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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 第四章 作者:岳靖
    晌午的蔷薇,掩覆雪坡,沁血映白似的美,美得教人透不过气。都说不是好兆头,雪地蔷薇嘛,据传,开得越艳越有事——坏事——要发生。上一次,那花开得漫漫无垠,在晚霞中燃烧整片雪原,红到了尽头,生命的尽头。他们两位亲爱的家人,相继躺在破碎的洁白雪地,身上铺盖落瓣,永远地沉睡。

    每每,只要座车行经“蔷薇隅”,皇宇穹总要司机停车,让他下车走走。今日亦然,那幢典雅的双层楼房浮掠车窗时,皇宇穹取了东西放进西装口袋,关掉豪华车厢里的小电视,按下通话机,要司机停车。

    司机把车停在路旁成排的冷杉树下。皇宇穹迳自开门下车。

    “宇穹少爷,老爷还在等您。”以往没有,今天,尔麟祖叔公——皇氏现今辈分最高的当权主人——派了管家雷平随车,在他走下船艇舷梯那刻,紧盯他所有行程,提醒他不得逗留,得马上向大长辈报到。

    “雷管家,我去向荷庭堂叔、若苏堂姑打声招呼,不会花太多时间,你与司机在车上等会儿,可好?”皇宇穹语气谦和。

    雷平不好再说什么,识趣地退离车门口,让道给皇宇穹。

    “谢谢。”皇宇穹关上车门,迈步行过野蔷薇迤逦的大道。

    这一带,道路没啥车流,平常不会有人来,是皇家土地的边缘区,建筑也少,只有几幢家族休闲使用的行馆别墅,分散地座落冰湖畔周遭。蔷薇楼距离湖上古堡不到一公里半,皇夏生选择搬入古堡长居,那对兄妹一次也没前去拜访。

    皇宇穹站在蔷薇楼开放式的庭院步道,看了一下腕表,才沿著溶雪痕迹,走向楼房门厅。原本想按门铃,手探了一半,听见幽微地抽气声,他收回手,寻著往建筑侧边走。脚下满是蔷薇落瓣,雪地与岩地交缝有些青绿冒出,看来像是新长的荆棘藤,下次湖面结冰时,会是一丛灿艳雪地蔷薇。皇宇穹上七层阶梯,到了屋侧平台花园。一个女孩跪在蔷薇盘旋而上的屋墙前,她含著手指,长发微掩侧脸,看不出表情,八成被花梗硬刺扎伤了。

    “你在干么?”皇宇穹发出轻而沈的声音。

    女孩转过头,赶紧把手抽出嘴中。“宇穹……”嗓音略带不肯定的颤抖。有些时候,她会差点叫他哥哥,虽然他是她的晚辈,实际感觉倒是像一个对她付出兄长关爱的家族同辈。

    “手受伤了吗?”皇宇穹靠近她,蹲下身,看一眼地板上的花篮。“摘花怎么没戴防护手套?”他拉起她冰冷的小手,检视凝出血珠的细白指腹,取出自己的方帕,帮她缠裹。

    她点头道谢,提著花篮,站起身。皇宇穹也起身,看著她的头顶。这个十三岁的长辈,又长高了不少,少女的脸蛋有丝轻愁,大抵是烦忧兄长与家族的关系,一日冷过一日。

    “宇穹,你是来找我哥哥的吗?”她低垂脸庞,盯著花篮里的花,说:“哥哥他不在,可能又去爸爸妈妈坟前。”

    皇宇穹沉默著,与她并行,走下平台花园。

    她说:“最近天气好像没那么冷,湖面化冰了。昨天,我去古堡,没看到你和夏生堂叔……”欲言又止。

    天气的确没那么冷,都说没有永恒隆冬,再冷的地方,蓝空依旧有鸟儿扑翅、流云卷环金阳。

    皇宇穹抬眸望著天,不经意似地搭腔牵引她的欲言又止。“找夏生叔公,有什么急事吗?”

