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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女 第十章 作者:晨蔷
    “幻庐失火后,我进屋去拿楚楚的日记本,看到她晕倒在地上。我高兴极了,赶忙拿着本子走出来,关紧房门。我想,这一下,她的脸也会烧成跟我一样了,嘻嘻。”

    她说话节奏很快,双手无法控制似地颤抖着。

    那朵绒花在她手中已被扯得不像样子。

    只听她又说:“可是,那个小古怪,不知怎么竟能打开房门,把楚楚拖出来,怕她会醒过来,我爸和老赵忙把她抱进汽车,拉到杜美路去了……要是她也烧成我这副模样,你也就不会丢下我去爱她了。”

    说到最后,凡姝流露出极大的遗憾。

    太可怕了,这个恶魔般的女人。她像说故事似地欣赏着她的罪恶,她像一个魔鬼那样嗜好食人肉、吮人血,竟还指望我爱她!

    子安紧咬着嘴唇,拚命想把正腾腾上升的愤感躁怒之气硬压下去。

    他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像要爆裂似地“嘴蹦”直跳。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才冷冷地说:

    “如果你今天就是要我来听你讲这些,那么,我要告辞了。临走前,我要告诉你,即使楚楚的脸被火烧伤了,我也仍然爱她,甚至比以前更爱。因为,大火毁灭不了她的灵魂,她的天性,而这些,才是我最爱的。”

    子安大步朝门口走去。

    但是凡姝已从沙发上跳起,赶过来,拦住了他:

    “不.别走,子安,求你……”

    她突然则。通”一声跪倒在地毯上,两手紧紧拉住子安的裤腿,哭着哀求道:

    “求你,别这样丢下我就走。无论如何,再给我一个机会……”

    子安的心头涌起一阵恶心得要呕吐的感觉。但是两腿被凡姝抱得死死的,根本无法迈步。

    他紧皱着双眉,捏紧了拳头,不知怎样才能摆脱这个半疯狂的女人,才能使她明白,她不可能有什么机会。

    他实在不愿再看凡姝一眼,闭上了眼睛,沉重地说:

    “你起来。”

    凡姝仍跪在地上,抓住裤腿的双手也不肯松开:

    “那,你答应我不走……”

    “你还有什么话,就请快说吧。”

    凡姝这才站起身来。见子安已回到窗前,她也走到房间中央的圆桌旁,拿起杯凉开水喝了几口。这才缓缓地说: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已经说服了自己,在我们俩结婚后,仍让楚楚留在这里。我答应你,一个月中你可以有一夜和她在一起……”

    “你真……厚颜无耻!”

    这是对他和楚楚爱情的最大亵读,子安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出声来。然后,又郑重其事地说:

    “你听明白,我和楚楚彼此只属于对方,我全部的爱都已经给了她。”

    凡姝彻底绝望了。一股阴险恶毒的仇恨之火燃遍了她的全身。

    “辛子安,你痴心妄想!”她猛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脆薄的玻璃杯立刻粉碎,她看着那破碎的杯子,就如看着情敌楚楚,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和我父亲,会眼睁睁看着楚楚把你夺走?”

    “我警告你们,谁都无权干涉我和楚楚的婚事!”

    辛子安的嗓门也提高了。他想了一想,口气严厉地说:

    “再要捣鬼,我立即把你们的阴谋全部公之于众。除了丢尽脸面外,你们别想再得到任何东西!”

    辛子安再也不想多留一分钟,他毅然前门口走去。

    “听着,辛子安,我沈凡姝得不到你,也决不允许任何别的女人得到你!”

    背后传来凡姝的话语,声音是那么阴森、冷酷、恐怖,简直令辛子安毛骨惊然。

    他不禁地停住脚步,回过头去。

    一把银色的小手枪,那黑幽幽的枪口正对着他,那握着枪的戴黑手套的手,竟然没有一丝颤抖。

    辛子安惊愕地张大了嘴。

    就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办时,通向卧室的那道门猛地开了。

    一团黑影冲出来,一个矮胖的黑脸婆子一下扑到凡姝身上。

    凡姝手上的枪响了。但她的手已被那黑脸婆子托起,子弹打进了天花板里。

    被那矮壮的黑脸婆子压在身子底下的凡姝,发疯似地高叫:

    “放开我,我要打死他,打死他!”

    子安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仍然呆呆地站着。

    直到他觉察到那黑脸婆子拚命向他使眼色,一面发出“哑哑”的叫声,要他快走时,他才猛然醒悟过来,快步走出了凡姝的起居室。

    天姿留在辛家陪伴楚楚,已有两晚没回家了。而楚楚和她很谈得来,还想多留她住几天。这天晚饭前,她回宁波路,去取几件替换衣服。

    刚走进弄堂,就见自家大门口,秀玉正抱着小宝在寒风中瑟缩。小宝身上还裹着件大棉袄。

    “嫂嫂,这么冷的天,站在门口干啥?当心小宝冻着!”

    天姿边说边从皮包里掏出一块糖给小宝,一面就想朝里走。

    秀玉一把拉住她:“天姿,别,先不要进去。”

    “怎么啦?”

    “你哥说,谁都不让进去。这不,还叫我抱着小宝在门口守着呢。要是有人来找,就说他不在家,我把钥匙忘在屋里了,进不去。”

    “屋里就我哥一个人?”

