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观云坐在他专属的圈椅,优哉地轻摇折扇,另外三个人却是面色如土,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坐在上首的大老爷。
侯万金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开口就吼道:「都一个月了,你们说程喜儿会倒下,然后你们就能接下油坊,让我侯家拓展卖油的生意,赚上大钱,可如今程喜儿还好好活着,你们还要我等多久?!」
程顺赶忙咧出无奈的笑脸,「侯老爷,我倒是没想到,我那侄女年轻,身体好,就算没有掌柜,竟然一个人也撑得下来。」
程大山感叹道:「就是说嘛,老爷赶鬼那天,完全是天助我也,天时、地利、人和恰到好处,一夜之间就让喜儿赶走江照影,然后又下了一场大雷雨,姓江的就好像被水冲走似的找不回来了,可那小妮子却一点也不难过,还是每天勤快干活啊。」
程大川也摇头叹道:「是我们太高估江照影的掌柜份量了,现在喜儿不也教阿推和樟树记帐?」
侯万金气呼呼地道:「难道我又要等你们兄弟去拐新掌柜赌钱,再让程喜儿赶一次?!又叫我苦苦等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倒下?!」
侯观云啪地一声收起折扇,插嘴道:「爹,不要做坏事啦,不然会遭报应,像江家一样树倒猢照散。」
「混帐!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侯万金气得脸孔扭曲。「你想继承家业,就得学学为父的商场谋略之道!」
「那也不要用这种伤人又伤心的卑劣手段嘛!」侯观云嬉皮笑脸地道:「爹,反正等我追到喜儿姑娘,油坊就是咱侯家的了。」
「你每天去油坊耍宝、闹笑话,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侯万金干脆教训起儿子,「只要是正经姑娘,全当你是疯子!再过一千年,程喜儿也不会嫁给你!就算她想嫁你,凭她那什么入赘的条件,我也不许!」
「可当初是爹要我以美男计诱惑喜儿姑娘的呀。」
「笨蛋!甜言蜜语拐不成,你不会霸王硬上弓?」
「吓!我不敢!」侯观云惊恐地摇头又摇手。「我可不想象爹一样,抱住丫鬟都还没亲到嘴儿,就差点让娘剪了命根子。」
「孽子!」侯万金气得脸孔发紫,顺手抓起茶碗就要丢出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后我不许你再插手程实油坊的事!」
「侯老爷,请息怒。」程顺赶忙跑上前,抢住茶碗,放回桌上,哈腰鞠躬地道:「请您不要怪侯公子,要怪就怪我那侄女心性愚鲁,不懂得侯公子的深情;也怪我们父子办事不力,没办法说服喜儿交出油坊。」
「是啊,侯老爷别生气了。」程大山和程大川也跟着打哈哈。
侯万金余怒未消地一掌拍下桌面,让茶碗也跟着咚地一跳。
「凡有赚钱的生意,都要算我侯家一份,你们快给我想办法!」
「是的,侯老爷。」程顺顺着他的心思道:「先别说我们父子不愿祖传的油坊落入外姓人手里,侯老爷您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明白油坊生意的好处,所以这油坊我们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程喜儿不肯跟侯家合作,你也拿她没辙!」
「那么……」程顺眼珠子一转,「只有将她赶出油坊了。」
「怎么赶?」侯万金面露喜色,侯观云却是忽地站了起来。
「嘿嘿嘿,别忘了,我死去的哥哥还有一个亲生儿子。」程顺笑得像戏台上的白脸奸臣。「他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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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耀祖回来了。
宜城为之轰动,百姓争相传述他的故事,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其受瞩目的程度比江照影回来了又离开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实油坊第三代主人程顶生有二子,老大程耀宗老实刻苦;老二程耀祖却是吃喝嫖赌,难以管教。三十年前,血气方刚的程耀祖与人一言不合,殴伤对方,被下入狱里,程顶为了亲生儿子的活路,想尽办法打点贿赂,将他保了出来,谁知他一出狱就去找「仇家」,又将人揍个半死,在偷走油坊银两时被父亲发现,还出拳打伤父亲,连夜远走高飞。
