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子安走出公司大门,站在台阶上,昂头看了看天。天色阴沉沉的,像一块湿滚滚的抹布,马上要滴出水来。虽然才下午三点多,周围却已一片昏暗。
公司雇来接送辛子安的包车夫老张,早已拉着那辆擦得干干净净的黄包车等在台阶下,见辛子安正走下台阶,笑嘻嘻地说:“辛先生,我们快走吧。这天看来马上要落雨呢。”
辛子安边跨上车边说:“老张,高老板要我去见一个主顾,我们先不回家……”
老张已拉着车子跑起来,这时回过头说:“辛先生,我知道,是去福开森路,茶房阿永已告诉我了。”
天空中飘起了雨丝,是上海初春常见的那种缠绵而细密的毛毛雨。它轻如薄雾,无声无息,却很快就能把人的头发和衣衫儒湿。老张忙把车篷支好,又从车座下取出一顶旧草帽戴在自己头上。
黄包车在福开森路沈宅门前停下,老张上前按门铃,门房满面笑容地迎出来。他张开一把大伞,遮在刚跨下车的辛子安头上,恭敬地问:
“是兴隆公司的辛先生吧?老爷在客厅恭族您。”
辛子安打发了老张,就跟着门房穿过一条鹅卵石铺的小路向楼房走去。他那双建筑师的眼睛一下就看出这所楼房修建已有些年头了。虽说高大、气派,但样式已陈旧过时,在这漆漆细雨中,给人一种不舒服的阴冷、丑陋的感觉。
客厅很宽敞,但光线很暗。除了一套西式的长沙发以外,都是笨重的红木家具。
一个老者迎上来,客气地说:“辛先生,久仰久仰,快请进。”随手拧亮了电灯,自我介绍道,“在下沈效辕”
原来这就是当时——三十年代上海——颇有名气的宏泰企业老板。辛子安一面和沈效辕握手,一面寒暄几句。沈效辕五十多岁年纪,身材瘦弱,站在高大的辛子安旁边,显得又矮又小。
落座以后,辛子安才注意到,沈老板没有丝毫脑满肠肥的市侩气,特别是那一装料子考究的长袍和那副秀气的眼镜,更给地增添了几分书生似的儒雅。
“这样的天气,麻烦辛先生亲临寒舍,实在抱歉。不知贵公司高老板是否和辛先生说起,在下请您来的缘由?”沈效辕开门见山地说。
辛子安摇了摇头:“高老板说您会亲自和我详谈。”
“辛先生,您一定看出,寒舍已相当陈旧,所以我想造一幢新楼。”
“沈先生准备把这幢楼拆掉?”辛子安问。
“不,这幢老楼保存着,”沈效辕忙解释,“我想在这幢楼后建一幢两层的洋房。当初,家祖买下的这块地皮很大,您请来看,”沈效辕站起身,走到客厅通后花园的玻璃门前,推开门,“这儿还有一大块空地。”
辛子安往门外看去,好大的一片园子,只是似乎无人经营。长满杂草的土地上,稀稀拉拉的有几株树。在这场春天的微风斜雨中,更显出破败、荒芜。
“辛先生,您看这块地皮够用吗?”沈效辕不放心地问。
“完全可以,”辛子安回答得很干脆,又补充道,“好好安排一下,还能隔出一个像样的花园。新旧两幢房子可以互不干扰。”
“太好了!”沈效辕高兴地说,“您这位行家说行,我就放心了”
两人重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沈效辕恳切地说:“辛先生,这幢楼房以及花园的设计建造,就全要仰仗您了。”
辛子安略一沉思:“最近,我手头事情太多……”
“怎么?辛先生,你不会是要拒绝我吧?”沈效辕几乎有些紧张地问。
“楼房的设计图纸我也许可以挤出时间画一画,但施工建造,恐怕要由本公司其他的工程师负责。”
“不,”沈效辕扬头坚决地说,“我就是要您亲自设计、亲自督造,不要别的什么工程师。”
见沈效辕摆出了一副大老板要人绝对服从的架势,辛子安不觉皱起眉头。他甚至连设计图纸都不想承担了,虽然高老板在他临出门前,曾讨好地对他说,这很有可能为公司谋得一笔好进项,希望他无论如何把沈老板的生意接下来。
但是,还没等辛子安答话,沈效辕的态度突然变了。他略带感伤地叹口气道:“唉,辛先生,您是国内最年轻有为的建筑家,报上说,有好几幅您设计的楼房的照片登在日本、法国的建筑杂志上,被誉为东方未来最有前途的建筑界巨子。我的要求确实让您大材小用,有些过分。”
他从沙发上站起,倒背着双手,慢慢地踱步,然后背对着辛子安,声音低沉地说:
“说出来您也许不相信,我虽然掌管着拥有十几个工厂和商场的宏泰企业,可现在我真正感兴趣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修建这幢小楼。这是我晚年最大的、也是最末的一个心愿。”
辛子安不明白,一幢两层洋房,为什么对眼前这位大老板竟如此重要。听沈老板的口气,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辛子安的个性是从来不愿去探究别人的私事的,然而,他的个性同时又有另一个特点:天生富有同情心,看不得别人伤心、委屈或为难,尤其是听不得暮景老人的叹息……沈效辕态度的变化,已使辛子安觉得难以拒绝他的要求。
“辛先生,”沈效辕走回到辛子安面前,俯下身来,恳挚地说,“希望您接受一个老人发自内心的请求。”
辛子安略略盘算一下,倘若公司配备一个强有力的营造队,自己再抓紧些,有四、五个月功夫,这两层的小楼就拿下来了。好在临江大厦破土动工将近一年来进展顺利,自己不必多操心。至于手头另一些未完的设计任务,只能依靠晚上加班了。
于是,望了一眼焦急地期待着他回答的沈效辕,辛子安郑重地吐出两个字:“好吧。”
沈效辕一把抓住辛子安的手,上下晃动着说:“谢谢,谢谢,太感谢您了,辛先生。”那镜片后面的眼睛里,竟泛起了泪光。
辛子安为不使沈效辕难堪,故意扭过头,看着玻璃门外那片空地,随口问:“不知沈先生对这幢洋房的设计有何要求?”
一般来讲,现在上门找辛子安的雇主,都是慕名而来,他们对辛子安的设计构想,极少提出什么要求。但辛子安还是每次都不忘记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所以现在他也很习惯地这么问了。
谁知,沈效辕却给了他一个出人意料:“有。有一个关键的要求。”
辛子安回过头来认真地问:“什么要求?沈先生请说。”
沈效辕一本正经地说:“我本人没有任何要求,只是这幢小楼的主人,希望房子能造得令其满意。”
辛子安奇怪:“怎么,小楼的主人不是您?”
沈效辕肯定地点点头。
“那您是为谁造的呢?”辛子安忍不住问道。
沈效辕略略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说:“辛先生,请跟我来。”
沈效辕领辛子安走上二楼。他推开左面的一个房门,一股淡淡的幽香从房内飘出,辛子安不觉停住脚步。
沈效辕已走进房间,在里面邀请道:“辛先生,请进。”
外面阴雨的天气使这个房间显得非常晦暗,拉着薄薄窗帷的大窗户透进的光线十分微弱。朦胧中,辛子安看到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苗条少女正站在窗前,裙摆和窗帘在一起随风飘动。他顿时觉得,如此闯入别人的闺房实在不妥。不禁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就想抽身退出房间。
“您在和谁说对不起啊?”沈效辕笑问,“啪”地开亮了电灯。
啥!房间里哪有什么少女!辛子安这才明白是自己的眼睛跟自己开了个玩笑。矗立在窗前的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上那个与真人一般大小、身穿白衣裙的姑娘正向他动人地微笑着。
辛子安不禁仔细地打易起这幅画来。姑娘身后是一派绚烂的南方风光。一株高大的椰子树,面前有一片浅褐色的海滩。远处几点闪亮的白帆,近边几只低飞的海鸥。海风温柔地吹拂着。姑娘身材苗条绰约,薄薄的白色衣裙和她那锦缎般的长长黑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椭圆形的脸庞,清澈如泉的眼睛,挺直而小巧的鼻子,红润而丰满的嘴唇,似有若无的微笑,如梦似幻般憧憬着未来的神情,显出一种清气逼人的天然风韵。
长到二十八岁,还从未为女孩子动过心的辛子安,不禁被画上少女那罕见的清新脱俗气质所吸引。这时候他心中只有两个字:“天使!”
