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忒狭的一溜旧瓦,他却在月下枕了臂睡得安适,真似把这当成了山间野林,月明清风伴他好眠。
阿沁望了半晌,终于低叹一声,复又悄悄退回室内。
多年前她初遇他时,实在想不到这个性情偏颇的少年日后会护她至此的。
这日慕容谈又习惯地倚于对门屋脊上寻思:算算时日,显弟纵使给他那尼姑师父阻住了,这时也该脱身赶到了。嘿嘿,有显弟在一切好办,等一个月的赌期满了,便同显弟找他们晦气去。那破公子虽要我不找他麻烦,可没说不能找他妹夫的麻烦。他娘的,出来混江湖便要有不得善终的觉悟,想保得全身竟还敢出来混江湖!气量忒狭逼人太甚,小爷倒要看看这是唐门的哪个混账弟子!
底下突地传来杯盘破碎声,他一惊坐起,便听到妇人的骂声在巷中响起:“天气这般热,你还端热汤来,存心烫死我是不?我早知你不安好心了,就同你那死鬼爹一样,我这辈子,便是被你们两人害惨了!”
慕容谈复又抱胸坐下,皱眉,原来是那疯婆子又在撒泼。
他在阿沁身边待这些时日,早知她娘亲对她如何。心知自己下去定会捺不住性子骂人,那丫头又不喜别人对她娘亲无礼,只得按捺了不动。
屋内妇人哭了骂,骂了哭,直把什么陈年老账,芝麻绿豆的小事也翻出来骂了,静谧的巷内便只有她的骂声。偶尔有哪户人家探头出来看看,只摇头笑一声,便又缩回去了。
慕容谈坐着听她骂到:“如今你有了男人,便瞧我碍事,想弄死我与他跑了,你当我不知你那心思吗?”不由大怒,臭娘们,你不要脸,你女儿却还要呢!
终是按捺不住闪身进了屋里,恰碰见阿沁被妇人推撞上长榻,低呼一声握住臂肘。他微惊抢步上前,二话不说撩起她袖子,只见那细瘦手臂上已迅速浮起一片青紫,妇人使力不轻。
地上倒扣了个瓷钵,汤汁淋漓一片,原来午后炎热,阿沁熬了一些绿豆汤,勺出一碗在桌上,本想放凉了等妇人醒来喝,谁知妇人早醒了些,一时不察烫到,便生出事端来。
慕容谈见了这片青紫,心火上升,霍地转脸瞪住那妇人。
她却是有些怕他的,一惊之下把桌上那碗绿豆也扫了过来,绿稠稠的汤汁尽洒在护着阿沁的男子袖上,他须发皆张,上前一步怒道:“你这……”
阿沁见势不对,忙扯了他住屋外走,也不知是慕容谈是否无心抵抗,竟被她拖出了门外。
身后“咣当”一声,原来是妇人扑来关了门,把那凶神恶煞与女儿一同阻在外头。阿沁隔着门无奈叫了一声:“娘……”反被慕容谈拉住。
“叫她做什么?她都这样对你了还理她!走走走,小爷带你找别的地方住去!”
说着当真扯了她袖子转身便走,直奔出了巷口才放开她,仍是气呼呼的。
“手疼不疼?”他闷闷道。
阿沁听了心里一暖,不由浅笑,“不碍事,倒是你方才那恶样子,我还当你真会对我娘怎样呢。”
他就后悔没对那泼妇怎样!
慕容谈哼了一声,“真不疼?”
“真不疼,惯了。”
惯了?他刚消的心火又起了,突然道:“该不会那时见你脸上的淤斑,也是这般来的吧?”
阿沁看他一眼,顿了顿道:“怎么会呢,你想太多了。”
看来真是了!他勃然大怒,恨不得立马回头去“怎样”一番那疯女人,可她毕竟是阿沁的娘。
于是拉了阿沁又走,一连过了几条巷子才觉胸中怒气平了些,回头一看阿沁,早被他拉得跌跌撞撞,脸色发白。
见他停下,她匀口气,强笑道:“你该不会真要把我拐了吧?”
