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之一紧握在手中那一缕红线,生怕它就这么断了,她拒绝放松对姻缘的紧握,特别是这缕红线接系的是那样一对苦命的有情人……
“快呀!直升机快到了!”另一名仙女高喊出声,三姐妹于是更专注于眼下的情势——
“我先送你过河。”男人沉声道。
“不,你先送孩子,我在这头等着,你最后送我。”
“你先过河,帮我接孩子。”他坚定的眼神不容她反抗。
于是她随他下了河。
水流比她想像中还急,好几次她差点被冲倒。在他的扶持下,她仍成功地到达彼岸。
接下来她看着他一次又一次下河,一个个地将孩子背在肩上,回到她面前。
还剩年纪最大的一个孩子。
直升机的声音靠近了。
“三哥,快点!直升机来了!”
她紧张地朝河中央大喊,双眼紧盯着数度踉跄地在河中重新站起的他。
孩子们大声欢呼。岂料就在此时,一颗子弹从他们头顶掠过。
“快跑!”他警觉地取出适才要她保管的那把枪,并立刻要她带着孩子朝直升机的方向跑。
“快跑!别停下!”
“三哥,你快跟上呀!”她不能不领着孩子们跑,仍频频回首喊他。她知道他想断后,估计是那两上日本兵发现了直升机,是故回头对他们射击。
枪声连连。
惊惶中,她看见一双有力的手伸出机门接应他们。
“都上来了吗?”机员问她。
“请你们等等好吗?还有一个人没过来!”她哭喊道。
“不行,再等下去的话,连我们都有危险!”驾驶高声警告。
“求求你们!我不能丢下他!”
她坚决的眼神感动了刚才接应他们的机员。
“再等一会吧。”他向驾驶员喊道。
她手扶机门,急切地望着三哥,他只须应付两个小兵,原本不是件困难的事,岂料就在他要上前追直升机之际,循枪声赶到的其他小兵也开始向他射击。
子弹已用尽,看得出他已负伤。
“你们快走吧!”他伏在地上,朝直升机方向高喊。
机身已数度被子弹擦过,几番盘旋,驾驶员决定丢下他,以保机上所有人的命。
“不,请你救他!”
她求驾驶员一句,又转向地面高喊:“三哥,快点!站起来,求求你!”
“靠近他一点,我来拉他!”那名机员也想救他,刚才他已开了好几枪为他掩护。
驾驶员火速降下机身。
“把手给我!”
接触、松脱,令人心焦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他的双手终于“和机员扣住。
一颗子弹无情地射中他的背,他的双手再也握不住机员的手。
她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地,一动不动。“三哥!”
驾驶员立刻提高机身。
她失去了他……仙女手中的红线断了。“糟糕,他死了。”
三仙女顿时泪流满面,手中仍攥着红线的仙女一直还盯着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男人。
“你们看,他的手还在动!”她心中又燃起一线希望。
“没用的,他的胸口开了洞,就快断气了。”
“你们看,他手上有样东西耶!”
“玻璃心?”
“好像是。”握红线的仙女仔细地观察着他最后的举动,“他把那颗心放在胸口。”
“那颗心怎么会到了他的手里呢?”
“我知道了,他在扶阔儿过河的时候从她兜里摸走的。”
“他可以要回那颗心,那颗心是他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他就快死了,而那颗心又不在阔儿手里,那阔儿如何在来生与他相认呢?你们快跟我一起想想办法吧!”
“我看是没办法可想了。来生他们只能碰运气。”
“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我们没能为他们牵成这一世的红线,总得为他们的来生尽点心吧?”
“来生他们也只能听天由命。”
“不,无论如何我都得为他们做点什么,他们的红线是断在我手里的。”
“你能做什么?他很快就要去投胎转世了。”
“我——”她灵机一动:“我去换掉他那碗孟婆汤。”
“你——你想让他带着这一世的记忆去来生?哎,你捞过界了吧?那些事不归我们管。”
“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这么做,他在来生才能找到阔儿。”
“那怎么行?你这么做无异泄露天机,要遭罚的!”
“罚就罚吧。你们不觉得他把那颗心按在自己胸口上,为的也是想留住记忆?我一定要成全他!”
“你——”
“不准告密!”