    “不,还有两个客人。”

    “我进去看看。”天姿说着又要伸手推门。

    秀玉抓住她的胳膊,几乎是哀求道:“好天姿,别进去。他会打我的。”

    对这个生性懦弱的嫂嫂,天姿又是怜悯,又是生气:“你呀,太没有用了!你越怕他,他就越要欺侮你!”

    嫂嫂带着恳求的神情,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天姿只好叹口气,不再坚持要进屋。

    但是她答应过楚楚,再陪她住几天,这才回来取件衣服的。现在进不了门,拿不出衣服,可怎么办?

    天姿忽然灵机一动,对嫂嫂说:“你把后门钥匙给我,我从灶披间楼梯上去。我只要拿几件衣服,等会儿还是从后门出来,哥哥不会晓得的。”

    秀玉犹豫地问:“他万一看到你,怎么办?”

    “放心吧,看不到,他们都在前面的客厅,对不对?”

    老实的秀玉点点头。

    “那不就得了!快把钥匙给我。”

    看到天姿那坚决急迫的神情,秀玉无奈地掏出一串钥匙,小心翼翼地挑出其中一把指给天姿,然后才把这一整串钥匙都交给了她。

    天姿接过钥匙,对嫂嫂说了声“你放心吧”就绕过宅墙,往后门走去。

    “天姿,等等,”秀玉抱着小宝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你脚步轻点,快点出来。还有,万一你哥看见了,可千万不能说是我给你的钥匙。”

    天姿点点头,又挥了挥手,就跑到后门去了。

    她轻轻打开后门,悄无声息地走过灶披间,正要举步往楼上走去,忽然听得前面客厅里传出来的说话声中,竟夹着“辛子安”、“楚楚”的名字。

    她疑心而又有点好奇地站住了。

    有个粗重的嗓门正在气势汹汹地说着什么。那一口蹩脚汉语让天姿一听就知道,他是个蠢笨而又刚愎的东洋人。

    她马上联想到那天在辛子安家,哥哥天求提到,他的上司西村经理对辛子安很有好感,想让子安去日本的事。今天哥哥让秀玉守住大门,不让人进去,那么鬼鬼祟祟的,莫不是在说什么秘密事儿?会不会跟子安、楚楚他们有关呢?

    天姿顿时改变了上楼取衣的打算,轻移脚步,蹭到客厅门口,从门缝往里看去,并竖起耳朵,认真地偷听起来。

    客厅里正在说话的是西村。天姿不认识他,只觉得这个人一脸凶相,说话时露出两个大金牙,脸L的横肉直抖。

    他正指着天求的鼻子数落呢:

    “我早说过,那个什么楚楚,弄出来以后,就交给我们。不怕他辛子安不上钩。你的,打保票,说没问题。现在,辛子安,日本的不去,你怎么交代?”

    天求在西村面前,低着头,诚惶诚恐地站着,两条腿都有点微微打颤,不知说什么好。

    看到哥哥这副软骨头相,天姿气坏了。

    这时,另一个头戴黑色礼帽,身材更加魁梧的客人站到了天求面前。

    天求略略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觉露出恐惧的神色,朝后退了一步。

    这个人天姿也不认识,连天求都不清楚他究竟是谁,只知道大家称他“阿吴”,是上次西村派来协助天求救出楚楚的四个人中的头头,大概是个保镇或打手之类人物。

    阿吴阴阳怪气地拍拍天求的肩膀,说;“也难怪西村先生生气。我们费那么大功夫,把那个楚楚弄出来,并不是吃饱饭没事做,让她和辛子安牛郎织女重相会的。西村先生让我转告你:不要以为让沈凡姝结不成婚,你的事儿就算完了。我们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天求急得一头大汗。他忙说:“两位别误会,我一直在想办法,一定要让辛子安同意去日本。”

    “那么,你的办法呢?说出来,我们听听。”西村催逼着。

    天求咬了咬牙,恨恨地说:

    “辛子安这小子不识相,敬酒不吃只好请他吃罚酒。我们把楚楚再弄过来,马上送到日本去。只要她去了日本,给辛子安写封信,我保证辛子安非求着西村先生赶快帮他去日本不可”

    西村眯起眼晴审视着沈天求,脸色似乎和缓了一些。阿吴却依然怀疑,口气冷峭地说;“这样就行了吗?不要又白辛苦一趟,把个楚楚弄出去了,那辛子安照样不肯去,怎么办?”

    “这事包在我身上。你们不知道辛子安对楚楚有多好。不要说楚楚到了日本,就是她跑到天边,那辛子安也会寻了去的,”天求一边说一边察看两人的神色,又放低声音,连声地加了一句,“再说,楚楚这女子多么水灵鲜活,是个难得的好货,把她弄到日本去,你们无论如何也吃不了亏的……”

    这句话倒把西村和阿吴说得笑起来了,那是一种充满了淫欲的笑。天求趁机擦一擦额头上的汗,也跟着讨好地笑。

    “把楚楚抢出来,麻烦的会有!”

