刻的热火霎时降至冰狱,藉着月色微暗的光芒,她看见两名高大身影,手中各自握着一把闪烁刀光的斧头,笔直向他们走过来。
“怎么办?他们来了!”她的脸色惨白,紧张得扯住赵恭介的衣襟,一埋头就拚命往他温软的怀里钻,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有了恐怖的感觉,怕得不敢再逞英雄。
“能怎么办?当然是走了。”
“走……对,我们走……我走不动,腿软了!”她急得快掉出眼泪。
“笨蛋!”
赵恭介想也不想一把抱住她,强有力得紧箍住她的腰际,往后一退转身奔下台基,带着她翻身上檐。
“啊──啊!”双双死命抱紧他的胸膛,随他起身站直的姿势,凌空被抱在怀中,一阵疾飙如电,飞也似地撤离。
脚下风景惊心动魄,百年难得遇上一回,只可惜她怕得不敢张开眼睛看。
赵恭介就像一阵旋风似的,把双双卷进房间。
他的大手在怀中人儿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温度,顺着发鬓滑过脸颊,抬起她的下颚问:“没事吧?叫你回来就偏不,变得这么虚弱,一定是吓坏了。”
她不像吓坏,反倒像是风寒恶化似的,双颊微晕,神情恍惚地贴在他胸膛。
怎么会有这么……舒服的感觉?
赵师父的男性气息,一阵一阵地拂过她的脸庞,包裹她的周身。结实的拥抱,朗健的臂弯,以及隔着衣料皮肤间摩挲的触感,一切的一切,莫不一点一滴在消弭她所有的力量,教她娇软无力地攀附在他身上。
上次让他背回家时,她就深感遗憾,没能面对面地巴在他胸前让他抱回家,这次建戒寺之行终于圆了她的梦。
她泛起一丝笑意,很满意“现状”。
“什么时候弄的?”
“啊?什么?”她仍沉浸在美好的感觉当中。
“还在‘啊、什么’,你这丫头真奇怪,受了这么重的挫伤,吭都不吭一声,你的热才刚退,轻微一点外伤都可能重新令你高烧不退,难道你不明白吗?”
她的疑笑,令他怒火中烧,并且不由得暗暗愧疚起来。
“挫伤?我……受伤了吗?”双双一脸莫名其妙,愣了愣,缓缓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当她注意到右手腕处,竟一片血肉模糊时,脸色先是有一点惨白,继而脸上的笑意全没了,她低喃地说:“刚刚不觉得痛,现在被你一讲,忽然变得好痛。赵师父,我流血了……”
她脸色发青地望着他,眼中一片惊愕。
她从来不晓得自己的身上可以流出那么多血,不仅把自己的水袖染红成一片,连他的……
她稍稍起身往他的背后看,颈椎处的领子也是。完了,完了,她的头越来越昏……
“谁都看得出来。”后知后觉的家伙。“袖子拉上来。”
“这么快?”
“这种事能慢吗?”他忙着准备清水。
“你肯定?”
“月双双!”
“嗯,那……就全听你的。”她面容通红似火地垂下小脑袋。
赵恭介将一条毛巾放入水盆中,才一转过身,尖叫一声往后震跳了一步。
“讨厌,该‘叫’的人应该是我吧?”月光掩映,双双的身上外袍褪挂肘部,两手护胸,变得娇滴滴,却姿态撩人……不对!是“吓人”地端坐椅上。
赵恭介气得七窍生烟。“胡思乱想够了没?我是叫你把袖子拉上来,谁叫你把衣服拉下去?!”
他快被她气死了!
“啊!哦,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一定是头昏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