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的存在符合规则,尽管被人类所厌恶,却无可消灭。
费迩卡正在图书馆里看书,他是一个年轻的实习法师,黑色的长发随便束在脑后,五官对于男性而言有些过于秀气了,漆黑的眼睛像这里的夜晚一样寂静,他纤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偶尔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这个年轻人将来会披上黑袍几乎已经是塔中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在上午的课堂上,他刚刚和他的圣系防御课的老师发生了一点冲突,那家伙在他面前大肆宣扬邪恶必败的道理,虽然费迩卡从不是个对这种知识以外的事感兴趣的人,可是被人指名道姓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毕竟还是个年轻人,虽然缺乏了大部分年轻人该有的血气方刚。
“邪恶是必然失败的,知道为什么吗?”那白袍的老头儿说,“因为邪恶横行只会导致种族的灭绝,没有爱、没有合作、没有正义的世界难以存续,而历史已经清楚决定,光明永远是大趋势!”
然后他瞪着他的学生,等待他的反驳。可是费迩卡一点也没有反驳的意思,他正在抓紧时间抄写魔药课的药单,对这种毫无知识含量的对话兴趣全无。
“老师,”他说,“也许您认为以经验主义为基础可以预言宇宙所有的历史和来来,不过比起倾听您真理般的经验来,我对手中笃定的事实——比如魔药课的药单——更加有兴趣。”
他的老师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时费迩卡想自己的性格确实不大像法师,虽然他拥有足够的求知欲,可是对经验之谈却嗤之以鼻,总渴望亲手证实,而前者却正是大部分法师得以越发厉害的基础理由。
他伸出手去拿桌上的另一本书,这时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在“坟墓般寂静”的图书馆里,像爆破了一包炸药,把他吓了一跳。
他抬起头,几个穿着佣兵服饰的醉醺醺的男人闯了进来,身上的铁甲发出难闻的铁锈味,混合在书卷的寒香里格外怪异。
“看呵,一个小法师一个人在这里用功!”领头的红发佣兵说,“法师塔里都是这么帮死气沉沉的书虫,陪我们聊聊天怎么样?”
费迩卡迅速站起身想要离开,可是那三个家伙转眼间已经到他的眼前,红发男人一把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搡到墙上,法师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那里侵入骨髓,让人牙齿打战!
“别走呀,你讨厌聊天吗,小法师?”他笑眯眯地说,费迩卡无意识地紧攥着拳头,那人身上极度的寒意让他难以呼吸。
“长得还不错,而且很温暖。”另一个黑色头发的俑兵靠过来,手放在他的心脏上,年轻的法师瞬间感到呼吸变得像做完某项体力运动一样艰难,仿佛心脏会在下一秒钟停止跳动!我遇到大麻烦了,他想,脑袋因为寒意而反应迟钝,生命的力量正一点一点离他而去,但他现在必需在最短的时间里清醒的思考问题!
“你们……想干嘛?”他说,努力让语调平和。
“只是喝了些酒,想找人玩玩儿,可是这里的法师一本正经!”红发佣兵不屑地说,用冰冷的手抬起他的下巴,“你长得真秀气,这么单薄,是个女孩子吗?”
费迩卡再次深深吸了口气,以确定自己还活着。喝醉了酒的男人——尤其是佣兵——绝不是可以交流的生物!
“如果你们有时间,下嘛不去办你们的正事!”他说。
“班第尔那家伙闭门不见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东西,”黑发的佣兵哼了一声,“塞维拉都闹翻了,可我们只能在这里等他!”
班第尔,费迩卡迅速在自己仿佛已全被冻成冰渣的记忆里搜索着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宁代表的历史。
还有塞维拉的战役,塞维拉城发生过无数战役……
“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他说,
对方惊讶地挑挑眉,“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实习法师,还是个人类,你当我们是傻瓜吗?”
“我是说真的,”费迩卡说,“如果我不能带你们见到他,你们可以杀了我。”
这次几人认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吧,”红发男人说,慢慢松开手,“如果我们找不到班第尔,让我来教教你什么叫‘好玩的事’!”他轻佻地扯扯他的头发。
寒冷的感觉离开身体,费迩卡长长舒了口气,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发软的脚以不至于直接坐到地上,他可经不起和这些家伙再一次的亲密接触!他艰难地迈动步子,身体仍是一片麻木的感觉,像被冬天被冻透的鸟。但他知道离开那些家伙的手掌,充满暖意的空气会再度流进他体内,血液也会很快再次开始活动。
他慢慢往前走,没有回头,但可以感到身后恶寒的气包。图书馆很大,但总归有走完的时候,而现在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他该怎么才能找到班第尔?那个人已经死了三千年了!