    西村突然瞪大眼珠,像是问天求,又像是问阿吴。

    天求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容易,容易!这比去杜美路好办得多。这几天,楚楚一直在辛子安家,我妹妹晚上就在那儿陪她住。白天,辛家两兄弟要去上班,我妹妹也要去上学,家里顶多只有一个老女佣。我带两个人去就行。”

    “好,那就明天动手,免得夜长梦多。”阿吴用手顶一顶礼帽,恶狠狠地说。

    “你们直接把她送到我们的九州船上,晚上就启锚回日本去。”市川立即发出进一步指示。

    三个人相视哈哈大笑。

    天姿在客厅门外听着自己的哥哥同日本人策划对付辛子安和楚楚的阴谋,看到他那副恬不知耻的奴才相,直气得七窍冒烟。她那紧握着的拳头早已满是汗水,嘴唇也被牙齿咬出了血印。按照她的脾气,恨不得马上冲出去,狠狠扇天求两个嘴巴……

    西川和阿吴准备离开了,沈天求作着客套的挽留。

    天姿猛然醒悟:事不宜迟,必须赶快通知子安和楚楚以便采取对策。她不再上楼去取衣服,而是赶紧蹑手蹑脚溜回灶披间,仍从后门出去。

    她飞快跑到前门,把钥匙往早就等得心焦的秀玉手里一塞。

    正巧就在这时,天求把客人送出了大门。天姿赶忙往墙边的阴影里一躲,让过市川和阿吴,等他们走远,她才一声不吭地往弄堂口奔去。

    天姿急匆匆赶到辛家。辛子安、辛子玄和楚楚都在客厅里,刚吃过晚饭,正坐在那儿聊天呢。

    楚楚见天姿来了,高兴地迎上去问:“吃饭了吗?我怕你没吃,饭菜都热在炉子上呢。”

    天姿一把抓住楚楚的手,急得两眼冒泪:“快,快点,你躲起来!“又对着被她弄得莫名其妙的两兄弟说:“快想个办法吧!”

    子玄这才发现她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他心疼地拉着天姿坐到沙发上,俯身轻问:“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慢慢说。”

    子安已给她倒了一杯水端来。三个人围着天姿焦急地等她说话。

    只见两行热泪顺着天姿的脸颊挂下,她无限悲愤地低声说:

    “我的哥哥沈天求,他不是人,他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

    当天深夜。上海西摩路82号,恒通公司董事长丁西平的公馆一片静寂,全家都已安歇。

    只有了西平的小书房还亮着灯。丁西平和他的好友辛子安正对坐着说话。

    辛子安非常简洁地把沈天姿带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丁西平毫不迟疑地说:“子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请放心,让我们来共同对付!”

    “谢谢你,西平。”辛子安不禁激动地握住好朋友的手。

    “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丁西平笑着说,一面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辛子安的手背,“现在我要打个电话,请一个人来。他一定会有办法。”

    “谁,你想找谁?”

    “一个最富有爱国心的正直的人。他绝不会眼看着你和楚楚被日本人绑架挟持。他是我们的家庭医师林达海。记得我向你提起过他。”

    是的,辛子安想起来,当丁西平把他和白慧的爱情经历告诉自己时,曾不止一次提到过这个不平凡的医生。

    “子安,我给他打电话,你不反对吧?”西平征求子安的意见。

    “马上就给他打。但愿他能连夜赶来。”辛子安说。

    “我相信他会的,”西平充满信心地说,“你呢,立即坐上我的汽车。去把你的楚楚接到这儿来。”

    “这……”

    “我打完电话,马上就上楼去告诉阿慧,请放心,她会安排好一切的。”

    第二天上午。

    沈天求果然带着三木会社派给他的两个人,来到辛子安家。

    他们一连接了三次门铃。

    门开了。傲然站在那儿的是丰子安。

    “怎么,你……你在家,没去上班?”

    一贯口齿伶俐的沈天求突然张口结舌起来。

    “哦,天求,你不是来找我的?”辛子安不看那两个贼眉鼠眼的人。故意地问。

    “不,不……”

    辛子安一脸忧愤地说;“天求,我正想找你想想办法呢,你快进来看看吧。”

    天求和他带来的那两个人趁辛子安一偏身,都跨进了屋子。

    只见客厅里东西扔得乱七八糟,一张椅子翻倒在地四脚朝天,花瓶打破了,满地是水……

    预感到情况不妙,天求急煎煎地问:“出什么事了?楚楚呢?”

    这时天求带来的那两个人,早不耐烦了,并不征求辛子安同意,就直奔楼上而去。天求既不阻止他们,子安也只当没看见。

    “我接到林妈电话,刚刚赶回家来,一进门就看到这副情景。”

    “这是怎么回事?”天求掏出一方手帕擦着额头的汗。他不知哪儿错了。

    “林妈说,大约一个小时以前,来了两个人,自称是我公司的同事,来家取一份图纸。林妈开门放他们进来。当时楚楚正坐在客厅看书。那两个人一进来,就扭住楚楚的手臂,往她嘴里塞毛巾,拉着她往外就走。林妈上去阻拦,被他们打昏在地。等林妈醒来,楚楚早已不知去向。林妈这才赶忙给我打电话……”

    “有这样的事,见鬼!“沈天求将信将疑地拿眼睛扫着子安,但看子安一脸焦虑,又不像是假的。

    会不会是阿曼抢功,他妈的。天求心中暗暗摘咕。

    那两个人下楼来了。他们朝天求耸耸肩,两手一摊,失望地摇了摇头。

    辛子安好像这才注意到他们。

    “天求,这两位是……”

    “哦,子安,那天在结婚典礼上你应该见过他们。就是他们帮着我一块儿救出楚楚的。今夭……,我们出来办事,路过这儿,顺便进来看看楚楚。”