他由衷地感激那位画家,钦佩他的神笔。更放羡那位画家,因为他曾有幸目睹这个不知是从面前这片海里升起的,还是从天上降临人间的天使。
“这就是您将要建造的小楼的主人。”
沈效辕的话打断了辛子安的遐想。他略微有些脸红地回过身来,随口应了一声;“哦。”
沈效辕请辛子安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这是我女儿的书房。画像上的姑娘就是她。她叫沈凡姝,平凡的凡,姝丽的姝。”
提起女儿,沈效辕显然很高兴。他的声音显示着喜悦和钟爱。但是他的神色马上又暗淡下去。
“凡姝本来是个健康的姑娘,可是六、七年前,当她十三岁的时候,身体突然瘦弱下去,胃口不好,睡觉爱做噩梦。找遍名医,说不出个名堂。一位外国医生建议,让她离开上海,换换环境。于是我把她送到广东她外婆家。”
沈效辕吁了口气,接着说:“如今总算痊愈,这幅画就是前不久我的一个老朋友为她画的。我准备把她接回上海。辛先生,这幢小楼就是我送给女儿的礼物。”
辛子安点点头,问:“那,沈先生可知道沈小姐对房子有什么要求呢?”
“她来信只说,要我请一位最高明的建筑师,别的什么也没说。辛先生已经看过小女的画像——这张像倒颇为传神——我想,您一定能造出一幢和小女般配,适合她居住的房子来。”
这话可说得太抽象、太玄妙了。只凭一幅画像,从未见过本人,就能造出一幢与她气质神韵相般配的房子?这不是有点玄虚吗?
辛子安想了想说:“不知沈小姐何日抵沪,我可以先设计个草图,请沈小姐过目后再修改定稿,开始建造。”
“不行,不行,”沈效辕连连摇手,“我要等楼房造成后再接小女回来。在下和内人都有一个迷信想法,也许就是因为这旧宅子太憋气,才把凡姝身体弄坏的。我要让她从广东回来直接住进新楼。”
“那……”辛子安感到十分为难。
“所以,我一定要请先生您来设计建造这房子。因为当今建筑家里只有您才华横溢、聪颖过人,只有您才能仅凭一幅画像,便揣摩其为人,并造出令她喜欢的房子来。”沈效辕恳切地说。
这实在是强人所难,辛子安觉得刚才没问清楚,就答应下来,未免有点儿欠考虑。但他又不愿马上收回已作出的承诺。
他无奈地再次走到画像跟前细细观察起来。
画像上的姑娘仍然甜甜地对他微笑着,那一汪秋水般的明眸专注地凝视着他。辛子安猛然感到姑娘的眼神和嘴角的微笑中似乎都透出调皮的问号。
“你敢接受我的挑战吗?能造出我喜欢的房子吗?该不会在这个难题面前退却吧?”
这倒激起了辛子安的好强和自信。他转过身来,沉静地对沈效辕说:“我立即着手设计,大约两周后营建队就会来这儿破土动工。”
他不等沈效辕说出什么感激的话来,就向门口走去;“我告辞了。”
“请稍等,辛先生,”沈效辕赶上两步,走到辛子安面前,一边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个金质的比链表略大的盒子,递上去,“请收下这个。”
辛子安不接,疑惑地问,“这是干什么?”
“辛先生别误会,请看,”沈效辕轻轻一按盒子的按钮,盒盖“喀”的一声弹开,辛子安这才看清里面镶嵌着一张凡姝的相片。
“这是小女在广东拍的照片。我想把这交给李先生,您在设计房子时或许用得着。”
“好吧,等我用完后再奉还。”辛子安接过盒子,率先走出房间。
饭后一支烟,赛似活神仙。
此刻,穿着家常衣裤的沈效辕正斜靠在他书房的沙发上,悠然地看着在自己面前袅袅上升散淡的轻烟。
他身边的红木茶几上放着一封打开的信,显然,他刚刚看过。渐渐地,他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一声轻轻的敲门声。女佣朱妈进来了。茶盘上放着一壶刚沏的茶。
“老爷,太太请你去一下。”朱妈放下茶壶,说。
“太太吃过晚饭了吗?”沈效辕问。他最不喜欢在太太吃饭的时候看到她,因为她那副疑神疑鬼用银筷子去测试每一碗菜肴,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仿佛家中真有人蓄意谋害她的样子,实在叫人受不了。
“回老爷,太太已经用过饭了。”朱妈回答。
“那好,告诉她,我马上就去。”沈效辕一挥手,朱妈便退了出去。
刚才的舒适感和好情绪顿时不见了。沈效辕端起茶壶吸了一口,怎么回事,这新龙井茶也不如昨天香了。
他懊恼地放下茶壶,在书房里转了两个圈,刚想举步出门,突然想起茶几上那封信,便回来拿起那几页信笺,装在上衣袋里。这才慢慢踱着方步走出书房。
沈太太因为养病,独居三楼已经多年,以前还偶尔下来,到客厅里坐坐,随口问问事。这一年多来,身体益发最弱,成天连床都很少下,如果不是忙于外务的沈效辕力拨烦冗、隔三岔五地登楼慰问,他们夫妻也许十天半月才得见面~次。每日照例的问候之类,就全凭朱妈从中传递。
今天,沈太太终于憋不住,要见见效辕。其实无需她的敦请,沈效辕今日也会上楼去的。
效辕进得太太房间,立刻紧紧皱起眉头。这一屋子由久病之人呼出的秽气,简直能让人窒息。但当他走到太太床边时,脸上已挂起了笑容,颇为殷勤地问:
“今天觉得怎么样?胃口还好吧?”
“还不是老样子。”沈太太上身披着丝棉袄,拥被靠坐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答道。
她睡的这张红木大床和屋里陈设的满堂红木家具,都是她当年出嫁时带到上海来的。那实在堪称一套名贵精致的工艺品。与其相称的是那份令人咋舌的丰厚陪嫁。沈太太的父兄都在广东做官又兼经商,是当地有名的豪富之家。沈效辕如今事业的发展,跟岳家的大力提携实在关系不小。
倘若不是这样,凭沈太太那平凡的姿色,庸俗的性格和养了一个丫头就不再生育的病歪歪的身体,她在沈家的地位早就没发乎可危了。
沈效辕不甘心膝下无子、后继无人,早先也曾流露过置妾之意,怎禁得沈太太一听此活便寻死觅活,惹得岳家那边也来干涉,所以至今没有弄成。而从此以后,沈太太却一天天变得神经兮兮,只怕有朝一日沈效辕下毒手害死她去另寻新欢。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沈效辕在那张大床边上坐下,顺手帮太太掖掖被子,满腔热情的问。
“朱妈告诉我,你找到辛子安啦?”沈太大开门见山地问。
原来如此。在这一点上,夫妻俩倒真是一条心的。
沈效辕点点头道:“找了。他答应马上回去设计,半个月后就来动工。”
“照片也给他了?”