程顶又是震怒、又是伤心,却仍得为这个不肖子担下责任,花了巨额银两摆平官府和伤患之后,程顶夫妻心灰意冷,将程耀祖的名字从族谱涂掉;从此,没人敢在他们面前提起程家老二。
岁月流转,当初被揍到剩下半条命的混混早已不知去向,接着老大耀宗过世,喜儿到来,精纯如黄金般的麻油依然一滴滴流入榨桶,不因人间的悲欢离合而有改变。
怎知三十年后,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的程耀祖竟然回来了!而且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一张状子递到了县衙,要求拿回属于他程家的油坊。
有关耀祖二哥的事,喜儿在父母过世后,已经听曾掌柜提过了,那时候曾伯伯告诉她,耀祖大概死了,就算没死,也没脸回来……
今天油坊的生意有些冷清,大家都跑去县衙听判,喜儿静静地坐在掌柜桌前,听几个被搀扶过来的家族长辈聊天。
「呜,他是耀祖没错啊!」八十五岁的叔公老泪纵横地道:「天可怜见,三十年了,阿顶的亲生血脉终于回来了。」
「五十岁了,耀祖没以前俊秀了。」九十岁老眼昏花的舅公也叹道:「可人怎能不老啊,阿顺小时候也圆滚滚的,可爱极了,怎知老了就变得像唱曹操、杨国忠似的,丑了!」
「昨儿县衙找我问话。」最年轻的七十八岁堂伯费力地转着脖子,「虽说阿顶过世前找我们作见证,将油坊传给了喜儿,可我想想还是不对,喜儿根本不是程家人,如今耀祖回来,说什么也当还给耀祖啊。」
「小姐,你听!」小梨来到喜儿身后,早就气坏一张俏脸。「他们当初痛哭流涕答应过老爷的,如今老得忘性了。」
「小梨,没事的。」喜儿微笑拍拍小梨的手,拉她坐下下来。「二哥回来,我很高兴,爹娘在天之灵也一定很安慰。」
「可他不回家认祖归宗,却跑去告宫,摆明是要夺走油坊啊!」
「再怎么样,他总是爹的儿子,也是我的二哥。」
喜儿抑下不安的心情,捏紧手心里的巾子,尽量不去胡思乱想。
无论有天大的难处,她都得一个人去面对、去承担,那是江照影离去之后,她所学到的最大功课。
很难,也很辛苦,但她不再哭泣,而是将这条珍藏的巾子带在身边,每当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会拿出来看着、抚着,好像又看到阿照对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有我在,请小姐放心。
她将巾子贴在心口上,轻轻地闭上眼睛,脸上也逸出柔美的笑靥。
「小姐!小姐!」跑去听判的油坊伙计跑了回来,还在气喘吁吁,便已气愤得破口大骂,「县太爷一定收了钱,竟将油坊判给二少爷!」
喜儿睁眼,心口陡地一个剧跳,立刻回到现实。
「啊!二爷带着二少爷往这边过来了。」又有人喊道。
不到半刻钟,门口便黑压压地来了一群人,有程家众亲族、有关心油坊的客户和邻居,更有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
喜儿保持镇定,第一次见到了身材像个大油桶似的程耀祖。
「二哥,你回来了。」她主动迎向前。
「谁是你二哥?」程耀祖上下看她一眼,嘴角一拧,轻蔑地道:「长得完全不像程家的子孙嘛,爹怎么搞的,竟将油坊给了你!」
「你也不像老爷啊。」小梨气不过,回嘴道:「老爷高高瘦瘦,仙风道骨,你又矮又胖,像头肥猪——」
「小梨!」喜儿忙握住她的手,以眼神示意不让她说下去。
「你又是谁?竟敢跟你二少爷这样说话!」
「耀祖,你瞧见了。」程顺不胜欷歔地道:「她就是你妹妹的丫头,怎样的丫头就有怎样的主子,你现在知道叔叔的处境了吧。」
「叔叔,你们当真让她欺负了?」程耀祖转向喜儿,愤慨地道:「果然我告官是对的,否则连我这个亲生儿子也回不了家啊!」
「二哥,不管你告不告官,油坊都是你的。」喜儿心平气和地道:「你刚回来,有关油坊的事,我再跟二哥……」
「你可以走了。」
「什么意思?」围观群众一阵哗然,油坊伙计们更是惊怒交集。
程大山凉凉地道:「二哥的意思是,喜儿妹妹,油坊留不住你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程大川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道:「爹和二哥很好心的,他们会给你十两银子盘缠,你可以带走你的细软,但不准拿走油坊的任何钱财。」