    “唉,”子安痛心地摇着头,“楚楚好不容易从沈效辕手中逃了出来,这一回又不知……只怪我太大意了!天求,还得请你帮忙。”

    “别着急,子安。我们会帮你把楚楚找回来的……。那,我们就先走了。”

    “天求,你可一定要帮忙啊!”辛子安追到门口再三叮咛。

    “你放心,我这就去打听,一有消息就告诉你。”天求说着就走远了。

    沈夭求一直在脑中琢磨着这件事。他想:子安并不知道他今天会带人来抢楚楚,这一切当然不可能是辛子安设下的骗局。看来是有人先下手了。那么会是谁呢?刚才想到过吴,可是,好像不大对,争功也没有这么争法的。对,还有一个可能,一个最大的可能,…··

    沈天求越想越对:没错。肯定又是伯父那诡计多端的老狐狸搞的鬼。我得去探探虚实。

    走到弄堂口,天求对那两个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还得到处去打听打听,不然不好交代。”

    他关照那两个人:“你们就呆在社里不要跑开,有啥情况,用得着你们,我会打电话的。”

    沈天求匆匆来到沈公馆,要见伯父。谁知当家总管华婶却不客气地挡了驾:

    “对不起,侄少爷。老爷和小姐身体不舒服,吩咐过,一律不会客。有事就对我说吧。”

    呸,你算老几,我有事对你说,天求肚子里骂道。又想;好家伙,连我都见不着你们了,好大的架子!其中肯定有鬼!

    “我也没什么事,顺道来看看伯伯”天求不想对华婶发难,倒不是怕丢了身份,他急的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伯伯和凡姝妹妹都不舒服,我下次再来吧。请代我问候他们。”

    天求很识相地告辞了。华婶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

    走着走着,天求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对华婶说:”楚楚刚才给我来电话,说她在伯伯家里。麻烦你告诉她,我今天就不去看她了。”

    “楚楚?她怎么会在这儿?”华婶惊奇地瞪大眼睛,口气冷冷地说,“侄少爷,搞错了吧?”

    难道真的不是伯父他们抢走了楚楚?还是华婶在装假。沈天求茫然了。

    沈效辕家的黑色铁门在沈天求背后关上了。

    现在上哪里去呢了楚楚究竟会在哪里见了

    他不敢往三木会社会,独白在石路上只悠了多于一阵,末了只得回到家中。垂头丧气的沈大求一看到妻子就火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脑把秀玉骂了一顿出气。好脾气的秀玉知道男人在外面碰到不除心的事儿了,小心翼翼地过来服侍他,却被沈天求虎着脸撵出了房。

    沈大求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和衣躺倒在床上,冥思苦想。

    唉,真伤脑筋。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楚楚会到哪儿去了。更可怕的是,怎样才能应付西村和市川,好让他们再宽限些时日。西村和市川的面孔,变换着凶批发出狞笑,轮流在他面前隐现,还夹不阿吴那阴森森的冷餐……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昏昏沉沉的沈天求被秀玉推醒。他睁开眼一看,屋里已经很路了,也不知是几点钟了。

    秀玉怯怯地递过来一个信封,顺手打开了床头灯。

    “刚才有人送到家的,说是急件,我怕误了你的事,就叫醒你了。”

    天求没有起身,伸手接过信封。

    这是一只很考究的西式信封,却写着非常潦草的字迹。他端详了一会,去拆开封口。一抬头,见秀玉还愣港地站在那儿,他气呼呼地说;“你还站着干啥!”

    “你……不吃饭?”

    “不是告诉过你。我在外面吃过中饭了。”天求感到不耐烦。

    “我是说晚饭。天都黑了……”秀玉一面嘟嚷,一面就走出屋去。

    天求没理秀玉,顾自抽出信纸,翻了个身躺躺舒服准备看信。

    然而,一大张信纸,既没有称呼,又没有落款,上面只歪歪扭扭涂着一行字:

    “楚楚现在壮美路。”

    沈天求不禁忘乎所以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果然被我猜中!果然是沈效辕那老狐狸干的!

    他手捏那信,坐在床沿,脑子飞快地转动着:这个老东西真是狡猾透顶。楚楚在杜美路关过一次,也在杜美路被天求抢走过一次,这次别人即使猜到是他沈效辕干的,也一定以为他会换个地方了。可他偏偏还是把她放在杜美路。真叫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令人捉摸不透。

    那个给自己通风报信的,又是谁呢?沈天求低下头去再一次端详那信纸,又把信封拿过来里里外外左看右看,却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忽而想到:莫非是个平时与沈效辕结怨的手下人?有这个可能。等我们把楚楚搞到手,这个家伙说不定会跑出来讨赏金哩!没关系,到时候让西村他们打发他好了……

    沈天求的脑中飞快地转着一个又一个念头,此时他的脑筋简直灵便极了,好使极了。他顾不得穿好鞋,就那么跟拉着奔到客厅,去给三木会社西村和市川拨电话了。

    当天晚上十点多钟;阿吴带着他的两个手下,与沈天求在杜美路口碰头。

    天完全黑了,路灯惨兮兮地亮着,马路上寂无一人,算得上是个月黑风高之夜,正是阿吴辈英雄豪杰大显身手的好时光。

    天求本非亡命之徒,但有了上次解救楚楚的成功经验,再加上切身利益的驱使,也就大着胆子跟在后面。

    一行人悄悄来到沈效辕的隐秘寓所,稍稍停了一下,看看四周没有人,便各自紧一紧手中的家伙,准备打门。

    但是很奇怪,上次来的时候紧紧关闭好不容易才弄开的大门,今天却根本就没有关,很明显地隙开着一条缝。

    大门不关,其中有何溪跷了他们反而谨慎地观望了起来。

    谁知就在他们驻足不前之时,那门竟从里面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黑脸老婆子站在里面。