“给了。”
“你看他……”沈太太神色焦虑地盯着丈夫的脸。
“现在可不好说,”沈效辕过了一会儿,又说,“广东那儿来信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信纸送给太太,又帮太太开亮了床头的台灯。
沈太太接过信去,仔细地看起来。
“唤,华叔、华婶快要来了。”沈太太读着信,不觉喜形于色。
“是啊,这一下你不必成天害怕了,”效辕口气冷冷地,见太太一愣,又和缓地说,“华叔、华婶是你娘家的老家人,他们来后,你也可以更安心养病了。”
“那现在的这几个佣人怎么办?”
“等华叔他们一到,统统打发走。”
正说着,朱妈进来告诉沈效辕:“天求少爷来了。”
“他又来有什么事?”沈太太厌恶地问。
还不是又来要钱,效辕心里想,但嘴上却说:“他也好久没来了,我下去看看。”他不愿意在太太面前表现出对嫡亲侄子的歧视。乘机告辞,离开了这个熏得他直恶心的房间。
夜已深沉,辛子安卧室的灯还亮着。
写字台上摊着几页图纸,上面勾着楼房建筑的草图。
装沈凡姝照片的那个金盆子打开着,凡姝盈盈浅笑,默默凝视着辛子安。
辛子安右手执笔拄颐,举头还思。片刻,他的目光又回到沈凡姝的照片上。他目不转晴地注视着那张天使般的面庞,心中一千遍一万遍地问:这姑娘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什么样的房子才和她相配,才能博得她的欢心?
蓦地,辛子安发现,姑娘那清纯甜美的微笑中竟仿佛深藏着一抹淡淡的忧郁。你看,她的嘴唇,弯弯的,多么柔润,犹如两片娇羞的花瓣。可为什么这“花瓣”竟像在微微颤抖,显出无可奈何的孤寂和落寞?一个强烈的冲动涌上他的心头,怎样才能更深地探究这姑娘的心灵?怎样才能将她的心灵、将她的美体现于建筑的样式和色彩中?辛子安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
不知多久,他猛地抓过桌上的纸笔,迅速勾勒出一幢带廊柱的拱顶小楼的草图。那些廊柱峭拔玲现、修长清丽,柱头装饰着唇形的忍冬花,采用建筑史上有名的科林斯柱式而又略加改造……
辛子安脊梁紧靠椅背,伸直手臂,举着草图反复观看,不觉废然长叹:“不,不行,她该有更美的房子!”他不满地把刚画完的草图扔在一边,重又拿起几株的照片琢磨起来。
突然,背后伸过一只手来,一把抢去了放照片的小盒子,同时就响起了一个洪亮的男中音:“我说你那么专心,连我进屋都没听到,原来是在看女朋友的照片啊!”
辛子安一回头,原来是弟弟辛子玄。此刻他像是怕辛子安来夺照片,故意把抓着照片盒的那只手举得高高的。
“哥哥,坦白!什么时候交上的女朋友?为什么对我保密?”辛子玄调皮地膜一院眼,问道。
“别闹,快把照片还我。”
“不,你今天不说实话,我就没收你女朋友的照片。”
“哪里是什么女朋友,你坐下,听我告诉你。”
子玄乖乖地坐下了。但仍紧紧地提着照片盒子,好像怕哥哥突然来抢似的。
辛子安三言两语就把沈效辕委托他为女儿设计楼房的事说了。
“真有意思!”辛子玄笑道,一我倒要看看,这是怎么一个千金小姐。”
辛子玄打开盒盖,他的目光刚一接触照片,就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激动地说:“天哪!太美了。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姑娘!”
“你啊,搞美术的,还这么少见多怪!”辛子安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不,哥哥,她真的太美了,我简直无法形容。”
“那你就尽量形容一下吧,”子安笑道,“也算帮我的设计提供参考。”
子玄歪过脑袋认真地思索,突然一拍巴掌叫道;“天使!这姑娘像个天使,真正的天使!”
子安不觉心中一动;这真叫英雄所见略同!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凡姝确实像个超凡脱俗的月宫仙子。
“你说得太简单了,还有什么漂亮词藻,再形容形容。”辛子安逗他的弟弟。
子玄瞪着照片傻傻地看着,半天才轻轻地一摇头:“无法形容。即使将最美的形容词全送给她,也不足以说明她的美。而且哥哥,你知道,你要我说,还不如让我用画笔来表达好!”
辛子安点头道:“这个我相信。”他心中又想;可我现在是要用一座新颖别致的楼房来体现和映衬她的美,这可是个难得多的题目呢!
辛子玄见哥哥不说话,问道:“哥哥,她真不是你的女朋友?”脸上一副认真而充满期待的神情。
子安觉得好笑,这个一向大大咧咧、调皮淘气的弟弟今天怎么啦?他说;“我不是都和你讲了吗?我只是受她父亲委托,为她设计一幢房子,至于她本人,我连一面也未见过,说什么女朋友!”
“那么,哥哥,我再问一句:你是否准备追她?”
“这……怎么谈得上?我……”
辛子玄接口道:“既然如此,那么,哥哥,我郑重宣布:我要追求她,让她作我的女朋友!”
子安心中一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幸而子玄也不要他的回答,兴冲冲地又问了一句:
“哥哥,我这位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子安不觉哑然失笑:“你啊,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却已称她是你的女朋友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已经爱上她,这就足够了!”
“她叫沈凡姝,”丰子安说着,随手拿过一张纸,写下“沈凡姝”三个字,递给子玄。
“凡姝!明明是一个仙姝么。”子玄边看边叫道,“不过,凡姝这个名字倒挺好听。”
子安笑道:“好,现在该把照片还我了吧。”
子玄一副耍赖的样子:“哥,这张照片就给我吧。”
“那不行。我用过后,要还给她父亲的。”
“那就借给我几天。”
“你要干嘛?”
“我要画她!”
子安想了想,说:“那得等我把设计图画好。”
“你不是已经画好了么,多漂亮的一幢小洋楼!”子玄指着桌上那张草图,“完全够得上‘金屋藏娇’的标准了。”
“我还觉得不满意。”子安皱着眉说。
“那好,你再考虑考虑,”子玄知道哥哥对事业的认真劲头,他把照片盒放回书桌上,“我也不打扰你了。等你设计好图纸,再把照片给我。对了,哥哥,这位小姐一回上海,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要等房子造成,她才会回来。到那时,我早已离开沈家了。”子安说。
“那也没关系,我总能找到她的。我去睡了,你也早些歇吧。”子玄边说边向房门走去。”
走出门外,他又推开门,伸进头来,看到子安已拿着照片在出神,他调皮地叫道:“哥,你一个晚上尽盯着这张照片看,当心,晚上要梦到这位天使了。”
子安回头笑笑,并未答话。子玄缩回头,把房门关上了,但还把最后一句话关在了房里:“她真要到你梦中去,我可要妒忌啦!”
