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好痛……一口气就像再吸不上来,她眼前阵阵发黑,再怎么揉眼都无法将逐渐模糊的视线恢复清明些。
好像,越发看得模糊不清了。
她闭上眼,稍稍定了定神歇会儿,只待脑际晕眩感退去了些后,才翻找出小周元丹。
午后就该吃的,可她怎能当着皇上面服药?
后来又是一连串的忙乱,景诗宫那儿还没消停,其他宫苑跟着搅得鸡飞狗跳,一下子这个妃子头疼、一下子那个嫔昏倒,谁都不肯服输。
没人敢当真跑到景诗宫去“抢”皇上,就个个都到她跟前闹,逼她代为去向皇上传话,便是认定了皇上绝不会轻易对她发怒,也看准了她一个小小的领头宫女不敢反抗她们这些嫔妃之命。
阮阿童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只得想方设法周旋安抚,一个下午和入夜来,累得面色青白体衰力竭,若不是凭着一股意志力死撑,早已晕厥不省人事了。
“这样煎心苦熬的日子,以后只怕会多不会少了。”她疲惫地半靠在枕上,望着殿外黑沉沉的夜色,不由涩涩地笑了。
如果她不爱他,那么累的也不过是身,可偏偏她爱他,被迫周旋在他宠幸、拥有的女人堆之间,她一寸寸熬干的都是心。
脑中,没来由浮现了幼时随侍他于书堂上,曾听太子太师感慨地念过的一首诗:“不信呵,去那绿杨影里听杜宇(鹃),一声声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也不知怎的,她喃喃念了出声,越念,心底越是空茫凄凉怅然。
夜静人悄,更深露重,今日是初一,就算抬头也看不见明月,看不见星空,只有一片永无止境的黑。
五月初二,先太后祭礼大典,皇宫内处处悬挂着月牙色雪纱宫灯,象征帝后的金黄色缎扎礼球,还有备种先太后最喜欢的花卉
今日,该由清皇以孛子之身为先母行礼,上香,敬奠酒,然后再由孝媳执香恭拜,献酒,敬上五礼鲜果点心,再来帝后共率众嫔妃和奴婢宫女太监,为先太后行叩首三大礼,接着便是梨园坊上戏台演奏先太后最爱的丝竹曲目戏艺等等,这般到入夜,最后再上奉山珍海味百瞎祭拜,直待三炷馨香燃尽后,响玉碧十二鸣,如此方算礼成。
阮阿童身为皇帝身边领头大宫女,自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随时要注意盯紧祭礼大典的进行状况,半点都闪失不得。
她身子站得挺直,双手捧着极为重要的紫檀百福托盘,上头是酒礼杯盏,随礼祭司的唱名行事。
“皇上敬奠酒礼……”
玄清凤一身珠白银绣龙袍,发束玉冠,绝艳俊容神色肃穆恭敬,可当杨袖要接过阮阿童献上的酒盏时,不禁微微侧首,对她投来了一抹温柔祈谅的眸光。
好阿童,昨夜之事莫往心里去可好?
她低眉顺目,保持恭谨谦卑姿态,没有抬头接触他的目光,面色也没有任何丝毫喜怒,只有平静。
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他心下一阵打鼓,指尖微微一颤。
玄清凤差点冲动得开口对她说些什么,可身为帝王的尊严和此刻正行大典的规矩,件件桩桩都阻止了他。
没来由地,他忽然也生气了起来!
他明明就没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心虚?为何要觉得对她深感内疚?甚至毫不惜献上一切给她,以博得她一个展颜释然的笑?
他这皇帝在她面前,也窝促得太憋气、太没面子。电光石火匆匆转念间,他面色冷俊沉肃了下来,抄起了那只玉盖,对先太后的牌位行了三拜,再将玉盏慢慢地放回她手上托着的托盘里,期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阮阿童目光放在手中盘底的酒盏上,什么都不去细看,什么都不去深想,只保持着面上一片木然。
眼前又有些眩然发黑,身子一忽发冷一忽发热,可她咬紧了下唇,藉着那刺痛感维持住清醒知觉。
“诗贵妃娘娘代执皇后孝媳之礼,上前执香敬拜。”礼祭司又高声喊道。
着一身珠白绣凤礼袍,簪着全套彩凰头面,显得雍容端庄娴雅美丽的诗贵妃莲步上前,一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腹中龙子,笑得好不幸福动人。
接过了香,先行了三拜,再交由一旁的阿婉代为插入香炉中,诗贵妃在礼祭司续道要敬奠酒礼之时,温婉一笑,略微转过身来,伸手就要接过阮阿童送上的酒。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众人眼前一花,但听诗贵妃惨呼一声,也不知怎的和阮阿童跌滚做了一团。
阿童!