    天求认得,那是哑婆。上次就是她在看守楚楚的。

    哑婆并不与他们搭话,只是把门再开大一点,显然是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四人鱼贯进入大门,只见门房间漆黑一片,整个花园和住宅也寂静无声。

    他们大步扑向那幢褐色楼房。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熟门熟路的,他们把哑婆远远甩在后边。

    就在要跨进小楼之前,哑婆知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似的已张开两臂挡在那儿。

    她示意天求一个人上楼,阿曼和两个弟兄只能等在门外。

    “是楚楚说让我一个人上去的吗?”天求扯着嗓子问。

    哑婆根本不予回答。

    “那上面还有没有别的人?”

    哑婆还是一声不吭,只用那闪闪发尤的眼睛盯着天求,盯得他汗毛直竖。

    碰到这样又聋又哑又刁的老太婆,真够腻味的。

    阿吴一挥手,准备拨开哑婆往上冲。

    天求拦住了他,说:“我一个人先上去也好。你们就先在这儿守着吧。”

    他估计沈效辕想不到他们会来,未必须什么人看守。自己一个人上去,对付楚楚还是游刃有余的,何必让阿吴他们分了功去。

    楼里果然并没有人把守。沈夭求轻车熟路,很顺利地上了楼,来到上次楚楚被关的那间房间门口。

    房门半开着,房里没有灯光。借着外面微弱的月光,他一眼就看到楚楚穿着一身黑衣,正站在窗前。

    天求一阵狂喜,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轻轻咳嗽一声。楚楚忽地传过身来。她的脸正好遮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

    “楚楚,你果然在这里,让我们好找!子安都急坏了。快,跟我走,我接你出去。”天求一踏进房间,就急急地说。

    “啪。”房间里的电灯亮了。

    这时,天求已走到楚楚身边。他们挨得那么近。灯光一亮,天求立刻呆了。哪里是什么楚楚,分明是他的堂妹凡姝。

    凡姝今天既不戴面纱,也不是墨镜、口罩。那张鬼魅丑陋的脸,赤裸裸地暴露在雪亮为电灯光下。

    天求虽不是初次领教凡姝的尊容.但今日一见之下仍然吓得浑身打战、双腿发抖,刚才争着独自立功的那股勇气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哼哼,”凡姝发出一声冷笑,“你倒来得真快。晚饭前我才差人给你送信,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赶到了,还带了人来!”

    天求不由得一阵发麻。他妈的,上当了。

    他抬腿就想退出门去,跟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婆娘,有什么可说的。

    但凡姝一声断喝“别走!”竟把天求镇住。只听她口气稍稍放缓,语含讥刺和杀机地说道:“我的天求哥哥,既然巴巴地来了,怎不坐下聊聊?”

    聊聊?我的天,你让我多活两天吧。天求想。

    “你不是在到处找楚楚吗?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了交易成功,我就把楚楚还给你。”

    看来我原先没有猜错.楚楚的确在沈效辕父女手中!可是凡姝的话不明不白、不阴不陌,实在叫人不好捉摸。天求心里盘算善经有答腔,却只顾用游移不定的目光扫视这房间。

    这间屋里并没有能藏八见地方,现在连浴室的门都大开着。

    天求想:且听她谈谈看也好,事已至此,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也说不定有名堂呢。就是谈不成,万一闹翻了,我一个大男人家,楼下还有几个帮手,也吃不了她什么亏!

    “坐呀,我的天求哥哥,怕什么,我又不吃人,”凡姝又阴阳怪气、半真半假地催促着说。

    坐就坐,妈的,我还怕你不成。天求故作轻松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也学着她的话说:“好吧,我洗耳恭听。我的凡姝妹妹,你想和我谈什么交易呢?”

    “要谈交易,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凡姝一扭腰肢站到了天求身边,说话口气急迫而冷峻。

    天求不觉像然在椅子上朝后挺一挺脊背,“什么问题?”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把楚楚从这儿弄出去?破坏我和辛子安的婚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原来她是要扳旧帐,哪里是要谈什么交易!

    “误会了,我的好妹妹。我怎么会破坏你的婚事?”

    天求的策略是干脆来个一推溜二五,完全不认帐,“楚楚怎么从这里出去,我也不清楚,跟我毫不相干。我也是在你们婚礼上才见到她的。”

    “哼,你骗谁了今天的事又怎么说?”

    “今晚不是你给我送了信的吗?我只是感到奇怪,过来看看罢了。”

    “够了,”沈凡姝一挥手,打断了天求的话,“你以为那天你带人来抢楚楚,蒙上个面罩,就没人能认出你吗?在教堂里,爸爸亲眼看到你和那帮打手是一起的。还有,你刚才进门时说的话,才屁大点工夫,就忘啦?”凡韩越说越气,终于点明要害道:“沈夭求,你为了谋夺财产,竟在我的婚事上下手。这个伤天害理,丧心病狂!”