结果呢,这天晚上,辛子安一夜无梦,辛子玄却奇怪地梦到一个美妙的天使飘飘然从空而降,带着那么一种美妙的神情凝望着他……
沈家后国的小洋楼破上动工一个多月,辛子安对工程进度抓得很紧。是因为高老板的谆谆叮咛,还是沈效辕的恳切托付?反正这段日子,他几乎成天泡在工地上。园子里临时搭起的一个工棚,成了他的“指挥部”。薄木板钉成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图纸和表格。最显眼的则是一张未来楼房和花园的彩色外观图,那是辛子安亲自用水彩画成。从各种建筑材料的选定、检验,到整个工程进度,辛子安一律亲自过问。不到两个月的工夫,楼房已略具规模。两幢楼房之间的花园也已按照他设计的蓝图开始建造。人工湖正在挖掘,特意从苏州定购的太湖石,也已陆续运到,堆在花园的一角。要不是他坚持楼房的外墙要用进口的白色大理石砌成,从订货到运输,耽误了一些时间,那么建造的速度本来还能快得多。为了保证沈家的安全和不影响沈效辕一家的日常生活,辛子安特意在园子北边围墙上开了一道门,而在老楼和工地之间,树起一道竹篱笆。工人上下班、建筑材料和废弃土料的进出,一律走新开的北门。
沈效辕一再邀请辛子安在他家用饭,并说二楼已腾出一间客房,晚上他可以在那儿休息,不必每天来回跑。但辛子安执意谢绝了。他每天早晚与工人们一起从北门进出,中午和工人一样吃公司送来的包饭,很少去打扰主人。
沈效辕有时到工地来看看,对辛子安表示感谢和慰问。他对子安所作的任何安排,从来只有一个“好”字。倒是一再关照,不必省钱,不必省工,必须百分之百按辛子安的设计要求去办。他说,只有这样,将来才能令凡姝满意。丰子安对沈凡姝将如何评价他的设计,虽然还没有十分把握,但对沈效辕却已经有一种知遇之感。
辛子玄几乎每天都要询问工程的进度。子安打趣他:“简直比房主人还盯得紧呢!”
“说老实话,哥哥,与其说我关心这栋房子,还不如说我在盼望这房子未来的主人!”
“我知道,”子安拍拍兄弟的肩膀笑道,“快了,我一定加油,好让你早日结束这可怜的单相思!”
暮春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为夏。
这天早晨,辛子安穿着一套西装,打着领带,精神抖擞地来到工地——他是一个对工作极端负责的人,一向善于以自己严谨整饬的作风来做工人的表率。
奇怪的是,工地上见不到一个工人。他走到大工棚前,原来他们全在这儿抽烟闲聊呢,这可是开工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形。
“辛先生,这算怎么回事?说是叫我们别干了,这造到一半就撂下,没见过这样的……”没等辛子安开口,工头老杨就气急败坏地嚷嚷开了。
辛子安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截断工头的话说:“老杨师傅,别着急,你慢慢说。谁叫你们别干了?”
“今天早上,我刚给他们安排好活儿,沈家看门的那老头就跑来了,哇哩哇啦不知说的哪国话,半天才弄清,说是今天不开工了,让我打发工人都回去。”
“为什么不开工?谁下的令?”辛子安皱着眉问。
“我也这么问他。他说,这房子不准备再往下造了。”
“不造了?你问他没有,这是谁说的?”辛子安的口气更严厉了。
“问了。那门房说他也弄不清,让辛先生来了,去找他们主人说去。我想,我得听辛先生您的,所以工人们我也没让走,这不,都等着呢。”
“对,让他们再等一会儿,”辛子安肯定了杨工头的做法,“我马上去找沈先生,准是闹误会了。”
辛子安来到沈家旧楼,接待他的是刚从广东来了不久的新管家华婶。华婶招呼子安在客厅坐下,十分抱歉地说,老爷一大早出门去了,太太身体不好,不能会客。率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告诉她,由她转达。
华婶的广东口音更重,但口齿却还清晰,辛子安听她的话井不费劲。
“今天门房让工人停工,究竟怎么回事?”辛子安问。
“哦,一定是我那老头子话没说清楚,”华婶满含歉意地说,“这是小姐一早吩咐下来的,说这幢新楼不称心,要辛先生重新设计。”
“小姐?哪个小姐?”辛子安大吃一惊,又追问一句。
华婶微微一笑:“我家只有一位凡姝小姐。”
“不是说要等房子造成,才接沈凡姝回上海吗?”辛子安实在不明白。
好像看出了辛子安的疑惑,华婶接着说:“我们小姐昨天下午从广东回来了。”
沈凡姝,那个照片上的姑娘,竟然要拆掉自己精心为她设计的楼房,这是辛子安从受命以来,从未想到过的,他不禁问了一声:
“小姐看到这幢楼了?”
“昨天晚饭前就去工地看过了。”
“她说她不满意?”
华婶点点头:“小姐说,一切的损失,老爷都会承担,辛先生不必为此操心。”
辛子安简直呆了。他如坠云里雾中,还是不能相信;“华婶,麻烦你请沈小姐出来一下,我想当面问问她。”
“好,请辛先生稍候。”华婶说着走上楼去。
一会儿,华婶就下来了,为难地说:“李先生,小姐说她旅途劳累,需要休息,不下来见你了。就让你按她说的去办。小姐还说……”
“她说什么?”
“小姐说,希望辛先生早日拿出新的设计,等小姐过目后,再动工。”
李子安只觉得一股怒气往头顶直窜,自打成名后,他何曾受过如此侮辱,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但满腔怒火往哪儿发泄呢?那位狂妄得近似疯癫的小姐竞连面都不照,就这样气指颐使,发号施令!他咬牙切齿地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站起身就走。
“辛先生,小姐关照,让你叫人赶紧把已经造起来的那些拆掉。她说……不喜欢,看着就……来气。”华婶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句话说完。
“告诉你家小姐,”辛子安铁青着脸,一字~顿地说,“我没有工夫侍候她。她还要干什么,亲自到公司找我们老板说。”
辛子安说完就傲然向客厅门走去。华婶一脸抱愧的神色,紧跟在后面,说:
“实在对不起,辛先生。我们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在广东时,常见她千挑百拣地买回一件衣服,一觉睡醒,不喜欢了,就撕个粉碎……”
“造一幢房子,可不是买一件衣服,想撕就撕!”辛子安更加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几步跨出客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打发掉那些工人,辛子安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工地上,长时间默默地凝视着那幢造了一半的楼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走进自己的小工棚,一下跌坐在椅子里。他的头脑乱极了,而且嗡嗡作响。他觉得那向来清晰、有序的神经,像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搅拌了一下。愤怒,懊恼,颓丧,悲哀,各种情感一齐袭来,像一堆乱麻般纠结绞缠,弄得他麻木而不知所措。这是近十年来,辛子安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在他脑海里竟泛起一些跟新造的小楼将被拆毁几乎全不相干的事来……他想起,十年前的一天,相依为命的父亲突然撇下他和弟弟,跳楼自杀。那也是一个宜人的初夏季节,当爸爸惨死的消息传来,他觉得满天灿烂的阳光,刷地级淡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晦暗无光。一刹那,仿佛身内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就跟今天的感觉相仿。对了,就像一艘夜航在茫茫大海上的船,突然失去了灯塔,不见了星光,那是一种怎样的茫然和惶惑。辛子安似乎又一次尝到了当年他面对父亲血肉模糊的尸体,捧读父亲为自己的软弱而辩护的遗书时,嘴里泛起的浓重苦味,感受到了那充塞于他心头的悲沧、愤怒和绝望。那时候,父亲追随母亲于地下,两兄弟从此举目无亲,几乎无路可走。可自己还只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一年级新生,而弟子玄只有十三岁啊!
这十来年是怎样过来的?自己和弟弟是怎样在艰难困苦中振起,在创业的道路上奋进?辛子安的脑际飞快地掠过一幅幅交织着悲辛和痛楚的图景:为了读完大学,为了培养弟弟,自己什么活儿没干过?建筑工地的小工沧库的巡夜人,饭店的跑堂,街上的清道夫,甚而至于医院和殡仪馆的搬尸者,什么滋味他都尝过。然而,这并没有影响他以优异成绩成为建筑学硕士,并没有影响他带着弟弟到法国勤工俭学,并且双双学成归来。如今子玄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画家,而自己更已在建筑界崭露头角,声誉鹊起!