亡灵骑士,他抿紧唇,他碰到了这个塔里最麻烦的角色之一——也正因为这样他才确定他们必定有任务在身,大部分剑士在壮年期死于非命都可谓回归战神的怀抱,只有身怀任务却无法完成的家伙才怨念深重,无法升天。
若是上位的法师还能逃离——但它们是与塔的历史共存的东西,甚至最高的净化魔法都不能消灭——至于自己这样的法师学徒,几乎每年都会有几个不幸碰上了不该碰上的东西而送命。大法师塔就是这么个地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费迩卡喜欢这里,他并不怎么喜欢那种平和松散而且废话连天的学习环境,而这也代表着他现在必需得转到十二万分的脑筋,想着怎么逃出生天——这种事似乎在广大的被害者中还没有先例。
他在脑中试图回顾着导致这群剑士死亡的历史,可那实在太过复杂了——精灵分裂战打了一百二十年,而班第尔作为一个精灵法师入主大法师之塔足有三百七十三年,再加上历史被胜利者层层叠叠的修改甚至抹煞,他根本无法抓住重点!
他吸了口气,他只能继续说话,并像推算数学题一样去推算这究竟源于哪段历史。
他回忆起刚才那个幽灵靠近他时,腐锈铁甲上一支咬着兔子的狼的小标记,如果没有记错,这应该是那个在精灵分裂般时盛极一时的俑兵团,血罗佣兵团的标志。
“我听说过你们团长,”他向身后的幽灵柔声说,“他真的是位非常出色的人。”
“我回去时会把一个法师的赞誉带给他,”红发幽灵嗤笑着说,“老大肯定会非常意外,虽然不一定高兴,哈哈,因为被软脚虾(他是指法师)称赞的家伙会被他的同伴们嘲笑。”
精灵分裂战,法师和骑士矛盾最为尖锐的时代,这大概也是他们刚才如此轻薄对待他的理由。离开最惨烈的战场,被派来大法师之塔执行任务,却不明不白地死于“软脚虾”之手,想必这些佣兵们十分不甘心吧,法师冷静地分析。
“无论法师还是骑上,优秀者始终是优秀者,”费迩卡继续说,“也许作为法师想法容易不切实际——虽然没见过他,但他的外号让我印象深刻。”
“血修罗?”一个亡灵骑士得意地说,“那是打他一个人挑了七十个精灵战士时开始的,我听说法师都有晕血症,你这辈子可没眼福看到那场面了,到处是血——”
血修罗,唯德利克·法蓝加,费迩卡在心中默默地想,总算把他的名字套出来了,血罗佣兵团历任七位团氏,这位是最后一位,而他的死亡,和班第尔的死相隔不过数月。
总算把具体时间弄清楚了,虽然印象中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唯德利克,那个在当时掌握着大陆最强悍军队的佣兵团长竟然曾经和本应是他除之而后快的精灵法师班第尔通过信,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前面的走廊上!
费迩卡猛地停下脚步!
可当他看清对方是谁后,开始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如果碰上某个上位的法师,他还能借光离开这种进退不得的境地,可是他碰上的甚至不是那个会三更半夜带着热汤来找他拉他回去睡觉的多事室友——至少他的神圣魔法和黑魔法防御相当优秀——罗西安,而是他的死对头,精灵血统的迪安。
后者手里拎着一本书——显然也是来图书馆用功的——瞪大眼睛看着这本来宁静夜晚突如其来的可怕一幕,一时做不出反应。
“哦,半精灵,真是个稀罕东西!”一个幽灵说,“下午好啊!”
他们是下午死的,费迩卡想,一边冷冷盯着迪安。半精灵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这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嗯……下午好……”
费迩卡第一次看到他这么老实的样子。
他指指费迩卡身后的东西,努力把目光放温柔,“那个……你……朋友?”
不用想也知道不是吧!费迩卡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哦,我带他们去找班第尔大贤者,如果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就先回去上课吧。”
精灵愣了几秒,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同学要到哪里去找一个死了三千年的传说中人物,可他很快明白了费迩卡的意思,紫色的眼睛里再次冒出了不服气的火花,他们之间一直以来互相不服气,现在看来他更难以接受他的帮助——是的,费迩卡显然想帮他,让他先离开这个事非之地。而他自己却很可能会死。
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牺牲?以一个人的帮助、而且是讨厌的人的帮助为基础!半精灵骄傲地扬扬下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哦,”费迩卡嘲讽地说,“你也许和骑士们很合得来,同样的热血沸腾。”
精灵狠狠瞪着他,他知道这样很蠢,他只是不能接受怯懦地离去。活着就还有希卑,软弱则无药可救!