“不告密就不告密。可是我得提醒你一点,你这么做对他未必有好处,带着前世的记忆活在另一世会使他过得很痛苦,他将会是个没有灵魂的人,除非再让他遇上阔儿。”
“机会很大。他带着所有对她的记忆,这会使他们重逢的机会大增。”
“重逢也不一定就代表他们能重牵红线。阴错阳差的鸟龙事件屡见不鲜,劝你别太乐观。万一他在当了祖父之后才遇见个小阔儿又当如何,阔儿不记得他,所以不会有痛苦,他呢?你要他一世追过一世吗?造孽呀你!”
“你别一直打击我的信心行吗?我觉得他应该会有好报,这一生命运已经亏待了他,来世他会有福报的,唉,他死了,阔儿应该也活不久,如果她信守和他的约定,应该很快就跟着走,我认为你刚才说的情况发生的机会不大。呃……如果我把阔儿的记忆也留在脑里呢……”
“得了吧,你不可能两次都不被发现。别太过分了、”““好吧。一个记得,一个记不得也挺有意思的。找相信依霍沈南的个性来看,他会有办法的!”
“哎——我怎么觉得你是一副看好戏的心态啊?”
“我是想看好戏呀,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一世成不了就等下一世,下一世再成不了就等下下一世,下下一世……”
非假日又非尖峰时间,台东火车站里外皆无人潮,上午十点的太阳照着这份慵懒、闲适。一群刚进候车厅的大男孩为车站添了几分朝气和笑声。
这些男孩刚结束服役生涯,今天退伍,返乡的喜悦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尽管别人一眼就能从他们的平头猜出身份,但卸下军装、领到退伍令的他们不再像平日那般严肃。此刻人人皆是一副“人生真美好”的姿态:半躺在椅上,两腿挂在另一张椅上。
干脆占据五张椅子平躺而下的大男孩叫傅强,他还拿了顶鸭舌帽盖在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昨日袍泽陆陆续续离开,踏上归乡路。
“傅强,你搭几点的车啊?没错过时间吧?”一名袍泽好心提醒他,拎开鸭舌帽问道。
“我还没买票。”他对同袍一笑一点头就要回帽子,重新遮住脸。
“没买票?有没搞错啊?你那么眷恋这里吗?谁都想赶快离开,你却连票都还没买?”
“不急,睡饱了再说。”
“在火车上睡不是更好?”
傅强不再答腔,同袍悻悻然等火车去了。
其实傅强并未睡着,他只是没有很强烈的回家欲望。他的家就是孤儿院,并非自己对那个养他、育他的地方没有感情,而是有生以来,自己尚未得到什么就已失去一切。从小他就在孤儿院了,曾有善心人士愿意领养他,但他从来不肯离开孤儿院,总想让自己的生活保持单纯的面貌,因为他内心承载着很多模糊不清的感觉,他负荷不了更多的东西。那些模糊不清的感觉使他的灵魂一直不能落实在自己身上。
中午已过,他一点食欲也没有。躺到下午才坐起身,舒展筋骨。
一列火车进站,播音员制式化的声音里,他看着鱼贯出站的人群。
一个步伐急促的女孩在瞬间凝聚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的目光不自主地追随着她。
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灵魂,他忘了拎起大背包就朝女孩奔去。
女孩正要插卡打公用电话的那只手被傅强出其不意地抓住。
“干嘛啊?有急事想先用电话也得开个口说拜托吧?”女孩甩掉他的手,怒声责备时送他一对白眼。“土匪!”
土匪?傅强心中又一震!
“我不是土匪。”
“那就是逃犯。”她瞄了眼他的平头。“闪一边去等着!”
“不,”他又抓起她的手。“我认得你,你是阔儿!”
“阔儿?”来搭讪的?她哼笑一声才道:“喔——我也认得你,你是何猛男!”她抽出手之后就以食指戳了他的胸口。何方来的猛男?身材还满好的。
“我不是何猛男,我是——”
未说出口的三个字令他自己都感意外。
霍沈南。无边的沉痛记忆在瞬间填充着他的脑子,速度快得令他生疼。
“你有羊癫疯吗?别在这里吓人好不好?”
“我——”他强自镇定。“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闻言,她不禁四下望望,心想这该不会是那个电视节目在街头偷拍女孩子对陌生男子上前搭讪时的反应吧?
