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长安的春天,处处充满盎然生机。以朱雀大街分隔成两大区块的城区街坊巷陌,川流不息着人潮。科举在上个月揭榜后,及第的士人带头探春,新任探花使摘下最早绽放的杏花和早开的牡丹,骑着骏马,被众人促拥着,呼啸过坊间的十字街。
穿着时新春衣的游春仕女与商旅们则穿梭在宽敞的街弄间,好不热闹地点缀着融融春光。
此时,东城外郭春明门附近,连结漕渠的港埠,在春冰方融的暖日,一艘艘船只陆续热闹了河上的风景。
“是春天,春天来喽…”
一名穿着春衣的俊俏小公子沿途快步行走之际,不止一次听见周遭的人们交换着春天的信息。
“春天呀,”呼吸着暖暖的、还带着点花儿的香气,走在垂条的柳荫下,梳着双辩的小姑娘也跟着应和道:“是三月的春天了呀。”哇啦啦地唱起小调来。“春光好,春花娇,春日多美妙…”
“我知道是春天了。”小公子有点不悦地说。“小春,可以拜托妳闭嘴吗?”
“啊?”小调儿戛然而止了…半晌,又继续啦啦唱了起来。“春光好,春花娇,春日多美妙……”
“小春,”小公子有些头痛地娇叱:“再要唱,妳就回家去,别跟着我啦!”
小调儿再度停顿下来。“小:——…公子,小春唱得不好吗?我娘教我的耶,我爹都夸我唱得好咧。”
俊俏小脸上泛出恼怒,有点生气地说:“我讨厌春天!”颇任性的。
“嘎?为什么?”小姑娘诧异地问了出口,颇直率的。
哪里来的笨丫头啊,都怪爹乱捡东西的坏习惯!
才跟着小舅舅出一趟远门,回到家中,家里就多了一口人吃饭。
这还不打紧呢,坏就坏在,小春竟然变成他的跟班了!成天到晚黏着人,好难甩掉呢。小公子仗势欺人。
“小春,我是妳的谁?”小姑娘眨巴着一双不是很圆、却很单纯的眼眸。“就小……小公子啊。”
“小公子又是谁?”
“啊,就是主子爷的小主子啊。”主子爷说过的,她小春从今以后就跟着小……公子啦,所以她就很努力地跟着跟着……
“那就是主子吧,傻瓜。”
“是喽。”小春全然没受辱的感觉,只是笑嘻嘻的。
“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主子这个两字?”小公子问。见小姑娘一脸傻气——是真的有点傻!不待她回答,他又道:“意思是,我叫妳什么,妳就得照办,懂了吗?”
“懂。”小姑娘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小…公子你要小春做什么?
小春照办。”
“我要妳别再唱刚刚那小调了。”这样总明白了吧?
“为什么?不好听吗?”可是她觉得很好听啊。小姑娘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还有一点点小受伤。“也不是。”他赶紧说。“只是我现在不想知道春天已经来了这件事。”
“为什么?春天是来了啊。”人人都爱春天的;春衫穿起来好轻,春风吹起来好舒服。她很喜欢春天呢,想来该不会有人不爱的才是啊。
“是来了没错,可是我等的人还没来啊。”这种心情,小丫头不太了解吧。
约好了的,重阳前,他若来了,就去赏菊;若是在冬天来了,可以赏梅;可现在已经是繁花盛开的暖春了啊…却还没听说有日本遣唐使来到长安的消息。
都过去大半年了,怎么会一点讯息都没有呢?
小舅舅出门去了,没办法帮他打听,爹又十问九不知。
天地茫茫,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心中的焦躁也越来越耐不住了啊。啊,春天啊,真令人烦躁哩。
小春意外地露出了解的表情,她拍拍小公子的肩,傻登登笑着。“别急啊,小……公子,我们再去瞧瞧,说不定今天就有船进来了喽。”
跟着小公子来来往往这春明门好几遭了,打今年入春以来,更是天天都要走上这么一回,就是笨蛋也明白,小公子有多期待“那个人”的来到。
傻小春竟然说出这么不傻的话,真教他诧异地感动起来。才刚要称赞一下,其实她唱的小调不算难听,小春便哈哈笑道:“其实今天不来也没关系,明天总会来了吧;明天不来也没关系,明天的明天总会来了吧;明天的明天不来,还有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竟然还真的给他一天天数下去!“爹啊,我要哭啦。”真要等到天荒地老,他有那个命吗!