    她顿住步伐,对著屋宇侧门,伸出包缠方帕的手握住镀金蔷薇门把,将话往下说:“哥哥怪怪的,前一阵子,他说这屋子已经是夏生堂叔所有,我们得住到荆棘海上……我想请夏生堂叔别赶我们走——”

    “当然不会有这种事。”皇宇穹平声静气地说:“你不用多担心。这一带土地虽变更为夏生叔公所有,不过这幢楼房,一直在冬耐叔公亲大姊春实姑婆名下,不属于夏生叔公,就算是,他也不可能赶你们。”

    她回身,仰起脸庞,秀眉颦蹙。“可是哥哥和夏生堂叔老是吵架。”

    “他们只是感情好。”皇宇穹拉起她的手,从西装外套口袋取出一个东西放在她掌心——

    是一个雪花水玻璃球,晶透球体里雪花和水飘荡,一艘小小古代船艇还拖著锚。

    “这是……”她不明白皇宇穹为什么突然给她这东西。

    皇宇穹说:“这是夏生叔公在无国界‘等待太阳’地下商店买的,听说是荆棘海里的古代沉船——夏生叔公要送给你的。”

    “谢谢。”她看球体里的世界,伸起另一只手,双掌捧著,心里感到温馨,却也没抹去愁绪。“宇穹,哥哥前几天还说,我们以后姓欧阳,不姓皇……”她摇著头。

    皇宇穹眸光一闪,转沈。天气没那么恶寒了,花儿大绽大放,裹著莹莹甜蜜花粉,掘开厚雪可以看见斑铺苍翠的土壤。都说北国无春天,那位长辈与家族的关系难道要步入真正的永恒隆冬?

    “荷庭堂叔还说了什么吗?”他问。

    “宇穹少爷,”管家雷平的声影齐现。“老爷来电催促了。”他站在屋角弯处,没太接近,微微向女孩行礼。“您好,若苏小姐。”

    女孩稍稍点了一下头,有些窘怯。她从小不在家族里长大,难以适应大家族里过于繁复的人事。“尔麟叔公在等你吗?”她对皇宇穹说,一面把手上的玻璃球放进花篮,转身开门准备进屋。

    皇宇穹拿出口袋里的纸笔,写了张便条交给她。“如果在古堡找不到夏生叔公和我,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指著纸上写的“等待太阳2319”。“无国界的旅店,荷庭堂叔应该知道,记得跟他说,夏生叔公邀请他过来玩——”

    “像以前你们到义大利找我们一起度假那样吗?”她仰起颊畔冻红的脸庞,纯净双眸闪泛栗子色光芒。

    以前,他们还住在义大利的时候,每逢学校假期,夏生堂叔和宇穹就会到义大利,找他们一起前往姑丈姑姑的海岛度假,那些个美好日子,她真的很怀念。

    “嗯,像以前那样。”皇宇穹帮她推抵著门板,说:“天冷,快进去吧。”

    她朝他微笑,拣了花篮中一朵刚摘的蔷薇给他。“再见,宇穹,替我向尔麟叔公问好。”

    皇宇穹颔首,接过蔷薇,看著她完全进门,才慢慢放手让门掩合,然后旋足走向等候一旁的雷管家。

    典型老派——或说传统——的皇家男人,性格里一定饱满控制欲,皇夏生的父亲皇尔麟就是这类人。

    十五个小时前,皇尔麟接到皇宇穹传回皇家的简短讯息,说他一人返航,皇夏生并未踏上归途。皇尔麟气坏了,连夜赶至儿子皇夏生近期爱待的湖上古堡。

    “宇穹还没到吗?”

    角窗躺了架Sterinborgh的客厅,响起皇家长辈威严的嗓音。

    “我想,他快到了。”看著长辈又拿起无线话筒准备拨号,皇菡原忍不住开口道:“宇穹办事,您难道无法放心?”

    “你大概没搞清楚你儿子昨夜发了什么讯息给我!”语气相当不悦。

    “是。”晚辈不应当在热头上浇油挑衅,皇菡原深谙大家族生存之道,察言观色地说:“等会儿,我会好好问他。”话才说完,拱门传来两声沈响。

    “老爷,宇穹少爷到了。”管家雷平敲门示意过后,才推开门板,领著皇宇穹走进客厅。

    皇宇穹看到了,大长辈就坐在壁炉前的国王椅,脸色绷凛成钟甲色,冷瞪著他。另外,金色系、花花棕棕、流苏缀珠、巴洛克风华宫廷沙发组中,坐了一抹熟悉身影。

    子之过,父之责。看样子,尔麟祖叔公觉得他没把事办妥,甚而办坏,犯了大过错,连他父亲都给找来了。

    皇宇穹随管家带领,走到定位,就在他父亲皇菡原隔桌右斜侧的安乐椅。“爸,”他先唤了一声,才落坐,问:“你怎么也来了?”