为什么这些年从未再来困扰过的惶惑和绝望之感,今日会如此难以摆脱地纠缠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辛子安两手深深插入自己浓密的头发,拷问着自己的心。不必说初操设计工作之时,就是近几年,自己的图纸因房主挑剔而推倒重来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有时不妨据理力争,有时就只能妥协,但哪一次引起过如此的惰绪波动。想想看,这本来就是个特殊的勉为其难的差事,仅凭一幅画像,一张小照,便要揣摩出画中人的气质爱好,设计为她所喜爱的房子。天知道我辛子安怎么会把这件十足玄虚而近乎荒唐的差事接下来。也许是姑娘那股半是讥嘲半是挑战的眼神,激发了我的创作冲动?也许是朝夕揣摩,使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善良、温柔又略带忧郁,于是我呕尽心血地为她设计出这座宫殿似的楼房;呵,我怎么能不痛心?这设计中灌注着我的深情,我的挚爱,我对世上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向往。我不要求报偿,我只要她喜欢,而如今,却被她一句话全打碎了!好一个沈凡姝,竟然说一看到这房子就来气!哈哈,你懂吗?你配吗?几个月来,辛子安在自己心目中塑造起来的那个沈凡殊,如今彻底毁灭了。辛子安在心中对自己说:伤心什么?愤怒什么?你无非又要面对一次葬礼而已。上一次是埋葬可怜的父亲,而这一次是埋葬自己一番心血。既然无可挽回,干脆利落地结束,比牵丝挂藤地拖着,只有更好。想到这里,辛子安竟觉得轻松起来。是的,让这一切噩梦般地过去吧。可是他又想起了沈凡姝,想起了她那甜甜的笑容……
为什么一个外表如此美好的姑娘,竟会如此无知、狂妄、乖戾而刚愎自用?想到这里,他的愤怒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被叹息和怜悯所取代。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冷笑。这冷笑是对自己的:真正犯傻的不是你辛子安又是谁?你原以为活在心里的那个美好的凡殊,其实从来就不存在呀!四周静得很。陷入沉思的辛子安,无意中向周围扫了一眼,才发现天时不早。他站起身来,对墙上挂着、桌上摊着的各种图纸和统计表格之类,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就跨出了工棚。
一出门,他就看到不远的工地上,一个身着粉红色衣裙的姑娘正背对着工棚,面朝着那幢造到一半的楼房凝视着。她仁立着,一动不动,那情身姣影犹如一尊优雅的雕像。
辛子安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受惊似地一哆嗦,回过头来。
四目对视,如电光石火般一瞥,不到半秒钟,他们已经相互认出了对方:
“沈凡姝?”
“辛子安?”
他们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并未见过面。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你……还没有走?”
又几乎是同时地,他们向对方发出第一句问话。虽然一个是冷冷的,话中带气的,另一个却是怯怯的,惊异中含着紧张。他们都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下见面。
“我这就走,不用沈小姐来撵。可是,请沈小姐讲清楚,这幢房子什么地方不好,以致你一看到它就来气!”
辛子安用手指一指工地那边已初具规模的楼房,很不客气地责问沈凡姝。
沈凡姝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后面,竟泪眼盈盈。这倒是辛子安绝没有想到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
沈凡殊的胸脯在粉红色的裙衫中剧烈地起伏,她的双手用力地续着一块雪白的手帕,嘴唇颤动,可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就是那个下令停工拆房的傲慢公主吗?辛子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觉用较为温和的语调问:“是你要拆掉那房子重新盖过的吗广
沈凡姝不吭声,只是尽力将那满眶的眼泪憋回去。
辛子安不耐烦起来,心想:算了,跟这样的人谈不出名堂,我不奉陪了。
他正举步要走,只听沈凡姝轻轻地吐出三个字:“我爸爸……”
“是你爸爸的主意?”辛子安不禁问道。
“我爸爸会承担一切损失……”
这话早听过了,原来尊敬的小姐你就会说这句话。好一个财大气粗、一掷万金的阔小姐,你以为毁了这幢房子,只是扔掉几个钱的事吗?辛子安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
“可是沈小姐,你总得说说,到底这房子哪一点不合你心意?”
“请别再问了,辛先生,”凡姝打断子安的话,深吸了口气,说,“我不想回答。”
“你是说不出来!”辛子安毫不客气地钉她一句。
“你认为我说不出来,也行。”沈凡姝声音不高,但执拗地说。
蛮不讲理,这是什么大小姐的臭脾气。辛子安真想发火。但他再一次克制住自己,口气尽量平缓地说:
“沈小姐,请跟我来一下。”
不等凡姝表示同意,辛子安已回身走进了工棚。凡姝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
辛子安指指桌旁一张椅子:“沈小姐,请坐。”
凡姝摇摇头。她郁郁寡欢地倚桌而立,不看辛子安,眼光却转向墙上挂着的那幅楼房的彩色全景图。
子安也注意到了,他用几乎可称柔和的声调说:“沈小姐,现在楼房还只造到一半,花园也才刚动工不久,看起来不成样子。不过,我保证,等全部竣工后,绝不会比这张图七的差半分。好在沈小姐提前从广东回来了,如果对这张图上的哪一点不满意,现在提出来,还来得及修正。”
凡姝盯着那张图纸看了一会,又不禁回头看一眼辛子安,但一接触到他那交织着责问和期待的眼光,便马上低下头去。
小屋里静极了,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沈小姐,”子安只得再一次耐着性子开口,“如果我的感觉没有欺骗我,我想,现在你已经有一点喜欢我的设计了,对吗?”