    凡姝脸上那一片浅红色的伤疤,由于激动而渐渐变成了紫红色。那歪扭着的下巴不住地抖动,令人担心弄不好会忽然整个儿掉下来。

    天求被凡姝一针见血点破用心,不免有点心虚气短。他露出一副讨好的神情说:

    “凡姝,肯定是伯伯看错了。我怎么会……”

    “别再撒谎了,你的谎话我真听腻了。是好样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还算个男人吗?”凡妹气势凌厉地尖叫着,打断了沈天求的话。

    她像一头愤怒的雌兽,绕着天求的座椅踏步,一边阴恻恻地说:

    “看起来,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肯说真话的了!”

    天求警惕地注视着凡姝。

    他虽然仍坐在椅子上,但已做好准备,只要凡姝逼过来,他就先发制人,突然出手,一拳把她打翻在地,然后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凡姝果然在他对面站住了,挂着一脸狞笑。只见她漫不经心地把右手插到裤子口袋里,一道银光闪过,手中已握了一把银色的小手枪,那枪直指着天求的鼻尖,只要轻轻一勾扳机……

    沈天求聪明一世,什么都想到了,却哪里想得到凡姝会来这一手?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他两腿一软,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身子竞顺着椅子滑溜到地板上,豆大的汗珠洒了一地。

    “凡姝,有话好说……这可不行。别……别开玩笑。”沈天求结结巴巴地哀求。

    他也想到,自己应该赶快跑,高声大叫,说不定阿吴他们听到,会来救他。然而他毕竟没有舞刀弄枪的经验,没有经过降仗,这时根本站不起来,也没有喊叫的勇气。

    “开玩笑?”凡姝那只会斜睨的左眼,射出凶恶的光,暴露在嘴唇外师释两排狰狞的白齿,紧紧咬在一起:“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天求看出凡姝确实毫无开玩笑之意,浑身哆学得竞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凡姝,凡……求求你,饶了我。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听你的……”

    “哼,你害得我好苦,断送了我一生,我凭什么饶你!”凡姝的声音空洞而尖利。

    天求却好像从她的话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忙朝凡姝脚边爬去,均婚地说:

    “你不是要辛子安吗?你放我走,我保证把他送还你的身边。”

    “辛子安”凡姝喃喃地自语道。突然,爆发出一阵撕肝裂胆叫声。

    “怎么。你不相信。”

    “没有用的。就算是得了他的身。也得不了他的心!”凡姝不禁仰天长叹,“哦,天哪,为什么,为什么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爱我!”

    她的身子竟摇晃起来,脸上浮现出怅然若失的神情,那捏着枪的手也不知不觉垂到腿侧。

    天求一看,机会来了。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抬腿就朝凡姝拿枪的右手踢去。

    也就在这一刹那,凡姝手中的枪响了。

    接着又是两声枪响。

    天求血污满脸地仆倒在地板上。

    凡姝浑身哆嗦得像筛糠一般,捏着枪的手抖个不停。她惊愕失神地看着刚才还和她争论,现在却在地上缩成一堆的沈天求,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哑婆和阿吴他们听到枪声,匆匆跑上楼来。

    他们刚一出现在房门口,凡姝就猛地转过脸来,举起枪对着他们尖叫道:

    “别进屋,谁敢跨进一步,我就打死他!”

    所有的人,包括杀人不眨眼的阿吴,都被凡姝吓得脸色发白。地上着一具尸体,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魔鬼,一时间他们全愣了。

    他们不敢进屋,可又不甘心立刻退下楼去,就那么尴尬地僵站在门口。

    阿吴带来的打手,有一个想偷偷拔出刀子。阿吴用眼色制止了他。因为他认得眼前这个持枪狂降的女鬼是沈效辕的千金沈凡姝。他们的任务是抓楚楚,可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颌来。

    沈凡姝看到了站在阿曼身后的哑婆。

    她突然放声狂笑起来。直笑得那没有生命的眼睛淌出了眼泪,一边得意地叫道;

    “你这个哑婆子,这回你可救不了他。我把他杀了。他死了,哈哈。我把子安杀死了,杀死了,谁也别想得到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只剩下凄惨的呜咽。

    哑婆想走过去。但她刚移动了一步,凡姝就吼起来;

    “别过来!谁也别过来!”

    哑婆站住不动了。

    凡姝慢慢地跪倒在沈天求的尸身旁,把天求那血肉模糊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充满柔情地说:

    “子安,我的子安,我不是存心要杀死你。我没办法。到了阴间,你就不会嫌我丑了,鬼都是长得一样的。我还要做你的新娘,我们永远不分开……”

    凡姝旁若无人地絮絮说着,她似乎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憧憬之中了。

    但是,那把银色的小手枪依然紧握在她手中,没有人敢冒然接近她。

    “子安,等等我,我这就来了……”

    凡姝就像没有看到天求那惊恐地瞪大着的眼睛和那沾满血污的脸面,有多么可怖。她含情脉脉地俯下身去,把自己的嘴唇紧紧压在那死尸的唇上。

    “哦,子安,你终于不再躲开,你终于吻了我,吻了我……”凡姝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仿佛无限地幸福和陶醉。

    哑婆和阿吴他们默默地目睹着这一幕。

    阿吴他们只感到奇怪,不解和恶心。他们真想马上离开这鬼地方。

    哑婆那从来刻板僵硬的面部,却明显地浮上了痛心和不忍之色。

    呵,可怜的凡姝小姐,你这是何苦来呢!你该认命啊!