    “你闯了祸,我能不来吗?”皇菡原故意说这话给皇尔麟听。“为什么没确实办好尔麟长辈交代的事?”

    皇宇穹站起身,朝向壁炉口的皇尔麟,躬身忏悔。“宇穹辈分小,夏生叔公甚至抬出逵爵太祖叔公,宇穹实在无能撼慑夏生叔公强硬的决定,宇穹确是失责没办好尔麟祖叔公您吩咐的事,甘受尔麟祖叔公惩罚。”

    皇尔麟眉头纠结,看著他手里拿的蔷薇。“你拿那什么?”

    “雪地蔷薇,”他往前移步,把花放在国王椅扶手边的桃花心木小圆茶几,说:“若苏堂姑跟您问好。”

    皇尔麟凝眄桌上的花。今年的雪地蔷薇又是一片艳得像吸取人命人运的惊天灿烂吗?他不信这个的,但是今天看这花,心情特别不好。他别开眼,对管家雷平说:“泡杯茶给宇穹少爷。找个瓶子把这花插好。”雷平取了花,领命离去。

    拱门一掩上,皇尔麟道:“宇穹,坐下。”皇宇穹乖乖听令。没一会儿,皇尔麟发飙了。“我当初怎么说,前去吊祭是我的最大底限,往后不许与无国界‘等待太阳’牵扯。怎么,一去那种没规没矩的野蛮地,就与那些乌合之众同流,忘了身分?”

    一点也没有。事实上,他谨记身分,精于利用长辈淫威。皇宇穹垂眸,盯著地毯花饰。

    “宇穹,你这回,真的表现极差,可要好好反省反省。”皇菡原开口缓颊。“爸爸经常告诉你,我们是长房,年纪大辈分小,很多作为是要树立榜样,日后好给同辈一个正确的行事准则。我父亲就是没做好这点,夏生堂叔才会成了脱缰野马。宇穹,你懂吗?”

    皇宇穹颔首。“宇穹明白。”站起身,他旋即向皇尔麟大大一鞠躬。“宇穹等会儿就回家族主宅禁足。”

    回家族主宅禁足!皇菡原低头,淡淡撇唇。他这个儿子,刚离开校园,取得几国律师资格,还没正式上过法庭,与对手交战,倒已知道怎样以退为进对应大长辈。

    “尔麟叔公,”皇菡原开口。“我想,夏生堂叔应该只是一时爱玩,等新鲜感过了,他就会返回皇家。现下,我认为,还是让宇穹跟著他,免得他惹出更大的事端,到时不好收拾。”他暗助儿子一把,帮忙解套。

    皇尔麟慎思了一会儿。皇菡原的话,说得深具道理。他自认了解儿子个性——样样有理想,样样三分热。或许,不需要三十天,儿子会觉接管旅店的无趣,乖乖回皇家,到时,他不需要再与儿子妥协什么,他已经妥协过一次,而且儿子选择破坏规则,今日未归,往后无谈判余地。

    “那么,”皇尔麟语气平缓些许,说:“宇穹,禁足就不需要了。你像以往一样,去跟著那不肖子,别让他在没规没矩的无国界野蛮地,交什么不三不四朋友。”很多人说他这个儿子像极了他父亲皇达爵,他就是不希望他儿子像他父亲一样,过著混乱、只会反抗家族的人生,最后落个“败家孽子”恶名。他的人生污点有他父亲这点就够了,他要完完全全掌控儿子的人生,绝对不让儿子成为另一个皇氏污点!

    深沉眸光,皇宇穹只说:“我明白了,尔麟祖叔公。”

    谈话结束,管家雷平泡了茶进来。

    皇尔麟起身,说:“雷平,该走了。”

    “是,老爷。”雷平放下托盘,随即跟著当家主子的步伐,离开皇家边缘区的湖上古堡。

    皇宇穹与父亲皇菡原送太长辈出古堡正门。走在回厅室的采光长廊时,皇菡原对儿子说:“还好吧,起码不需要禁足——”

    “爸,”皇宇穹难得打断父亲的发言,嗓音低沉地说:“我其实是真的想被禁足。在主宅,餐餐有人伺候、闲暇可以读读书、为将来执业做些准备,也不需要看照一个到处搞‘残局’让我疲于奔命忙收拾的长辈,真的犹如度假,我想过过那样的日子。而且,爸,你知道吗,尔麟祖叔公说的事,夏生叔公已经在做了——他正在追求一名尔麟祖叔公会视为没规没矩、不三不四、匹配不上高贵皇氏家族的女人。”