凡姝背对着丰子安,几乎是令人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
“那么,沈小姐,你该不再坚持今天早上的决定了吧?”子安问。
“不,”凡姝突然惊慌地摇头,口气冷涩地说,“不,不,我坚持。”
“你!”子安只觉得手心冒汗、头脑发胀。全身的血往上直涌,他终于压抑不住,凌厉地叫道:“你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凡姝转过身来,吃惊地瞪视着子安。即使是在感想中,辛子安也看出了她的表情是那样萧索,甚至有点可怜兮兮的。
“你说不出半点理由,却坚持要拆掉重建,你究竟是为什么?”辛子安痛心地问。
“请你不要问了。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沈凡姝的语音轻柔,可在丰子安听来却那么刺耳难听。
“知道吗,就凭你轻轻一句话多少人几个月的心血全毁了。”子安已经不再想说服洗凡境,也不想再大声咆哮,可是话的分量却变得格外沉重:“难道就同为你生在富豪之家,得天独厚,波能如此。>酷、没有人性吗/
凡姝的脸色煞白,毛茸茸的大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怕冷似地瑟缩着,但额_L却沁出浦港冷汗。
说出了这一通话后,辛子安倒冷静下来。
“早知你是这么个人,我当初就不该用心给你设计这楼房。”他向凡姝冷笑一声,“看来这幢楼是该拆,因为你根本不配住它!”说着,走到那张彩色全景图前,“嗤”地一声把它从墙上扯下,顺手撕成几片,又揉成一团,狠狠地往对面墙上扔过去,然后再也不看凡珠一眼,走出工棚。悄脸。她安着眉,红红的小嘴正狠命咬着手中拿着的那支笔的笔杆。日记本摊开在书桌上,上面写了“李子安”三个字,再往下就写不下去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那个英俊的青年男子生气的脸、生气的声音、生气的动作……
说实话,凡姝一点也不怪子安,例从子安的激烈反应看出了他对事业的热爱和为人的正直。他是有一点严厉,甚至有一点倔,可是,他的话不是句句在理吗了而且如果一个男子受到如此对待而竟毫不生气,还算得上是个真正的汉子吗!但是,她又怨恨自己,为什么总摆脱不了这个辛子安呢?他不是说,连拆房的事他都不管了,那肯定更不会重新为我设计,也许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凡姝只觉心头一阵抽搐,是遗憾?伤感?委屈?她分辨不清。只知道这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情感。
“小姐,你在想什么哪?”丫头小翠进来,看到凡姝愣愣地撑着脑袋对窗闲望,关切地问。
凡姝没有回头,问:“老爷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让小姐换换衣服,待会儿天求少爷和天姿小姐就要来了。”
凡妹这才想起,今日晚上,爸爸约他们来吃饭,还特意叮咛说,别忘了,这可是她和阔别多年的堂兄、堂妹初次见面。天求和天姿是沈效辕弟弟沈效禹的子女。效禹夫妇死去多年,他们早已独立门户,平时不常到伯父家来。凡姝渴望见到他们,毕竟是年轻人,而且是亲戚。再说,她现在特别需要有人帮她打破积聚于心中的郁闷。
“小翠,帮我把那套浅蓝长袖呢裙拿出来。”凡姝一面站起来准备去洗脸化妆,一面吩咐道。
这本该是一次轻松欢快的家宴。为人吝啬,不苟言笑的效辕夫人久不下楼,连天求兄妹提出上楼请安,都被效辕婉谢了。浑身小家子气、上不得台盘的天求妻子又没有来,效辕只客套地问了一句,就让天求含糊应付过去。所以在座的四个人,全都姓沈,而且全是至亲。
但是,除了照例的寒暄问候,整个席间的空气却显得有点僵滞,没有生气。
饭后,两个堂姊妹坐到长沙发上说话去了,这边就剩下效辕、天求叔侄俩。
“伯伯,几年不见,凡姝妹妹真是长大了,如今病也好了,人也越发漂亮了!”天求一面用牙签剔牙齿,一面随口说道。
效辕淡淡一笑,朝凡姝、天姿那边看了一眼,没有答话。
“而且,我看凡姝妹妹性子也大改了。记得小时候,可不是这么文静,脾气可大哩。”天求眼珠灵活地一转,用眼角瞥着伯伯的神色,又说。
“你有六年多没见到阿姝了。那时候她还小,不懂事么。”沈效辕从口中吐出一串烟圈,不紧不慢地说。
天求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说实话,要在马路上遇到,我还真不敢认了呢!”
“所以,我今天特地请你们来,好好认一认,免得以后搞错人呀!”
沈天求听出伯父话中有话,便不再吭声。
过了片刻,效辕才轻轻叹口气,用只有天求听得见的声音说:“唉,你说她脾气变了,我正为她的脾气发愁呢!”
“怎么啦,伯伯?”
“她一回来,就要把已盖到一半的新房子拆掉重来……”
“这是怎么回事?”
“说是一看就来气。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与辛子安见面,当初是我一再恳求人家……唉!”效辕无可奈何地摇头长叹。
“噢……”沈天求心想,这倒挺合乎凡姝的性格,她从小就是那么任性。但他没有这么说,却似乎很关切地问:“伯伯,那你怎么办呢?”
“我和你伯母正为这个伤脑筋呢。”
“要不要让我们劝劝她,”天求试探地问,“也许凡姝会回心转意?”
“随她去吧,她可不是个处得好的人。”效辕夹着香烟的手摆了摆,却转了一个话题:“对了,前几天你说想筹钱做生意。我看,你现在有三木洋行的差事,日本人要求严格,你正该好好做,不能三心二意,不要像你爹……”效辕的金丝眼镜片闪闪发光,虽然他说话声音挺轻,但那语调咄咄逼人。沈天求明白,伯伯照例的长篇训诫又要开始,他不禁在心中骂道:吝啬鬼!不肯拿钱出来就直说,还要用大道理来装门面!
这时,客厅那头天姿和凡姝正不知说到什么高兴替,哈哈笑了起来。天求趁机站起身说;“我和凡姝聊聊去。”就离开了沈效辕。
天姿和凡姝谈着女孩子们感兴趣的话题,交换着上海广东的种种趣闻,倒也谈得很投机。
突然,天姿提到了沈家后园新造的那幢楼旁:“凡姝,你真有福气,将来能拥有一幢辛子安专门为你设计的洋房……”
“怎么,你知道他?”凡姝不觉惊奇地问。
“你是说辛子安?”天姿不禁笑道,“怎么会不知道;早些天,我到你家工地来,就认识他了。他还答应帮我找点勤工俭学的活儿做呢。辛子安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们同学里,崇拜他的人可多了。有人把登着他相片和消息的报纸都剪下来,宝贝似的收藏起来。她们听说辛子安不但帮你设计,还帮你制造这座楼房,一个个都羡慕得要死。”
在一旁,听她们谈话的天求,这时插进来对凡姝说:“其实,天姿就是辛子安最忠实的崇拜者之一。”
“别睛说,”天姿瞪哥哥一眼,转过脸来对凡际说:“别听他的。”
“凡姝,我可没睛说。你问她,有没有买过许多杂志报纸,还把它们剪得七零八落的?”
天姿红着脸说:“我在大学里学室内装修,当然要保存一些有用的资料……”
天求和天姿斗嘴,绝不是为了出妹妹洋相,他其实是想逗引凡姝开口。可是说来也怪,凡姝倒像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沉思。
于是,天求斜睨一眼凡姝,故意更大声地对天姿说;“你把辛子安吹上了天,可我们凡姝还瞧不上地呢!他设计的楼房有什么了不起?凡姝不喜欢,还不是照样要拆掉?”
“哥哥,你胡说什么呀,”天姿不屑置辩地驳斥道,“哪会有这种事。”
“不信?你问问凡姝么。”天求笃悠悠地一笑。
天姿拉拉凡姝的衣袖,急切地问:“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嗅——,是呀,我……我不大喜欢……我要辛子安拆掉重建……”凡姝仿佛大梦初醒似的被从自己的思路拉出来,蒙蒙懂懂地回答道。
“什么,你……”天姿一下子站起身来,惊愕而几乎是气呼呼地瞪着凡姝……
那边,沈效辕冷眼看着这一切,一丝微笑渐渐爬上他的嘴角。
回家的路上,天求把方才天姿同凡姝的谈话问了个底朝天。
于是,他获知:在凡姝回上海之前,大伯母娘家的老家人华叔华婶已先从广东来了。华叔当门房——怪不得刚才去吃饭,他不认识天求兄妹,一口广东国语,叽哩哇啦,简直叫人听不懂——他们一来,沈宅的几个佣人,包括门房和管家就全被辞退了。眼下服侍凡姝的,是新雇来的丫头小翠。
他还获知:凡姝在广东期间,已经念完高中,这次回上海,就是来插班念大学的……
他一面听着,一面思前想后,突然地问妹妹:
“天姿,今天晚上在伯伯家,你有没有感到有点儿奇怪……”
“奇怪?奇怪什么呀?”
“你难道不觉得,凡姝的变化大大了吗?”
“那有什么!六年多了,我们的变化不是也很大吗?从小孩变成大人了。”天姿漫不经心地说,又自我解嘲似地加上一句,“只不过她越变越漂亮,我却越变越丑罢了。”
“我不是说这个。她看来很健康,根本不像得过重病的样子。原先总以为她病得很重,连上海都回不了,怎么突然好好儿地回来了……”
“哥,你尽没事找事瞎捉摸。”天姿显然不愿再听天求说下去了。
但天求仍顾自接着说:“你不觉得,凡姝的脾气也变了很多了你看她今天多随和、多有修养,连说话的口音都比小时候软而糯,简直像个淑女。”
“也不见得!凭她要拆那楼房,就和小时候一样,实足是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以后,我都懒得答理她了。”天姿不满地说。
天求似乎没注意天姿的话,仍在默默想着什么。
回家以后,天姿上楼睡觉去了。
天求问妻子秀玉:“小宝呢?”