——背后寒意袭人,两人之间敌意的火花旁若无人地噼哩啪啦地燃烧了起来。
费迩卡走过去,长袍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低声开口,“听着,他们来自三千年前的精灵分裂战,那会儿无论骑士和法师,还是人类和精灵关系都差到极点,你这是在找死。”
“当然你倒可以离开,然后快一点把当值的老师叫来,”
精灵瞪着他,“我可以拖住它们,只是几个脑袋跟铁管一样的骑士而已!”
“哦,凭什么拖住?”人类讽刺回去,“凭你那三次补考不及格的白魔法,还是你四分之一的精灵贵族血统?”
即使迟钝如剑士,也看出了这两个年轻法师的不对盘,一个幽灵咳嗽一声,“别吵了,这样吧,我们一起去怎么样?不过我可不想和法师合得来,那行业毫无前途!”它轻佻地拍拍费迩卡的肩,把后者冻得牙齿打战,但那并没能化解他眼中的强硬。
“也许吧,但法师至少不会沦落到变成连时间也分辨不出来的幽灵。”迪安不服气地小声说——这种幽灵的时间和思维全部停留在死亡当时的情况,这样就拒绝了时间在它们身上发生作用,因而长久地存在下来。
接着,两个法师像被押着的犯人一样向图书馆外面走去,准备寻找那个不存在的法师。
“首先,得找到它们的埋骨之所才能净化。”精灵喃喃地说,“可是又不能直接问,‘嘿,你死后理在哪里了?’那东西不光它们自己不知道,连大贤者都搞不清楚,不然早让它们升天了!”
“不,它们知道。”费迩卡说。迪安挑眉,费迩卡继续说下去,“只是它们根本不肯承认自己死了,自然也不会承认知道自己的尸体埋在哪里。”
“那还是等于不知道。”迪安哼了一声。
“我们得套出来,”费迩卡沉吟,“不然我们两个就完蛋了,你错过了唯一离开的机会。”
“我可不觉得它们碰到活人血肉的味道后真的还会给我机会去找老师。”迪安耸肩,“我们现在还能活着说话唯一的理由就是它们有比对血肉更大的执念——找到那个死守法师之塔然后被杀死的愚蠢贤者!”
“唯德利克曾给班第尔送过一封信,后者却把他们杀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印象中班第尔不是个残暴的人。”另一个人说。
“唯德利克是谁?”
“你偶尔赏脸看看历史书怎么样?他是血罗佣兵团的最后一任团长。”
“我对那种无聊的事情没兴趣。”
“果然,你那些了不起的自信都是打从天上掉下来的神迹。”费迩卡嘲讽。
迪安本来想讽刺回去,可是身后的寒意越来越强,他只好忽略掉它。“好吧……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以你那点儿可怜的历史知识,不知道是否知道,精灵分裂战前大陆处于被精灵绝对统治的阶段。”费迩卡说。
迪安耸耸肩,“哦,底绿比斯那群蠢货天天在宣传那段‘辉煌时期’,听到我想作呕。”
费迩卡第一次见到这么谈论自己同胞的精灵,但这并不奇怪,迪安断然不会披上白袍,而对于光明阵营的精灵来说,披上那以外的袍色则代表背叛,注定会被驱逐。
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况危险至极,而他则是身边唯一一个可能帮得上手的人,费迩卡决定还是和他多解释两句。
“唯德利克是个人类,可是之前却是皇家御林军的统领,在林壁事件后……你知道林壁事件吗?精灵在那里处死了两万的人类战俘……总之那以后他叛逃了,后来成为血罗的团长,那个佣兵团收留的全是人类,半精灵,兽人之类不被主流世界所容的家伙。血罗在他手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时期,却也很快像烟花一样利落的烟消云散。”
“然后呢?他和坐镇大法师之塔三百多年的天才精灵法师有什么关系?”那个准暗精灵说,“他们是敌对阵营,那个什么来着……呃,唯德利克代表人类的反抗力量,班第尔则是精灵们竖立的关于‘力量不可动摇’的偶像——当然那可怜的家伙现在成了‘忠诚的烈士’的偶像了!”他幸灾乐祸地说。
“但矛盾最尖锐的州候,唯德利克给班第尔送了一封信。”费迩卡说。
“唯德利克可能希望班第尔能帮他,可是后者杀了这些送信人。”精灵说。
“我以为唯德利克不会像你那么笨,”费迩卡说,“班第尔在当时的大陆代表着整个法师界的力量,贵族血统,不可动摇,为什么一个佣兵头子以为那家伙会背叛自己的同伴,转而去帮助人类呢。”
“我对那段历史毫无兴趣,不知道那些事,”半精灵狡辩,“你既然那么聪明,肯定知道答案,能穿越时间看到他们是怎么搞上的。”
怪不得底比绿斯那些排外的家伙把他丢到这里来,费迩卡想,这个人被排斥恐怕远不只他血统这一个理由。