    皇菡原愣了一下。皇宇穹已步上三层台阶,打开大厅室拱门,等著父亲先进门。

    “那……老爸帮了倒忙,坏了你的假期吗?”皇菡原走过儿子面前,拍拍儿子的肩。“对不起啊,宇穹。”他是一个会向儿子说抱歉的父亲,也因此,他儿子能在怪胎长辈夹攻的空隙中,长成还算正常的人格。

    皇宇穹无语,随后进入客厅。两父子坐回各自的位子。皇宇穹看著桌上托盘中的茶点,还有小花瓶插的那枝雪地蔷薇——无比艳丽——果真不是好兆头。

    “不过,你也不用太认真,”皇菡原开始对儿子面授机宜。“夏生追女人算是好事吧,我们晚辈哪能插手管长辈的感情事,绝对不能,知道吧,宇穹,我们不能树立一个‘破坏长辈姻缘好事’的名声给往后同辈做行为准则。”他执起骨瓷茶壶,在茶杯杯缘扣上滤茶器,倒了杯茶给儿子。他是会帮儿子斟茶的父亲,也因此,他儿子能在讲传统、论辈分、礼节一堆的严谨大家族里,不至于人格扭曲得太严重。

    皇宇穹喝了一口父亲倒的茶,眸光凝定在美绝至极的雪地蔷薇。也对,反正,这朵雪地蔷薇,是给尔麟祖叔公的……

    雪地蔷薇嘛,都说开得越艳越有事——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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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不好了!”

    什么事情不好了?

    那空空泛泛的喊声,像在传递有人踩空悬崖边界独木桥,滚落荆棘团绕深幽山谷,没人救援。

    谁来拉一把?事情不好了。狂风暴雪夜,该冬眠的蛇也能作怪,正沙沙爬行,攀缠她好不容易栽成的雪地蔷薇。

    谁来帮帮忙?把那无赖的蛇打回雪洞冬眠……

    “醒醒,可虹!”这会儿,是堂哥夏初晨的声音。“别睡了,奶奶来了——”

    奶奶来了?是哪一个奶奶呢?

    爷爷夏万鸣这一生娶过两个女人,首次婚姻,娶的是礼仪专家凌千铃奶奶,她和爷爷相识于瑞士,那时,他们在同一所学校担任教师,爷爷教的是旅店经营管理。两人时常有机会共同带学生到这儿那儿的饭店观摩实习,这种日子多了,他们自然相恋,像一般男女一样平凡地结了婚。生下一个女儿后,他们辞去学校教职,迁居英国北约克夏,买农舍古宅开“B&B”。那一阵子,爷爷年少时期的好友经常上门住宿,他们说爷爷如此有才能,不应该老是过半退隐的生活,何况当时他正值壮年,是该好好规划开拓一番伟大事业。于是,爷爷与挚友决定在无国界创立“等待太阳”。爷爷把妻女都带来,却是苦难的开始,他的妻女不适应荆棘海恶劣环境——那时,世界的某些地方刚起战事,无国界乱得很——女儿经常害病,一向优雅的妻子变得暴躁易怒。某个晚上,女儿发高烧,她心急找不到丈夫,抱著女儿在寒风冷雾的雪天里奔跑,不幸被车撞上。她没受重伤,却下体大量出血,失去腹中未满三个月的第二个孩子。身体康复,她的心病了,每天抱著女儿坐在窗边,看荆棘海的流冰浪涛。她不再和丈夫说话,拒绝出门。她最后一次开口是提离婚的事,最后一次出门是踏上离开无国界的船艇,再也没回来。

    几年后,爷爷听说她回英国重做“B&B”,身边有了男人照顾,女儿也活泼开朗。爷爷安心了,只是深感落寞。一个女人正巧于男人怅怅孤独之时,敲了“等待太阳”应征之门,清脆的敲声,就响在他心头。那是赵之韵奶奶,她去应征琴师。她弹得一手好琴,初次见面,她在爷爷面前弹了一小段《皇帝》,爷爷被她吸引了,很快录用她,不到一年,他们就结婚了。赵之韵奶奶帮爷爷生了三个儿子。她温柔婉约,比起他的第一任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打理家务也高明,爷爷的生活从此安安顺顺,一直到三个儿子成家,各自帮他添了一个孙子——一男两女——他几乎是快要过著含饴弄孙的天伦乐日子了。没想到,就在一次庆生远游,他的妻子和儿子媳妇出了意外,留下他和三个稚嫩的孙子,又开始了苦难的日子……