“等一下再陪你玩,我先打个电话。”语罢,她就插卡按键。
她要阿公开车到火车站来接她回家。
挂上电话,她发现他还一直盯着她不放。
反正阿公没那么快到,她索性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嗯,比她那个臭屁同学的男朋友帅多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她对明天的计划做了改变。
“你是阿兵哥吧?叫什么名字?”
“我叫——傅强!”
“嗯,”她点头,揶揄道,“国富民强,你有望当上三军统帅。”
“我刚退伍。”
“是吗?你是说你刚进“中游”?”
“中油?”
“中华民国无业游民。”
他微赧一笑后道:“没错,暂时是这样。”
虽然他那对深眸很迷人,她还是被盯得很不好意思,不过她是不可能把这种情绪写在脸上的,她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
“哎,兼一晚上差你干不干?”不久,她问,一副施恩状。
一愕之后他问:“兼差?”
“没错,我雇用你当我一晚的男朋友。”不待他反应,她继续说明:“本来我是不打算参加明晚在同学家举行的毕业舞会,因为人家都有舞伴,而我却没有;我不想看见她们一个个在我面前展示自以为不可抗拒的魁力,所以才决定今天就回家。不过,你的出现使我改变了主意。”刻意在他脸上扫瞄两下,她再道:“你这张帅脸配上这副高大魁梧的体格倒是可以轻易地粉碎我那些同学夜郎自大的美梦。”稍停,她问:“如何?兼这份差吗?”
记忆的洪流仍在他脑中氾滥,他仿佛站在时空的分水岭上,分不清身处过去或现在使他发不出声。
“你是不是想问我酬劳怎么算?”这是她对他此刻反应的解读。“我先跟你把话讲清楚,虽然兼差时间在晚上,但你只是假扮我男朋友而已,也许少不了要跟我跳几支舞,不过我认为你不但没损失什么,还能在工作的同时享受娱乐,根本就是一举两得,所以我不可能付你太高的酬金。”停了停,她一脸爽快地道:“两佰块!”
望着她从容张合的嘴,他还是只有一念:她是阔儿。但阔儿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模糊的记忆蚂蚁似地啃着他的心。
“嫌少啊?”她以微扬的声调掩饰自己阮囊羞涩的窘态。为了庆祝自己高中毕业,她早把这个月的零用钱挥霍光了,两佰块还得先跟阿公预支哩。
“哎,你的反应这么迟钝怎么还能活着退伍呢?排长初一叫你,你十五才回答,你应该早被操死了才对!”
死?
“你真是惜言如金啊,上辈子搞不好还是个哑吧。”她叹口气便要转身离开,“不理你了,我去等我阿公。”
“等等。”他跨一步又将她拉住,“你叫什么名字?”
甩掉他的手,她转身向他,道:“江早苗,江边早春的幼苗,很好记吧?”
“江早苗?”她不是阔儿吗?
“江早苗。”她点点头。“就是我。”
他茫茫然地也朝她点点头。
“我不要那两佰块。”
她听得有些失望,却回道:“很好,那我就省下来了,拜拜!”
“我是说,”他急急地拉住她。“我愿意陪你去参加毕业舞会,免费的。”
“真的?”她耸起两道眉。“好,那你明天下午三点在这里等我。”
“好。”
他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一心彷徨、一脸木然地回站内取回自己的背包,戴上鸭舌帽之后又出了来。
“你又出来干嘛?不是要搭火车吗?”见他站定在自己身旁她不解地问。
“不搭了。”他不看她,四下环顾,漫不经心,漫无目的。
接下来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两人就这么站着,东张西望的两对眼睛偶尔会尴尬地相遇,再分开。
“阿苗!”
叫唤声随着汽车喇叭声靠近他们。
“我阿公来了,明天见!”她朝他说一句就打开刚停在面前的小轿车车门,钻进副驾驶座。
“那个人跟你认识吗?”江老先生瞟见孙女对人家挥手道别的一幕,车轮再启动的同时他就发问。
她还来不及回答就感觉车子出了问题。
“唉——”江老先生的车熄火了,“这车比我还不中用,一路过来已经停了好几次,好像得了气喘病。”
他下车,再次打开引擎盖,准备医治老爷车。
江早苗也下了车,陪着阿公朝盖里探头。
“让我替你们检查一下,好吗?”
