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在海上初相遇时,不过相处短短十几天,她便已掌握了日本语的要领。她学什么都很快,西域蛮邦文书当然也难不倒她。倘若生为男子,能入朝为官,她必定会是大唐朝廷里,最明亮的一颗明珠。
察觉恭彦话中的思念,阿倍颇为同情地看着恭彦。“不后悔吗?也许我们在长安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入唐十余年了,他们虽然都不确定自己的本国何时会新遣使者来接回已经学成的他们。但料想,归乡之日,应该不远了。
恭彦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我当然想见她。”更想要将祝晶拥进怀里,坦承自己的情感。
然而他也预感着,归乡的时刻近了。
入唐这么多年,他连故乡亲人的样貌都快不记得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了,曾几何时,长安已经不再是他乡?
当年他怀着梦想来到长安,亲自将梦捕捉在手里。
下雪了。恭彦探手出窗,捧住一缕鹅毛般的雪花,熟悉着那冰冷的滋味。
故乡、他乡,他乡、故乡……二者间的界线模糊得有如手中的融雪。
脑海中最常出现的脸孔,已经不再是自己故乡的家人,而是长安城里的好朋友们。
“回到日本后,我们会有多想念长安呢?”他不自觉问出心底的疑惑。
阿倍没有回答恭彦的问题。他站在恭彦身边,看着窗外纷飞的白雪。
两人的心底一样清楚,因为有很多朋友的关系,他乡如今已是故乡了呀。
此刻有多想念故乡,往后就会有多想念长安吧!
“我等会儿想去找祝晶,她说要烧菜请我吃。恭彦,你……要不要一起去?”阿倍提议。“都一年多了,难道你们一辈子都不见面了吗?。”
恭彦想念祝晶烧的菜,特别是那道红椒肉,辣得过瘾。
他羡慕地看着阿倍道:“你自己去吧。”
不管祝晶认不认他,他都不应该打扰她。更何况,他还没有原谅自己曾经那么冷酷地拒绝她。出事那一天,她向他求亲的事,他仍旧藏在心里,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知道他会一辈子为此内疚。
“其实我不大相信什么咒术。你瞧,祝晶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哪有可能活不过二十五?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恭彦摇头道:“不管是不是巧合,我都不能冒险。”
“即使,思念到极致?”他侧过身看着恭彦。
“那也值得。”正是因为思念到了极致呀。
是夜,阿倍仲麻吕坐在吕家的饭桌前,苦着一张脸道:“我以为妳要请我吃饭。”
祝晶端菜上桌,不解地道:“我是啊。不然做哈请你来?”
看着满桌菜色,有菜有汤有肉,十分丰盛,确实是用来款待客人的。
可唯一一点不好的地方,便是……他不能吃辣,一吃就……呃。可满桌菜色,有红椒肉、辣子鸡、胡椒豆、麻婆豆腐……没有一样是不辣的。
不知道吕家平时是不是都吃得这么重口味,还是吕祝晶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来,请用,不用客气。”吕祝晶在阿倍身边入座,小春与吕校书坐在另一侧,都和善地请他赶快下箸,以客为先。
阿倍勉强夹了一点豆腐,扒着白饭吃。
很想问祝晶,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不能吃辣?以及,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满桌的菜色都是恭彦那家伙最喜欢吃的?
他真的很怀疑……
“怎么了,阿倍,菜色不合胃口吗?”祝晶发现客人几乎都没动筷,脸上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不-”他赶紧又夹了一点菜。
祝晶这才恢复笑容。她一边帮他布菜,一边看着他吃饭。
整个晚上,阿倍一直都觉得,祝晶像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那个爱吃红椒肉的人。
他不确定恭彦知不知道,祝晶也许根本没有忘记他?
他知道。
尽管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不相见,然而他也曾经发现,有几次,她在他走得远远之际,站在身后悄悄地看着他。
那使他无法回头。
得很努力,才能尊重她的决定,不回头,不让自己喊出她的名。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心。
倘若与咒无关,仅是情感的选择,他又怎么能漠视她的决定?
他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她能够快乐。
阿倍仲麻吕泻了一晚的肚子,早朝前,才稍稍恢复。
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内廷里等候今晓的议事。
才刚走进紫宸殿里,几名同僚便走过来向他打招呼道:“朝衡大人,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他揉着肚子询问。看同僚的眼神,好像是很要紧的事。怎么,又有蛮邦来献国书了吗?
“原来你还没听说啊。”那同僚拍拍他的肩膀道:“扬州郡守昨日送来一份加急的公文,说扬州城在半个月前接待了四艘来自东海倭国的使船呢。”
阿倍瞪大双眼。“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听说皇上已经准许使者入京,一同参加来年正月的朝拜大典呢!从扬州到长安,快一点的话,大概两个半月的路程,应该来得及在岁末前抵达京兆。朝衡大人,想必你一定很期待看见同乡的使者吧?当年你入唐时……”
阿倍接下来仅能以点头与摇头来回答同僚的问题,他的心思已被新来遣唐使的消息给占据了。
退朝后,他急忙到翰林院告知井上恭彦此事。随后,暂时没有要务的两人又匆忙出宫,到国子监找吉备真备,通知了他这个消息;最后三个人一同前往大慈恩寺,知会玄防日本遣唐使已经抵达扬州。
四个人都相当激动,一时间无法相信他们即将见到新一批的遣唐使,同时这也意谓着,他们即将结束在唐近十五年的学习生涯,返回自己的家乡了。
许久,骑马离开慈恩寺的路上,经过永乐坊时。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坊门前停了下来。
恭彦虽然没有开口,但吉备与阿倍都很清楚他心里的挣扎。
“应该要让祝晶知道这件事。”阿倍说。
“现在不说,再过两个多月,她也会知道的,不过那时已经有点晚了,不是吗?”吉备也道。
阿倍又道:“当年我们乘坐的海舶,在东海上遇难时,我曾以为我们今生是到不了长安了。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搭上海舶之后,回乡的路才刚刚开始……有太多遣唐使的海舶在回程时沉没,我们未必真的能够顺利返国,万一海路上再遇上了风浪吞没我们的船只,那便真正是天人永隔了。”
吉备看着恭彦,两手一摊。“我想说的话,阿倍刚刚都说了。”
“我知道,但是……”恭彦仍有顾虑。
“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件事,恭彦。”阿倍突然严肃地说。
“什么事?”恭彦猜想着阿倍即将说出口的话
“你知道我昨天泻了一晚上的肚子吗?”
“噗啡!”吉备很失礼地笑了出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继续。”赶紧板起面孔,故作正经。
“我没本事吃辣,你是知道的。”阿倍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可猜猜昨天祝晶都烧了些什么菜色请我?我记得是红椒肉……”开始列举昨晚的食单,语调中有着领悟与了解。
都是恭彦喜欢的菜色,他怎么会不清楚,只是他……
“樱花呀樱花呀,多美丽的樱花呀……”一旁的吉备突然吟咏着日本流传颇广的和歌。
“是眼前之生重要呢?还是未知之生重要呢?”阿倍抛出最符合日本人性格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