慕容谈看着她不语,半晌才道:“我就算这么做,你也不肯。罢了,我知你担心那女人,你回去吧,我跟着就是。”
他这么一说,阿沁倒不好走了,瞧着他黏嗒嗒的衣摆踌躇片刻,她叹气:“我娘一时半会怕不会给我开门……你衣服脏了,咱们去找点水洗洗吧。”
此处离两人重遇那日的溪流不远,她带了他去,刚过何府不久便遇到刚从溪边回来的一干仆女,其中便有小梅。阿沁停步与她说了几句话,那丫头滴溜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几圈,嬉笑着走开了。阿沁心思敏感些,不觉脸上微热,低了头快步走过。
到得溪边,她要慕容谈蹲下,掬了溪水轻轻抹去他袖上汤渍。两人距离略近,她一直垂眸不看他。
慕容谈也非迟钝,心想着这丫头方才还好好的,怎又不说话了?
倒没深思其中缘由。
阿沁拧干衣袖一角,道:“好了。”
慕容谈起身,见她仍是望着无人的溪边出神,便问:“怎了?”
她脸一红,“没,我只是想洗下头发。”
“那便洗吧,有什么好犹豫的?”
阿沁哦一声,慢慢去解那辫子,睨见他看着她,脸又是一红,咬唇道:“你……莫在这看我,那边有个亭子,你去那等吧。”
慕容谈嘿一声,心道:娘儿们事忒多!
倒也干脆地走开。
那废亭子本是城中县官新上任之时,见了这溪边景致心喜,特地挪个款修建的,城中大户只等着看他笑话。果然亭子修好不久,那县官才发现附近人家几乎日日都要用到这溪水,在捣衣声中吟诗作对未免太煞风景。附庸风雅不成,亭子倒成了浣女们闲时歇息之处。
慕容谈到了亭中,见亭柱造得气派,一人恰抱得住,其上朱漆仍新。他放着石桌不坐,偏往那雕花栏上一倚,靠了亭柱抱胸闭目。
溪边甚是凉爽,每有风吹,对岸山林便沙沙作响,直将他胸中的郁结也吹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细碎足音向着这边来,一人低声问:“你……睡着了吗?”
慕容谈懒懒掀开眼皮,突地顿住了。
那女子并不过来,与他隔段距离立着,乌黑的发湿湿贴于颊边,散在肩上,濡了裙裾。
她的发本就长,平日扎着辫子略好些,现下放了开来,更衬得整个人小小怯怯,一张脸淡白如兰。
他便似回到了初识她时,他还是个身手孱弱的少年,一回头,墙角立了个小小人儿,整个人像被长长的黑发裹住了,只露出半张不起眼的脸怯怯看她。
那时他还以为见着了幼时在夜市上看的东瀛人偶,可何时,这小人已这般大了?
他怔了半晌,突地醒悟过来,撇开眼闷声道:“好了?这便走吧。”
“再等等,待我发干了些扎起,这般走在街上……不好。”
“就你麻烦,很湿吗?”慕容谈不耐翻身来探她发丝,阿沁微惊要躲,被他一手挡在亭柱上,抬眼时那人的脸已在咫尺。
两人皆是一怔。
她的眉眼一惯垂着,现下却讶得大睁,露出黑白分明的眸子来。虽然被困在他与亭柱之间略有惊慌,却只看他要做什么,并不出声。
慕容谈被她看得冷汗涔涔,他想:小爷到底在做什么?只不过想拦住这丫头罢了,怎会……变成这般奇怪的姿势?
要移开,臂肘像不是自己的纹丝不动,目光也被那双眸子吸住了转不开。
他瞪着底下那张惊疑不定的小脸半晌,不觉微倾身,阿沁“呀”地缩肩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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