傅强刚停在他们身旁,显然他是跑过来的,此刻还微喘着。
“你会修车啊?”她问。
“略懂一点。”他看着江老先生回答。
“谢谢喔,那就拜托你帮我看看吧。”江老先生很是感激,语罢不忘问他:“你认识阿苗啊?”
他点点头,不再多言,开始检查车况。祖孙俩在一旁看他忙了好片刻。
“阿公,你再发动一次吧,应该没问题了。”他盖上引擎盖。
江老先生好像颇高兴于他也称自己阿公,和蔼地回他一个笑就坐进车里。
声音对了。
“可以了,可以了,你们都上车吧。”
“我们?”江早苗边打开车门边问阿公,还回头瞄了傅强一眼。
“他叫什么名字?”阿公问刚坐定的她。
“傅强。”
阿公下车,朝他说:“既然你是阿苗的朋友,为了替我修车把手都弄脏了,干脆你就到我家作个客,阿公请你吃顿便饭,方便吗?”
他犹豫着,仿佛在等待江早苗的一句话,两眼垂视车里的她。
江老先生以为他是害怕自己的孙女会有反对意见,于是出声:“你不用怕她,虽然她很“恰”,不过我的话她还不敢有意见,上车啦!”
他看见她笑了,于是上了车,人和背包填满了后座。
江老先生一上路就对他问个没完,江早苗从他们的问答间得知;傅强,从小生长在孤儿院,农专毕业。
比她先前知道的没多多少。她有点气阿公对他的殷勤态度,没有男孙的遗憾在阿公的语气里表露无遗。再次,她肯定了阿公的重男轻女。
“退伍了有什么打算?”阿公还有问题。
“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工作。”
“哪一类的工作?”
“农牧工作,我喜欢青草和动物。”
阿公一听就乐!
“我就是开农场的,刚好要雇用人手。我太老了,需要年轻人帮忙,可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太愿意吃苦,来的人都做不久就走了,大部分人宁愿穿西装衬衣替客人端盘子,也不愿意跟泥巴和牲畜为伍,唉,那些盘子里装的东西还不是从农场里养出来的。”他从后视镜里投给他一抹赏识眼神,“年轻人,你很投我的缘,我愈来愈喜欢你了。”
傅强回他一个笑。
“阿公,我看你等—下就可以叫他给你下跪磕头,然后你就收他当孙子吧、他没阿公,你没阿孙,你们可以彼此弥补一下缺憾,从此阿公阿孙一家亲!”“阿苗,你跟你朋友吃醋啊?笑死人了,阿公哪时亏待过你了?我可是一直把你捧在掌上当宝贝,就因为宠过头了,你才会变成这样,脾气大,心眼小,有朋友也得罪光了。”
“变成这样有什么不好?我哪个同学没有男朋友?唯独我,没有男孩子敢追!这对你不是很省事?你一点也不用担心我会跟人家俬奔。”
“这是事实。我孙女长得这么漂亮,如果再有一副好脾气的话,早就被人拐跑了。”
“臭阿公!”
傅强听着祖孙俩一来一往斗着嘴,不觉莞尔。这股亲情他并不陌生,虽然他是孤儿。
江老先生的农场十分吸引傅强,几乎是接触到它的第一眼,他就爱上这里了。
江早苗一回农扬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江老先生对她的任性仿佛早已习惯。也许因为孙女只剩他这个亲人,是故对她没有严苛的要求,只有宠爱。
他领着傅强参观自己的农场;小有规模的农场却有隐忧,他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孙女无力继续经营它,傅强的出现不免令他产生一些念头。
“你先去洗个手,我去准备准备,晚上我们在屋外烤肉。”他领傅强进了住屋的一楼,指着洗手间的门说一句之后就往厨房走。
傅强大概看了下屋内格局。三层楼水泥建筑,谈不上现代感,屋内摆设也很传统。
洗过手,他也进了厨房,那个大灶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你把这些烤肉器具搬到外面去,然后生个火。”江老先生说着就把东西交给他。
他默默出屋。
火光亮起时,天色也暗了。
江老先生抱着好几个盒子到他身边来,不久,他们开始烤食物翻着烤架上的肉片傅强脑里想的是厨房里那个大灶,以往他不曾亲眼看见的旧式大灶却有如此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
大灶上的锅里有热腾腾的小米粥,一旁有张大木圆桌,桌上有碱菜,有大饼。
桌前围坐四个人,一位母亲和三兄弟。
“唉……”
“大哥,一早叹什么气啊?”老二问老大。
“人家白云镇长家里,隔几天就吃一顿白面,咱们家老吃这个。”
“人家当官嘛。”
“当官怎么了?咱家祖辈不也都当官吗?”
