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我打电话给张凯文,告诉他我想辞掉基金会的工作。
“为什么?”他在电话那头惊讶地问,“你不是教得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要辞职?”
“我最近很忙。”我含糊地回答,“有人急著要我的画。”
“这下可伤脑筋了。”他担忧地说,“你走了,那些孩子怎么办?他们都很喜欢你,你这样说走就走,未免有点交代不过去吧!”
“我也是不得已。”我无可奈何地说。“过几天,我会找个时间过去,亲自向他们道歉。至于老师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找妥了接替的人选。”
“你找了谁来接替?”
“最近才认识的,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有著满怀的热忱,正适合从事这类的社会工作,我一跟他提起,他立刻就答应了。”
“真的?”张凯文的忧虑顿时一扫而空,“有这样的年轻人愿意如人我们的工作,那当然再好不过了。”他欣喜地说。
“我已经把大略的情况向他说明,明天他会主动和你们联络。”
“那就好。”张凯文忽然想起来问:“唐秘书知不知道你要辞职的事?”
“她——”我想起唐菱伫立在灯下的身影,以及她苍白的脸孔,“她知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沮丧。
“喂,你怎么啦?”张凯文怀疑地问:“我看你好像不太对劲,最近老是无精打彩的样子,你真的是要忙绘画的事吗?”
“当然是真的。”我心虚地说,“骗你做什么!”
“该不会是有什么心事,所以想一个人躲起来清静清静吧?”
张凯文不愧是我多年的好友,就像是我肚子裹的蛔虫一样地了解我。
“你胡扯什么!”我哈哈干笑了两声,“我哪会有什么心事,忙都忙死了,哪里还有空清静!你少瞎疑猜了。”
“没事就好。”他说,“改天过去看你。”
“你别来!”我连忙阻止,“你知道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人家打扰,有空再和你联络。”
我放下电话,走进画室,面对空白的画纸,愣愣地发起呆来。
唐菱的影像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但是要将她重现于画纸上,为什么竟会如此地困难?墙角里,堆满了我丢弃的画纸,每一张都是瑕疵品,每一笔都无法令我满意。
我小心翼翼地构图、落笔,但是我的手似乎变得不听使唤,怎么也无法达到我所要求的境地。我深怕不能完美地捕捉她的神韵,唯恐一不小心就糟蹒了她的美丽。
我究竟该怎么画,才能画出我心目中的唐菱呢?
我咬著下唇,苦苦地思索,良久良久,我重新拿起画笔,在白纸上画下第一笔……六天后,唐菱的画像已接近完成阶段。
这几天来,我将自己关在画室里,不知晨昏,不管外面的天气,专心地、不眠不休地画著、画著,投注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和心力,撕毁了无数张画纸,终于画出了我心目中的唐菱。
我后退几步,审视著自己的杰作。
画面上,唐菱身著一袭淡绿色的长纱,披散著一头乌黑的秀发,漫步于枫香林立、晨雾弥漫的小径上,衣衫飘飘,发丝飞扬,正回眸凝望著某个遥远的、不知名的方向。她的神情是若有所思的,似有所期待,又有些迷惆。她的眼睛,如黝黑的夜空,如深遽的乌潭,蕴含了千言万语,深藏著幽怨与哀伤;而她的嘴唇,却紧紧地抿著,带著股不悔的决心与坚毅。
这就是唐菱,一个以理智包裹著澎湃热情、一个经过无情的岁月历练和洗礼的女人,巨大的悲痛沉淀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丝淡淡的、蒙胧的哀愁了。
我出神地望著她,喃喃地自语,“唐菱,你真美!”
电话铃声乍然响起,划破了一室的宁静,惊醒我的沉思。
是谁打来的电话?一定又是张凯支那家伙!
我放下画笔,走到客厅去接电话。
“喂!”我拿起话筒。
“喂,赵大哥!”一个充满喜悦的声音,“是我,我回来了。”
“小倩!”我惊讶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回到家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
“为什么提早回来了?”我问,“玩得开心吗?”