“喏,小…公子。”只见小春赶紧拿出一条巾帕递给他。
小公子莫名地接过那条巾帕,“这做什么用?”他不需要啊。
“你不是要哭了吗?”小春傻问。
“还真的咧。”生气了。把巾帕塞回小春手上,扭头就走。只不过,走没几步便又折回,将傻在原地的小丫头带走。
“快跟上来,走丢了找不到路回家,不管妳。”下次出门,要记得别带丫头出门才好。
“不会的,”小春摇头说:“小……公子不会不管小春的。小春每天跟着小公子出门,都有平安回家,主子爷也都会记得多盛一碗饭给小春吃,小春好欢喜喔。”
“别说了。”到底谁才是主子啊!叹息再叹息,无奈再无奈。转瞬间,来到东郭的春明门前。这是东方国家的使者入长安必经的城门,有水道连接河渠,东北方的通化门外,更设有长乐驿站,号称是长安往东方道路上的第一驿,两座城门间,有渠道连结。
此时春明门附近人潮鼎沸,商旅往来不绝;代表着都城繁华门面的守门卫士,个个看起来既高大又威武。
怕爱跟路的小春真迷了路,不见了,他紧紧把年仅七岁的她挽在手里。
这父母双亡的傻姑娘,被爹爹捡回家里养,实在没办法弃她不顾,逼得才十岁的他,不得不端起姿态,扮好一个主子的样子来。不过,虽说是主仆关系,但其实更像是疼爱妹妹的那种情感吧。
漕埠卸货区十分热闹,他拉着小春走上前,相中一艘刚停泊在岸边、正在分卸货物,准备运到东、西两市的商船。
逮住一名正在搬卸货物的船员,探问是否有来自扬州日本遣唐使的讯息。他做这件事已经做得很熟稔了。
船大哥见他年纪小小,挽着一个小丫头,嘻嘻笑出声,才要调侃两句,就听见不远处漕河上传来锣响声,预告着有官船即将入港,必须赶紧将船货卸下,好空出码头让官船进城。船大哥当下丢下男孩,兀自忙着搬货去。而小公子也不气馁,他转头看向那艘即将入港的官船,好奇地端详着。
当他似乎听到附近的守城卫士交谈中出现了“使节”两字时,连忙竖起耳朵,想听个仔细;但那几名卫士已匆匆跑开,去迎接一小群正从皇城骑马飞驰而来的官员。
为了避免被驱赶,他连忙拉着小春站到远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看着那艘顺着渠道缓缓入港的官船。
春明门龙首渠不比南北漕渠宽广,到了这里,大型船舶没办法再进入,必须换乘平底小船或改为步行、乘轿或骑马。
他看着那艘官船缓缓停靠岸边,在一队镜甲武卫的护送下,率先走出两名大唐官员。而后,又看见几名服色基本上虽是仿照汉制,却异于唐朝官服的外国人跟着船上官员逐一下船时,他眼色随之一亮。那种服装式样他见过。
宽袖长袍,腰束宽幅花锦带,正是日本国使臣的官服!
终于……来了吗?日本遣唐使?“好痛喔!”小春突然喊痛道。小公子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无意间将小春的手握得太紧、太用力了。
他赶紧松手,可心情却激扬不已。
因为他看见了曾在日本使船上见过的藤原副使,以及随使臣们陆续下船的使团成员,先是阿倍仲麻吕、玄防,而后是…
“恭彦!”在看见他的那瞬间,他忍不住大声喊出。
虽然相距有一段距离,附近又很吵闹,他不太可能听见他,可井上恭彦的视线依然朝他的方向转了过来。
他视力极佳,一眼认出他来,露出如印象中淡定的笑容。
“祝晶。”他轻声说出。没有大声回应,以免招惹侧目。
但只那一眼,一个近乎无声的嘴形,已使吕祝晶忍不住掩面哭泣。
“好久喔……”他哭笑着喃喃低语。“还好……还来得及去看花…”
小春傻傻地看着忍不住小小声哭了起来的小公子,忘了将手上的帕子递给他,只是问说:“现在小春可以唱歌了吗?”