    好大一会儿了,凡姝的嘴还是没有离开天求的唇。

    但是,她的右手又渐渐举起来了,枪口竞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不好,她要开枪自杀。阿吴想。

    然而,在阿吴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她之前,凡姝的枪响了,一小股血飞溅出来。

    凡姝本来想倒向左面,以便和她心目中的辛子安并排而卧。可惜她的身子不听话,在失去控制之后偏偏倒向了右面。

    活着的四个人,一齐奔过去,围着凡姝尚然温热的身体。

    她死了,毫无疑义地死了。

    但她的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安详和恬静。她的双眼闭得紧紧的,以至使人看不出其中有一个是假的,而她那微微张开的嘴,竟使人感到她是含着笑意死去的。她满脸粉红色的伤疤正在逐渐变白,也就不显得那么难看了。

    他们看到,她的右手无力地摊开着,手掉在一边地上。而左手却仍然紧紧地握着拳,似乎怕有人会夺去中指上那枚订婚戒指。

    哑婆俯下身去,搂起了她服侍过多年的这位丑小姐的头,两颗眼泪直摘下来。

    她不会说话;即使会,此刻也不想说。可是,如果有人能够钻入她心中,将她心中的语言解释出来,那么我们必能听到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凡姝小姐,我可怜的姑娘,你知道吗?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

    冬去春来,时光静悄悄地流逝着。

    又到了草木葱笼的初夏。

    半年多来,围绕着辛子安和沈凡姝的婚事,上海滩各种小报上着实热闹了一阵。特别是沈凡妹和沈天求戏剧性的死更是使得各种传闻沸沸扬扬地满天飞,一时间,阿吴和他手下两个打手竞都成了小报记者们追踪采访的重要对象。

    自从天姿报信,辛子安求助于丁西平,丁西平请出林达海医师共商社楚楚管避之计以来,楚楚就一直按照林医师的安排住在苏州东山岛他的一个老朋友顾会卿老中医家中。

    林医师是个头脑敏捷、行动果决的人。那天他一接到丁西平的电话,便连夜赶到。一直等书于去把楚楚送到了家,他便立即将楚楚先接回自己家中。第二天一早,亲自陪同楚楚带着小古怪去了东山岛。虽然由于天求和凡姝的火井,日本人和沈效辕方面一时都顾不上再找楚楚的麻烦,但防患于未然,还是完全必要的。

    后来,林医师又通过他当记者的对友,在报上逐步公开了辛子安婚事的复杂背景,尤其是尖锐提到,某日十株式会社竟想插手其中,以逼迫辛子安去日本的阴谋企图。这样一来,社会舆论大哗,三木会社没有绝对把握,自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关于辛子安的风波终于渐渐平息下去。爱传马路新闻的上海人虽然一贯以精力充沛著称,但那一点注意力毕竟不够上海滩各色各样新鲜事的分配。所谓“辛沈婚变”,终于像被啃光的骨头,没有人再感兴趣了。

    辛子安和楚楚没有举行那种浮华虚荣的盛大婚礼。他们只请丁西平夫妇、沈天姿等几位真正亲密的朋友小小聚会了一次,又到楚楚家乡苏州去旅行了半个月。回来以后,他们,还有子玄都仍然住在自己那幢小小的两层楼房里。

    子玄本想搬出去住,好让哥哥嫂嫂住得宽敞些。但楚楚坚决不同意。她说:还是三个人住热闹。

    子安的卧室稍许装修了一下,就成了他们的新房。本来子安确实要给楚楚造一幢新的幻庐。但楚楚说什么也不肯。她要子安把那块地皮留给子玄。等子玄结婚,给他造一幢新楼。她说:这儿到处都让她回忆起他们的爱情经历,她舍不得离开这里。

    “你以后要给我生许许多多儿子和女儿,这里住不下,怎么办?”

    子安拥着新婚的妻子,搞皮笑脸地问。

    楚楚羞红了脸,娇嗔道:“别胡说!”

    子安最爱楚楚那娇羞的模样,更羞她说:“你都当了妻子了,还不好意从啊”

    楚楚嘟起嘴,挣脱子安的拥抱:“谁像你这么老面皮再说,我就真恼了。”

    “好,不说,不说……”子安望着妻子含笑的柔如秋波的眼睛和婚后显得更为丰润的红唇,禁不住紧紧地吻住了她。

    他们俩唯一担心的是,子玄和天姿的关系似乎没有什么进展。

    楚楚私下里问过天姿,天姿倒很爽快,说:我爱子玄,但我不想勉强他的感情。

    而当子安询问子玄的意思时,这位热情的美术家却苦恼地皱起眉头说:

    “我一时还分辨不清自己对天姿的感情,究竟是友谊还是爱情。也许是因为我俩的关系发展得太平稳了。没有经过考验的爱情,好比是不能远行的船,我提心万一遇到凤浪……”

    星期六下午,子安和子玄早早下班回来了。楚楚和天姿都在客厅。自从天求死后,嫂嫂秀玉带着小宝长期住在娘家,天姿就更经常地来和楚楚作伴。他们四个人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