    “我们离婚之后,他再婚,生了三个儿子,一家和乐得很……那三个儿子可孝顺了,据说在母亲几十大寿,开船载母亲出游,结果爆地一声,人都消失了……那死鬼老头命太硬,跟了他的女人,难有好下场……可怜那三个小孙子,当时都还流著鼻涕、包著尿布呢!我们重逢那天清晨,他就是背一个、抱一个,手里还牵一个,无比落魄地站在阴雨绵绵的英国冬天里……我打开庭院大门,他竟然流下泪,说他需要放松,小孙子们对他请的保母似乎都有意见,哭闹不休,什么都不对,保母照顾不来,纷纷求去。他找不到理想的保母照顾三个小萝卜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打包了行李,来到我的地方。我看他是中了邪吧……莫名其妙跑来,不过,他一个老男人要照顾那幼弱小家伙,真的挺可怜,还哭了呢……我心软帮忙他一把,拉拔三个孙子……好歹过去夫妻一场嘛,结果那老色鬼说什么感激涕零,硬是爬上我的床,逼我再一次嫁给他……你说,他脸皮厚不厚?”

    “厚。”皇夏生站在身穿貂皮大衣的艳丽老妇人背后,赞同地点头附和。“我没听过脸皮这么厚的男人,什么甜蜜追求、美丽鲜花都没有,塞了三个流鼻涕包尿布的小鬼,就想娶走美人,真是可恶厚脸皮呢。奶奶,您真辛苦了,今后,我一定会好好待您、孝顺您,让您天天开心快乐。”

    凌千铃回过身,凝眄眼前的年轻人,深思地歪著头,眸光流露打量。“年轻人,你到底是谁啊?”这个俊美的怪小孩,从她下车走入旅店大厅,门卫、柜台人员先后认出她的身分,他就一直跟著她,带她去吃了一顿还算不错的早餐,陪她走过每个楼层,最后,来到顶楼之上的天台,看夏万鸣的骨灰钻石。

    那钻石镶在天台正中央,一根一百公分高的大理石短柱上面圆心,墓志像圆形咒文围绕钻石,柱身则刻了JimMorrison的名言当墓铭。柱子周遭几块弧形小花圃种了等待太阳的向日葵,真爱搞怪,把自己弄成光芒万丈的大钻石,还需要等待太阳嘛!死鬼老头!

    凌千铃站在石柱前,喃喃数落了一阵。那俊美年轻人也听得津津有味,还回应她,教她越讲越多,把和死鬼老头的过往情仇恩怨说了八、九十。她从没这样,在人前如此无礼聒噪、失了优雅。

    “是啊,你是谁呢?年轻人。”她那三个没血缘的孙子都觉得她严格,对她又敬又怕,没人像这个年轻人敢用一脸也轻浮、也率真、有时还带撒娇似的神情对著她。

    “奶奶,我刚刚跟您说了,我是夏生——”

    “皇夏生。”她记起来了。在十七楼,享用早餐时,这小子的自我介绍。他说他是个喜欢长住旅店的自由作家——这种人很常见,她经营的“B&B”,一年总会接待几名这类人物。但他还说,他兼差“等待太阳”的股东。这使她想起死鬼老头的挚友正是姓“皇”,也就是说,这俊美怪小孩是个继承者,所以,他向她保证不会耽于写作找灵感,忘了协助她孙女管理这旅店,他说为减轻她孙女肩上“等待太阳”重担,他必将全力以赴。因为,他很喜欢她……

    “嗯……”凌千铃沉吟,整顿思绪,语气徐缓地道:“你说——你要追我的哪个孙女啊?”

    “夏可虹小姐。奶奶,您觉得呢?”皇夏生露出教人目眩神迷的笑容。“是否同意夏生追求可虹小姐?”

    追求女孩,先征求人家长辈的意见,真是个懂得尊重的好孩子。凌千铃对皇夏生的第一印象,除去俊美、怪,真觉得他十足守礼有规矩。她笑了。“你真的喜欢可虹呀?”