吕祝晶没有回答,因为小春已经在唱了,那首春天的歌。
在三月的暖春时节,日本国的遣唐使总算得到帝王的许可,核准了连同部分留学生及僧侣在内的使节团,合计二十三人,在官府的护送下,进入长安。沿途中,连接南北的漕渠已使人大开眼界;见识过漕河沿岸城市的繁荣,原以为长安大抵如同颇有规模的扬州城一般,待真正来到这上国都城,才发觉这矗立盛世的城市,远比想象中要更具有生命力。
日本的平城京(奈良城)虽然以四分之一的比例仿照长安修筑,但是无论是占地规模,或者是建筑物的精致度,都远比不上长安。
亲眼见到这国际性的大城市,使得遣唐使的成员们纷纷惊叹不已。
在春明门下了船后,一进城,这群头戴朝冠、身着日本使节服饰的使臣们立即引来许多长安城居民的注目。
尽管长安城不乏外国使臣往来,东北的渤海、新罗等国更有质子,甚至是王位继承人在长安宿卫。然而,当人们听说这是远从瀛洲不远千里渡海而来的日本国使节,光为那海路上的艰难啊,就忍不住要多瞧上几眼。
为这注目,一路上,日本使臣们保持着适当的礼仪,谨慎而庄重地跟随着长安的官员,在卫士的护送下,依照帝王的命令,骑上帝王敕使带来的马匹,先前往鸿胪寺典客署的鸿胪客馆洗尘,待等帝王传旨下来,再入宫面圣。一路上都有好奇的居民跟着他们、看着他们,对他们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但每个使臣都挺直了腰杆,展现出合宜的容止与仪态。
高壮的马儿并不奔驰,只是缓缓地步行着,好让使节团能供大街上城民瞻仰。
井上恭彦跟在正、副使后头,尽量做到目不斜视,以维持作为一个国家使臣的体面。然而他的心却热烫烫地,分不清此刻澎湃的心情,是因为终于来到梦想中的长安,抑或是因为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吕祝晶。
他没想到会在刚入城时,在城门口就看见吕祝晶。若非他天天前来等候,又哪里会这么凑巧!想必是已等候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了吧。
为这份信守承诺的心意,他深深地感到荣幸又欣喜。
去年七月到了扬州,原以为年底前能入长安,却不料几乎过了大半年,他们才被允许进入都城。
随着长安一日日近在眼前,他总忍不住想,再见到吕祝晶时,他是否还会那样一片赤诚地盼望着再见到他?会的。他是这么地相信着。
千里迢迢来到这憧憬中的国家,他想念家人,却不可能在短期内回国。这一趟留学之路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早已做好必须忍受孤独、寂寞的准备。只是没料到,会率先认识一名也叫作“晶”的朋友。
怀中揣有吕祝晶留下的玉笛,每当他思念起远在平城京的家人时,新朋友的面孔便会浮现在脑海中,令他对未来增添一份盼望。
去年,当重阳过去时,冬日降临,皑皑白雪中,大伙儿盼不来唐朝天子的敕书,他听说这是因为尽管日本国已多次遣唐,但对于外来使臣,上级的官员与帝王仍存有戒心,有意令他们多加等候的缘故。因此一路上,他们虽然备受礼遇,但也受到官员们重重的监视与关注。
好不容易,漫长的冬天结束,他们终于获准入京。时至三月,顺着漕运北上,总算来到长安了。而祝晶…还是印象中的祝晶啊。
他们没有在春明门逗留太久,行过简单仪式后,便带着准备送给帝王的国信,成列进城。
他不敢正眼多瞧祝晶一眼,怕失了使臣风度。但知道那孩子混在围观人群中,一路跟在附近。
他想叫祝晶先回家去,人这么多,怕他被人推挤受了伤;但偏偏又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暗自祈祷这一路上平安。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个子小,很容易受伤的。
才这么想着之际,突然,人群中有人低叫一声:“恭彦。”井上恭彦有些慌忙地转过头去,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祝晶。只见吕祝晶小脸红红地笑喊道:“花,看花!”原来一阵春风不知打哪吹来,吹落了附近枝头瓣瓣雪色的杏花。
井上恭彦甫抬起头,便沐浴在一片白色花雨中,芳润的花瓣拂过他微启的嘴唇,温凉的感觉像是小姑娘淘气的柔吻。
从都城官员,到附近所有围观着日本使节团的百姓,都不由得仰起脸孔,迎接那带着春雨气息的雪色花瓣。
热闹喧腾的大街,朱楼画楝,彷佛全静止了一般,笼罩在雪色风华中。
不知何处飞声的琵琶曲,为这开元盛世,揭开序幕。
位于皇城南端朱雀门西侧的鸿胪寺典客署,是朝廷用来接待外宾的场所。由于位于皇城之内,因此一般平民百姓是不能随意进入的。
日本遣唐使一行人被安顿在典客署的客馆当中,接受皇帝所派来的监使招待,时日已过六天了。
日本使者所带来的国信——也就是朝贡品,包括日本国各地出产的上好刀器、玉石、绢帛、花锦……等,已经委由监使派人运送到内廷中,送给了大唐的明皇天子。
内廷有消息传来,听说唐明皇非常喜欢这一批礼物,除了交代鸿胪寺官员要留意使臣们生活上的基本所需外,还赠送了大量的丝绸与金玉等回礼,已经由大使们负责收下,准备在回国时带回日本,献给天皇。
至于其它并未担任正式官职的留学生与僧人,则在鸿胪客馆中,等待进一步的指示,兴奋地交换彼此对长安这城市的第一印象。
此时,阿倍仲麻吕倚在客馆的围栏上,看着来来去去的仆役和官员。
“没想到长安城居然这么大,足足比平城京大上四倍呢。”
玄防也赞叹道:“长安也真的四面都有城墙呢。”
平城京只有南面有城墙,其它三面都只有城门而已,并不设墙。虽然早已听闻长安的林林总总,但总不如眼见为真。
客馆柳色青青,来自其它国家的使臣,偶尔现身在柳色之后出入往来,不禁令人期待着能赶紧晋见帝王,以便获得允许,在长安自由活动。
众人闲谈中,终于有人留意到井上恭彦的沉默。
阿倍仲麻吕悄声唤他:“恭彦,你还好吗?”