玄清凤心脏瞬间惊得停止了跳动,可还不及反应过来,身体却自有意识地扑过去抱住了身怀有孕的诗贵妃,急急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儿?肚子呢?肚子疼不疼?太医——快传太医!”他大喊。
“皇上……好痛,臣妾肚子好痛……啊……”诗贵妃面色惨白如纸,额冒冷汗,断断续续痛呼呻吟。
“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朕在这儿,朕绝不允许你有事,你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的!”他一手环住诗贵妃,一手焦急地护在她的肚子上,彷佛这样就能护得住他俩的骨肉。
可诗贵妃腹中一阵阵刀绞般剧痛,身下罗裙渗出了触目惊心的鲜血。“娘娘流血了!”某个小宫女尖叫了起来。
他又惊又怒。“太医!太医都滚哪儿去了?”
“阿、阿童……”诗贵妃疼得濒临昏厥边缘,双眸亦红若血,仍挣扎想起身,声嘶力竭地对着呆愣着的阮阿童凄厉哀喊:“你、你为什么要撞本宫?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为什么?”
阿童?对,还有阿童,他的阿童呢?
玄清凤先是回头焦急地搜寻她的身影,可待听见了诗贵妃颤抖惊痛的质问后,登时心下一凉,不敢置信地看着阮阿童。
她沾了灰的衣裙有一角也撕破了,显得无比狼狈,嘴角紧抿,一言不发,只是有些失神地、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阿童。”心疼来得太急太猛,痛得他无法呼吸,只得强抑下上前将她护入怀里的冲动,握紧了拳头。
“皇上,孩子被害死了……”诗贵妃气息微弱,死攥着他的手臂,啜泣得令人闻之鼻酸。“我们的孩子被她害死了……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
他脸色刹时惨白如雪。
不。不会。他的阿童不可能会做这种事。他信得过她。
可是……在众目暌暌之下,诗贵妃又怎会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子冒下这等大险?
况且这胎儿是诗贵妃所有的靠山和日后的倚仗,她绝不会牺牲自己的孩儿设下这一局,为的仅仅是陷阿童这个小宫女子不义,这太荒谬了。
他脑中有两个声音疯狂纠缠拉锯着,一时间,素日成竹在胸的气定神闲、满不经心,全被深深的旁徨不安取代。
那……那若真是阿童……她是无心?还是有意?
想起她曾因诗贵妃有孕而备受打击、失神伤感,玄清凤确信她是介意这个孩子的存在,可是他温柔善良的阿童,会使出如此阴狠毒辣的手段吗?
他浑身冷汗涔涔,脑除心底翻江倒海般地混乱,突然不知该如何想、该如何去相信,究竟何为真何为假、谁是对谁是错?
诗贵妃在他怀里一声声地惨吟痛哭,太医提着药箱狂奔而来,宫女太监惶急围成了一团,就在这一阵乱哄哄当中,他的目光越过了一切,直直对上了阮阿童那双清明澄澈的眼底一这一刹那,流光恍若静止了!
她望着他,看见他看自己的眼神,下一刻,她眸底浮现了苦涩、悲悯、怜惜,又像是了然之色。
彷佛早已预见了有这一日、这一刻。
自古宫斗,牺牲的都是弱者,而在这宫里除了太监,还有谁比宫女更加低贱卑弱?
她突然笑了,笑得很心酸,很认命。
“阿童,你……”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好像这一瞬间,有什么就快要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禀、禀皇上……臣该、该死,臣无能……娘娘已然滑胎了。”太医的话像是一记喑天霹雳,重重劈落在每个人心上。
阮阿童闻此噩耗,身子瑟缩地一颤,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却无比祥和坦然地,朝玄清凤方向跪叩了下去。
“奴婢,”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罪该万死。”
脑际轰轰然,他一脸震惊痛苦,脸色也惨白成一片。
玄清凤以为,在这一刻感到痛彻心扉,单纯是因为他失去了亲生骨肉,到很后来,他才知道他真正失去的……
其实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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