「可恶!」阿推冲了出来,扯了程耀祖就想揍人。
「阿推,不要!」喜儿惊慌地抓住阿推的手臂。
其他伙计也立刻扯住阿推,程家亲戚则拉回程耀祖,双方人马齐齐瞪住对方,剑拔弩张,山雨欲来风满楼。
「反了!反了!」程耀祖不满地拍了拍两手袖子,「我以前在的时候,伙计都得低头听话,哪敢对主子动粗?」
「你们欺负小姐,我第一个就反!」阿推又是大吼,挣扎着向前。
「叔叔,将他辞了吧。」程耀祖冷冷地道。
「二哥,不要!」喜儿一惊,立刻就道:「阿推还要养家活口,求你不要辞退他,我走就是了。」
「小姐!」所有伙计惊叫出声。
「是啊,耀祖你先别生气。」程顺这回倒跟喜儿意见一致。「这些都是老经验的伙计,油坊还得靠他们撑着呢。」
「叔叔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程耀祖头拾得高高的,摆出威严倨傲的神色道:「所有伙计听着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主子,以前你们拿多少工钱,我再加一成给你们,大家可得好好给我干活儿,只要油坊赚钱,我程耀祖绝对不亏待各位。」
「我们不要钱,不能赶走小姐!」伙计们高声怒吼。
「有钱还不要?!」程耀祖脸色十分难看。
「我们不要!小姐走,我们也走!留一座空油坊给你好了!」
看到平日一起努力干活的伙计们为了护卫她,不惜脸红脖子粗,扛上未来的主子,喜儿捏住掌心里的巾子,心在颤抖。
打从二哥告官开始,她就有心理准备,她可以将油坊双手奉还给二哥,不求其它,只求陪同二哥一起守住爹娘留下来的油坊。
油坊对她而言,不是产业,也不是金钱,而是身为程家女儿的「家」;但伙计们不一样,他们必需仰赖油坊挣钱,背后是一百多口人的身家性命,她绝不愿因她一人而毁了他们的生计。
「大家听我说。」她心怀感激,眨了眨泪湿的眼睫,露出笑容,仍像平日柔声细语地道:「你们有妻儿、有父母,还有的要攒钱娶媳妇儿、盖新房子,油坊的活儿是粗重辛苦些,可只要认真做,就有一份稳当的收入,大家留下来,听二爷和二少爷的话……」
「小姐,没有你,油坊做不下去啊!」栗子进出眼泪。
「我平常怎么教你们的,照做就是了。」
「小姐,你去哪里呀?」又有人哭了。
去哪里?喜儿无语,吞下酸涩的眼泪,想到了被她赶走的江照影。
天地茫茫,山高水长,总有个去处吧。
「小姐,我跟你走!」小梨紧紧抓住她的手,哭得很大声。「小姐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我才不给坏人烧饭!」
「吵死了!」程耀祖不耐烦地道:「再过半个时辰,官府就会来监看点交,快去将房地契、帐册、现银,还有你的包袱准备好。」
程大山和程大川自告奋勇地道:「二哥,我们会在旁边留意她,免得她偷渡东西出去。」
叔叔和二哥绝情若此,喜儿对这份亲情已然彻底绝望。
「二哥,我这就走,最后拜托你,刚才伙计兄弟一时冲动,你大人大量,求你不要和他们计较。」
「知道了。」
「二哥,这是爹留下来的油坊,请你一定要守住,族谱放在……」
程耀祖根本不看她,早已经让程顺领着,开始「参观」油坊。
喜儿忍气吞声,绞紧掌心的巾子,转身就往后面的大厅奔去。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泪跟爹娘的牌位磕头拜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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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树秋声,山山寒色。
城北的一间小屋冒出热腾腾的白烟,令不少人闻香而来。
「哇,好吃!」侯观云站在当街的灶前,大口吃下肉包子,口齿不清地道:「喜儿姑娘,你的功夫真行,瞧这面皮儿香,肉馅饱满多汁……啊呜!我吃到自己的舌头了。」
喜儿抿唇微笑,秀净的脸蛋明媚亮丽,一双巧手正将一团生肉馅填进面团里,再轻重有致地捏出一个打折的包子。
「这是娘教我的,油坊的伙计也很喜欢吃。还有,侯公子别净夸我,这大半的包子是小梨做的,侯公子也该夸她才是。」
「呵,小梨姑娘辛苦了。」侯观云笑咪咪地道。
小梨却是忙碌得很,一下子烧水搬蒸笼、一下子转头捍面皮,还得帮忙小姐招呼其他客人,她才没空理会这个天天来这里闲扯淡、妨碍她工作的无聊富贵公子。
更何况——哼,气死她了,要不是侯家帮忙,小姐哪会被赶出门!