“不怎么开心。”她黯然地说:“才去了没几天,爸爸的腿就开始痛起来了,起先吃了他带去的止痛药,还可以忍耐,可是后来实在痛得太厉害,连止痛药都没有用了,所以我们只好提前回来。”
“这么严重!”我的心中暮然掠过一片阴影,“去看医生了没?”
“唐菱今天早上要带爸去看医生,他坚持不肯,两人现在还在为这件事争论不休呢!”
“你也应该去劝劝他。”我说,“你父亲年纪大了,应该特别注意身体,有任何异样,还是去看医生比较好。”
“我也极力劝他去看医生,他就是不肯。”小倩无奈地说,“你别看我爸平常脾气温和,凡事好说话,他要是一固执起来,就没人拗得过他。”
“或者,你们请个医生到家里去看看?”我提出意见。
“嗯,这主意倒不错。”小倩颇为赞同,“等等我去和我爸说说看。赵大哥,我好想见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现在过去找你好不好?”
“这……”我犹豫著,“我现在很忙,正在赶一幅画。”
“唷,既然你忙,我就不去打扰你了。”她失望地说。“那……明天好不好?明天你有课,等你上完课,我去找你。”
“明天我会去基金会一趟,但是我不上课。”我坦白地说,“我已经辞掉绘画老师的职务了。”
“为什么?”她讶异地问,“你不喜欢这个工作?”
“不,我喜欢。”我说,“但是我最近很忙,没有办法兼顾这个工作,所以必须把它辞去。我已经找了个很好的老师代替,相信孩子们一样会很喜欢他的。”
“原来如此。”她忽然有个疑问,“既然你已经不上课了,明天你远去基金会做什么呢?”
“我……”我沉吟了两秒钟,说:“我要去向孩子们道别。”
“你几点钟会去?”
“不一定。”我想著画室的那幅未完成的画像,“我现在还不能肯定。”
“不能肯定也没关系,反正我会去找你就是了。”
我放下电话之后,便回到画室,继续我的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过去,我完全忘了饥饿,也不觉疲累,全神贯注地画著,一笔一画地画著,让唐菱的画像,达到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境地。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下来,我扭亮画室的灯,继续挥洒著彩笔。
漫漫长夜,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当天色微明的时候,唐菱的画像已经被仔细地裱在一个金属制的画框里,展现出它最完美的风貌。
我点燃一根烟,站得远远地,凝规著墙上的画像。唐菱默默地回望著我,若有所思,似有所待。她在等待什么呢?为了道义,她早已将自己埋葬在一个没有春天的幽谷里,拒绝爱情的滋润。这个像百合花一样的女人,她的青春年华正在逐渐凋谢,而她的心正在枯萎。有一天,等地到了我这个年纪,或许她的心早已死去。
我这个年纪?我有多大了?三十三岁!眼看著就要满三十四岁,青春逝尽,年华已老,除了一室的画具和满腔的孤寂,什么也不曾拥有。
他们总说,男人到了这年纪,正值壮年,正是人生的巅峰,为什么只有我,竟觉得如此疲累?难道我和一般的男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的,我想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想得大多了。思想使我疲惫,我该麻痹我的脑袋,停止所有的思想。而且前,停止思想最好的方法就是——大睡一觉。我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为了唐菱的画像,我的神经始终处于紧张亢奋的状态下,现在画像一完成,紧绷的神经暮然松懈下来,疲倦的感觉顿时排山倒海向我袭涌而来。
我捻熄了香烟,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躺倒在身旁的折叠床上,几乎是一闭上眼睛就立刻睡去。
这一觉,睡了将近七个钟头,当我醒来,已是午后一点钟左右。
我起床,造人浴室,冲澡、刷牙、洗脸、刮胡子,把自己弄了个干干净净,一扫运日来的邋遢脏污。按著我穿上蓝色衬衫和牛仔裤,带著唐菱的画像,坐进车子里。
深秋的阳光,亮晃晃地满街泼洒,丝毫不减它的威力。安全岛上的菩提树,油亮的叶片在风中不住地翻飞闪烁,每一片都反射著耀眼的阳光。
这样热的天气,倒像是夏天一般。
我把窗户开大一些,让风快速地流窜进来。
今天的向阳基金会,似乎显得特别安静,办公室里只有两、三个人。我才一进门,便遇见正要外出的张凯文。
“嗨,老兄!”他一掌拍在我的肩头上,“你总算出现了!”他打量著我,“怎么,忙了几天,好像瘦了不少?”