正望着柳色的恭彦回过神来,握紧手中那管色泽青润的玉笛,笑道:“没事。只是在想,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得到允许,晋见天子。”
“才不过等了六天而已。”阿倍笑道:“听藤原大人说,可能还要再等一阵子呢。到目前为止,内廷那里还没有传来准备要召见我们的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久?”这几天,他们虽然得到大唐妥善的照顾,但是并未被允许在城内自由活动。早先入城时已见识过长安一隅,知道此时正是长安一年当中最妩媚的时节,内心早已跃跃欲动,却还得困坐客馆里,压抑下万分期待的心情。明明、明明都已经来到了呀。
阿倍挑起眉说:“久?其实倒也还好。相较于先前漫长的等候,六天并不算久哪。”顿了顿,他突然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你急着想离开客馆?想见谁?”意有所指地瞅了瞅他手上的笛子。
恭彦瞠目瞪着手上短笛,半晌,释然笑道:“确实如此。我怕祝晶那孩子会在外头傻傻地等着呢。”
典客署的客馆在皇城之内,与外街隔着一道高高的墙,谁也看不见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恭彦惦着祝晶说过的话,明白他重然诺。从去年夏季执傻地等到了今年暖春,知道自己确实被人这样深切地盼望着,会令人忍不住也想要回报这一份心情。
刚进城那天,阿倍仲麻吕也看见吕祝晶了。那孩子就跟半年前在船上时一样热诚可爱。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很确实地在实践着自己的诺言。恭彦忧虑的不无道理,但这份忧虑,却使人颇为欣羡。
尽管对长安有着无比憧憬,但毕竟是初入宝地,人生地不熟,能有个熟悉的人在这里等候着自己,感觉其实挺好。
阿倍低头看着那管短笛,笑叹道:“很难相信那孩子只有十岁。”抬起头,迎向恭彦的目光。“我觉得他跟你有点像呢。”
“咦?”恭彦没有立刻听懂阿倍的话意。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阿倍说:“他明明只有十岁,可是看起来却像是已经活过了大半辈子了。是个有点老成的孩子。”
恭彦还是不懂他跟祝晶是哪里相像了。
他想听阿倍的解释,但阿倍仲麻吕只是微笑道:“吾友,我们才刚要展开一段漫长的旅程,未来的每一天都令人无比期待。虽然也思念家乡,但此刻,何妨藏起那份思念,多看看眼前的事物呢!说不定到头来,总有一天,你我也会思念起眼前这个地方。”
恭彦明白了,他笑着指出:“你不打算说清楚,对不对?”真是个喜欢吊人胃口的家伙。阿倍挤了挤眼。“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是对还是错。”恭彦笑着摇了摇头,将短笛收回怀中。“我祈祷我们能尽快获准晋见帝王。等待,总感觉是受委屈的。”
吕祝晶真的在等。也确实有点委屈。
原以为只要等到井上恭彦来到长安,他便能带着他到处去玩耍了;谁知道,打从日本使团被接到了皇城的典客署里,便再没了消息。
他日日来到皇城朱雀门附近,想要打听遣唐使的情况,不明白怎么过了那么久,他们竟然还没能出皇城一步。
明明满街上都是外国人啊,偏偏就不见一个日本遣唐使!