喜儿见到小梨的态度,又望向神情尴尬的侯观云,淡淡地笑道:「侯公子,侯家已经如愿和油坊合作,你不必再在我身上用心了。」
「喜儿姑娘,你误会了!」侯观云急得额头冒汗,神情急切地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喜儿心念一动,不觉微微红了脸,低下头,注视手里捏好的包子。
侯观云见她不说话,心里着急,忙解释道:「有关油坊的事,我爹现在完全不让我插手……唉,也不知道程耀祖是打哪儿蹦出来的,我叫他们不要这么狠心,也劝我爹别只顾着赚钱,可是……」
「侯公子,我都明白,我没有怪你。」
「喜儿姑娘,你别在外面吃苦了。」侯观云见她主仆住在这间小屋,每日辛苦卖包子维生,不觉满心愧咎,脱口而出道:「你嫁给我,我发誓让你过好日子,再想办法将油坊还给你!」
喜儿的脸蛋更红了,但她只是摇摇头,又拿起面团捏着。
同样的话,以前她不知听他讲过几百遍,那时当他花言巧语,别有用心,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是天天跑来见她,更是动不动就想掏银子帮她,那份执着的关注令她不动心都难。
她的动心是感动,真正将这位单纯傻气的公子当作了朋友。
「侯公子,你这只是觉得对不起我,想要弥补我罢了。」她一定得点明他,不能让他陷下去。
「不是这样的。」侯观云一时辞穷,只能望着那张明明因他求婚而脸红的粉靥,「我是真的喜欢……」
「让让!」小梨提着水桶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推开贵客。「我们小姐另外有喜欢的人啦,你就别费心了。」
「啊!」侯观云脑海立刻闪过一个令喜儿流泪的男子。
喜儿也是一愣,她喜欢谁?她明明什么都没跟小梨说呀!
嗳!她又好笑地摇头,何必说?不早就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因为他的离开,她明白了他在她心中无与伦比的份量……也许,这只是她自作多情,但她会妥切收藏好这份未曾萌芽的情意,永远放在心底。
「认输了。」看到喜儿恍惚失神,轻绽难得一见的羞涩甜美笑容,侯观云胸口一紧,自知不敌,哀怨不已,却又不得不担心地道:「如果江四哥不回来,难道喜儿姑娘就等了下去?」
「少爷会回来的!」旁边冒出了坚定的声音。
「长寿,你也来了。」呵呵,大家都是常客,天天碰头的。
长寿赶在喜儿招呼他之前,主动去掀蒸笼,将一个个包子丢进了他带来的大碗里。「小姐做的包子实在太好吃了,肉馅儿多,扎实有料,我老婆吃了奶水更多,将小女娃奶得更加白白胖胖呢。」
「长寿哥,当真?」喜儿听了十分开心。「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些日子忙着,没空过去看长寿嫂和娃娃。」
「哎呀,不劳小姐,我明天就叫她抱孩子过来给你瞧瞧。」
「喂,长寿,别拿那么多,这是我要的!」侯观云见长寿拿个不停,忙去抢蒸笼盖子,硬是要盖起来不让他拿。
「二位,谢谢你们对喜儿的好意。」喜儿伸手去拿蒸笼盖子,四只打架的手立刻缩了回去。「我说过了,你们一人最多只能买十个,否则后头的客人就没得吃了。」
小梨也好笑地道:「每餐吃包子,胀死你们了。」
长寿神色认真,忠心耿耿地道:「你是少爷的小姐,也就是我的小姐,我保证少爷他一定会回来,在他回来之前,就让我服侍小姐。」
「等等,你怎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侯观云非得弄清敌我情势不可。
店门外停下一顶软轿,随行的丫鬟掀开轿帘,扶下一位贵妇。
长寿没有留意外头动静,仍振振有辞地道:「少爷他很重感情的,虽然好像有点误会,可小姐对他这么好,他一定会回来看小姐的。」
「重感情?」走进来的贵妇听了,不觉喃喃复述。
「少……少……少……」长寿吃惊地转头,瞠目结舌,就是喊不出少奶奶,但总算脑筋一转,终于恭谨地鞠躬喊道:「薛夫人。」
「长寿,好久不见了。」卢琬玉恢复雍容的神色,礼貌微笑,随即又着急担忧地道:「喜儿,我家薛爷问过知府、知县了,可叹官商勾结,利益相护,说什么判案已定,其它的就是程家的家务事,再也管不着了——唉,喜儿,我很抱歉,薛爷他是丁忧在家的京官,无权无势,平日又不懂得应酬往来,与地方不熟,完全使不上力……」
「琬玉姐姐,哪里的话!」面对大家的关心奔走,喜儿心存感激,眼眶微湿,微笑道:「案子都定了,薛大人为我一个小女子去碰软钉子,我才说不过去,真的很谢谢薛大人和琬玉姐姐。」