    皇夏生扯扯唇,抓抓头,一脸傻小子青涩腼腆表情。“可虹小姐美丽开朗——”

    “她可是被她爷爷宠坏的任性丫头,你想找苦头吃吗?”凌千铃笑著,移动脚步,走绕死鬼老头永眠的天台。

    透明的圆顶穹苍隔绝外头冷雾冰雪,昨天那场乱七八糟的告别式,还真无余痕迹。训练有素的旅店人员早把天台收拾得清清静静,是像一个纪念创办人的神圣地域了。凌千铃走回大理石短柱前,脱下手套,白细的手指摸著那闪亮亮的钻石。

    “从来也没送我这么大的钻石……就只会胡搞……爷孙一个样儿,昨天的告别式我听说了——”

    “可虹小姐是有一点刁蛮啦,奶奶,”皇夏生的嗓音截断凌千铃的轻语呢喃。“不过,我觉得她伶俐坦率的个性,很迷人。而且,她很孝顺,把夏老的告别式办得有声有色呢,奶奶——”

    一口一个“奶奶”!装模作样博长辈欢心!那家伙以为他是谁啊?

    夏可虹与堂兄夏初晨躲在天台进出口门边,想著要不要直接冲出去,赏那浑蛋一、两拳。真奇怪,她昨天明明把他两只眼睛打成一副苏洛面罩——喔,不,当然不是苏洛,苏洛是正义使者,与他那种无赖流氓痞子无关,总之,他今天理应肿成猪头熊猫眼,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没事,还能对奶奶卖弄灿如旭日初升的笑脸?

    不要脸的东西,居然缠著他们的奶奶,叫得一嘴亲切,好似他与千铃奶奶真是一对血亲祖孙。

    “这下,怎么出去?”夏初晨咬牙低声说。堂妹睡昏头,他叫醒她时,她还恍恍惚惚地问著,爷爷娶过两个女人,是哪个奶奶来了呢?她真是睡昏头,傻了!还有哪个奶奶?亲奶奶赵之韵红颜薄命,早在他们懂事前,出意外死了,连当时年纪最大的他,对亲奶奶都没个印象,难不成会是鬼奶奶来关心他们?当然是礼仪专家千铃奶奶来突袭!

    “我昨天就说了,你乱搞爷爷的告别式,上面很快会找我们检讨。现在,你高兴了吧,奶奶亲自来了!”

    “我哪有乱搞爷爷的告别式,都说了,是照办爷爷遗嘱里交代的。”夏可虹反驳,娇腻嗓音也是压得低低的,就怕奶奶发现他们无礼躲在这儿。

    “你以为葬礼告别式是做给谁看?当然是活人!只有活人生一张嘴专传流言。瞧,奶奶不就来了!昨天来参与告别式的家伙各个嘴快,你还担心找不到骂挨——”

    “初晨堂哥说得很对。”一个阴柔沈缓、像黑夜悠然徐风的女性嗓音,打断夏初晨长篇大论。“我也觉得是做给活人看的——”

    “明灿!”

    “明灿堂姊,你回来了!”

    夏初晨、夏可虹回头齐声叫出。

    “嘘……小声一点,”夏明灿勾唇笑了笑。“我不想挨奶奶骂。”她走上楼梯顶阶平台,和堂兄堂妹挤在一起,眯眼瞅探天台景象。“哇!”用气音惊呼。“是个帅哥呢!奶奶果然是魔女,丈夫才刚处理掉,马上钓了个年轻帅哥……”

    “你在胡扯什么。什么‘处理掉’……”夏初晨皱眉,对堂妹不得体的措辞感到不悦。

    夏明灿红唇微扯,淡笑。“是处理掉啊……”又说一次,斜扬的嘴角,透出淡淡不驯的气质。“我是奶奶的话,也要找个年轻帅哥好情人——”

    “他才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流氓痞子大无赖。”夏可虹打断堂姊的声音,补述皇夏生的罪行。“他现在不知在跟奶奶胡诌什么,我听到他一直‘奶奶、奶奶’地叫,真讨厌!”

    “是吗?”夏明灿若有所思,眸光沉了沈。“我们要不要直接走出去,问他有何企图、想引什么乱子?”

    “他是皇达爵老先生的继承者。”夏初晨说个明白给夏明灿听。“只要别让他与可虹碰在一块儿,就不会有什么乱子——”

    “根本不是我的错。”夏可虹低嚷,抗议堂兄的说法。

    “如果他是皇逵爵老先生的继承者,哪可能不与可虹碰在一起。”夏明灿也说。“爷爷最疼可虹了,大旅店交给你,大帅哥也帮你安排好了——”

    “你们三个怎么挤在这儿?”又一个声音。这会儿,来者是男士.