“那——赶明儿大哥也当官吧,咱们就能吃上大白面了。”
“我是要当官,你们等着看好了。”
母亲看着大儿子一脸踌躇满志,宽慰地笑了。“那你就好好读书,妈等着看你光宗耀祖。”
“我会的。”老大斯文地把粥喝完了。“妈,好多洋人都去镇上做买卖,我还看见人家卖脚踏车。”
“别赶新鲜,遇上土匪还是骑马好,骑脚踏车要是两腿一软,逃命只怕都来不及了呢。”
老三本来边吃边打盹,一提起土匪,精神全来了。
“听说土匪也有好的,盗亦有道,有的是劫富济贫,做的可是善事那!”
老大仿佛看不惯一向草莽的老三,含怒道:“你见过土匪啦?净在这儿瞎说,没好样儿的!”
做妈的急着替长子和三子打圆场,于是朝长子道:“别耽搁时间了,快把大饼吃了去上学吧。”
“知道了。”老大答妈妈一声又看着两个弟弟。“赶明儿你们都跟我上学去,长点知识。”
“我不要!”
两个弟弟异口同声。院外响起邻居男孩的叫喊声,老大这就出门和他一同骑马上学去。
马儿蹴踏声在傅强的脑海中响了起来——“阿苗!还不快下来吃烤肉!”
江老先生昂头朝楼上高喊的声音阻断了傅强的陈年记忆。
“我这个孙女已经被我宠坏了,”老先生对着傅强摇头。“没药医,老天最好保佑我能活到看着她嫁出去,若是找不到可以回顾她的人,我也不好意思死。”
“阿公,”傅强看着烤架上的食物问他:“阿苗的父母呢?”
老先生只一声短叹,压抑胸口的沉痛感,轻描淡写道:“都死了,阿苗国小毕业那年就死了。”
他不愿说出当年发生在儿子媳妇身上的悲剧——儿子怀疑媳妇有外遇,以农药毒死自己的发妻后也目杀了。孙女于是与他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只有一个儿子的江老先生早年丧偶,他实在不懂得要如何去教导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孙女,江早苗上国中之后就一直是个问题学生。
“阿公,啤酒!”
江早苗抱着三罐啤酒出现在他们眼前。
“先放着。”
她把啤酒罐往地上一搁,拉了张小板凳就坐在烤肉架旁,抢下傅强手中的夹子来翻架上的甜不辣。
“这个应该可以吃了。”傅强看着她技散在肩上的乱发,若有所思。
“我喜欢焦一点的。”
“天气这么热,你为什么不把头发绑起来?”他的注意力还在她的头发上,有股冲动想代她扎起长发。
“别理她了,边吃边烤吧。”阿公出声,于是他开始进食。
“阿苗,你回屋里再拿些炭出来。”
“喔。”放下夹子,她取走一只鸡腿边吃边走。
阿公开了罐啤酒给傅强。傅强灌了两口,正觉胸中的火焰小了些,不远处响起阵阵狗吠声,这使得那团火又燃得炽烈……那个晚上也有这样的狂吠声——
“儿子们,今天起,阔儿改口喊我“妈妈”,她就是你们的妹妹,你们可别欺负她,知道吗?”
玻璃油灯下,围坐在大木圆桌前的人多出一个来——阔儿?
“知道了。”三个男孩回答得很开心。
吃饱了,四个孩子在院里捆柴草,把工作当游戏,笑笑闹闹地,三个男孩哄着一个小女孩。
母亲在屋里缝衣裳,警戒心十足的她,发现了异状。
村里的狗狂吠不止,她一听就知是狼来了。不是一匹狼,是一群狼。
马棚里骚动起来,她立刻取出家中唯一一把枪,越过四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再越过矮墙。
果然,狼群低沉凄厉的号叫冲着大院而来,黑暗中飘忽的绿苗教人不寒而栗。
“妈!”老大气呼呼地瞪着老三。“是三弟惹的祸,他把狼崽子抓回来才引来狼群的!”
