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纶?」我吃了一惊,「你爸肯让你出来了?」
「哈哈哈,不肯又怎么样?他已经在国外啦!这就叫做『天高皇帝远』……」
我这才惊觉尹伯父能留在台湾的一个礼拜,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流逝了,期待已久的建纶的邀约于是翩然而至。我应该要喜悦的,可是没有,胸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紧紧的、闷闷的,我因此了解到,Jeremy的「胡言乱语」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
「我……今天不太想出门……」我承认,回国后就被谜团包围的建纶让我感到恐惧,接起电话的右手,下意识地把话筒捏得更紧了。
「你就是这样子啦,喜欢赖在家里不喜欢出门,不知道这样会闷出病来吗?我不管,快点出来啦!」
「你怎么那么霸道啊?」我咕哝着。
「哈哈哈,我本来就很霸道,你现在才发现吗?」建纶的语气充满无尽的兴奋,「我已经在你家楼下啰,准备好就下来,不要让我等太久。」
建纶说完后,飞快地挂了电话,不给我提出「申诉」的时间。
我苦笑,但还是简单整理一下,便下楼去了——总比让建纶上来抓人好吧?
「捷运一日游」的点子,是建纶提出来的:买全日票,然后就可以在一天内不限次数地往返各个捷运站。有时候,是建纶一上车就劈头问我「这次要在第几站下车」,更多时候是看到喜欢的站名,便硬拉着我下去走一走、逛一逛。
建纶看起来还是老样子,爱笑、爱玩、爱捉弄我,我却很明显的忧郁许多。穿梭在星期天特有的拥挤人潮中,怕我走丢的建纶,把我的手握得死紧,属于他的温度不断从掌心传递过来,却始终燃不起我心里的热情。
好几次,我觉得自己和建纶变得格格不入,像是时空错乱似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前飞逝,建纶却留在原地,依然是那么邪气的笑容,依然是那么开朗的性格,彷佛这段时间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子虚乌有,Jeremy也是梦里才会出现的……
于是,建纶和我,脱节了。
建纶不是没有察觉我的异状,他在午餐时间开口问我:「下午的行程还想继续吗?」
我忙着跟盘子内的食物奋斗,只有点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你今天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哪有?」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还说没有?」建纶关心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摇头。
建纶脸上的紧张这才松懈下来,笑着说:「我知道只要是我的意见,你大概都不会反对啦,不过,如果你生病了,还强迫自己陪我出来玩的话,我一定会愧疚而死的!仲霖,你应该不会陷我于不义吧?」
「嗯……不会。」我随口敷衍着。
建纶没再接话,盯着我瞧了好一阵子以后,突然说:「你有心事,对不对?说出来吧,我帮你想办法。」
我愣了一下,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有摇头。
「最好是没有心事啦!」建纶往我身旁的空位一挪,威胁说,「快讲!不然我要搔你痒了喔!」
我还在犹豫,腰际就被戳了一下。
「说不说?嗯?」建纶笑了,是那个标准的坏坏的笑。
我突然很有感触,开口时忍不住哽咽:「建纶……」
「嗯,我在听。」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我看得有些痴了,一时忘了该继续说下去,他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
「建纶,你是不是有事情瞒我?」问出口的时候,我的眼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酸涩,「你……还是以前的建纶吗?」
建纶被问的不知所措,沉吟了一阵子,才反问说:「你呢?你还是以前的仲霖吗?」
「不是,」我幽幽的说,「我已经变了……」
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建纶呆了半晌,然后变得无比激动,猛烈地摇着我的身体说:「不可以,不可以变!我不会变,你……我也不准你变!我们要像以前一样,听到了没有……」
像以前一样……是吗?还有可能吗?