“是吗?”我摸了摸下颔,笑著说:“我倒不觉得。”
“这是什么东西?”他望著我手上的画。“你打算送给我们的纪念品吗?”
“不是,这是罗先生托我画的一幅画。”我转移了话题,“看你匆匆忙忙的,要去哪里?”
“有几个学生组成了棒球队,今天下午要和另一个学校举行友谊赛,邀请我们去为他们加油。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他顺口问。
“不了,我还有事。”
他指了指美术教室的方向说:“你介绍来的那位新老师,还真是不错,既年轻又热忱,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可是他们还是很很想念你,一天到晚问我,你什么时候会来。等会儿你还是士和他们说几句话吧!”
“我会的。”我对他挥挥手,“你快去吧!拜拜!”
张凯文急急地走了,我拿著画,缓缓地走向唐菱的办公室。
虽然已在心中想像过千万遍,但是真正临到了这一刻,我仍然止不住心头的激动。所有的挣扎和交战,在今天要完全地止息。我带著画,来见唐菱最后一面。过了今天,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所有的震撼和感动,所有的爱恋与情意,都将化为无尽的思念,成为心底最鲜明的记忆。
我站在门外,忍住激动的心情,举手敲门。
“请进。”一样优美的声音,一样牵动我的心弦。
不一样的是,她明显地消瘦了,神情显得极为悒郁忧伤。她站在窗前,一袭黑色洋装,使得她原本瘦高的身材,显得分外修长,而白哲的脸庞,则更显苍白。
当她的视线与我的交接,黯淡的眼神立即为之一亮,焕发出喜悦的神采。“振刚!”
我反手带上门,凝视著她,“唐菱,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话一出口,我立即后悔了。
这句问话,根本就是多余的。她好不好,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她那憔悴的容貌,早已说明了她内心所受的折磨。
“你总算来了。”她走向我,微颤的声音,泄漏出被强制压抑的喜悦和苦楚,“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觉得喉咙干涩极了,又仿佛被什么硬块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唐菱——”我的胸中似有巨浪狂涛,不住地奔腾涌窜,“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她乍然停住身子,眼中掠过一抹痛楚,“道别?”
我们凝视著对方,许久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室内十分安静,我俩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哦,对了。”她仿佛忆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抹酸楚的、恍然明白的笑容,“你早说过了,你要离开。”
我拿下画像上的黑布,举起画框,说:“我把你的画像完成了,今天特地拿来给你。”
当整幅画清楚地显露在她面前,她的目光立刻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好美的画像!”她禁不住发出赞叹,“你把我画得太美了。”她端详著画中的自己喃喃地说:“这个女人不是我,我没有这么美。”
“不!”我摇头说,“现实中的你,比画中人更美。你拥有一颗世界上最美的心灵,那不是我所能描摹出来的。”
她接过画像,将它挂在墙上,端详再端详,审视再审视,连连赞叹不已,“太美了!太美了……!”
“这是我送给你和罗先生的礼物。”我站在她身侧,望著她细致柔美的侧面。
“谢谢你!”她感激地望著我,“这是我所拥有的、最美的一项礼物。”
“这也是我所能给你的、仅有的东西。”一阵热潮暮然涌上我的胸口,我觉得喉头发热了起来,“如果能够,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但是我不能。唐菱,我就只能给你这一点东西,让你留做纪念。”
“你……”她的眼中出现哀凄的神色,“你真的要走了?”