想找人入宫去打听打听嘛……爹虽然在门下省弘文馆供职,待回家吃饭时问他,他却也是一问三不知。
“官太小喽。”爹说。“祝儿,不是爹不帮你打听,实在是打听不到啊。”
作为一个九品校书郎,镇日关在馆阁里校书,想听得一点比较时新的消息,还真不容易,只因不是核心人物啊。吕颂宝吃着晚饭时,状似无奈地说。
因此,吕祝晶只好天天上朱雀门报到,想从往来人们和守门卫士口中打听到井上恭彦的消息。因为再这样等下去,连春天都要过了啊。
春光可宝贵的哩。一个十岁孩子,模样稚气,目光却带了些老成,是会让人忍不住多留意几眼的。
今天轮值守卫的城门郎是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青年,他与另外几名年龄不等的卫士配刺持戈,守在朱雀门的出入口,负责查核进出皇城的官员身分与安全。
一见到吕祝晶,八名守门卫士纷纷使了个眼色,提醒彼此,那孩子又来了。
今天祝晶没让小春跟来,他站在城门附近等候了一段时间,一直没等到日本使者进出,才忍不住趋前礼貌地向卫士打招呼。
“卫士大哥们好。今天天气不错呢,不知道明皇接见日本来的使者了吗?”
好半晌,没有半个人答话。祝晶也不生气,他知道这些卫士担负重责大任,不能轻易泄露宫里的事情。
见没人愿意答话,他叹息一声,踱着小步伐,站到一旁,准备继续等待下去。反正,套句小舅舅的话,要见恭彦不难,只是“早”与“晚”的问题而已。
他不是王公大臣,没办法随意进出皇城,不等,又能怎样?
他坐在附近一株柳树边,等了又等,眼看着天色由明亮转为晕黄,夜禁的鼓声再过不久就要响起,到时城门、坊门会陆续关闭,他必须在那之前回家才行。
没办法,只好明天再过来打探消息。
正这么打算时,守门的卫士换了班,先前那名较为年轻的卫士隔着几步距离,远远地瞧着一脸无奈的吕祝晶。
考虑了半晌,原该转入皇城向长官复命的他,一顿足后,在同伴讶异的眼光中,朝坐在柳树下的祝晶走了过来。
“这位小兄弟,”他唤道。“我没有看到你的马或驴子,想必是走路过来的吧,不赶紧回家可以吗?再过半刻,城门就要关了。”
鼓声八百响后,城门和各坊坊门就会关闭,除了特殊的人员外,街道上一律要净空的。
“嗯,我这就要回去了。”祝晶讶异站了起来,拱手向卫士道:“我明天再来。这位大哥,谢谢你的好意提醒——虽然你之前都不理我。
那青年城门郎闻言,先是皱眉,而后忍不住一笑。“我先前职责在,不能随便和你说话。”
这男孩连续六天来到这皇城南门,他在白天遇过他几次,但都找不到机会问他来意;而男孩倒也懂事,乖巧而怪异地在城门外候着,不会做出一些为难人的事情,就只是他与其它弟兄们都忍不住对他有些好奇。
听出青年城门郎的言下之意,吕祝晶眼色一亮。
“那么,大哥你意思是,现在可以和我说话了?”
青年点头。祝晶嘴唇咧开,笑道:“太好了。”正想继续攀谈,皇城内的鼓楼突然传出击鼓声。
是禁夜的第一次鼓声。邻近的坊市内,鼓声随之鸣起。
青年询问:“你住哪?”
“水乐坊。”祝晶道。鼓声第二响时,他犹豫了起来,跟这位大哥小聊一下,还是赶紧回家去才好。
只片刻,青年便打定了主意。“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回头去牵马。
半晌后,回到祝晶面前。“来吧,我送你回去。”祝晶受宠若惊,伸出手臂,让青年将他拉上高大的马匹。“多谢大哥。”
“不客气。”青年将他安置在鞍前。“驾”的一声,马儿顺着朱雀大街向南,往永乐坊的方向奔驰,将鼓声抛在身后。
“我很少骑马。”坐在高大的马儿上,看着底下的石板大道,吕祝晶敬畏地说。一来是因为他个子太小,再者是因为家里并没有宽裕到能豢养马匹;爹的薪俸只够他们一家温饱,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所以我们才好奇你天天到朱雀门来做什么。是想找宫里头的什么人吗?”
皇城里座落着各大官署,平时出入人员众多;又称为子城的皇城之内,还有帝王所居的宫城,为了维持帝王和官员们的安全,平时必须严格管制。
而想来想去,这年纪小小,至多不会超过十岁的孩子,想必是有什么人在皇城里头供职的吧?
终于找到机会打听消息,吕祝晶立刻把握机会道:“对、对,我是想找个人。”
“哦。”不出所料。“找谁?”语气中带着好奇。“大哥,你知道前几天才住进鸿胪客馆的日本国使者吗?”
“知道。另外,我叫刘次君。卯金刀刘,次第的次,君子的君。”
“大哥,我叫吕祝晶。双口吕,示兄祝,三日日关。”简单介绍完毕,祝晶不怕生地又喊:“大哥,那你知不知道,通常来说,皇帝陛下大约要多少时间才会接见这些外国使臣吗?接见完了之后,使臣们能不能出皇城活动?”