以前的建纶,是我可以看得透、摸得透的。现在呢?建纶的笑容没变,但是给我的感觉变了,像是戴上面具一样,一下子变得好远好不真切,我没办法不害怕……
眼泪,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我说我累了,于是建纶取消了下午的行程,带我到他新家休息。
「新家」位于郊区,远离尘嚣的景致自有一番清新,但我无心观赏,拒绝了建纶提出的到附近走走的提议,只一头栽进他的被窝里,永远不想起身——床单、棉被、枕头,连空气中都有淡淡的建纶的味道,如果能一辈子睡在这里,那该有多好……
我随即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自嘲地笑了笑。
「真受不了你,睡猪!」建纶虽然嘴里这么说,脚步却毫不犹豫地迈向窗边,拉了窗帘,帮我遮去已过正午却还算耀眼的阳光。
他在我身边躺下的时候,我问:「你跟你爸一起睡?」
「怎么可能?爸有他自己的房间。」
「那为什么要买双人床?你会滚下床吗?」
「才不会。」建纶坏坏地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今天派上用场的。」说完,手就要伸过来把我圈在怀里。
我没有抵抗,他的手反而硬生生地在空中停住。
「算了,」建纶叹口气说,「就让你好好休息吧!」
我安静地阖上眼睛,建纶的声音则有一句没一句地飘过来:「你都睡得怎么样?我是睡得很差啦……换过不知道多少个抱枕了,每一个都很不满意……你以后可以搬来我这里睡吗?我好想象以前一样抱着你睡……不过我不能过去你那里,因为我爸每天早上六点和晚上十点都会打一通电话,确认我有没有在家……
「好过分对不对?把自己的儿子当贼一样……我已经两、三个月没有人陪着一起睡了,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请求喔……」
建纶的声音愈来愈微弱,终至消失。我睁开眼,建纶漂亮的睫毛已经盖上,看起来已经入眠。
跟建纶恰好相反的,我愈来愈清醒了。
当建纶说到「换过不知道多少个抱枕」的时候,我忍不住猜测Jeremy是不是他的抱枕之一;当建纶说到「我爸每天早上六点和晚上十点,都会打一通电话,确认我有没有在家」的时候,我开始揣测尹伯父这么做的理由;当建纶说到「已经两、三个月没有人陪着一起睡」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这一阵子发生的事太多太多,我不想相信Jeremy,但和我素昧平生的他,哪有说谎的必要?
其实,我也考虑过这样的可能:大伙儿去公共澡堂或温泉之类的地方,那裸裎相见就没什么了不起。
不过,特别去注意别人大腿内侧……怎么说都有点诡异……
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子,最后,我决定先看看小黑痣的位置离重点部位有多近,然后再下定论。
是很冒险,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再这样一个人胡思乱想下去,我一定会疯掉!
安静地等了十分钟,确定建纶的呼吸一直很均匀以后,我开始动手……
虽然建纶采取的是仰睡的姿势,「难度」已经大幅降低,但眼前那条超合身的牛仔裤,我解开裤头、拉下拉炼,再来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苦思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个疯狂的想法:使力把建纶的牛仔裤一次拉到膝盖,然后在他迷迷糊糊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褪下内裤……
不过这终究只是个想法,我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这么大的动作,不把建纶惊醒才怪!到时候我要怎么解释?哈哈,玩玩而已,别在意?太荒谬了!如果建纶反过来要跟我「玩玩」,然后也叫我别在意,那我要怎么收拾?
无计可施的我最后轻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开始动手帮建纶把裤子穿回去——其实也只是拉上拉炼,再扣上裤头的扣环而已。
就安分地睡个午觉吧……不然还能怎么办?