他不理会他的讽刺——这样的口水战毫无意义。“唯德利克也不会蠢到以为三个信使就能打破精灵们对班第尔的信任,那么事实只能是这样了——虽然这两个人看似不可能暗通款曲,但他们确实有联系。”
迪安挑挑眉,第一次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费迩卡继续说下去,“如果你多看一点书,你会知道班第尔曾经说过一句话——当然那种话不可能被精灵们宣传——他说,‘战争改变一切旧有格局,是腐物里的新芽’,虽然被当成温柔高贵的法师来宣传,但其实这个人是个好战分子。”
迪安笑起来,“他说过这种话?那会儿精灵统治大陆很久了,也许他早就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大贤者位子坐的不舒服,一心想实鉴他的战争哲学。”
“‘杀戮别人和死亡同是动物于生俱来的本能’,这也是他说的。”
“我没发现他是这么个有意思的家伙。”
“历史书上可不会写这种东西,总之,这两个人认识了,班第尔应该说了什么让唯德利克认为他会帮助他的话,所以当血罗佣兵团正在塞维拉城苦战时他派了信使来找他——当时外界并不知道这个消息,那是场秘密战争。”
“但班第尔杀了信使,唯德利克等不到援军战死。五个月后,前者和汹涌而来的人类大军战斗直至死亡。”迪安沉吟,“他为什么改主意了,还改得这么彻底?”
“我不觉得那样的人会随便改主意,”费迩卡说,指指身后,“也许这些人的死亡那位贤者根本不知道,有人蓄意破坏,也许班第尔根本不是战死的,也许历史书上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迪安看了他几秒钟,扬扬嘴角,“所以你在上课时说,老师作为论证基础的一切都不足为信?”
“不,我当时只想让他闭嘴。”费迩卡说,图书馆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该怎么让它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并说出他们的埋骨之所呢?”迪安说,感到牙齿开始打战,血液在慢慢冰冻,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无法走到主塔。
费迩卡抿了抿唇,迪安觉得他黑色的眼睛比这片幽灵活动的夜更加黑暗,让他有一种自己都不能原谅的、对他的倍任感。
“我们该试试骑士的忠诚心,”那个人用轻柔的,总像在嘲讽一切的声音说,“既然忠实能让他们死了却不升天,想必也能让它们高兴地飞灰烟灭。”
他想了一下,突然站定身体,向身后的幽灵柔声开口:“你们团长和班第尔是很好的朋友吧?”
对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狐疑一个实习法师怎么会知道这种事。“还算可以啦……虽然精灵都不可信任,何况还是个法师,可是团长说他没问题,”一个佣兵耸耸肩。“只要把信交给他,就能解塞维托里的围,我们在这里耽误一天,就会有成百人死去!”他皱起眉头。
“如果他认为他的朋友背叛了他,一定会非常痛苦。”法师说,幽灵一愣,迅速把手放在剑上,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费迩卡快速说下去,“你们该回去告诉唯德利克,班第尔没有背叛他,他一直在等你们来,但他从不知道你们来过,并且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他的好友战死了。”
“你在胡扯什么——”
“你们没有把信送到就死了,唯德利克也死了,从那以后又过了三千年,你们该到冥界去向你们团长解释你们的失误,而不是在大法师塔里闲晃寻求不存在的收信人——”
他还没有说完,一只冰冷的爪子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他重重摔到墙上,呼吸被完全攫走,浑身如坠冰窖!他隐约听到迪安大喊着什么,可那份寒意迅速侵入心脏,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当他再次醒来时,非常高兴自己还活着。身边的幽灵看着一片空气发呆,一脸绝望。费迩卡翘翘唇角,他打了个危险的赌,而且赢了。
迪安跪在他旁边,看到他醒过来,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该当法师,费迩卡,你该去当赌徒!”
“我承认这很危险,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费迩卡冷哼,“比起拖下去软弱地被钝刀磨死,我倒宁愿来个干脆的!”