“别出声。”母亲没空责备儿子,抓起一把柴草点上火,扔了出去。
狼群先是后退一段,但不消多时,全又一拥而上,四个孩子也跟着扔火把,尚未捆好的柴草就快燃尽,人和狼依旧僵持不下。
母亲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老三突然抱起小狼往外冲。才跑出院外,母狼便朝他狠扑而来。母亲大叫一声,冲上前去,抱住么儿,再扔下他手中的小狼。
母狼叼起小狼,转身奔回,狼群很快就撤离。
老三换了母亲狠狠的一巴掌,然后被紧紧搂住。
母亲抱着么儿大哭出声。
“大哥,三哥好勇敢,妈妈也好勇敢。”
这话是小女孩说的——
“哎,你别只顾喝酒好不好?”
江早苗边往火堆里加炭边朝傅强吼了一句。
他放下空罐,帮着翻炭。
“阿强,你好像不太爱讲话。”
他朝阿公点点头。就着火光,他认真地望着眼前的老人家,那满脸木刻般的皱纹竟也令他如此熟悉——那是个蒙古老人。
老三带着两个小女孩到村外道路,在草原上看见了一群马和绵羊,几匹骆驼,还有一个蒙古包,样子像是有人临时扎了营。
两女孩战战兢兢地跟在老三后头,一步一步朝那个领地靠近,倚在门上一看,三个孩子全呆住了,卷起门帘,浓重的羊奶味中,一个蒙古老人端坐在账房里,披肩长发凌乱不堪,表情甚是木然。
女孩俩见老人正要开口说话,吓退了几步。倒是男孩胆大得很,一动不动,兴味盎然地等着老人说话。
“你好,我的朋友。”老人先用蒙古语再用汉语,说的是同一句。
男孩子后来带着两女孩回到村里,跟其中一个回了家。
“三哥,刚才你自私敢趴在门框上看那个老人?他的样子好吓人呢!”
“妈妈教我们不可以貌取人,再说,老人在我看来慈祥得很,哪里吓人了?”
语罢,他拿梳子替女孩梳头——
“阿公,你相不相信他上辈子是个哑吧?”
披头散发的江早苗在阿公面前嘲笑傅强,惹得阿公哈哈笑。
“阿苗,你一讲就提醒了我,”阿公继而问她:“阿强这么安静的人怎么会跟你认识呢?”
阿公言下之意无非是想取笑她,认为是她主动结识了傅强。
她瞥了傅强一眼,发现他一脸镇定、毫不心虚,于是决定不跟阿公解释了。
“明天的舞会我不去了。”她朝傅强说一句。
他一怔之后道:“可是我已经跟你回来了。”
“我看我阿公的农场比较适合你,阿公也比较需要你。你放心好了,我阿公随时有工作可以派给你,你不会闲着的。”
“对呀对呀,跳什么舞!”阿公乐得迳对傅强道:“你若是真的有意思留在农场里帮我做事,明天就可以开始工作。工资我们可以商量,我会尽量使你满意。我们这里比较偏僻,我可以包你吃住。如果你不在意那些时髦娱乐享受,我这农场还是不错的地方,最起码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你如果要跳舞,这地方这么大,还怕没得跳?根本没人跟你挤!”
他没答话,就听见江早苗没好气地对阿公道:“阿公,你现在是要拍卖农场,怕人家不买是不是?”
“要不然你这个暑假也留在家里帮我做事嘛。”
“阿公,我还要联考那!”
“喔,我险些就忘了。”阿公很愧疚。他之所以忘了。是因为压根就不认为孙女能考得上。“你暑假还要去学校上课吗?”
“免了啦,已经毕业了还去上什么课!要有就是等落榜了再去补习班报名,我尽量在联考时多考几分。看看能不能考个可以少缴点补习费的成绩。”
“呵——”阿公对她的未来也没有什么计划,走一步是一步。
“你不一定要继续升学,早一点跟阿公学习如何管理这个农场不也是条出路中吗”傅强给了个建议。“我才不要管理农场哩。谁要留在这乡下待一辈子,我一定要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一句话教傅强的心再次蠢动起来——
“三哥,你说这大草原有边吗?”