拉炼拉到一半,突然视线范围内出现第三只手,紧接着,我的右手手腕被牢牢扣住。
我吃了一惊,抬头,只见建纶痞子般坏笑着坐起身来,挑着眉毛质问:「不是要脱我的裤子吗?怎么,放弃了?」
「哪有?」我下意识的抵赖着,尽管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抵赖无效」。
建纶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忽地转为温柔:「仲霖,我……我喜欢你,不只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我吓呆了,不清楚建纶为什么突然表白。
「只要你也说喜欢我,我整个人就交给你……」建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芒,「到时候,你要脱衣服脱裤子还是脱什么的,我通通没有意见。」
我的脸霎时间热了起来,急忙澄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偷看……」
「喔?那你是怕我穿着长裤太热啰?」
「我……我是想看……想看看你右大腿内侧有没有三颗连成一线的小黑痣……」顿了一下,我硬着头皮说,「如果有……那Jeremy说的就是真的……」
建纶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无限紧张地问:「你怎么会知道Jeremy?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看样子,Jeremy说的八成是实话。
我觉得晕眩。
「回答我!你跟Jeremy是怎么认识的?」建纶怒吼。
「谈不上认识,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你们之间有非比寻常的关系……他的证据是……你右大腿内侧有三颗小黑痣,连成一排的……」
建纶的脸色愈来愈灰暗,我的心愈来愈痛。
「你……你怎么会相信他说的呢?」建纶的眉头愈揪愈紧,「才见过两次面而已……」
「我是不想相信,但是……你提前回台湾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你、你爸、Jeremy,三个人就有三种版本……」
「我一开始是骗你的!」建纶抢着说,「我知道我爸跟你说了,我……我一开始不希望你知道,我跟别人打架。」
「真的吗?」我认真地问。
「真的。」建纶不但回答的有气无力,还低下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脱裤子吧!」我狠下心肠说,「这样比较快。」
「什么意思?」建纶面如死灰地问。
「看那三颗小黑痣存不存在……想证明Jeremy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没有更快的方法了,不是吗?」
建纶没有动作,只是满脸痛楚。我伸手去拉他的裤子,他发了疯似的乱吼乱叫,像是拼了命要守护一件价值不菲的绝世宝藏似的。
「不用脱了,」我苦笑,「你的表情反应和行为举止,已经是最好的证明了。」
建纶紧抿着唇,不肯说任何一句话。
「我从聊天室里约出来的人其实就是你,对吧?」我接着问,「为什么要把我打昏,然后装成抢劫的样子?」
建纶的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却还是没有声音。
「尹建纶,到现在你还不肯告诉我实话吗?」我的声音忍不住大了起来,「就算真的跟别人发生关系了又怎么样?你……」
「什么怎么样!」建纶插话,「我知道你会讨厌我,我怕你会讨厌我……」
「我更讨厌别人说谎!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为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瞒我、怎么骗我?为什么不说真话、不诚实面对自己做过的事?」我咬着牙心痛地说,「因为喜欢所以欺骗?不必了,你的心意我承受不起!」
建纶苍白着脸呆了半晌,痛苦的说:「对不起……如果我现在说真话,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我不敢保证。我受到的冲击太大了,甚至到现在还在颤抖。
建纶继续说:「没错,那个『寻找我要的』,是我。我不搞一夜情的,也不曾和网友见面,上聊天室只是打发时间而已,那一次见面纯属意外,我没料到真的会遇见你。
「一开始,我的心都碎了,我以为你是那种人尽可夫的货色,后来我才发现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有多兴奋吗?你也是同性恋,我们之间是有可能的!你都不知道安全帽底下的我的表情,又哭又笑又要压抑着……
「之所以把你打昏,是因为想隐瞒我回国的事实——我当然不能让你知道我和Jeremy的那一段荒唐。因此我把机车卖了,编好整套的谎话,想好全部的对策……
「我很痛苦,但是我都用笑脸出现在你面前,为什么?因为你,我不想失去你啊!我的付出那么多,难道还不能拥有你吗?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你用错了方法。」我冷冷地打断了建纶愈来愈大声的咆哮。已经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