长安是号为中京的上国首都,自太宗贞观以来,海内外各国纷纷前来朝贡,尊为上国天朝;但先前吕祝晶与这些外国使节们没有交情,因此并不关心这些人在长安的活动情况。现在,是因为有了挂念的人,他才主动留意起朝廷对待外来使节们的方式。
“你年纪小小,怎么会想知道这些事?难道你认识那些使者吗?”策马疾行在宽广无比的朱雀大街上,东西两侧坊门已陆续关闭,热闹的市街顿时人烟消减,一日的夜禁即将开始。
“当然是因为有认识的人才会想知道啊。”吕祝晶开始简略叙述起自己和日本遣唐使在海上偶遇的缘分。
听得年轻的城门郎颇为惊奇。“所以,你是想见那个叫作井上恭彦的日本留学生?”
“嗯。我们做了约定。他若在春天来到长安,我要带他去赏花的。”吕祝晶认真地说。顿了顿后,他仰起小脸看着城门郎年轻而黝黑的脸庞。“大哥,你去看过花了吗?我听说今年慈恩寺的花开得很好呢。”在长安,牡丹是花中之王,若单称“花”,就是指牡丹。
“还没有。平时职务繁忙,要不是今天我轮休,大概也没法跟你攀谈。”
“原来如此。我也还没有去看呢。”
“要等朋友一起去?”
“对的。”祝晶笑说。
“一般留学生会在长安停留很多年,今年假若没看到,明年再看,也是可以的吧。你这样天天到城门等候,不是反而浪费了大好春光,不如趁着花还开着,赶紧自己去看花吧。”城门郎实际地建议。
祝晶摇头。“不行的。”他解释道:“正因为时光宝贵啊,大哥。如果今年就能看到,何必等到明年呢。就算只赶上花期的最后一天,也是好的啊。”
城门郎因祝晶那小老成的语气哈哈笑了起来。“小弟,你今年才几岁?说话这么老成,好像已经活过半辈子似的。”
“我十岁多了。”祝晶说:“半辈子不长啊,一眨眼就过去了。大哥,时光真的宝贵啊。”因他的一再强调,让刘次君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你说你十岁?”祝晶点头。“嗯,不瞒大哥,我天生短寿命格,或许活不过二十五呢,所以你想想,我是不是只剩半辈子可以活?”
他的语气既认真又认命,令青年为之愕然。
他轻轻拍打了吕祝晶的额头一下,大剌刺笑说:“小孩子,别胡说八道。不然等你活到七老八十的时候,会笑掉别人大牙。”
祝晶还想抗议,但永乐坊的坊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他赶紧道:“到这里就行了。大哥,真的感谢你。”
坊门内的活动在夜里仍是可以进行的,只要不出坊门就不算犯禁。
城门郎在永乐坊西侧的坊门前放祝晶下马,考虑了会儿,他道:“明儿个你再来一趟吧,我替你打听消息。”
祝晶用力点头,拱手笑道:“多谢大哥。”
刘次君是家中次子,上有兄长,下无弟妹,而祝晶这一声大哥唤得热切又诚恳,他不由得笑道:“冲着你这一声大哥,有什么口信要带的,明天也一并给我吧。”抽空托人到典客署走一趟,是不碍事的。
吕祝晶连声答应。
“好了,快进去,坊门要关了。”刘次君提醒道。吕祝晶连忙奔进坊门里,临去时,回首再挥了挥手。
“明儿个见了,大哥。”
“再见。”说完,他策马离开。
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小春坐在门坎上,正抽抽答答地哭着。
吕祝晶满脸讶异。“小春!妳哭什么……”
猛然想起今早出门时不让她跟路,小丫头哭了起来,想耍赖,忍不住凶了她一句:“哭哭哭!看妳能哭多久,偏不理妳。”说完,他就跑开了,也不给机会追上来。
该不会……从那时候起,这丫头就一路哭到现在吧?瞧她眼睛肿得跟鸡蛋差不多大,哭声沙哑,整张脸一阵红、一阵白……这笨丫头!
连忙走到女孩面前,拍抚道:“别哭、别哭啦,我回来啦!唉。”
小春总算慢慢停止了哭泣,抬起凄惨的小脸看着吕祝晶。“小……公子……小春今天……哭了一整天呢。”
“很得意吗?”吕祝晶又好笑又好气地就着衣袖帮女孩拭脸。“我又不是真的想看妳能哭多久,妳还真的——”骂不下去了,怎么会有这种笨丫头啊。“不是啦。”女孩哑声道:“因为我一个人在家里,想到小……公子你说你不理小春……小春好伤心……就忍不住一直哭了……”
“笨蛋!”吕祝晶放下脏污的衣袖。“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很难不伤心吧。”小春委屈地说:“因为小春很喜欢、很喜欢小公子嘛。如果小公子讨厌小春,小春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哩……”
“笨蛋!”