    “星洋!”夏可虹转身轻喊,脚步与嗓音同调,盈巧迈出,奔下楼梯。

    宇星洋站接住她的身子,说:“小心点。”

    夏可虹仰头,蹙眉。“奶奶来了。”

    “我知道。”宇星洋扶好她的身子,让她站直,调高视线,看著正往下罩的影子。

    “你好啊,妹婿——”故意拖长的尾音,有点软柔柔,更多冷嘲。

    宇星洋皱了一下眉。不知为什么,夏明灿好像很讨厌他,老用挖苦语气对他。“你辛苦了,听说‘深海葬’由你一人独力操办。”但他回给她的,总是不变的绅士态度。

    “哪有什么,”夏明灿拨拨绑成马尾的长发,身上的骑马装、过膝长靴,让她看起来更显修长,像个女战士。“我把那老头的骨灰朝海面洒了洒,就回来了。这种葬法真省了扫墓的麻烦——”

    “你说什么!”夏初晨几乎是大叫地跑下来,早忘了前一刻的“保密防谍”,扬高嗓音质问夏明灿。“你说你洒了洒就回来?”

    “要不呢?”夏明灿迎视堂兄的怒目。

    “爷爷遗嘱上说要装在特制的珠贝琉璃七彩胶囊里,你怎么可以随便乱洒……”夏可虹不可思议,并且怨怪地瞅著堂姊。

    “明灿,”宇星洋眉心折纹完全没变浅,还愈加深刻。“你真的那么做吗?”

    夏明灿偏首,美眸冷眄。“你说我怎么做?”视线穿透星洋眸底,她深沉地看著他,好一会儿,悻悻然带不屑地挪开眸光,斜瞟堂兄夏初晨。“初晨堂哥刚才不也说葬礼是做给活人看的,有必要照老头的意思落人口实吗?”

    “是吗……”夏初晨抱头低咒了。他的两个堂妹都是问题人物,可虹任性,明灿不驯,有时,他真觉得当年他和父母、叔婶、亲奶奶,坐上同一艘船,或许……比较好命。“该死的,你倒是说得全是我的责任、我的错!”

    “是啊,”夏可虹接续堂兄末尾嗓音。“明灿堂姊,你怎么可以这么过分!初晨堂哥再不孝,也只是穿得黑漆一团、没弹贝多芬,可不像你把爷爷当废弃物洒海……”

    废弃物!喔——夏可虹,你到底是礼仪专家的孙女,讲话这么不得体!Shit!Damnit!夏初晨这下觉得头鬓两侧有碎肉机运作,喀啦喀啦地将他绞痛绞烂。他怎会这般赤身游荆棘海似的命苦?他绝对比皇宇穹命苦,他面对的,是两个拿斧拿刀的恶女!

    夏明灿哼笑。“要不,你们现在干么躲在这儿,不出去向奶奶报告一番?你们在怕奶奶什么?不就是昨天搞得太热闹,传为笑话吗?”说著,她转向宇星洋,挑唇。“看样子,老头的三样式葬礼,你负责的‘太空葬’办得最尽善尽美,你真是老头的好学生,只可惜没来得及在他生前成为他的孙女婿,对吧——”又是挖苦,她已说得令三张嘴哑口无言、六只眼愣瞪不转。

    “嘿,大惊喜!”一个声音嫌不够热闹似地欢乐传来。

    夏家堂兄妹们和宇星洋动作一致,抬头望向顶阶平台。

    皇夏生牵扶凌千铃走进来了。“奶奶,您瞧,您的乖孙子们全在这儿迎接您呢!”他语气夸张,挑眉看著楼梯下电梯等候厅的四抹人影。“嘿,你们列好队,两两一排嘛。别挤那么近,像搞小团体,很没礼貌。”

    这家伙……夏可虹脚趿高跟鞋,一阶一响登上楼。“你做什么缠著奶奶?”她拍开他的掌,抢人似地挽住凌千铃。

    “可虹——”凌千铃使了个警告眼色——

    就像小时候在他们食指、拇指将橡皮筋套成数字8,放上筷子,训练他们如何优雅挟起极小食物一样——那眼神指责她不稳重。夏可虹将羞怒转嫁皇夏生,默默瞪他一眼。

    皇夏生撇唇,露出洁白闪亮的牙,说:“奶奶,您瞧,她很孝顺呢,我独占您,不分她一点,她就生气了……”

    这家伙真会天花乱坠!夏可虹再恨瞪他一眼。皇夏生俊脸笑得更开,托扶凌千铃另一边手,尊拱神佛似地带长辈下楼。

    “奶奶,您小心。”

    不过就是短短几阶,三公尺落差不到,瞧他恶心扮乖!