“是的。”我用力咽下喉头的硬块,压下胸中翻腾的热潮。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缓缓地摇头,“天涯海角,只要没有你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不管把我摆在哪里,我都无法安身立命。或许,我这辈子注定了要孤孤单单地飘泊吧!”
“你不回来了?”她紧抓住我的手臂,绝望地苍白著脸,眼里一片凄惶,“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我开了闭眼睛,胸中的那股热潮带著强劲的冲力,涌上了我的喉际,我觉得全身发热而眼眶湿润,无可遏止地自灵魂深处迸发出最深沉的叹息,“唷,唐菱!”
我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就像我曾经梦想过千万遍的情景一般。在这离别的一刻,我终于将梦想实现。丢弃了道德与良心,抛离了理智与挣扎,我将她紧紧地拥抱,抱住了我最深爱的女人,抱住了我心中最大的隐痛。
明日隔山岳,生死两茫茫,谁知道过了今天,我们今生还会不会再重逢?或许,此别就是永远,永远不得再见。呵!我最爱最爱的唐菱,她的躯体是如此的柔软芳香,她的发丝是如此的柔细乌亮,这温热的感觉,更加激发了我体内的那股狂潮。我的心剧烈地跳著,每一次跳动,都是疯狂的呐喊:唐菱!唐菱!唐菱……!
我们静静地拥抱著,忘了时间,忘了周遭的一切。渐渐地,我感觉到胸前的衣服湿了。
我知道那是唐菱的泪水,她忍住了不哭出声音,身子却不住地轻颤著。
我更加用力地抱住她,让她的脸颊紧贴著我的胸口,“唐菱,不要哭!我们并非真的分别,不论我在哪里,我的心永远都跟随著你。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至少我们拥有最美丽的记忆。”
“不……”她离开我的怀抱,低垂著眼睑,不住地摇头,声音哽咽,“能够拥有回忆的人是你,而我,则必须抛弃所有的记忆。”
“为什么?”我激动地问。
“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抬起脸来望著我,眼里有泪水滚动,“我没有资格拥有这段回忆,只要想你一回,我就等于背叛他一次,你懂吗?”
“我懂!我懂!”我拿出手帕,轻拭她的泪水,苦涩地说:“既然如此,那就把我忘记吧!彻底地将我从你的记忆中剔除,假装不曾遇见我,永远永远不要想起我。”
“我……”她握紧了我的手,伤心地说:“我做不到,我永远无法忘记你,我会记得你,永远记得你……”
我们深深地凝视著彼此,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依恋和不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倩的声音,“赵大哥——”
我和唐菱,没有时间擦拭睑上的泪痕,也没有机会收拾纷乱的心情,就在猝不及防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推了开来。
最后那个“哥”字刚出了小倩的口,就猛然被打住了。她像尊泥像般呆站在门口,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视著我们。
我的心突然一凉,仿佛落到了冰窖里,而全身的血液在顷刻间,“刷”地一声,全部自我的体内褪去。
我和唐菱愕然地注视著她,一点地无法动弹。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一切!就算是个傻瓜,看见了这一幕,也能明白我和唐菱之间有份依依难舍的感情。
小倩原本红润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比纸还白;她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不解,紧接著是愤怒,极度的愤怒!
“你们……”她看看唐菱,再看看我,握紧了小小的拳头,眼裹燃烧著怒火,“你们在做什么?”
我向唐菱望夫,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面颊犹有泪痕。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急急地说:“小倩,你听我解释——”
“这是什么?”小倩台高声音,截断我的话,并走到唐菱的画像前,紧紧地盯视著画中人,声音平板而僵硬,“赵大哥,这是你画的吗?”