吕祝晶讶异地睁着圆眸,看着小丫头道:“来我家这么久了,妳还不知道我只是嘴巴坏吗?妳给我听清楚了,小春。我不让妳跟我出门,第一是因为妳年纪小,腿短走不远。第二是因为我不喜欢每次出门都有人跟在屁股后头,很黏。第三是因为妳前两天脚不小心拐到了,到现在都还没好,我是傻瓜才带妳出门。”双手插在腰后,很认真地问道:现在,妳听懂没?”伸手揩去她脸上一小块脏污。
见小春抖着嘴唇,怕她又要哭,吕祝晶叹息一声,赶忙将小丫头拥进怀里。“笨蛋,别哭啊,我都说没讨厌妳啦。”
“真的吗?”小春一再寻求保证地问,像是被主人弃养的狗儿那样,双手好用力地捉着祝晶,严重缺乏安全感。想必是因为年幼早孤的缘故吧。祝晶语气中不由得多了几分疼惜。
“真的。别再说傻话了。我爹回来了吗?”小春摇头。“还没呢。”
“知道了。希望他记得吃饭。”爹偶尔得在馆阁轮值守夜,只是往往连他自己都记不住轮值的次序,所以也没事先提醒他们。
跟着爹一块儿过活久了,吕祝晶已经很习惯自己的爹会突然消失个一、两天没回家的情况。好在馆里有合菜可吃,爹应该不会饿到。
他回头看着小春。“妳哭了一整天,肚子饿了吧?有没有吃饭?”
小春点点头。“有。我一边吃着昨晚剩下的干馍馍夹肉酱,一边哭着呢。”
吕祝晶笑出声。“好个小春,总算妳不真的傻呀。”
小春跟着咧开嘴傻笑。
“走吧,我们去蒸馍馍吃。”吕祝晶领头进屋。
“还要夹肉酱。”小春跟在后头。“对了……小……公子,你今天有见到那个人吗?”好羡慕“那个人”喔,可以这样被小公子放在心上惦记着。
“没有。不过没关系,今天没见到,总还有明天吧;明天再没见到,总还有明天的明天吧。”
“咦?”小春发出疑问声。“对。这话妳说过的。”祝晶笑说:“借我用一下。”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明天再等等看吧。
起码他知道恭彦现在已经在长安了。偌大长安城,总有相碰头的一天。
“他现在就在外头等吗?”一听到吕祝晶这几天每天都在城门外候着的消息,井上恭彦按捺不住,转身就想走出客馆。
“慢着。”最后还是决定自己来通报消息的刘次君连忙阻止这位日本留学生离开客馆。没有上级的命令,即使是外国使节,也不能任意在皇城中活动的。
看出井上恭彦眼中的挂虑,刘次君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想,祝晶小弟没等错人,这俊雅少年有着一股与他颇为相似的气息呢。
少年虽然不像祝晶那样喜形现于辞色,但是在那谦和自持的面孔底下,是一颗同样赤诚的心。
“你现在还不能出去。”好人做到底。“那孩子要我转告你,『他很想念你。』”说起来怪肉麻的。若非这话是出自一名十岁孩子口中,他还真说不出口。
恭彦眼底闪过一瞬笑意,他拱手答礼道:“感谢您带来的信息,我收到了。”
“那你……有没有什么口信要转达的?”刘次君直爽地问道。
“有的。”恭彦说:“请告诉祝晶,要他回家去,等我能出皇城时,一定会立刻去找他。请他好好保重。”
“就这样?”刘次君挑眉询问。
“还有句话。”恭彦沉吟半晌,才说出:“请告诉他,我也想念他。”
刘次君笑着传口信去。总觉得,在这样微冷微暖的春天里,涉入这么一段不俗的异国友情,还满令人感到愉快的。
稍晚,在朱雀门外。
“他这么说啊。”吕祝晶一只手忍不住抚上心口,满脸尽是渴盼地看着刘次君,彷佛盼着他再吐出一些话来。
那姿态,使刘次君怔愣了半晌。他大手拍了拍吕祝晶的肩膀,笑道:“小弟,你这模样,看起来很女孩子气呢。”
吕祝晶没有回话,只是笑了笑。
“谢谢你,大哥。”听他那么讲,我可以放心回家了,恭彦必定会在被允许的第一时间来找他的。他可以回家等了。
“原来你担心他不守诺言啊?”刘次君好奇的问。
“不是的。”祝晶摇摇头。他知道恭彦是那种守信的人,他只是没办法让自己别因等待而忧虑。
他讨厌等待,然而,知道他也想念他,让他觉得心头好温暖。