「真相」的确很残酷,我以为我会流泪,但是没有。
就像Jeremy暗示的,活在捏造的美丽童话中,才是真正的可悲……
我站起身想离开这个地方,建纶见状马上挡住我的去路,哭丧着脸问:「你要去哪?」
「回家。」我淡淡地说。
「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吗?」建纶颤抖着声音问。
「我想你应该一个人冷静一下。」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建纶的嘴角突然扬起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的弧度,「哼!如果我说,我不想冷静呢?」
我还来不及感到恐惧,就被一把推到床上。
「我不想失去你,我也不能失去你……想走,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建纶往床上压来,骇人的表情在视线内整个膨胀……
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那虽然是建纶的五官,但是看起来相当陌生。
我那天穿的是很合身的T-shirt,建纶却没费多少力气就把我的上衣褪去,我因此明白了两个人实力的差距,没有多作挣扎。
不是真的想坐以待毙,我在赌,用我和建纶十年来的相处作为赌注。
我押对了。
建纶的动作愈来愈慢,终于,在我只剩最后一条底线的时候,他停下来问:「为什么……不反抗?」
那时候我说:「我知道……你不会希望我恨你……」
建纶的泪水马上溃堤,硬是压抑着不哭出声音,却还是忍不住抽泣。
然后建纶开始笨拙地帮我把衣服裤子套回原位,他非常慌乱,完全是在帮倒忙,却坚持不肯罢手。
最后,建纶摇尾乞怜似的问我:「我还有资格……继续当你的朋友吗?」
那时候我只是微笑,没有大声给个肯定的回答,现在我很后悔……
***
「罗仲霖,快点吃啦!面都凉了。」
同桌吃饭的另一个同学附和:「最近教官抓得比较严,一定要六点钟晚自习开始前进校门,就别拖拖拉拉的了。」
还是于芷璇细心,细声的问:「怎么,有心事吗?」
我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又下雨,觉得很烦。」
「冬天的台北就是这样啊!」一个女同学笑着说,「你等一下可以跟于芷璇在雨中漫步,多浪漫啊!有什么不好?」
我只给了个微笑,并没有多作辩解——我不想愈描愈黑。
突然,窗外出现两个孩子的身影,一男一女,大概只有国小吧,男孩子明明在发抖,却还是脱下外套给女孩子遮雨。
傻瓜!我先是这么想,然后发觉此情此景怎么异常熟悉……
好像……曾经也有个傻瓜,为我做出这样的傻事呢……那个傻瓜还因此发烧躺了整整一个礼拜……
建纶……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拿伞冲了出去,跑到那两个孩子面前。
「这把伞送给你们。」我笑着对男孩子说。
「为什么?」男孩子的戒心很强,犹豫着不肯接受。
「拿着吧,淋湿了不好……外套快穿上,别着凉了!」我把伞硬塞给他,不等他拒绝,便快步跑回温暖的简餐店里。
回头时刚好对上那两个孩子感激的眼神,还有那个嘴型,我知道他们说的是「谢谢」。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我突然很有感触。
曾经有两个相依偎的男孩,后来……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回到座位的时候身上湿了一大片,很冷,但眼窝附近是热的。
「耍心机喔!想跟于芷璇雨中漫步,也不用把伞送人吧?」
「你管那么多干嘛?他们鹣鲽情深嘛!」
「好嫉妒唷!真想找个人来爱……」
大伙儿一如往常地哄笑着,于芷璇红着脸辩解,我则置身事外,彷佛说的尽是与我不相干的题材。
真要说有什么吸引我注意力的,大概是简餐店空气中飘扬的音符吧……
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本该感到舒服的歌声,如今只让人觉得全身都不对劲,我闭上眼,逃避般地不想从歌词的意境中多作其它联想,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飞回那个下午……
「我会等你打电话来,听你说『我原谅你』……」建纶哭喊着,那是我离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从建纶能够及时「踩住煞车」来看,我知道他真的非常爱我。
我应该主动打电话过去的,建纶……可能想打来,却不敢打……可是……我要怎么开口呢……
这么延宕下来,竟然就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以后,电话另一头响应我的只有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您查明后再拨。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您查明后再拨。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