卢琬玉还是无奈地道:「你二哥和叔叔实在太过分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也不指望二哥让我回家了。」
「呃……我先走了。」侯观云一听到「官商勾结」,浑身是刺,无地自容,忙掏了铜板,伸手到蒸笼里夺下两个包子,转身就走。
「侯公子,有件事一定得提醒你。」喜儿唤住他,谨慎而忧心地道:「一直以来,我不愿扩大油坊产量,实在是目前供给芝麻、菜仔的农家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这才能榨出属于程实油坊的好油:我叔叔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心想增加产量赚钱,可这一来势必要使用较差的原料……我想,侯家既然一起合作买卖,无非想从百年信誉的程实油坊这块招牌图利,或许在这方面你能留意些。」
侯观云仔细聆听,若有所思,最后点头道:「我懂了。」
长寿不好意思再待在前女主人身边,忙抄下第十颗包子,将准备好的银钱递给喜儿,「那……薛夫人,小姐,我也走了,明天再来。」
喜儿送到门外,侯观云骑马离去,长寿将大碗抱在怀里快步跑回家。
「他们都是好人。」喜儿带着笑容回到屋内,「琬玉姐姐,也谢谢你来看我,你是官夫人,我这个地方又小又乱……」
「喜儿,你很善良。」卢琬玉也不管喜儿满手的面粉,爱怜地握住她的手掌。「侯家和你叔叔二哥都不顾你了,你还帮他们设想?」
「我是为程实油坊设想,麻油好不好,客人吃了就知道。」
「你的担子太重了。」望着那双清亮灵动的大眼,卢琬玉又是怜叹一声,「喜儿,听姐姐的话,你和小梨一起到薛府住下,再过半年,等薛爷了忧期满,我们回京城去,你也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我不离开这里,我的家在这里。」
「喜儿……」卢琬玉明白她柔顺的外表下,有着不容忽视的执拗。
「啊,弄脏琬玉姐姐的手了,我帮你擦擦。小梨,倒茶了吗?」
喜儿掏出巾子为琬玉擦手,借机移转话题。
小梨总是笑她作人成功。自她被迫离开油坊,众多乡亲为她抱不平,纷纷伸出援手,只要她点头,不愁没有吃住的地方,甚至有多桩良缘在等着她。然而,她婉拒了所有的好意,拿出自己的银子,带着小梨在这儿租间小屋,开了一间包子铺,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倒也恬淡平静,乡亲们来来去去,总不忘过来说句话,问候一声,顺便买几个包子,她皆感恩在心。
「你这巾子……」卢琬玉笑着将巾子拿过来,打算自己擦拭,却瞧着眼熟,翻看了一下,惊道:「是他的?」
「啊!」喜儿脸一红,这巾子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江」字,她平常故意往里面折,绝不让人看见的。「这是我小时候捡到的。」
卢琬玉将巾子还给了她,望见她脸上飞起的红云,了然于心。
「以前在江家,这样的巾子有几千条,他们很奢侈,擦脏了也不洗,随便就扔了,我总是看不过去,也曾为这样的事跟他吵架。」
小梨送上一条干净的湿巾子和一杯茶,卢琬玉一边轻拭手掌,一边悠悠地道:「我不过和他成亲两年,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虽说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却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人,或许,我认识的江照影和你认识的江照影是不同的两个人。」
终究提到了他的名字,喜儿不觉黯然,捏住了手中的巾子。
「还是没有他的下落?」卢琬玉问道。
「没有。」
他走得好快,一下子就不见人影。蕴酿已久的大雷雨更是中断了寻人的行动,冲刷掉他所有的脚印和去向,从此再无音讯。
「不管他了。」喜儿用力摇头,努力绽开笑容,走过去看了一下炉灶的火候。「琬玉姐姐,上一笼包子让长寿拿光了,你可得再等一刻钟,包子才会蒸好喔。」
卢琬玉捕捉到喜儿一闪而逝的忧伤神情,不禁在心里轻叹一声。
她和江照影之间的爱恨纠结,早已恍如前世,消逝于无形;如今,她着实为一往情深的喜儿担心。
他会回来吗?卢琬玉不像长寿那么有把握,她只能求老天保佑,不要再让喜儿苦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