“是的,我画的。”我急于解释,“你父亲交代我为唐菱画一幅昼……”
“我父亲也交代你要为唐菱拭泪,紧握著她的手、含情脉脉地望著她吗?”小倩的脸孔因激动而发红,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著,“好美好美的画像,我父亲看了一定会非常非常的满意,你说对吧,唐菱?”她冷怒地盯视著她,一语双关地说。
“小倩……”唐菱手里紧抓著我的手帕,胸口上下起伏不已,“我们……”她颓然绝望地住了口,不再为自己辩解。
“你们怎么样?你们正在谈情说爱,不小心被我撞见了!”小倩眼眶一红,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般,不住地往下奔流,“赵大哥,原来你喜欢唐菱,难怪你不喜欢我,难怪你一再地拒绝我,原来你们早就有了暧昧。”
我的心情,此刻纷乱到了极点。我想到了罗汉钦,他知道这件事之后,将会有多么难受;我想到唐菱的为难和委屈,这一切,名誉的毁损和可能产生的流言,要教她如何承受?!
“小倩,我会拒绝你,和唐菱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苦恼地说。
“赵大哥,你怎么能这么做?”她失望地望著我,哀哀地说:“我父亲,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而我,一直都是这么地爱你,你怎么忍心这样伤害我们?唐菱,她是我父亲的妻子呀!”
我垂著眼睑,血气暮然往上冲涌,顿觉两颊火热难当。
是的!小倩责备的是!唐菱是罗汉钦的妻子,不管她是为了什么才嫁给他的,她总是他的妻子。他们既是在自由的意志下结成的夫妻,她就有忠实的义务。而我,只是个不折不扣的第三者,有什么理由为自己争论、为自己辩解呢?
“唐菱!”小倩微眯起眼睛,眼裹充满了憎恶,“我现在总算相信,外面所流传的谣宣,你根本就是为了我爸的财产才嫁给他的。你一点也不爱他,你害他成了残废,却又嫌弃他是个残废,你是个狠心肠的蛇蝎女人,你伪善狡猾,不知羞耻。今天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的丑事恐怕永远都不会被揭发,你背著我爸偷人,害他戴绿帽子!我甚至怀疑,当年你是不是故意害他被撞,好成就你的阴谋……”她连珠炮似地说著。
唐菱突然全身一震,脸色霎时变得灰白,她跟蹈后退,反手抓住了办公桌的桌沿,满脸的羞愧和绝望。
“住口!”我霍然大喝,“小倩,你已经被愤怒冲昏头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愤恨的目光仍然紧盯著唐菱,“她是个阴谋者,每个人都说她好,每个人都让她骗了。我爸是个傻瓜,他还要处处为你隐瞒,只有我知道,你曾经有著多么不名誉的过去。我在基金会裹看过你的档案,你吸过毒、进过烟毒勒戒所,你是个坏孩子!坏女人!”她转向我,一手指著唐菱,“你知不知道,她的过去有著无法抹灭的污点,你知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我知道!”我沉声说,“我知道她有著什么样的过去。”
“你知道?”小倩受到更大的打击了,愤怒的神情中混杂了一丝惊讶,“既然你知道了,却还要替她说话?”
我试著和她讲道理,“小倩,只要是人,都会犯错,只要知错能改——”
“她没有改!”小倩大声地说:“她不知道错误,不知道羞耻,她害了我爸,还要来害我;她夺走了我爸的健康,现在又要来夺走你。赵大哥……”她仰起脸来,伤心凄惶地望著我,“你为什么要喜欢她?她究竟哪一点比我好?因为她比我漂亮?还是因为她比我成熟?”
“小倩!”我抓住她,烦躁地说:“你冷静一点,我们到外面去谈,不要在这里大声嚷嚷。难道你忘了,这里是你父亲的基金会吗?”