“该……怎么做?”幽灵轻声说,费迩卡慢慢站起身,“带我去埋着你们尸骨的地方。”
迪安拉拉他的袍子,“嘿,净化是上位的白魔法,我们该去找别的白袍!”
“没时间了,”费迩卡说,“天就要亮了,如果不能在今晚完成净化,它们会魂飞魄散,骑土一向缺乏利益概念,也许会被太阳晒死。”
迪安奇怪地看着他,“那又怎么样,反正事情早已过去,几个幽灵的去向没人关心。”
费迩卡沉默了一下,是的,这几个千年前佣兵的去留并不重要,它们的去向甚至连茶余饭后的调料都无法充当。
“我想送它们走。”他简短地说。
埋骨的地方是角落的一片废园,很多人这样,无声无息的消亡,无声无息地被埋葬,这片土地沉睡着如此之多的过去,它们带着怨恨在这里腐朽。
他纤长的手指轻轻盖在青色的碎石上,感受到尸骨的所在,接着他站起来,垂下双眼,念动咒语。
“向前面看,那是黎明时的第一道光,静谧地飘动,新的生命在另一端开始;走过去,那是你心中最温暖的一道光,温柔地闪耀,那里是永恒的宁静。”
他站在那里,纯净的白色光芒轻柔地从他指尖散开,这陈旧杂乱的园子被笼上了天国的光辉,洋溢着某种让人心灵愉快的宁谧。这就是神圣魔法……迪安想,盯着施法的费迩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人变得一点也不像他,虽然他承认他是个天才,但他从不知道那也会体现在这个领域。
“净化之光像花一般绽放,像初雪一般落下,像阳光一般透彻……”
“天哪——”迪安张大眼睛,墨蓝的夜空中,雪白的光点纷纷扬扬地洒下,落到身上留下温暖的感觉,在夜色中像场不可思议的雪!他第一次这么近看净化的现场,毕竟幽灵不是到处都有。果然,神圣魔法如传说中般是一个极为华丽的法系呀!
白光中,幽灵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它们脸上的感激与幸福让迪安感觉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这场面会发生在自己这两个注定要加入黑暗阵营的男人面前。
法师继续念出如雪般轻柔的句子:“再无污秽之物,再无悲伤之事,再无苦痛之情。净化——”
幽灵溶入了那片光之雪,一切宁静了下来,只剩下纷纷扬扬的雪花。费迩卡慢慢放下手,转头看迪安。后者不知为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明明准备了一大堆嘲讽,可就是张口结舌地呆在那里。
也许这就是形式决定内容,以及热爱美是精灵的天性,后来他做出总结,那魔法太华丽了!
雪渐渐停了下来,园子里恢复了黑暗,神圣魔法仍在他们周围罩着层宁静的气息。
费迩卡扬扬唇角,“我一直觉得净化咒语很肉麻,想不到有一天要一本正经地念它。”
迪安像魔咒被打破一样清醒了过来,他挑挑眉,“为什么做这种事?”
“我想试试净化幽灵,它们真是有趣的生物,不是吗?”费迩卡说,转身离开,“竟然不可消除。”
“你消除它们了。”迪安说。
“用力量不可消除,”另一个人解释,“必须要解开它们的心结,得知埋骨之所。这世界法力高强的人不知凡几,会做幽灵开导工作的恐怕不多。”
迪安耸肩,“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研究起来太花力气。”
“而这种复杂导致了亡灵魔法本身的强大,也许我以后可以多留意一下。”费迩卡低声说,他还是个法师学徒,可是他成功净化了三个幽灵骑士,这让他很愉快,以及悄悄升起的,另一种找到了新知识的兴奋感。
迪安看了他一眼,身边的人显然正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他总是这样,轻易陷入自己的空间,因为他有一个极为坚韧而庞大的精神世界。
他吸了口气,在刚才,无数的光之雪不落地断在那个人的发丝上、长袍上,那个人转过来看他,那张对于一个男性来说有些太秀气了的脸庞上,漆黑的眼映入雪花的柔光,中和了那些燃逆与黑暗,那瞬间让他觉得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圣感。
这念头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另一个人奇怪地瞟了他一眼,精灵努力想把没形象的笑容咽回肚子里,人们总会迷惑于形式而非内在,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做出结论。
那天回去后,他习惯性地把它记录在笔记本上。直到很多年后他整理旧物时再次翻出来,那让已经是顶级死灵法师的他发了好一会儿呆。
“我从没发现我还有当预言师的天分。”他喃喃地说。
他合上陈旧的本子,那里用他清秀纤细的字迹记着这么一行字:表象如此强大,以至于隐藏了灵魂。但那男人的灵魂本身从不迷惑。