“早哄他睡着了,”秀玉低声说,又小心翼翼地问,“给你把洗脚水端来吧?”
天求往客堂间太师椅里一坐,不耐烦地说:“你不用管了,睡你的去吧。”
不知坐了多久,天求突然站起来。走到桌旁拨起了电话。
电话通了。沈天求对着话筒,故意谦恭地说;“伯伯。您还没睡哪,我是天求。”
“什么事,已经这么晚了……”
“没什么事,我和天姿要谢谢伯伯今晚的款待。”
“就为这个呀了,如果没别的,我……”
“等等,伯父,这个星期天。提和天姿想邀凡姝出来玩玩,也算是为她接风吧。而且,我们很想听凡姝详细介绍一下广东的。情况,我们都很感兴趣。她在那儿六年多了,算得上是个老广东了。行吗?”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沈效辕说:“我不知道凡姝是不是会答应,她的脾气……”
“伯伯,我们堂兄妹六年多没见,令晚这一见,天姿对凡姝印象特别好,很想和这个唯一的姐姐多亲热亲热……”
“好吧,我告诉凡姝。不过,她刚回来,不知你们看到的她今晚的好脾气能装多久呢?哈哈……”
过了好一会儿,天求才怔怔地把话筒挂上,却仍兀自沉思不已。
“哥,怎么不开灯?”辛子玄“啪”地拧亮哥哥房里的电灯,走了进来。
辛子安双手垫在脑后,仰身躺在床上。子玄倒水,他也没答理。
子玄看哥哥道:“怎么,在想心事?”
“别闹”子安皱着眉,“忙你的去吧,我还有工作。”
“工作,工作!只知工作不休息,是不会生活的傻子!”子玄嘟嚷着,一边听话地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回头说:“哥,沈家那幢楼造得怎么样了?我可急等那位画中人回来呢。”
谁知辛子安脸一板,低声喝道:“别提她!”
“哎?我们这位天使怎么得罪你了?”
“天使?哼,她是个魔鬼。”辛子安从齿缝里吐出诅咒。
子玄莫名其妙,他返身走近子安,问:“发生什么事了?”
“前两天,这位小姐突然从广东回来了。”
“这好啊,你见到她了?是不是有照片上那么漂亮?”子玄兴奋地坐到床沿边,情急地问。
“见到这位美人了,而且还吵了一架!”
“为什么?”子玄不解地问。
“这位大小姐,一到家就发脾气,要把那幢修了一半的楼房推倒重建”
‘啊,这是怎么回事?”
“说是一见那房子就来气!”子安脸上的表情先是愤怒,后是自嘲,说完竟苦笑了一下。
辛子玄哪里想得到哥哥会遇上这样的事情,他不禁呆了一呆,陡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还笑,你笑什么?”这却让子安气愤起来。
“哥,我看呀,这两年你是被人捧坏了。难道说,就不能有人对你的设计不满?谁要是不满谁就成了魔鬼!”
不能说弟弟的话全无道理,辛子安心里想。但沈凡姝明明说不出一点儿理由,而且似乎根本不屑于解释,当然就更不会考虑到他辛子安在这件事上所花费的心血,所花费的感情了。辛子安理不清头绪,也懒得向子玄详说。于是有点儿尴尬、又带着点儿专横地在床上侧过身子,背对着子玄说:
“和你说不清楚,你懂什么!”
“我倒觉得,这正说明沈凡姝是个很有个性的不凡的姑娘,不像那些盲目崇拜你的傻女孩,也没有被你的鼎鼎大名所吓倒。她敢于挑战,很有气魄!这使我更想结识她了。”
“你自己去想法结识她吧。反正,我是不想再见到她了,”辛子安冷冷地说,“请把她的照片还给我……”
“别急别急,我的画还没有完成呢!”子玄叫起来。
“不行,我明天就叫人把它送回去!”
“哟,哥哥,你可有点儿反常,”子玄故意大惊小怪地道,“平时你总说我浮躁、不成熟,今天,你自己也是十足的感情用事,不是吗广
辛子安正不知如何回答子玄的责问,幸好,楼下传来电铃声,显然是来客了。子安挥挥手说:
“快去,快去,准又是你那班画画儿的朋友!”
子玄匆匆下楼去了。
子安照旧把双手垫在脑后,两眼瞪得老大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过了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子玄神秘兮兮地伸进头来说:“哥,是一位女客,找你的。”
“找我?是谁?”子安躺着不动冷冷地问。
“沈小姐。”
辛子安惊得差点儿从床上跳起。
辛子玄滑稽地眨眨眼,说:“别紧张,哥,不是那魔鬼。她说,她叫沈天姿。”
辛子安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服套上,向门口走去。
辛子玄故意凑近他的耳朵,压低声音说;“她虽算不上天姿国色,比沈凡姝差得远,但也长得蛮秀气的呢。”
沈天姿坐在李氏兄弟的客厅里,以一个未来的室内装饰师的眼光打量着。
客厅面积不大,到处都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一道色彩柔和、印着别致图案的布慢,用丝带从两边缘起。而当它放下时,就可以把客厅一分为二。里面的一半放着餐桌和几把靠背椅。外面的一半,靠壁立着一个玻璃柜,里面是洋酒、饮料、茶具和一些小摆设。中间是一个长圆形的矮矮的茶几,四周一圈沙发。此刻天姿就坐在其中的一张上。茶几上铺着一条缀有楼空花边的雪白台布,上面还放着一瓶石竹花。整个客厅颇有一份家庭的温馨。
子安下来的时候,天姿正欣赏客厅四壁挂着的几幅油画。这些油画有风景,也有人物,构思和用色都很大胆、新颖。“不知是谁的作品”,天姿寻思。
子安招呼过天姿,也坐了下来。子玄去厨房端来茶壶、茶杯。斟上了茶。
“沈小姐,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辛子玄,中学美术教员。”子安道。
“我早猜到他是你弟弟。”天姿爽朗地笑笑说。
当子玄给她开门时,第一眼她就认准这一定是辛子安的弟弟。两人长得很像,同样的高个子,身材匀称,脸庞英俊。
但是现在在灯光下,她细细比较一下面前的两张脸、却发现其实有很大差异。就好像上帝用他那双巨手在哥哥那张脸上轻柔地抚了一把,就造成了弟弟的脸。于是哥哥那轮廓清晰、线条刚直的长方脸形,那方方的额头、嘴角,坚畅的下巴,就成了弟弟那柔和、圆圆的线条。再配卜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左颊上那时隐时现的笑宠儿。还使子玄有着一脸稚气,这是丰子安身上绝对见不到的。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一个名字——辛子圆(沪语“圆”、“玄”同音)
天姿一听子安的介绍,联想到这些,不禁哑然失笑。她笑道:“是滴溜儿滚圆的圆吗?”
“不,是玄妙的玄。”子玄赶忙纠正。
“子玄、”李子安对弟弟说,“这位沈小姐是沈效辕的侄女,现在大学学室内装饰。我们前不久在沈家工地上认识的,”
沈效辕的侄女?这么说是沈凡殊的堂姝?辛子玄不禁对面前这位沈小姐产生了一份好奇。他向哥哥使个眼色,半是总水半是温问;我留在这儿,行吗了
辛子安笑笑:“子玄,你要没什么,也一起坐坐。”
“不会打扰沈小姐吧?”子玄礼貌地问。
“不,不,今晚凭着李先生的名片,找上门来;实在是我太冒昧。”天姿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谈得上你打扰我厂
子玄这才在哥哥身边的沙发坐下。
辛子安不明白沈天姿来访的目的,又不便马上追问,客气地说:“沈小姐,请用茶。”
“谢谢,”天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家里就辛先生兄弟两人?”