“我不要!”她用力挣脱我,跳开来,指著唐菱的鼻子,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我就要在这里大声嚷嚷,我要把她的页面目揭开,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多么龌龊航脏的女人……”
“住口!”一个苍沉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小倩,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们几乎同时往声音的发源处望去,只见办公室的门不知道何时已被推开来,罗汉钦推著轮椅,缓缓地进来了。一进人室内,他使反手将门关上。
空气中有著几秒钟的静默,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刺耳而清晰地响著。
此刻,我的脑袋仿佛遭受到强力撞击,一时昏瞳而麻木,麻木得连思想都暂时停止了。
一切都完了!我曾经费尽了心力,苦苦保守著的秘密,今天竟以令人作梦也料想不到的方式被揭发。唐菱的丈夫,那曾经奋不顾身解救唐菱的罗汉钦,他为了她差点丧命,他为了她毁了双腿,如今,他将要知道一切!
他会怎么想唐菱?在他的心意中,唐菱的形象必会因此而有所改观。他会看轻她,认为她是个不耐寂寞的、忘恩负义的女人!她玷污了他的名誉,她让他数了绿帽子!
霎时,万般悔恨齐涌上我的心头。我真恨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和唐菱道别,我该悄悄地走,摄手践脚地像个小偷一般,带著这个秘密,永远地消失在唐菱的生命里。
如今,一切都完了!恶梦成真,所有的担忧将要成为事实。我的爱对于唐菱而言,果然犹如毒蛇猛兽一般可怕,我不该爱她,不该不该爱她!
唐菱靠在桌子上,始终不发一语,哀伤逐渐爬上了她的眼睛,泪水凝聚,无声地滑下她苍白的面颊。
“爸爸!”小倩首先自惊愕中恢复过来,她奔向罗汉钦,气急败坏地指控著,“唐菱和赵大哥,他们……”
“我知道了。”罗汉钦望向我和唐菱,面无表情地说,“我刚才在门外,都已经听见了。”
小倩怒视著唐菱,恨恨地说:“爸,现在你总算相信我所说的,唐菱是个坏女人了吧!
她瞒著你和赵大哥来往,还让赵大哥偷偷为她画了那幅画。”
罗汉钦的眼光,这才移到墙上的画像上,他的眼中掠过一丝赞赏的神色,嘴角浮现一抹笑容,“这幅昼是我托振刚画的。”
“真的是您请他画的?”小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错。”罗汉钦点点头,平静地说:“在我们去英国之前,我托他画一幅画,算是我迭给小菱的生日礼物。”他柔和的目光停驻在唐菱身上。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倩无法置信地望著他。
罗汉钦慈祥的眼押中,包藏著最深刻的爱意,他饶富深意地说:“小倩,振刚并不适合你。”
小倩恍然明白了,她涨红的脸很快地再度变成死白,“爸,原来你……”她看看唐菱,又看看我,最后盯视著罗汉钦,激动地说:“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故意要我陪你去英国,就是要让我离开赵大哥,你不让我接近他,却宁愿他和唐菱在一起!”
对于小倩的话,罗汉钦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慈爱的眼神依然没有改变,“小倩,将来你就会知道,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小倩不住地摇头,将头发摇得满脸都是,“我确切的知道了,你根本就不爱我!”
“小倩——”罗汉钦紧抓住轮椅的扶手,双眉紧蹙,神情极为痛苦。
小倩泪流满面,伤心地连连跺脚,“你从来就不为我著想,你不关心我,不理会我内心的感受。你执意要娶唐菱,宁愿我痛苦,也不肯打消念头。爸,你好自私,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你永远爱唐菱胜过我,你不公平,你不公平,我恨你!我恨你……!”她哭著喊著,瞪视著我和唐菱,“我恨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小倩……”我们三人同时呼唤。
“振刚,快!”唐菱在这一刻忽然恢复了冷静,她著急地催促著我,“快把她追回来,她这样跑出去会出事的。”
“振刚——”罗汉钦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
我不明了他这一声谢谢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爱上了他的妻子,又使得他的女儿心碎,他倒来向我道谢?我很想问个明白,但是事情紧急,没有时间让我去细细追究,于是我含糊地回答:“罗先生,你放心,我会把小倩找回来的。”
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大门,才到了门口,就听见背后的唐菱突然惊呼:“汉钦,你怎么啦?”