    她斜睨他,他好愉快,觉得她美眄神态,bello、bello!

    “奶奶,我真想为您唱首歌,欢迎您的到来.”皇夏生嘴巴甜的咧。

    凌千铃微微笑。“你这么懂情趣,与你在一起,一点也不无聊,嗯?”

    “奶奶开心最重要。”一直在讨好。

    真是够了!过分了!“你讲个不停,奶奶耳根清静不了。”夏可虹嫌恶地嗔喝。

    “可虹,淑女讲话不要用这么尖锐的态度。”凌千铃说了句。

    “奶奶,您瞧,她就是孝顺,怕我吵您。”皇夏生依然陪笑脸。

    夏可虹不再说话。这帐先记著,她会好好跟他算!

    “奶奶,您怎么来了,也没通知,我们都睡晚,怠慢了。”夏初晨迎上走下楼的三人。

    夏明灿接著走来,两边唇角往上扬提,笑容合宜。“奶奶好。您辛苦了。”

    “还说,”凌千铃一眼扫视三个孙子。“你们在这儿躲多久?”

    “抱歉,凌老师,我安排不周,失礼了。”第一个接到柜台重要通知的,就是宇星洋,但他还是慢一步,让皇夏生带走了人。

    “星洋吗?”凌千铃视线移往年轻人脸上。“好久不见了,我快认不得你……”宇星洋几年前跟上死鬼老头,说要近身学习死鬼老头经营旅店的理念。这年轻人想太多,一个会用JimMonison名言当墓铭的死鬼老头,会有什么理念。这年轻人追随错的人,恐怕浪费青春……

    凌千铃感叹地摇了摇头。“我累了,想下楼休息。”她一说。宇星洋马上体贴按电梯。闭了闭眸,她对三个孙子说:“乱搞你们祖父葬礼的事,我暂时不跟你们检讨……”

    夏初晨表情一顿。“奶奶——”

    “初晨,”凌千铃没给他说话机会。“你跟我下楼。”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夏初晨紧随。

    “奶奶,慢走。”皇夏生欠身,俊脸灿笑。

    好像只有他最开心。夏可虹忿忿地想。

    “可虹。”电梯门要关上的刹那,凌千铃叫了声。宇星洋赶忙碰住触控键。

    夏可虹走前一步,问:“奶奶有什么吩咐?”

    凌千铃脸色和蔼地说:“夏生同我说了,会全力以赴和你一起……你们要好好相处。”语毕,她自己按关门键,没再劳烦晚辈。

    夏可虹瞠目结舌,呆对关合的电梯门。奶奶刚刚说了什么?她一点也没听懂耶……她怎么觉得奶奶刚刚说的,好像是……这次环游世界,要穿貂皮大衣穿越巴西雨林!

    “那会死人的!奶奶!”夏可虹大叫。

    “嘘。”皇夏生捣住夏可虹的嘴。“小声点。在长辈面前,说‘死’是大逆不道。”

    “放开我啦——”夏可虹用力扒掉皇夏生的手,气怒地道:“你对我奶奶乱说什么?”

    “嗯……”皇夏生蹙眉,陷入沉思。“我要仔细想想。我这个人从不乱说什么的——”

    “你浑蛋!”夏可虹揪住他的衬衫衣襟。

    “皇先生——”宇星洋扳住夏可虹双肩,隔开她和皇夏生。两个男人面对面,他说:“我想有些事,我得跟你说清楚——”

    “耶——”皇夏生眉峰挑高。“你!”惊讶地看著坐在一旁暗红沙发里的夏明灿。“是你,对不对?”

    夏明灿身子斜倾,长腿优雅交叠,对他微笑。

    皇夏生也笑,手臂一伸,将宇星洋扯至夏明灿面前,说:“你就是宇星洋这臭小子的女友吧。你可得把他看紧些,他昨晚还跑去‘○边境’逍遥。现在,赶快把他领回去,打一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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