捂着心口的当下,总觉得,凭着这一份暖意,他可以一辈子等下去的。
“那为什么……”刘次君不太懂他的意思。
“别问我,大哥。”祝晶飞快的说。这感觉蛮难讲清楚的,我现在要回去了,后会有期。大哥,有空来找我玩。他挥挥手,灿笑的跑开。在那之后的第五日,唐明皇李隆基总算下旨群集众臣,在大明宫麟得殿接见并赐宴日本使者。
整个迎宾仪式盛大而隆重,日本国的大使阿部安麻吕与大伴山守、副使藤原马养,以及留学生当中,在本国具有正式朝臣身分的阿倍仲麻吕与吉备真备等人,皆被赐予和他们在日本时所担任的官职相当的荣誉官衔。
由于明皇礼佛,因此学问僧玄防特别得到帝王的问候,并询问了佛法东传日本国的一些事情。
这是明皇继位七年以来,首次正式接见的日本遣唐使。
虽然先前也曾见过少数滞留长安的日本留学生和僧侣,但这还是唐明皇头一回在正式的迎宾场合中,见到日本派遣而来的使者们,因此感到相当新鲜。
由于来对朝堂上的使臣们个个都具有优雅的气质与风采,为此,明皇笑问:“日本国的人都如此进退有礼吗?”
佩带天皇所赐予、象征使节最高权力的节刀,大使阿部安麻吕恭敬地回答“为了表示对上国明皇的敬重,吾国天皇亲自挑选使臣,只有一流的人品才能有幸来对上国,以示对遣使来唐的重视。”
唐朝天子不以“天皇”称呼日本的国君,而称之以“王”。
在唐明皇心中,日本与新罗、渤海、鬼方等国一样,都只是遥远边疆的大唐藩属。既是藩属,当然不可能以“天皇”称之。大约在六十年前,发生在百济的白村江之役,大唐军队与新罗结盟,彻底打败了支持百济的日本,进而消灭了百济,使得日本终于体认到两国实力的悬殊,不再以“日出处天子”与“日没处天子”来看待两国君主的地位,从此遣使来唐。
尽管日本并不自认为是大唐藩属,但当大唐如此认为时,使者们也未加反驳,一切仍以两国和平往来与文化学习为要务。
端坐玉座之上,正值壮年的明皇一一端详着底下前来晋见的二十三名遣唐使,辽巡一遭后,视线停留在最后一列,俯首视地不望天的一名戴冠少年身上。
少年站在使臣队伍后方,代表他的地位不高。
然而,跟其它使臣们比起来,他身量虽然因为年轻而不特别高大,但沉静的气质不似一般少年郎,有种沉着稳定的姿态。
根据通事舍人提供的名册,他应该是一名叫做“井上恭彦”的留学生,今年只有十五岁。
明皇好奇地眯起眼询问:“站在末列的那位少年,也是你们女王所亲自挑选的吗?”
没想到会被问话,井上恭彦赶紧回答道:“欧禀陛下,是的。”
“你不辞千里渡过恶海,来到我大唐帝国,可是有什么愿望想达成吗?”井上恭彦俯首答话。“回陛下,臣素来仰慕唐风。在日本,我们学习上国的文明,期许能改变旧有的制度,让人民过更好的生活,这是使者们所肩负的全日本国百姓与天皇的愿望。”
“你回答得很不错,少年。但是,这其中没有你个人的心愿吗?”
“回陛下,有的。”在明皇与众臣注目的目光下,井上恭彦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祝晶那双宝石般灿烂的笑眼,他微微笑说:“臣希望能在上国结识知己的朋友;向高明的老师学习;看遍普天之下最繁华的文明;不虚此生。”
他的回答让明皇笑了。“好个不虚此生。”明皇转向日本国大使们道:“连一个留学生都如此谦和有礼,可见日本确实是个君子国呢。”
明皇心情颇佳,是以后来日本大使所提出的几个请求,包括让前一批在长安学成的留学生还蕃回国,以及允许遣唐使们能在长安城里自由购物,诸如书籍、器皿…在城内自由活动,安排留学生进入国子监就学等,明皇都一一允许了。
稍后,在赐宴的大殿中欣赏着宫廷精致的乐舞、饮酒,叩尝佳肴,与大唐朝臣们畅谈两国往来历史与交流的场合中,井上恭彦怀着期待的心情,惦记着要将祝晶的笛子还给他。时间在三月底,花还未谢尽。而终于,可以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