我煞住脚步,回头一看,发现唐菱正俯身向前,著急地审视著罗汉钦。
“怎么回事?”我又奔了回去,看见罗汉钦原本苍黄的脸色已转为苍白,他咬著牙,似乎正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一颗颗细小的汗珠,自他的额头渗了出来,“罗先生,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紧抓住轮椅扶手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你快去追小倩!”
“是不是腿又痛了?”唐菱既惊且痛,心急如焚地说:“怎么会痛得这么厉害?我立刻送你到医院去!”
“不——”罗汉钦按著他的腿,声音十分软弱无力,“我不去医院……”
眼看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于是我对唐菱说:“快送他去医院吧,我看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可是小倩怎么办?”她慌乱无助地望著我,“你一定得把她找回来。”
“那位男看护呢?”我问,“他今天怎么没跟著来?”
“就这么巧,他今天请假了。”唐菱心急地回答。
我沉吟著,一眼瞥见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两个男职员,于是立刻向他们招手,说:“两位,请过来帮忙一下好吗?”
他们早已想进来瞧瞧,只是碍于不明情况,不便贸然进入。我请他们帮忙将罗汉钦抱上车子,并跟随唐菱到医院去。
罗汉钦此时的脸色已由苍白转为铁青,冷汗沿著他的脸颊滴落下来,他咬著牙,不时地呻吟出声,状极痛苦。对于上医院的决定,他不再反对,或许是没有力气反对了。
我们终于让他坐上车,并将轮椅放在后车厢。唐菱坐上驾驶座,急急地嘱咐我:“我送他到台大医院,一有小倩的消息,就马上和我联络。”
“我知道。”我为她关上车门,“我立刻就去找她。”
当唐菱将车子开出去的同时,我也已经坐进车子里,发动引擎,呼啸而去。
我不知道小倩到哪里去了,我只能凭感觉、凭猜测,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基金会附近、我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咖啡店、西餐厅、小公园,统统去找寻一遍,甚至路边的红砖道,我也不放过。
结果是,我失望了,到处都没有小倩的影子。于是我扩大范围,只要是台北市,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我都去找了,结果还是没找到。当我从最后一家冷饮店走出来时,已经是万家灯火、暮色沉沉了。
我靠在车门旁,双手环抱胸前,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混乱的脑袋逐渐冷静下台北市这么大,小倩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我该到哪裹去找她呢?或许她去找某个同学了,或许她去看电影了?我对自己摇摇头,很快推翻了这些想法。
当小倩生气或伤心的时候,她不会去找任何人诉苦,她总是喜欢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
一个人……她会一个人躲在哪里呢?如果我是她,在这样伤心愤怒的情况之下,我第一个会想躲到哪里去呢?
当我想到这里,脑际忽然有道电光到过。我知道小倩现在在哪里,如果我猜得没错,她早已经躲回家去了。
我三步作两步冲到路旁的公用电话停,拨了罗家的电话号码。铃响一声、两声、三声、四声……没有人接听。
“快呀!”我在心里祈祷著,“小倩,快来接电话……”
铃响十三声,终于有人接听了。
“喂!”是杨妈妈的声音,“找哪位?”
“杨妈妈,我是赵振刚。”我心急地问:“小倩在不在家?”
“她在。”杨妈妈说,“她老早就回来了,一回来就一个人关在房里头,问她话她也不理,敲她房门也不应,这孩子八成又在闹脾气了。”
“她在家就好,我立刻过去找她。”我急急倒了电话。
我暗暗骂著自己,我是天下第一号大白痴,一著急就昏了头。这样明显而直接的事情,我却绕了这么大一圈。
我不再浪费时间,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新店的方向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