“是。”子安点点头。
“那为什么这客厅有女人收拾过的痕迹,整洁而优雅?”天姿直率地发问。
“哦,看来沈小姐对我们男人的能力估计很低啊!难道我们就一方是不整洁不优雅的吗?”子玄笑窝儿一隐一现,他爱逗人的脾气又上来了。
“子玄。”子安低叫一声,止住他的昂然后对天姿坦白地说;“我们有一个很能干的女佣,每天下午来做半天,这一切都是她整理的。”
天姿点点头,一忖三人都没有说话。
“辛先生,凡姝要拆掉那幢小楼的事.我都知道了。”天姿沉吟了一会儿说。
子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波黑的眉毛渐渐赞拢。
天姿科院子安一眼,见地面色凝重,不禁低低叹息一声:“辛先生,我堂姐从小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希望你不要为此过于动气。”
“谢谢你,沈小姐。”子安礼节性地回答。
其实,正因为天姿自己为这件事气恼得不行,她才想到跑来安慰辛子安的——她想:作为一个著名的建筑师,而且那楼房又明明设计得精美绝伦,岂不要被凡姝的任性活活气死!
天姿又说。“她要拆房子.可又说不出道理;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辛先生,你完全不必理她,不必往心里去!”
辛子玄忍不住插话:“既然她毫无理由,你是她的堂妹,不能劝劝她,要她冷静考虑一下再作决定吗?”
“没用的,”天姿摇头道,“她从小就不听任何人的话。心血来潮想干什么,连伯父都拦不住。”
她不过是要以蛮横霸道表明自己高人一等罢了。辛子安这样想,嘴角边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辛先生,我虽然对凡姝无能为力,但是我今晚来,就是想告诉你,你的设计是高水平的,不,是最美的。凡姝的决定,只能说明她无知,绝不能贬低设计的价值。你的设计虽不能变成现实,但却会在所有见到过它的人,比如我的心中,永远存活下来。”
天姿恳挚的话语使辛子安感动,他发自内心地再次说:“谢谢你,沈小姐。”说着,他眉毛一扬,“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好吗?你是第一次来我们家,我们应该找个愉快些的话题,是不是?”
沈天姿和辛子玄都笑了起来,刚才笼罩在室内的那股沉闷气氛消散了。
三个年轻人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特别是子立与天姿,凭着他们同样热情爽朗的性格,相互间很快就了解对方的兴趣爱好,以及目前在做些什么等等。
天姿提到她在大学修室内装饰课,对建筑很感兴趣。辛子安说:“沈小姐,关于你想勤工俭学的事,我已给公司高老板提了。他说很欢迎,让你直接找人事科就行!””真的吗?太好了!”天姿高兴得从沙发上跳起来,拍着手:“我还不好意思开口问呢!想不到你已经办好了,真谢谢你,辛先生。”
“不用,”子安摆摆手,“关于具体工作和报酬,你到人事科谈时,不必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好了。”
“我知道,”天姿坦诚地说,“干活我不会偷懒,工钱也不能少要,对吗?”
“沈小姐,我弄不懂,你伯父是上海滩数得着的大老板,难道还需要你打工挣钱来养活自己?”辛子玄与辛子安不同,他是有什么话就同骨便在喉,非吐不可的,何况他已看出沈天姿是个直性子人,所以现在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发问了。
天姿轻轻叹口气:“唉,生活倒没什么问题,我是为了还债。”
“还债?难道你在外面欠债?为了什么?”辛子玄急问,子安也十分关心地看着天姿。
“不是我欠的债,是我父亲……”
“你父亲欠的债怎么能要你偿还,有你伯父,听说你还有个哥哥,不是吗?”这次是子安在发问了。
“说来话长。”天姿咬了咬嘴唇,鼓足勇气说;
“不怕你们笑话,我父亲生前是个……怎么说好呢?是个不争气的人。年轻时在外面浪吃浪用,抽鸦片、赌牌……妈妈就是活活被他气死的。
“妈妈临死前,把她一直寄存在舅舅那儿的私房钱分成两份,给我和哥哥,要舅舅在父亲死后,再交给我们两人。她。怕我父亲万一知道这笔钱,又会拿去输光拉倒,因为,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全被我父亲卖光了。幸亏妈妈想得周到,现在我上大学,就是靠妈妈留下的这笔钱。”
李子安兄弟静静地听着,眼光里流露着深深的同情。
“三年的父亲死了,给我们留下的,是一大笔债务。三年了,我们每月都要还数目不小的像也不知何时才能还清。哥哥已经成家,还有了一个小孩,我不忍心让他一人背着这沉重的债务……”
“你伯父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管?”子重问。
“父亲死后,哥哥领着我去伯父家,拿出父亲欠的帐单给伯父看。伯父不但没给钱,而且狠骂了父亲一通,几乎用尽了一切恶毒的字眼。甚至说,像他那样的人,根本就不该结婚,不该有后代……我和哥哥忍气吞声听着,最后伯父说,债务他绝不管,哥哥已经做事,应该自力更生,我还在上学,他可以接济一些。我当时就断然拒绝了。为这事,哥哥没少埋怨我,可我却从不后悔。”
天姿脸上露出坚毅的表情,子玄由衷钦佩地说:“你真了不起!”
子安沉吟着问;‘那么说,整个宏泰企业全是你伯父的,你父亲竟连一点儿份也没有?”
“宏泰企业是由曾祖父到祖父一代代传下来的。可是沈家的财产历来规定只能由长子继承。祖父临终前给我父亲一大笔钱,还有不少房产,包括现在住的宁波路为房子。但整个宏泰产业都全归了伯父,我父亲完全不能插手宏泰事务。曾祖父相信,每一代只能有一房独掌企业,才不会引起内争,分散财力,才能保证宏泰永不衰败。”
“怪不得沈凡姝那么骄傲,将来她是宏泰唯一继承人。”辛子么说。
“那可不一定,”天姿说,“按照祖上规定,长房中的财产继承人,一定要有后代,企业才能留在长房手中,如果达不到这个条件,企业就要转入二房,而如果二房……”
“行了行了什么长房、二房的,就像说绕口令,我都被际搞糊涂了!”辛子玄夸张地捧着脑袋说。
天姿朗声笑了:“其实我也弄不明白,只有我哥哥懂。他还成天痴想着他的儿子小宝将来继承宏泰呢。我总笑话他做白日梦。”
“总而言之,财产太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幸而我们都没有这些烦恼,对吗?”辛子玄庆幸地说。
“你说得很有道理,”天姿赞同地点头,“父亲在世时,我很恨他。现在,我长大了。我想,父亲也是个可怜人。很可能就是这倒霉的财产继承法害了他。他年轻时很聪明,很肯干;但就因为他是老二,绝对不让他过问企业的事,使他一装子感到受压抑,无用武之地。而偏偏祖父又给了他那么多钱,这些不劳而获的钱,最终彻底断送了他。”
天姿越说心头越沉重,语调也越来越低沉。
辛家两兄弟同情地看着他。他们知道,对天姿这样的女孩,说些空洞无力的安慰话语,是完全多余的。
“悄悄··。…”客厅里的座钟敲响了。
“哟,我得告辞了。”夭姿急忙拎起手提要走。
“不要急,再坐一会。”子安和子玄同声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