“当然有,天圆地方,怎么会没有边呢?我还想到天和地的边上去看看呢。”
“三哥真有志气!”
“我带你一块儿去,好吗?”
“好!”
草原上,老三和女孩放风筝。
“快过来吃饭吧,妈送午饭来啦!”老二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母亲带来的是切好的生料,全家人围着一只小锅子,香香甜甜地吃了起来。袅袅炊烟里,无边的草原上,孩子们说着自己未来的憧憬。
老大满脸自信,道:“长大之后,我要改善家乡百姓的生活,我打算引进西欧的乳牛,让大家都能喝到牛奶。”
“牛奶喝多了,个个不都长得像牛了吗?”老二打岔。
“就说你不长知识嘛,”老大反驳。“牛奶含丰富钙质,能改善我们的体质,这你都不懂!”他看着女孩,眼神柔和了下来。
“牛奶喝多了,皮肤都像阔儿这么白。”
“阔儿可不是喝牛奶长大的,她小时候过得可比咱们苦多了。”老三对老大的话很不以为然。
“我还想开垦水田,种水稻,让咱们北方人也能吃上大米饭。”老大继续吐着理想抱负。
“咱家祖辈的确是吃米饭长大的,到了这地方之后才改吃面的。”母亲道着唏嘘。
“我还想把这一带的山羊都换成绵羊,能出毛又能产肉,那可是有经济效益多了。”
老二崇拜地望着老大。“大哥,那我以后可有地方干活了,你出办法,我干活,干一辈子都没问题!”
“你可真有志气啊。”母亲笑二子:“一辈子替人干活你都乐意?”
“怎么不乐意,要是人人都像大哥一样,只劳心,不劳力,大家还吃什么,喝什么?”
“二哥说得有理,我服气。”这话是女孩说的,她就问老三:“三哥,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只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
“外面的世界?”母亲问么儿。
“我总觉得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呼唤我,我听见过,真的。”
么儿的话教做妈的有些不安,猜想是他心性未定,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阔儿,你呢?”她问女儿。
“我——”女孩的脸立刻泛红。“我还没想清楚。”
“三个哥哥,你最喜欢哪个呀?”母亲又问,小女儿的心思她清楚得很。
“妈——”女孩连耳根子都红了。
“我知道,阔儿最喜欢——”
“二哥!你好讨厌!”
老大和老三在此刻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但只是一瞬就躲开了。
“阔儿,你把小梳子带在身上吗?”母亲不忍再逗她,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发。
“带着呢。”
“好,待会儿吃饱了,妈替你重绑辫子,瞧你,头发都乱成这样了。”
“跟三弟疯着放风筝,能不让风吹乱头发吗?”老大忿忿的语调难掩一丝酸意。
“妈,你歇着吧,我替她绑辫子就成了。天天替她梳小辫,我现在动作俐落得很,一会儿工夫就能让她恢复原状,不信的话,我现在就露一手让你们瞧瞧!”
老三说着便放下碗筷,毫不避讳地伸手进女孩儿兜里摸出那把牛角梳。
“阔儿,先别吃了,往后坐一点,免得头发掉进锅里去。”
母亲和老二都被他那副正经模祥逗笑了,没有人看出老大一脸阴霾,除了正在动梳子的老三——
江早苗撩镣长发的动作教傅强跳出记忆,却依然失神。
“阿苗,我帮你把头发绑起来好吗?”
她一愣,发现他的语气有些怪异。
“我的样子很碍眼吗?”她不署可否。
“好吗?”他轻声再问一遍。
“你想绑成什么样子?可别把我变成丑女喔。”她的回答教自己莫名其妙,但她还是进屋拿梳子跟发带去了。
他对阿公的不表意见报以一笑。
“打扮得再秀气也没用。”阿公的表情很无奈。“我是把她当金枝玉叶在养,就不知怎么会把她养成这种粗枝大叶的样子。
她刚才说什么——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世界很乱啦,有什么好看的!她阿公都这把年纪了,唉……
“阿公,她想见世面,你就让她去见识见识嘛,我可以帮你。”傅强的目光扫视周围一圈后又道:“我喜欢你的农场。”
真是难得的朴实青年,阿公安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