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之中却没受过如此关注。
眼前这两人,一个是从不拿正眼看他,江湖人又爱又怕的舅子,另一个是近来备受热议的少年高手,而他呢,来往的尽是些三流角色,身为门主最小的儿子,在唐门中却是被人轻视。
可眼下这两个高手都不敢拿他怎样!
他心中得意,竟有心情调侃:“舅子,你本是帮我的,怎又带了这人来?难不成……你也看上这女的了?哈哈,既然如此何必把人家害成这样?慕容谈,你也瞧见了,她这样子抢回去了也活不成,干脆把她的命给了我吧!”
百晓公子听了只微微一笑,心道:我本以为这妹夫一无是处,没想到却学了我一点挑拨人心的本事去,倒是要重新评价他一番了。
慕容谈却无他这般好心情,见阿沁紧闭双目,不言不语地任人挟着,真似失了生气的木偶般,他急怒攻心,不由喝一声:“放屁!小爷认识的那丫头,岂有这么轻易便死的!”
阿沁心微动,听他继续说:“那丫头鬼得很,我少年时遇到她,差点便要杀了,却被她口口声声‘哥哥’叫得心软。之后她见我是江湖人,怕我害她,掉几滴泪把小爷糊弄过去,我不说,心下却明白这丫头心思忒重。到得如今……如今……我终于知道她这性子是如何来的了,可依她长年谨慎自保的深重机心,岂会轻易便失了生志!”
阿沁听得难过,心下不由黯然,没想到……这人竟懂我至此……
她一直以为慕容谈把她当成涉世未深的弱女子看待来着,所以才会护着她。可既知她骗他瞒他,仍是毫不芥蒂地相待,这份心意……却更加可贵了。
他性子孤傲,若不是为激她生志,决不会当众说出这番话来。
前因后果都想通了,再不能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心绪纷乱,只眼睛仍睁不开。
突听“嗒”细细一声响,她一怔,凝神听去,却又是一声,仿佛滴水落地。原以为是身后青年紧张出汗,鼻间却嗅到淡淡甜腥。
阿沁心念微动,他受伤了吗?
便觉青年抵在她颈间的匕首也在发抖。
青年似是察出什么,挟着她的臂肘微紧,又有一滴液体落到阿沁手上,黏黏腻腻,是血无疑。
原来他在出密道之时,右臂已被百晓公子扇风所伤,好在有夜色掩护,对面两人一时看不出来。
阿沁心思飞转,脚下冷风令她得知他们正处于崖边,若猜错了后果不堪设想,但……那又如何?
她不觉自己的命值那人相救,就算错了……也省却他受青年羞辱吧。
那般自由自在的性子,本就不该受任何束缚。
她主意一定,闭着眼睛便往青年持刀的手撞去。总厌自己力气小,加之数日粒米未进,对这一撞实在也无把握,只望……只望能解脱了那人。
耳边听得青年痛叫一声,颈间微凉,却已到了另一人的怀中。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青年的惨叫却长响在夜空中,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抱着她的人却头也不回地直奔下山,他抱得那么紧,似乎怀中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阿沁有些难受,但认出这人的气息,所以心很安。
他奔得极快,风声呼呼地在耳边过去了,未多久便叫:“显弟,快出来!”
“这便来了!”慕容显忙从林间小屋迎出来。
“你快瞧瞧她怎样了!”
他一扫兄长怀中女子脸色,心已略定。小心接过那女子,进屋前顿了下,“你不进来吗?”
“我……我在这等着,你快看!”
慕容显微讶,瞧见兄长虽瞪眼,握成拳的手却竟似在抖着。
怎么可能?他这无所畏惧的兄长,竟会怕看一个姑娘不算太惨的惨状?
他将阿沁抱进屋小心置于床上,安慰她:“姑娘莫怕,我好歹与师父学了些医术,保姑娘没什么闪失就是。”
若非如此,大哥也不会拖了他来,说是信不过百晓公子,非要他先占了唐门设在林中的看守小屋,救了人便往这送。
他洗净手去探阿沁那双眼睛,屋角两个被捆成棕子的唐门弟子呜呜地叫,他头也不回地随口安慰:“两位莫吵,不会拖太久便是。”也不想想人家口眼耳中皆塞了布,能不能听到。
慕容谈在屋外等得心急如焚,似过了数百年才见弟弟出来,忙问:“怎样?”
“身体有些虚,眼睛倒无大碍,将眼里混了药粉的水冲洗干净已恢复些许视力,日后再慢慢治好。”慕容显神情有些异样,“只是……”
话未出口便见兄长急风般进了屋内,他呆了半晌,慢慢道:“只是缺了的东西,便是我师父也治不回啊……”
阿沁正拥被坐在床上喝温温的药糊,见一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不由微惊,待看清来者是谁,她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放下,浅浅问道:“怎么了?”
慕容谈还真怕看到一个冰冷冷木偶似的人儿,见她这般正常,反倒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瞧她虽然仍是衣发狼籍,一双眼略有红肿,视线却是在他身上的,脸色似乎也好了许多。
他心略安,勾张凳子在床边坐下,睨见阿沁领间露出的白布,又是一惊,“你被那匕首伤到了?”
“只略划了一下,不碍事的……那人,你将他怎样了?”
“踢到崖下了,下头是条河,只望能淹死他!”
阿沁没做声,单手端着碗有些吃力,遂放到床头桌上。
慕容谈见状问:“这是什么?”
“你弟弟熬的药糊,说是能很快回些力气。”
“那好呀,怎不吃?”
阿沁看他一眼,右手仍是藏在袖间,伸了左臂有些笨拙地使那勺子。
慕容谈心觉异样,突道:“你手怎了?”动作极快地抓住阿沁欲往后躲的右腕,白布间露出三只细指,掌侧那端,却是空了。
他顿住,瞪着原本是尾指与无名指的部位半晌,猛地放手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
“回唐门捞那小子。”他头也不回,只觉血在脑中突跳。后悔了,竟就这么走了,若那小子命大没淹死,他定要让他死成,若只找到尸体……他便鞭尸!
身后突地传来钝响,慕容谈回头见阿沁跌下床,心都停了,忙抢回扶她。
“摔哪了?”他要将她抱起来,阿沁却突然伸出手勾住了他后颈。
慕容谈停住,见她垂发倚于地上,神情看不清,额面却来抵住他肩。
那挂在颈间的冰凉手腕虽是虚软无力的,他却觉挣不开。
“怎……怎了?”
过了半晌,才听到她低声道:“别去……”
“别去……莫再像我爹那样……”她说着,便有冰凉的液体渗到他衣下。
她就这样勾住他颈,埋在他肩上静静地哭。
幼时她在山洞遇险,今夜受人挟持,慕容谈皆未见她哭,唯一一次见她眼红,也是作假,所以他没想到她哭起来竟也是这般静悄悄不做声,可由他衣上透来的凉意,却直渗到人心底。
“好……”只发一个字,便发现自己声音也哑了,他忙清了嗓子道,“好,我不去就是,你、你……”本想叫她莫哭,转念又觉哭出来还好些,至少是正常的反应。
他还有显弟,她却只剩孤零零一人了,哭出来,总比不言不语像具人偶般任人挟着好些……
阿沁闷声哭了一阵,情绪渐渐回复,移开身子胡乱擦干泪痕。
慕容谈将她扶回床上,相对无语半晌,才道:“今夜且在这歇一晚吧,明日便带你到安全一些的地方去,有什么事尽管说了,我与显弟自替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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