    门铃响了。林妈去开门,很快拿了一个大信封进来递给辛子安。

    大家都看见,那信封的下款写着一个大大的“沈”字。

    辛子安拆开信一看,果然是沈效辕送来的。

    “什么事,哥哥。”子玄问。

    “你们看,他约我们四人明天上午十点去他家、”

    “他请我们去干什么?”子玄很感疑惑。

    天姿不屑地说:“反正不会有好事。”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子安身上,等着他作出决定。

    子安看了妻子一眼。医生最近诊断楚楚怀孕了,子安不想让她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

    他说:“这样吧,明天楚楚留在家里,我们三个人去。”

    “不,”楚楚坚决地说,“你们去,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你的身体……,”子安投去一瞥关怀的眼光。

    “人家不要紧的么!”楚楚不服气地说。

    第二天上午,他们四人准时到达沈效辕家。

    依然是华婶把他们迎进客厅。好久没来了,他们发现这客厅没有一点儿变化,依然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沈效辕迈着沉稳的步子进来了。

    自从辛子安和沈凡殊的婚礼失败以后,辛子安就一直没有见到过沈效辕。

    看来,沈效辕在诸事不顺的情况下衰老多了。他的头发虽然仍旧梳理得整整齐齐,但两鬓添了不少白发,本来非常光洁红润的脸上,也出现了条条皱纹,因而显得有点枯黄健悻。两个眼睛倒还有神,在厚厚的镜片后灼灼闪着,但那两只发暗的褐色眼袋却鼓囊而下垂,而且不时抖动着,显示他的内心颇不平静。

    一进门,沈效辕就像在外交应酬场合似地高声说:

    “谢谢你们接受我的邀请。各位都很忙,我不想多占用你们宝贵的时间。今天请诸位来……”

    他突然住口不说,环顾着面前这几个年轻人。末了把眼光停在辛子安身上,这才接着说:

    “辛子安先生,听说你快要有孩子了。”

    辛子安与楚楚迅速交流了一下眼光:沈效辕的情报还真准。

    沈效辕从子安夫妇的神色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又把脸转向辛子玄,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辛子玄先生将来总会和天姿结婚的吧,不过,我想告诉你们,你们两兄弟图谋沈家财产的打算是不可能实现的。”

    什么,我们想图谋他家的财产?辛子玄一听勃然大怒。刚要开口反驳,被哥哥拉了垃衣袖.那意思是:且听他把话说完。

    “不要以为沈家现在只剩沈天姿和楚楚两个后代了,”沈效辕得意地说,‘’今天我请你们来,就是要向你们宣布:你们就要有一位新的伯母或舅母了。”

    就好像事先排练过多次似的,正当沈效辕说到这里,客厅门开了。华婶搀着一个丰乳肥臀、浑身打扮得珠光宝气、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出来了。

    “这就是我的新夫人,”沈效辕不无得意地伸手把这女人介绍给李子安他们,仿佛这个女人是他的一个杰作,或是一件秘密武器,因而使了这一招他沈效辕已经胜券在握似的。

    见辛子安等四人无意起身见礼,沈效辕顾自说下去:

    “我那个病苛的老妻,上个月魂归两天去了。她虽是我的续弦妻子,但今后就是我正式的夫人,沈家的当家太太。”

    大概由于刚刚进人沈氏家门,或者慑于面前这几个成年后辈的气派,这位新的沈太大不但不敢做大,反而满脸堆笑地对他们点头招呼着。

    天姿和楚楚鄙夷地不怎么理睬她,子玄更干脆扭脸旁视,倒是辛子安觉得太冷落了人家不好——人家刚来,又没有得罪过我们,做人填房也不是什么好滋味——便似笑非笑地回了她一个礼。

    沈效辕一面冷眼观察着他们四个人的不同反应,一面伸手拍了拍已走到他身旁的新太太的屁股,说:

    “看,她还很年轻。她会帮我生出儿子的。将来,这才是我的财产继承人。”

    他向新太太投去一瞥满意甚至有点得意的眼光,新太太则回报他一个连媚淫邪的笑。

    天姿实在看不下去,呼地站起身来大声说;“沈效辕,没人对你的财产感兴趣。我们都有手有脑,有自己的职业.用不着靠祖上的遗产过活。你把我们看得跟你一样财迷心窍;你看错人了!”

    一顿抢白,把沈效辕说得脸色煞白,刚才的自得之色一扫而光。

    子安、子玄和楚楚都带着赞佩的眼光看着天姿。他们的想法跟天姿完全一致,但教于如此冲撞,而且话说得那么干脆、痛快、让人解气,却只有天姿行。

    子安也沉稳地开口了:“沈先生,如果你先前耍的种种花样,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实在为你遗憾!你完全可以安心守着你那些财产过一辈子,我们对它毫无兴趣。何苦如此费尽心机,还搭上了你女儿的一条性命!”

    他见沈效辕还在那里,便招呼子玄他们:“我们走吧。”

    沈效辕这才慌忙招呼:“哎,别走别走,我已备了便饭……”

    他们四人相跟着走出沈家客厅。

    辛子安又回头看了一眼,想起一年多以前,自己第一眼看到这幢楼时,就觉得它破旧、阴暗,令人不快。今天,这种感觉是更加强烈了。刚才呆在那憋气的客厅里,简直忘了外面已是上海一年一度最美丽的初夏季节。他从楚楚怀里抱过小古怪,一面快步走着。一面兴致勃勃地说: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我们四个人到公园去玩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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